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祝錚鳴認識的時間只有一年多,而她的作品只要看過的人幾乎都能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一是因為她的畫面有異域風情,且語言風格辨識度較高;二是看完畫之后很多人會有一個共同的感受,祝錚鳴的畫并不像出自一位女性畫家之手,因為她的作品透出的氣息飽滿而富含張力。盡管她的繪畫同樣讓我在第一次看過之后印象深刻,但我卻從未認真思考過她的繪畫,直到她讓我為她寫一篇文字。
我想,解讀祝錚鳴的繪畫不是去簡單的談“新工筆”在今天的價值,也不在于祝錚鳴的繪畫風格多么前衛(wèi)。我想說的是,祝錚鳴的繪畫一點兒也不前衛(wèi),甚至也算不上“新”,她的作品可能較之追求視覺沖擊和批判當下社會的當代藝術(shù)而言是往回走的,回到人的本身,回到初心。她幾乎是以繪畫之名站立在身體和內(nèi)心的原點來重新思考這個世界,通過純凈的身體來思考生命。只是不知道是她本身所有的“慧根”讓她找到了“印度”,還是畫出了一個“印度”之后讓她接近了自我的“初心”。
翻開祝錚鳴這幾年在網(wǎng)上的日記,就像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隱秘之地,這個隱秘之地既有自己之前熟悉的事物,也有一知半解的問題,更有完全陌生的和自己生活與思考相去甚遠毫不相干的領(lǐng)域。我一邊查閱著她寫下的文字,一邊思考著這些年她在網(wǎng)上粘貼出來的作品圖片,為的是通過圖像和文字二重論證法得出我所能從祝錚鳴那里窺探到的“秘密”。
印度,是祝錚鳴繪畫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題材,這個題材也讓許多人認識了祝錚鳴。祝錚鳴說過自己“中了印度的魔”,她很早就向往這個國度,讀了許多和印度相關(guān)的游記、哲學、詩歌,自己也曾經(jīng)一度想前往印度,但是直到現(xiàn)在祝錚鳴也未曾去過印度。她對印度的認知多半是通過書籍、圖片以及友人的轉(zhuǎn)述。2011年,祝錚鳴在一篇文字中對自己癡迷印度做了一個解釋,祝錚鳴認為是“印度怒放而樸素的靈魂”吸引了她,印度有著跳脫塵世一切物欲的精神力量,讓人接近信仰,祝錚鳴正是因為對印度這樣的精神認識轉(zhuǎn)過頭來反問自己“會不會也是個神祇”?在祝錚鳴看來“在印度,人可以縱情聲色,也可以清心寡欲,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是哪種信仰,哪種歸途。”于是,我們應(yīng)該從這里認識和思考祝錚鳴的繪畫。
看過祝錚鳴的許多文字,會讓人覺得她完全是以一種電影想象力的方式去完成繪畫的,雖然祝錚鳴關(guān)于印度的很多作品的圖像都可能直接來源于某一具體的圖片,但是她對圖片的思考會很漫長;盡管我們最終得到的仍然是一個以繪畫語言方式來呈現(xiàn)的“圖片”,然而祝錚鳴在敘述這些“圖片”之時的文字會將自己想象成那個“圖片”中的主角,想象她置身其中面對的生活、建筑,感受到的陽光和空氣。如果我們結(jié)合她的文字來理解她的繪畫,我們會發(fā)現(xiàn)祝錚鳴的作品通向的是一個可視可感的立體情境,她的繪畫只是提供了一個鏡頭,而她的文字提供了鏡頭延展的時長和空間。
祝錚鳴讀過的第一個印度故事是《章西女王》,這大概是她上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而她現(xiàn)在完成的所有關(guān)于印度的繪畫,都是通過想象來支撐和完成的。這和許多中國國畫家不同,他們大多視印度為一種異域風情的題材,所畫之人與畫國人比起來多半是面孔和衣著的差別,而祝錚鳴完全是依靠想象和情懷,于是她將印度做了一個完美的想象去創(chuàng)作。在她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真實印度社會的種種問題,完全是樸素和充滿精神力量的神祇之國。祝錚鳴沒有到過印度,可卻早早的開出了去印度的“血拼清單”,她也曾有一位居住在北京的印度朋友,這是她和那個“心往向之”國度之間的唯一橋梁。盡管以現(xiàn)在的交通便利,去趟印度早已不是什么難事,更何況祝錚鳴喜歡旅行早已去了美國、日本、泰國、越南等地,但她始終向往印度但卻從未踏上印度的土地。也許,是不是要前往印度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祝錚鳴已經(jīng)抵達了她心中那個完美的神祇之國。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真實的印度根本不是祝錚鳴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而是想象的印度,那個和她初心對應(yīng)的印度才是祝錚鳴真正所要表達和向往的。
祝錚鳴有寫日記的習慣,也喜歡在旅行的途中畫畫,比如《莫高日記》《加州之夜》等,既寫了許多文字又畫了她感興趣的事物,這些手法都和她的“印度拂塵”系列相似。從這個角度講,祝錚鳴是依托想象將印度做了一個完滿的旅行,這段旅行除了對風土人情、人文歷史、神話故事以及衣食住行的考察之外,重要的是加深了自己對于生命的認知。“想象”成為祝錚鳴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途徑,比如對奈良之行的想象讓她創(chuàng)作了《紅拂》,而她也不斷的告誡自己“不要用情緒作畫,要用情懷”。我想她的“印度拂塵”正因這樣的情懷有了人情味。
印度是佛教和印度教的起源地。這兩個宗教不僅影響了印度,也影響了中國,影響了中國人對世界的看法,生與死的認識。祝錚鳴通過想象力回到了那里,站立在對生命認識的原點來看待這個世界,來完成對一個神祇之國的想象,那里有她對生命和世界的理解。
而在繪畫語言上,無論是“印度拂塵”還是“百年孤獨”,很顯然祝錚鳴受到了印度細密畫和汲多樣式的影響。“百年孤獨”是祝錚鳴另一個代表系列,比之旅行鏡頭式的“印度拂塵”,“百年孤獨”更像是一種冥想式的,對身體和靈魂的追問。
“萬物無有永恒,也許只有失去的才能成為永恒。我想,藝術(shù)的魅力就在于能讓觀眾更深地意識到曾經(jīng)擁有的每一段美好。‘百年孤獨’,人生來是孤獨的,一百年的孤獨,好長的。”這是祝錚鳴2011年所寫的一段話,我視之為祝錚鳴將她的繪畫系列命名為“百年孤獨”的緣由。
“百年孤獨”系列所描繪的最主要是對象是人體,在這里我將這個系列的“肖像”也看作是人體的一部分。更確切的說,祝錚鳴的繪畫是對身體進行刻畫,而這也關(guān)系到她對身體的理解。
在我看來,祝錚鳴對于人體的理解應(yīng)該和印度文化有關(guān),在她眼里,印度人對物質(zhì)的奢望降到了最低點,“他們不著名牌,不穿好鞋,或者不穿鞋;他們的街上沒有名車,印度人坐最便宜的塔塔,連車載音樂,空調(diào),后視鏡統(tǒng)統(tǒng)懈掉;他們不向往別墅,恒河邊兒一躺即是天堂……。”當人們對物質(zhì)的欲望降至最低點的時候,回到的只有身體本身,很少的食物和陽光,這樣人就可以滿足生存。祝錚鳴在一些人體周圍配以植物或動物,這形成了她所理解的“自然界”。人體、動物、植物,這些是我們眼見最自然的組合和構(gòu)成,如果我們沒有對生命的高低貴賤之分,人體,尤其是赤裸的人體將和草木、動物一起成為樸素自然的無差別的一部分。
祝錚鳴描繪的人體,是沒有欲望的,他們好似并沒有和我們當前所處的社會以及塵世的浮華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反而這些人都是赤裸或裹以簡單的服飾,他們盡可能的做到了身體處于自然的狀態(tài)。而這些人體,或擺出一些姿勢,或露出一個表情,但是從氛圍上講,他們都像是被“冥想”所籠罩,在冥想的狀態(tài)下,人的身體成為宇宙的載體和中心。時間沒有分界,停歇對所有的追問,這是祝錚鳴文字中所描述的冥想狀態(tài),用來詮釋其畫所營造的氛圍也再恰當不過。
在另一個方面,祝錚鳴的人體并沒有要刻意去強調(diào)性別的特征,盡管她的繪畫中曾出現(xiàn)弗里達,這一位以自身身體為重要創(chuàng)作題材的女性藝術(shù)家,蔓延的都是痛苦的情緒,但是祝錚鳴繪畫中的身體意識和性別藝術(shù)卻與之完全不同。可以說,祝錚鳴是一位沒有女性意識的女性藝術(shù)家,她將身體做了性別的無差別對待,她所畫的就是人體,而人體也不是她所表達的目的,因為這些人體沒有欲念,沒有對塵世的渴望,簡單的造型,樸素的面孔,以及和植物、動物構(gòu)成一個不復(fù)雜的自然組合,既然人體不是最重要的表達目的,那么對生命和靈魂的認識就構(gòu)成了這些畫面的隱喻。我想這能回答祝錚鳴為何常常以“開片紋”對人體進行細節(jié)性的刻畫。這些近乎天然龜裂的紋理,讓人想到了瓷的易碎。“萬物無有永恒”,人體亦是萬物的一部分,開片紋也成為了生命短暫易失去的象征和隱喻。而在一些繪畫中,祝錚鳴在人體上刻畫刺青的生僻字和“傷疤”,似乎是故意制造了一個認知“障礙”去提示我們思考畫面以外的精神所指。
祝錚鳴有時將植物也刻畫成人體的刺青,有時添置許多蝴蝶停歇、翻飛于人體周圍。在我看來這大致可以從兩個層面進行解讀。一是,將植物和動物與人進行無差別對待,都視以為自然的生命;二是祝錚鳴向來喜歡印度,而印度以香料聞名,那么蝴蝶或人體上的蘭花等植物都成了“香”的隱喻。可以說,印度依然是祝錚鳴“百年孤獨”系列中的精神和觀念支撐。
從2008年第一張“百年孤獨”頭像出現(xiàn)開始,祝錚鳴花費了大部分創(chuàng)作精力投入到這個系列,這個系列最重要的描述對象就是人體。2005年,祝錚鳴的泰國清邁之行又讓她感受到自然中動植物的強悍生命力,或許,這樣的經(jīng)歷和認知使她對生命形態(tài)沒有了分界之心。關(guān)于身體,我們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為,身體是靈魂的載體,也可以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也許,許多關(guān)于永恒與宇宙的謎題就在我們自身的身體之內(nèi),這樣一個載體豐富而完整,身體是我們靈魂通往永恒彼岸的一個途徑。而祝錚鳴說“我的身軀就是屬于我的所有的事物……。”身軀承載著一切,本不需要過多物質(zhì)附著。物質(zhì)之外,對于精神的訴求,這一點不止于她對印度的認知和繪畫,在祝錚鳴2014年的《西貢日記》中也有相同的表述。
祝錚鳴畫印度,從印度文明中得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對生命的認知,她似乎通過繪畫重新塑造了一個“印度”,而這個印度是一個樸實無華的精神之邦,和真實的印度,和問題重重的現(xiàn)實印度究竟有無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她的繪畫中,身體就是造物賜予我們的全部。
祝錚鳴對印度的想象,讓我聯(lián)想到龐德對儒家中國的想象,那樣一個在龐德心目中的近乎烏托邦式的理想之國,他將自己對于儒家中國以及孔子的理解帶給現(xiàn)代西方,并以此作為標準去衡量西方。我想祝錚鳴的繪畫如果不從她個人的“初心”去理解,而一定要強加其于當代文化上的意義,也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去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