看過《柏林蒼穹下》的人,會覺得柏林可以如詩一般縹緲浪漫。自由的人們在這個放浪形骸的城市玩出了各種花樣,可以是柏林電影節,可以是以蛋糕和電子樂為主題的「愛的大游行」,也可以是繁盛的同性戀文化,更或者是林立的夜店和脫衣舞俱樂部。是的,每個人都愛柏林,不過我愛它醉生夢死的另一面——那個有著豐厚歷史沉淀的城市,身在其中,你會發覺它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歷史文化的博物館,恰好的是,它也將深沉的博物館文化做到極致。
世界知名博物館的館藏起源多為兩種,一種是資本家的捐贈,倫敦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是這類博物館的代表,另一種則是來自王室的收藏,柏林的博物館島、圣彼得堡冬宮都是典型。1810年為了回應柏林市民關于教育、藝術展會的訴求,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頒布法令,表示舉辦向公眾開放的藝術展覽。十年后施普雷河北部開始興建博物館,老博物館、新博物館、老國家藝術畫廊、博德博物館和佩加蒙博物館等五座世界級的博物館在此后百年陸續興建起來,里面的藏品更是由王室的收藏演變而來。施普雷河圍起的這片區域在1870年代末被正式命名為“博物館島”,算是宣布了王室要將這里打造成盧浮宮級別的博物館的決心,儼然一副“博物館界第一天團”的架勢。
佩加蒙博物館與嚴謹的德國人
我個人并不傾向將一個民族臉譜化,比如法國人的浪漫,西班牙人的奔放,英國人的紳士,再比如德國人的嚴謹。即便我曾經遇到一個慕尼黑妹子,她說自己不選擇谷歌郵箱的理由竟然是因為她在仔細閱讀了網站隱私聲明,發現其中部分條款她無法贊同,雖然一個人要將谷歌郵箱又臭又長的隱私聲明閱讀一遍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嚴謹性,但我依然將此歸納為個人特性。
但是佩加蒙博物館多少還是改變了我的想法,因為這幫考古學家執著并熱衷于一件事情:將城市從地下刨出來,然后在整體搬進博物館中。在我的認知中,只能是非常嚴謹之人,才能干得出這種事情。只有德國人搞定了,而且還不止一次。
在佩加蒙博物館,這幫伙計前后搞定了土耳其佩加蒙祭壇、古巴比倫伊什塔爾門以及羅馬城邦米勒特集市大門。
古代城市出于軍事防御需求,大多會建立城墻,中外都一樣,比如南京的明城墻就是世界上現存最長、規模最大、保存原真性最好的古代城垣。但是像古巴比倫的伊什塔爾城門那樣精美絕倫的城門相當罕見。
公元前606年,尼布甲尼撒二世繼承王位,并開始大規模地重建巴比倫城,伊什塔爾門就是城墻下的諸多塔樓之一。這位曾經征服猶太王國和耶路撒冷的君主對于建筑要求不僅是高、大、上,在設計上也是有著天馬行空的想象,敢為前人所不敢想:為了取悅患有思鄉病的王妃,在王宮里使空中花園夢想成真,被列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對于伊什塔爾門也是如此,它建有兩重高達12米的城墻,大門兩旁有突出的塔樓。城墻與塔樓的墻面砌著藏青色琉璃磚,這其中嵌飾著575個瓷磚制成的獅子、野牛和龍獸的形象浮雕。誠然現代科技讓人對于上天入地都會審美疲勞,然而當你站在伊什塔爾門前,震驚于它的高大雄偉,淪陷于它的華麗琉璃磚浮雕,這種震撼感是一目了然并且跨越了時代。你很難意識到這個城門距今已經超過2600多年,要知道,同時期的中國尚處于春秋時期,秦始皇建長城是400年之后的事情。

建造如此一個城墻大門已然是一個奇跡,它當仁不讓是古巴比倫在美術建筑方面的最大成就。然而,德國人竟然可以在兩千五百年后從廢墟中找到遠古時期的城門殘跡,再將其在博物館中復制出來,這更是一個奇跡。德國人首先需要挖掘到足夠多的琉璃磚片,然后在沒有藍圖的情況下進行研究,分析出規劃圖后進行拼接和重建,西亞花紋是一種不斷重復幾何圖形的繁復裝飾,在成千上萬個形似的殘片中找到它們的歸屬有如大海撈針。做個形象的難度系數比較,如果重塑伊什塔爾門的五顆星,那么假設南京的明城墻在清代垮掉后,當今的考古學者將散落在地上的磚頭一塊一塊挖出來,然后按照當年的模樣拼出來,這樣的難度系數至多兩顆星。然而德國人竟然實現了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們并不滿足于此,通貫伊什塔爾大門有一條呈南北向的城內大道,它用一米見方的石灰石砌成,大道兩邊的墻壁上也貼著光彩奪目的琉璃磚,當時舉行隆重的圣典游行都要通過這條大道,所以被稱之為圣道。德國考古學者們將這條圣道也一并復原在了佩加蒙博物館。
奇跡,真是奇跡!套用劉謙的話說,身在佩加蒙博物館,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德國人因為佩加蒙博物館而驕傲,德國科幻小說家拉爾夫?伊紹甚至依此寫了一本小說《被偷去記憶的博物館》,小說講述了一個歷史學家的兩個小孩忘記自己的父親是誰,然后通過伊什塔爾門進入被遺忘的世界,救出父親拯救歷史的故事。這是一本青少年小說,但由于德國人的嚴謹性,這本書有著非常扎實的史實功底,涉及古巴比倫文明。國產動畫片《海爾兄弟》也曾編過與此相關的故事,講述了海爾兄弟為了通過這個城門,破解了城門上各個動物肖像所隱藏的秘密。看來德國考古學者無意中為童話文學創作提供了上好的題材。

奈費爾提蒂的無解之謎
要論博物館島最重要的博物館——佩加蒙博物館當仁不讓,不過博物館島的鎮島之寶并不在這座開了掛的博物館之中。而是新博物館的奈費爾提蒂半身像。

所謂新博物館并不新,早在1855年它就已經開館了,當年給他取名為“新博物館”,只是相對于較之早25年開館的老博物館而言。
時至今日,這點時間差已經不足一提,而當時的執政者也許懶于想名字,給兩個博物館留下了通俗、好記但沒辨識度的館名。在新博物館,奈費爾提蒂半身像有著獨特的地位,它在二樓擁有一個專屬的展廳,聚焦了所有的目光。當然,它無法聚焦相機——因為奈費爾提蒂半身像是整個柏林博物館島唯一不允許拍照的文物。
奈費爾提蒂是古埃及阿肯那頓國王的妻子,這位王后以驚世駭俗的美貌而聞名于世。她的名字毫不謙虛地展示了這一點,翻譯過來是“降臨人間的美麗女子”的意思,此外,“至高榮耀”、“女人之王”、“整個埃及的女主人”都曾經是她獲得的稱號。與中國古代“四大美人”只存下“沉魚落雁”之名不同,奈費爾提蒂留下了一個女王頭像的雕塑,給世人以直觀的感受。她頭戴高高的、帶有黃金寶石飾帶的藍色王冠,將埃及王室象征的圣蛇盤繞在王冠的前額,頭像右眼是用水晶石制成,其中鑲著一塊人造黑寶石。

用文字表述她的容貌之美未免主觀,我是認為五官精致,線條柔和,結合西方媒體對她容貌的盛譽,你會發現這是個難得的同時符合東西方極致審美觀的作品。這種審美并非以像呂燕等帶有獵奇性,而是從內心深處真摯甚至帶有膜拜性的表達。作為素人,在參觀博物館時總是嘗試對展品進行深層次的藝術解讀,這類閱讀往往帶有自我安慰式的一廂情愿(其實你我皆游客,又非專家,博物館看多了就會放下這般包袱)。然而在奈費爾提蒂半身像前絲毫不會有這種雜念,你就是靜靜地看著她,不需要解讀、不需要分析,那種美毫不掩飾地展示在你的眼前。這還僅僅是就外表而言,當你了解其歷史,更得感慨:這個頭像是在1912年被德國的考古學家博爾夏特在一間公元前1320年左右的手工作坊遺址中發現。頭像的左眼沒有完成,表明這個頭像是用來做模具的。一件近3400年之前的雕塑,還只是模具,難以想象當時的藝術、手工已經達到了怎樣的境界。
如果僅此而已,那么奈費爾提蒂半身像因為其藝術、歷史價值已經足以登上鎮館之寶的寶座,然而玄機還在后面。在這座七彩半身像的里面還存在著另一個雕像,這聽起來有種肉身菩薩的感覺,通過高分辨率的計算機,一點一點逐層掃描,利用數據繪制出內部石像的立體模型,發現這是一位較年長的女人,駝背嚴重,脖子更細、法令紋更深。為何出現這種現象,科學家尚未給出靠譜的解釋,那么眾人皆可猜測,最大眾的想法是這個內部石像展現的女人更符合現實中的奈費爾提蒂。
關于奈費爾提蒂,由于年代已久留下了一系列未解之謎,只能從出土的諸多壁畫、雕塑中分析出她在埃及人的政治、宗教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前一陣子,《國家地理》撰文《尋找王后奈費爾提蒂》破解其墓穴之謎,佐證一堆未下結論。不管怎么說,無論學者還是民眾,依然對她保持熱情和好奇,而她,留給世間的只能絕世美貌般的謎團。
意外缺席的德國畫家
博物館島的展品分布有點雨露均沾的意思,多數博物館都有足夠分量的鎮館之寶,少則一兩件,多則四五件,都屬于“不親眼目睹便會遺憾”的級別。令人意外的是,作為德國最重要藝術博物館,老國家藝術畫廊并沒有收藏世人耳熟能詳的畫作。
這樣的論述源自柏林藝術大學的漢斯,他也是一名孔子學院的學生。友人在德國孔子學院教中文,得知我來柏林參觀博物館,于是讓漢斯陪同去老國家藝術畫廊,我解釋中國成語,他解讀繪畫藝術。
漢斯的表達基于我非藝術專業出身,從“婦孺皆知”這點要求來說,德國畫家的名氣確實達不到達芬奇、梵高、畢加索、倫勃朗的高度,也沒有出現過《吶喊》、《自由引導人民》、《倒牛奶的女仆》這類作者雖未“無人不知”、但作品達到“無人不曉”的名作。
所以在老國家藝術畫廊,即便收藏了門采爾、弗里德里希等德國大家之作,但大多數人還是更愿意將時間花在二樓最中間的展廳,那里以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繪畫作品和羅丹的雕塑為主。這很好理解,大多數普通游客更有趨光性,口口相傳的大師的作品更能激發起好奇心和觀看的欲望,再說了,發朋友圈或facebook時也便于文字的組織。
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荷蘭,近現代的法國,西班牙,這些與德國近在咫尺的國家產生了許多極富盛名的大畫家,而德國最知名的丟勒、門采爾尚需一些專業才會了解,何況在老國家藝術畫廊里占據大量展區的弗里德里希等人。“也許德國人將藝術天賦都應用到音樂上了。”我對漢斯開玩笑,在國人眼中,德國在音樂領域的成就斐然,但是到了美術領域,德國人做得也許好,但還不能與它的鄰國相提并論。

漢斯坦然接受這一事實,但他認為藝術價值并不能跟名氣劃等號,而與所處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許多畫家有著很高的繪畫水平,沒能讓他們更進一步,不過是因為沒有趕上藝術史的大結點。能家喻戶曉的藝術家,往往是因為他們能夠承上啟下,而且還得是領導人物。換句話說,光呈上不啟下,或者不能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潮,則容易被大眾所遺忘。
如果我們看得更深入,會發現在文藝復興之后,繪畫藝術的風水是輪流轉的,巴洛克時期意大利、荷蘭占優,洛可可時期為法國,十九世紀以后各國百花齊放,各種風格紛紛涌現。在此時期,浪漫主義印象派、抽象派大行其道,德國的浪漫主義、表現主義以及康丁斯基領導的藍色騎士派產生過積極的影響,老國家藝術畫廊便收藏了這些流派的重要作品。比如門采爾的《腓特烈大帝在無憂宮演奏長笛》、阿諾德·勃克林的《死島》、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海邊修士》,尤其是《腓特烈大帝在無憂宮演奏長笛》,差一只腳就邁進“無人不曉”的門檻了。所以,有充足時間的話,這里還是非常值得一看。
總要觸摸的黑歷史
在藝術領域,德國人也曾犯過種族歧視的毛病。1880年,柏林在打造博物館島時,規定在博物館島上將只展出“高貴的藝術品”,何為“高貴”?這在當時指的是歐洲和近東藝術。彼時歐洲列強各守一片天,讓德國去其他帝國主義國家弄點文物來裝點門面顯然是不可能,于是他們將目光放在了土耳其、埃及等近東國家,也正是這一時期,德國人在佩加蒙、古巴比倫、埃及等地區的挖掘出了上述幾件鎮館之寶。那是列強圈地奪寶的黃金年代,德國人通過合法或非法手段向柏林輸送了若干文物,決定了博物館博物館島的近東收藏處于世界頂尖水平。數十年后那些落后就要挨打的文物大國緩過神來,開始提出歸還的要求,比如埃及一直要求德國歸還奈費爾提蒂半身像,德國拒絕;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埃及以借的名義要求運回女王像進行展出,德國當然知道這是有借無還的買賣,于是以雕像易碎、經不起長途跋涉為由一口回絕。
我曾見過一種中國游客,他們出于愛國熱情,在國外博物館習慣找列強坑蒙拐騙走的中國文物進行參觀,順便以發牢騷的形式譴責列強之卑劣行徑。可能因為我上一段所提到德國人的毛病,博物館島相對于英、美、法等國知名博物館來說,中國文物并不多。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博物館島的第一批中國文物是清朝皇家代表送過去的。歷史背景是中國爆發了義和團運動,德國駐中國公使被殺,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化,1901年清政府派醇親王載灃赴德國道歉,載灃隨行帶了不少珍貴文物,本想作為禮物贈送給威廉二世,怎知德國皇帝并不領情沒有接受。來都來了,無奈之下載灃將這些文物送給了個德國各大博物館,這也就成了德國博物館收藏中國文物的基礎。

前兩天看到一則舊聞,一戰時期,德軍進攻比利時火燒魯汶天主教大學圖書館,這個設在十四世紀的布類交易大廳的圖書館藏有23萬冊珍貴書籍,包括舉世罕見的750份中世紀手稿。然而,戰爭沒有永遠的贏家,二戰時期,伴隨著德國戰敗,經過百年歷史建造完善的博物館島也有七成以上被毀,東西柏林分裂又導致藏品分散各處。兩德統一后德國一直致力于恢復重建博物館島,將以前的藏品物歸原處。時至今日,島上部分區域仍在修建之中。比如佩加蒙博物館左翼,這里是古典希臘羅馬收藏館,藏有佩加蒙祭壇,2019年之前這里都處于修建之中,別以為等到2019年就可以了,因為那時擁有伊什塔爾門的右翼將會進入閉關修建狀態。這意味著數年之內你無法同時看到佩加蒙祭壇和伊什塔爾門,這是一個魚和熊掌的悲催故事,也許十年之內博物館迷們的柏林之行都要留下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