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畢業于江南大學,現為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熱愛攝影、旅行以及江南文化和江蘇城市歷史。文章見諸《江蘇地方志》、《華東旅游報》、《金陵晚報》、《江南時報》等刊物,書畫和攝影作品多次在江蘇省美術館、南京圖書館、南京市博覽中心展出。著有文化散文集《南京城事》、《一水傾城是無錫》,小說集《對影·驚鴻》等,另有《南京人的“煙水氣”》、《南京詩意地名》、《漫談江蘇飲食》等文章發表。

曾幾何時,聽不見渾厚的暮鼓晨鐘,亦看不見飄渺的香煙醴火,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已零落為煙塵,晝夜長明的琉璃寶剎已埋入了荒草,只有一座石獸,幾處殘垣,陪伴著一抔野草遍布的荒土。不遠處,雄偉的中華門固守著腳下的大地,秀麗的秦淮河溫情脈脈地滋潤著岸邊的楊柳,幾行雁字歸來,在料峭的春寒中講述著一段支離破碎的恩情。
幾十年來,他以無比順從的姿態將另一個女人稱為“母親”,卻從不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生母是誰,即使母子陰陽兩隔,他依然守口如瓶。他將這個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直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一切只為了牢牢掌控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一座大報恩寺,在一代帝王堅硬的心上刻下了一道至情至性的傷痕。
當重建大報恩寺和琉璃塔的工程在昔日古越城長干里一帶興起時,歷史已悄然走過了600年的風云激蕩,一切恍若隔世。不知這片歷經了滄海桑田的土地,是否依然記得當年的熊熊火光呢?
公元1402年,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揮師南下,與侄子建文帝朱允炆展開了爭奪大明帝位的戰爭,史稱“靖難之役”。三年后,朱棣率領遮天蔽日的戰旗席卷長江兩岸,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渡長江天塹。扼守長江要塞的金川門城門為他開啟了,在這場以爭奪明帝國最高權力的“靖難之役”中,朱棣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長長的官道直通往這個帝國的心臟,厚重的盔甲掩蓋了朱棣的心跳,微微顫抖的雙手緊緊捏著韁繩。他看到,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烈焰的烘托下發出猙獰的笑聲,熠熠生輝的不是五彩的琉璃,而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曾經在他的回憶中駐留了21年的皇宮,在這場大火的吞噬下所剩無幾。一同在大火中消失的,還有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殘垣斷壁的背后,從此籠罩著一個千古謎團。

一身戎裝的朱棣登上了帝國宏偉的寶座,在歷經了無數隱忍、陰謀、偽裝、爭斗、鮮血之后,他終于不再是偏居北國的燕王,他是永樂大帝,恢宏的大明王朝的第三任皇帝。然而,應天,這個錦繡之都也成了永樂皇帝的夢魘之地,那具在烈火中焦枯的尸骨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仍然在空氣中游蕩?火光中消失的幽靈到底身在何方呢,是已經遠在天邊了,還是仍然游蕩在咫尺之處凝視著他呢?這是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賭局,建文帝朱允炆在潰敗的最后一刻親手點燃了華美的宮殿?;鹈缟v的瞬間,宣告朱棣獲得了勝者為王的權力,但火焰又以吞噬一切的結果作為反諷宣判了朱棣的失敗——消失無影的玉璽,還有那個不見尸骨的幽靈,讓這個古老的都城充滿了玄機,更讓無數士大夫質疑朱棣帝位的正統性。
弒君篡位,成了朱棣的皇袍上永難磨滅的印記。它仿佛一個詛咒,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炭?,迷?!獜闹扉Γ綉斐牵酥琳麄€大明帝國。
滾燙的火焰需要用鮮紅的血液來澆滅,一場排斥異己的殘酷殺戮在應天古城上演了,鋒利的寶劍下,無數忠魂在肅殺的空氣中游蕩。
黃子澄,凌遲,滅三族;
齊泰,凌遲,滅三族;
練子寧,凌遲,滅族;
卓敬,凌遲,滅族;
陳迪,凌遲,殺其子;
鐵鉉,割耳鼻后凌遲,殺其子。
……
鮮血鋪就的皇位上還有一個人的名字:方孝孺。“燕賊篡位”,四個鐵骨錚錚的大字讓寶座上的皇帝咆哮如雷——“便十族奈我何?”傲世忠臣的一句狂言,可憐多少人頭落地,尸首異處。
一座石城的風骨需要多少倔強的身軀做奠基的條石,故城衰草,泣血長風,寂寞石城,潮水悠悠,這座歷經了六個朝代的都城又一次定格在了被征服與被屠戮的歷史冊頁中。
血染陛階。朱棣知道,他的長劍能夠砍斷反對者的呼聲,但是斬不斷暗夜中騰起的火焰,再鋒利的劍也將在火的燃燒中變得柔軟,失去鋼鐵應有的堅韌。那一簇看不見的火焰就在宮殿的大地下悄然閃耀著,逼迫著這個不可一世的帝王。
按照傳統的封建禮制,皇位傳嫡不傳庶,為了證明自己的皇嫡子身份,朱棣從此將馬娘娘視為自己的親生母親。經朱棣修改后的《太祖實錄》記載:“(朱棣)每自稱曰‘朕高皇后第四子也’?!比欢?,朱棣的生母為何人則成了湮沒在歷史中的一個撲朔的謎團。
不少史學家認為,朱棣是朝鮮李氏女子碽妃所生,因碽妃生朱棣時早產,朱元璋懷疑她與別人私通,以“鐵裙”之刑(用鐵片做成衣服穿在犯人身上,置于火上烤)將她處死;也有學者考證,朱棣的生母是安徽壽州人李氏淑妃,為了讓兒子憑著“嫡出正統”之名獲得皇位,這位母親將自己的兒子“讓”給了馬皇后,至死母子不相認。
這位本應享受太后之尊的母親到底是誰,至今沒有定論,人們只從史書中看到,朱棣即位后,立刻在原長干寺的基礎上修建大報恩寺,宣稱他要以此回報父親朱元璋和母親馬皇后的生養之恩。大家都明白,這僅僅是一次政治作秀罷了。在帝王看來,與萬里江山相比,血脈親情又何足掛齒呢?
公元1412年,興建大報恩寺的工程揭開了帷幕。這項皇家工程由鄭和擔任監工官,歷時19年完成,動用全國軍隊工匠十多萬人,耗費錢糧無數,僅建造琉璃塔就用掉了白銀近250萬兩。這是一組有如宮殿般金碧輝煌的建筑群,完全按照皇宮的標準來營建。先在地基上釘入粗大的木樁,然后焚燒成木炭,用滾石碾壓夯實后,在上面加鋪一層朱砂,用以防潮、滅蟲?;A工程完成后,才開始進行地面建筑的修建。
大報恩寺坐東向西,寺內有殿閣20多座,畫廊118處,經房38間。位于大殿后的琉璃塔于1428年竣工,九層八面,高達78.2米,相當于現在一座25層的大樓。寶塔通身貼白瓷,用琉璃制作門券,門框飾有獅子、白象、飛羊等造型的五色琉璃磚;塔頂鑲嵌金銀珠寶,角梁下懸掛風鈴152個,鈴聲清脆悅耳。琉璃塔自建成之日起就點燃長明燈140盞,據說每天耗油64斤,晝夜通明,熠熠生輝,甚至數十里外的江面上也能看見這璀璨的光芒。
當人們震驚于這座寺廟的壯麗輝煌時,可曾問過,這些耀眼的琉璃會在朱棣的心中留下怎樣的色彩呢?
也許從朱棣踏進應天城的那一刻開始,就感覺到了不適應。他已經習慣了北方粗糲的風沙,習慣了一望無際的疆場和戈壁;也許這片土地上灑了太多族人的血淚,讓他無顏東望紫金山下先皇的陵寢;也許是這座宮殿內有太多消散不去的腥風血雨,讓他惶惶難安……種種無端的猜測混跡在歷史的迷霧里,終于,這個不可一世的帝王在一片驚愕和反對聲中做出了改變帝國命運的抉擇——遷都!
明永樂十九年(1421年),奉天殿內,端坐在皇位上的朱棣正式頒布了這個詔令。不久,在北方的燕趙大地上,興起了一座叫做北平的都城;而這座名叫應天的江南故都,從此誕生了一個新的名字:南京。
對于大報恩寺完工后最終的模樣,朱棣已無緣目睹。
報恩,恩從何來?恩是殷殷福田,是紅塵中笑與淚的相遇。據說,當年大報恩寺里有一間殿宇,里面空無一物,卻終年緊閉。雖然工程還未結束,朱棣已堅持每年去往這間殿宇祭拜父母,每次只有朱棣一人進入,文武百官全部在外等候。沒有人知道這個孤獨的皇帝在祭拜誰,也許,在這個獨特的空間里,他正聆聽母親最親切的叮嚀吧。一座美輪美奐的佛教建筑,偏偏承載著俗世間人性與情感的拷問。
皇權總給人帶來太多的誘惑,它逼迫人們舍棄最純真的情感,哪怕是刻骨銘心的血肉之情。在戰火、殺戮、陰謀、隱忍中成長起來的朱棣放棄了與母親的天倫之樂,他獨自舔舐著自己心靈上的傷痕。他像孤兒一樣與母親隔水相望,他將所有的思念與愧疚化作了鐵石心腸,冷峻地捍衛著屬于他的江山。
大報恩寺建成后,歷經了諸多劫難。明嘉靖年間被雷電擊中,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畫廊等140多間房屋被焚毀;萬歷后期,琉璃塔出現傾斜,多次進行了修繕。直到清朝末年,太平天國發生內亂,翼王石達開帶兵出走,為防止石達開的軍隊占據制高點炮擊南京,北王韋昌輝下令炸毀了琉璃塔。從此,大報恩寺的輝煌逐漸被硝煙和塵土湮沒,150余年里,一座座民居和廠房將古寺的遺址蠶食殆盡,今人只能從保存在博物館中的畫冊上去想象古寺昔日的輝煌了。
如今,重建的大報恩寺和佛塔又出現在了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塔上已無琉璃瓦,取而代之的是輕便的鋼化玻璃幕墻?!安A鼻由匕ぶ懦菈?,像個油頭粉面的無知后生,在600年的歷史背景中顯得輕如鴻毛,充滿了格格不入的怪異感,實在讓人發笑又無奈。也許在今人眼中,歷史不過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而遺址也無非是供人任意打扮后收取門票的手段吧,至于這片歷史遺存背后的皇權殺戮與質樸恩情,人們早已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