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個人回憶錄:幸存于彌母戰爭》,宣曉博著,地球艦隊上將指揮官,公元2110年。
我們稱之為彌母的外星敵人借助具有智能的巨大生物飛船在外太陽系取得了極大的戰略機動性優勢。他們基地不多,除了就近采集小行星礦和彗核之外也得不到任何補給,盡管如此,他們仍能維持艦隊的運行。他們潛伏在柯伊伯帶和奧爾特云之中,在那些極為遙遠的地帶借助數以百萬計的星體掩藏自身,并采集冰、金屬和硅用于補充燃料、維修戰艦,甚至還能制造新的戰艦。
在蓄積力量的同時,他們還會展開突襲,攻擊我們的哨站,阻止我們奪取小行星,持續打擊我們的運輸艦和特遣部隊。他們不斷尋找易于擊敗的目標并將它們消滅,迫使我們在每一步行動中都付出比他們更多的代價。他們的游擊戰術與他們穩健保守的天性——對此沒有正確認識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膽小怯懦的天性”——相得益彰,他們總是能在使我們遭受損失的同時保存自身的實力。
這一形勢使我聯想到了我對二十世紀發生在越南的軍事沖突所進行的研究,當時有許多支受到外國勢力支持的本土軍隊,例如越共、越盟等等,它們與強大的外國軍隊——包括但不限于法軍、美軍以及我本人的中國祖先——作戰時采用的就是這種游擊的戰略。這一戰略在此后的數十年中成了叛亂者與恐怖分子學習的對象,直到地球在彌母的威脅之下終于結成一體。
作為反擊,地球艦隊對他們可能藏身的區域開展了大規模的掃蕩。雙方遭遇時,他們總是被我們擊敗;但他們極少與我們糾纏。在超高速活體導彈彈幕的掩護下,他們以我們難以追蹤的速度逃逸。所以最后,我們又退回到了木星軌道,人類控制區域的真正邊界。
在這段時期內,我們打的正是那種教科書般的不對稱戰爭。我們的機械、我們的訓練以及我們因主場作戰而取得的火力優勢被彌母那種一擊而退的戰術非對稱地抵消了。
而每隔十年或者二十年,他們的增援力量會從太陽系以外趕來,讓戰爭形勢發生新的變化。
每一次,當彌母聚集起足夠的力量時,他們就會發動大規模的進攻,目標是穿透我們的防線,對我們唯一的、脆弱的行星造成傷害。每一次,我們都擊退了他們,但我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每一次,他們的殘余部隊都會退回到星系的邊緣,重新開展游擊戰,等候下一次大規模進攻的時機。
而每一次,他們都離將我們清掃出局的目標更近一步。
我們即將輸掉這場戰爭,不是因為我們變得虛弱,而是因為他們正在以比我們更快的速度變強。然而,我們必須取勝,每一次都必須取勝。如果我們輸了,我們就會失去地球,失去我們子孫后代賴以生存的家園。而我們大多數的蛋都放在地球這個籃子里。
為了取得勝利,人類已經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考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們要用沒有人性的方案去對付沒有人性的威脅,我們要用火去與火作戰。
但如果我們點燃了大火,能確保自己從大火中幸存嗎?
“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這個溫暖而又專業性十足的女性聲音撫慰了他。“當然。我是萬戈·馬爾濟斯。我是說,我名叫文森特·馬爾濟斯①,地球艦隊宇宙空間支隊上尉。發生了什么事?我受傷了嗎?”
“我們能治好你。你會恢復的。”
“我看不見了。為什么我看不見了?”
“你不需要用到眼睛。”
“為什么我什么都感覺不到?我還能駕駛飛船嗎?”
“不久之后,我們將會解答你所有的問題,馬爾濟斯上尉。至于目前,我們需要重新判定你的認知能力基線,與此同時我們將會處理你身體的問題。”
“叫我萬戈好了。那是我的呼號②。你是醫生嗎?”
“是的。”
“情況很糟嗎,醫生?”
“你沒有死。你的思維清晰,可以交談。”
“但我能再次飛行嗎?”
“能,馬爾濟斯上尉。你會再次飛行的。”
萬戈感覺到了在她的冷靜背后隱藏著的一絲虛偽,不由得開始思考她為什么不告訴他真相。情況到底能有多糟糕?在伊甸園瘟疫已得到治愈、并且納米重建技術十分發達的今天,如果一個人的大腦完好無損,那么肉體就能夠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重建,跟新的一樣好用。
一定就是這么回事了。他記不起來發生了什么,但他一定是被擊中了,而且情況非常糟糕,比他經歷過的任何一次都更糟。他想要知道與他同在一個中隊的其他飛行員們怎么樣了。他們成功返回了嗎?
不過,他到底執行了什么任務?他一點也記不起來。
“醫生,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告訴我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情,不管那是什么。”
“我絞盡腦汁試試吧。”他試著露出笑容,但是并沒有感受到肌肉的回應。如果是這樣,他是怎么說話的?這一定是個低等的神經連接,只有音訊信息。
“你是想要開個玩笑么?幽默是個好信號。現在請回答我的問題,馬爾濟斯上尉。”
“你可以叫我萬戈。真的,不開玩笑。我記得……我記得我躺在冬眠艙里,正從木衛四返回地球。我討厭那些玩意,黏液什么的。我一點都不信任那些我們奪取的彌母生物科技產品。”
“這一科技的安全性已經得到了驗證。”
“蹦極不也是一樣。不表示我一定要喜歡它。”
“你什么時候從冬眠里醒來的?”
“不記得了。”
“你記得在那之后發生了什么事嗎?比如說,某次任務?”
萬戈仔細地思索著,試圖理順他與彌母作戰時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從中找出最后的那一次,但是似乎所有東西都混在一起了。“我不確定。我記得我執行過的許多任務。我能清楚回憶起的最近一次任務里,我們打敗了毀滅者。”
“沒關系。你的情況在我們預料之中。”
“為什么我沒有處在全虛擬現實的界面之中?我的視神經受損了嗎?”
“我們正在謹慎地進行我們的工作,先從最基礎的做起。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已經做了盡可能多的事情。現在我們需要向你提出一系列的問題。請堅持一下。”
“遵命,女士。”
“如果你準備好了,請告訴我。”
“你叫什么名字,醫生?”
“我的名字叫蘇,馬爾濟斯上尉。你呢?”
如果有眼睛的話,他一定會翻白眼。他沒有第三次告訴她叫他萬戈,因為他覺得她還是會忘記的。“幽默是個好的信號。”
“幽默是個好的信號。”
“好,朝我開炮吧。”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什么炮?”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請盡管問吧。”
盡管醫生講的是非常純粹的英語,萬戈卻無法確定她的口音。他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一點不自然。那么,也許這是一個翻譯程序,和他講話的人說著另一種語言。這些程序在處理習語的時候總是磕磕絆絆,有時也會把完全不同的短語翻譯得一模一樣。
“你來自哪里,醫生?”
“馬薩諸塞州,劍橋。你呢?”
有意思。他剛才關于她的母語并非英語的猜測看來是錯誤的。“我來自南非的卡爾頓維爾,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為什么應該知道?”
萬戈一陣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每當話題涉及他的父親,地球議會主席,大多數地球人眼里的人類政治領袖——丹尼爾·馬爾濟斯時,他總是會這樣。“別介意。那不重要。”
“我們不能耽誤時間,馬爾濟斯上尉。我還有許多病人需要照料,”蘇說,“我們準備先從算數開始。五加八等于幾?”
“十三。”他下意識地回答道。算數?美國人好像不這么說吧?
“三乘以十二呢?”
“三十六。”
“請說出π的值?”
“到小數點后面多少位?”
這樣的問答繼續了幾個鐘頭,并且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復雜,范圍包括語言、歷史、科學以及其他種種。萬戈發現自己相當享受這種腦力鍛煉。他既沒有感覺到疲勞,也沒有碰到過于困難的問題。
“我的表現怎么樣?”
“很好,馬爾濟斯上尉。明天我們將進行更為精密的測試。”
“明天?那在那之前我要做什么?”
“睡覺。祝好夢,馬爾濟斯上尉。”
“該死,我不——”
萬戈醒來的時候既沒有犯迷糊,也沒有輕飄飄的感覺,但同時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做過夢。就好像是某人撥動了一個開關,然后他就進入了完全清醒的狀態。
“早安,馬爾濟斯上尉。你睡得好嗎?”
“我想還不錯。我今天能看到東西嗎?”
“今天我們將進行聽覺辨別測試。”
“我能很清楚地聽到你的聲音,蘇。”
“不過我們還是要進行測試才行。”
萬戈在意識中嘆了口氣,開始測試,他不停地告訴自己,這只是他要跨過的另外一個障礙,返回駕駛艙的道路上的又一步。
終于挨過了一整天,置入睡眠狀態的時候,他幾乎感到了一絲高興。
“早安,馬爾濟斯上尉。你睡得好嗎?”
“別背臺詞了,蘇。像普通人一樣對我說話吧。英語不是你的母語,對不對?”
“對,不是。”
“但你說過你是從馬薩諸塞來的。”
“那是真的。”
“你是承認你說過那話,還是承認你來自馬薩諸塞?”
“兩者都是。”
“你的母語究竟是什么?”
對方明顯停頓了一下。“很遺憾,現在不能談論太多關于我本人的話題,馬爾濟斯上尉。”
“現在?為什么?”
“我們不想讓測試的結果受到影響。你和我必須保持不帶感情的狀態。”
“這是誰說的?”
“這是另外一件我不能談論的事情。你到時候就會知道的。”
“也許我現在就想要知道。也許我已經煩透了你那些該死的測試。我不愿意再接受測試,除非我能獲得一些信息。”他還沒到忍無可忍的程度——沒完全到——但也許這可以作為一個談判的策略……
“你的讀數顯示你并沒有激動到足以拒絕接受測試的程度。另一方面,你是一名軍人。你曾經舉手發誓要維護地球憲法,并遵守那些職位高于你的軍官下達的合法命令。”
“你是一個職位高于我的軍官嗎?”
“不是,但我現在正在執行他們的指示。”
“那么,我要求知道是誰在下達這些指示。”
“這些命令來自于宣上將。”
“不是我父親下的令?”
“馬爾濟斯主席以及地球議會已將處理此類事務的權力授予宣上將。你知道指揮鏈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嗎?”
“你說的‘他’具體是指誰?”
“我父親。”
“你父親收到了全面的簡報。”
“為什么我不能和他談話?”
“你必須首先執行完這個程序。現在,馬爾濟斯上尉,我們必須執行強化測試流程。”
萬戈嘆了口氣,或者說他想嘆氣,盡管他感受不到他的肺,也感受不到空氣。“蘇,你真是個固執的婊子。”
“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人。我們現在將要繼續進行強化測試。”
“既然如此,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告訴我今天就能看到一些東西。”
“是的,等一下你就能看到了。觸覺、嗅覺及味覺的測試將花費兩個小時左右,在那之后你就可以看見了。”
他對即將到來的沉悶測試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好吧,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
在聽覺、觸覺、嗅覺及味覺的測試全部結束之后,萬戈接收到的第一個視頻信號是一片純白的世界,只有在不確定的距離上有著關于視野范圍的微弱暗示。他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腳、腿以及軀干,當他把雙手抬起來時他也同樣看到了它們。不過這些都缺少真正物體上的那些豐富詳盡的細節,從而證明這是一個虛擬現實的場景,與他聯入戰斗機的計算機網絡之后見到的虛擬現實場景并沒有太多不同,雖然分辨率要低得多。
“這樣好些了嗎?”蘇說。
“好太多了。你根本不知道被困在自己的腦袋里、沒人可以交流是什么感覺。”
“你可能會感到吃驚。”整個視野的清晰度提高了,平坦的地面上現出了編織地毯的紋理,“請向前走。”
萬戈依言而行。各種各樣的圖形出現了,并且紛紛組合成三維幾何的形體——正立方體、正四面體、球體——隨后又演變成更復雜的物體,像是桌子、椅子、房子、汽車、飛機以及太空戰艦等等。每一次他都需要辨別這些物體,并與它們互動。
“你瞧,我在測試中取得了滿分。很顯然我的能力并沒有受損,不是么?”
“應該說沒有顯著受損。你的認知能力高于正常值的百分之九十七。”
“那么,能否允許我看到一些真正的東西呢?把我聯入網絡,給我權限,讓我通過虛擬現實接觸這里的其他人。我已經厭倦了你們的游戲。”
“這些不是游戲,馬爾濟斯上尉。這些是專用于鑒別缺陷的診斷程序。”
“什么方面的缺陷?”
“依照詳細指示行動的能力。”
“你這話讓我覺得我像是一臺機器里的一個零件。”
“一位飛行員不就是他的戰機之中最重要的一個部件嗎?”
“就像你是現代醫學機制中最重要的一個部件那樣?”
“當然。”
“醫生,或許你根本不是人類吧?”萬戈本來只是講了一句玩笑話,但這句話卻帶來了他始料未及的效果,對方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意識。
這一次,他不是隨著蘇的問候聲醒來的。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燈光暗淡,除了沒有窗子之外毫無特點的房間里。
這不是他的床,這里也不是他的房間。這不是戰艦上軍官宿舍中的鋪位。那么,大概這里是某個星球表面上的一個地方了。他感受到大約1G的重力,因此他很可能是在地球上的某個醫療機構中。
他把腿挪到床邊放了下去,然后站起來。他穿著寬松的睡褲,赤腳站在溫暖的、鋪了地毯的地面上。這一動作使得燈光自動地亮了起來,照亮了一張小書桌、一把椅子、一個靠墻放著的柜子,除此之外房間里別無他物。
這一切都證實了他的懷疑。他身處于一個高等虛擬現實場景之中。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一定仍然在某個納米艙中接受重建。他以前受傷時經歷過的重建過程最多只花一天時間,不過完整的重建程序需要數月的時間。看來此后一段時間,他都要待在虛擬現實場景中,之后還得接受戒斷虛擬現實癮癥的治療了。每個在虛擬現實中待了太久的人都要遭這個罪。
他打開房間里的柜子,找到一件飛行員制服以及配套的襪子和靴子。制服上標記著他的姓名和軍銜,所以他把這些東西都穿了起來。最好還是遵守這個虛擬現實場景里面的規則,而不是違背它們,畢竟很多時候,違背它們會被系統阻止。他試著召喚一根點燃的香煙、一杯咖啡,但都沒能成功。看來這里沒有免費贈品。
整理好著裝之后,他挺起胸膛,打開門,看到了一條任何一個宇宙空間支隊兵營里都會有的走廊,走廊的墻上畫著戰斗機、轟炸機、攻擊飛船和運輸飛船,從萊特兄弟的時代直至今日各種各樣的飛行器都在這些畫中有一席之地。
“托肯!”當萬戈看到他高大的、象牙色皮膚的僚機駕駛員穿著與他同樣的服裝來到走廊上時,胸中涌起的寬慰之情遠比他之前想象的猛烈得多。
“嗨,萬戈。你也在接受重建么?”
“我猜是的。他們沒明確告訴過我。除了測試之外他們什么都不說。”
“對,我也是這樣。而且他們還不讓我聯絡任何人。”
“也許我們的時間流速被放慢了。外面沒準都過去個把月了。”
“那樣的話他們更應該讓我們和別人聊聊天。”
萬戈抬頭看著天花板,每當人們想要對飛船上的電腦或是虛擬現實程序的控制者說話時都會習慣性地這么做。“蘇,你在嗎?有人在嗎?”
沒有人回答。
“也許現在我們就在接受進一步的測試,”托肯說。“也許他們希望我們自己去摸索發生了什么事,這樣不會那么無聊。”
“被這樣玩弄我可高興不起來。平時我一般不樂意提及馬爾濟斯這個姓,但我希望有人能聽到我的這句話:如果我父親知道我們遭受了這樣惡劣的對待,我想他是不會高興的。”
托肯等待了一小會兒,同樣抬眼瞥著天花板,想看看萬戈這句話會不會引來一些回應。隨后他聳了聳肩。“你知道醫生們架子都很大。他們會聲稱這是出于醫療上的需要。”
“我們走著瞧。”萬戈大步沿著走廊前進,大力敲擊每一扇門,最后大約有二三十人走出來,站到了走廊里。其中有些人萬戈很熟,有些則只是認識,沒有他沒見過的。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有些人似乎不對勁,與他的記憶并不相符,而且他們中有不少人應該彼此間從不相識。
對,就是這個。他能確定這些人和他共事的時間前后不一。而且其中還有一個……
“史蒂薇?”
這個身材嬌小、金發碧眼的中尉正如同往常一樣,渾身充滿了能量。她穿著合身的飛行制服,古怪的是,這激發的居然是他的思鄉之情,而非想象中的情欲。從前,他們之間的狂野戀情那叫一個激情四射。
“嗨,V,”她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使得許多回憶一股腦地向他涌來,“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
萬戈用力抱住了她,還試探性地吻了吻,引得其他人紛紛吹起口哨,發出噓聲,她卻大方熱情地回吻。“史蒂薇,我不明白,”他嗅著她的短發,“你已經死了。我親眼看到的。”
“我可不這么想,老小子。”她拍了他的屁股一把,把他略微推開,用馬克吐溫式的慢吞吞的語調說道,“看來我死亡的報告實在是過于夸張了。”
生動的回憶沖刷著他的心靈:醫療兵把她冰冷的尸體放在擔架上,從她的宿舍里抬了出來,往血管里注射興奮劑的橡膠軟管還纏在她的手臂上。沒有人能夠在這種情況下恢復,即使是在征服了伊甸園瘟疫和納米技術的現在也不行……難道不是嗎?
“你最后的記憶是怎樣的?”
史蒂薇收起了大大咧咧的表情。“我記得我在宿舍的餐廳里把一盤秋葵倒在你的腦袋上。”
“就這個?真正的最后的記憶?拜托了,史蒂薇,這很重要。”
“我記得我去了醫務室。”
“為什么?”
她聳聳肩。“有個婊子在街上把我劃傷了。還挺嚴重的。他們把我在自動醫療艙里放了一整天。”
萬戈突然想到了什么,連忙問道,“他們給你做全身麻醉了嗎?”
“我猜是的。那是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
萬戈轉向托肯。“你在這里醒來之前最后的記憶是怎樣的?”
“在打敗了毀滅者之后,我登上返回地球的運輸艦,進入了冬眠艙。”
“我也是。”他又指著洛克,一個身材苗條、從不多話的女性高級運輸艦駕駛員。她因為能夠擺脫最極端的困境而著名。“你呢?”
“一樣。冬眠。毀滅者之后。”
“狂野比爾你呢?”
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說。“毀滅者之后。冬眠。”
“你們有沒有人最后的記憶不是進入冬眠或者進入自動醫療艙的?”
所有在場的人或是搖頭,或是低聲表示否定。
托肯說,“所以有可能我們都在冬眠艙里遇到問題了?也許我們的身體沒能正常從冬眠中恢復,但他們想辦法保住了我們的大腦。”
“這么說來,”史蒂薇撅起屁股,豎起一只手指,“我們全是離開了身體的大腦?就像那些低俗的老電影里演的那樣?”
“直到他們重建好我們的身體為止,”萬戈回答道,“沒什么可擔心的。”
“但是自動醫療艙又是怎么回事?”托肯問。
萬戈揉了揉下巴。“我想不是冬眠的問題,關鍵在于麻醉狀態。有些事情出了岔子。某種出乎意料的新情況。”
狂野比爾嗤笑一聲。“那為什么他們不干脆點告訴我們發生了什么事呢?我們又不是小孩子,可以承受壞消息的。見鬼,不過是在虛擬現實場景里度個假而已。我們以前都經歷過。陽光海灘、滑雪斜坡和山中牧場都在哪里?應該白天玩滑翔傘,晚上開派對,那才是我們該做的。結果呢,我們卻在這么個地方,”他打了個手勢,“禁止外出。這太不對勁了。”
萬戈低吼著,一次又一次地拍打最近的墻。他似乎感受到了手上傳來的刺痛感。這個虛擬現實場景有著相當的復雜和精確性,幾乎無懈可擊。“蘇!”他吼道,“得有人來告訴我們發生了什么事,否則我們就……”
史蒂薇轉過身,抱歉般地聳了聳肩,接著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了狂野比爾的下體。“抱歉啦,老兄,”當他在地板上痛苦翻滾的時候,她這么說道,“記住這只是虛擬現實。”她把一只穿著靴子的腳踏在他的肋骨上,然后準備跺下去,但另外三個人很快抓住她,把她往后拉開了。
“你他媽在做什么?”洛克拎起史蒂薇飛行制服的領口,用力搖晃著她。
“試著引起監獄長的注意。”
所有人都停了一下,等候著,但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好吧,至少這值得一試,”萬戈盯著狂野比爾說道,“但到此為止了。我們的身體可能不會受傷,但是既然我們能夠感受到疼痛,那么疼痛可能會損害到我們的精神。”
“瘋婊子!”狂野比爾捂住下體,喘個不停。
“娘炮,”史蒂薇回罵道,“我在少管所就挨過比這個厲害的。”她想從洛克手上掙脫。“趕快放開我,否則讓你也吃吃苦頭。”
“都給我冷靜一點,”萬戈說,“這么點小事就讓我們互相敵對了?”
大多數人都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除了史蒂薇和比爾。
“那么,你怎么說,萬戈?”托肯問。
所有人都盯著他,其中也包括幾個萬戈認為比他更有權發布命令的上尉。看起來馬爾濟斯這個姓氏比軍銜更有分量。不是什么大事。他已經習慣了。
“第一,嚴禁互相斗毆。我們是地球艦隊的軍官,不是街頭的小混混。”他盯著史蒂薇,但后者則只是咧嘴一笑,“第二,看起來我們目前有兩個選擇。我們可以等待,也可以做點什么。這里有人選擇等待嗎?”
人群發出一片表示反對的嘈雜聲,直到萬戈揮手讓他們安靜。“很好。我們分出一半的人跟著托肯往那邊走,剩下的跟著我往這邊走。”他用夸張的動作指出相對的兩個方向,隨后立即行動了起來。
當他發現史蒂薇和狂野比爾都在他這一邊時,萬戈停下了腳步,“比爾,你最好到托肯那一組去。”
狂野比爾怨毒地看了史蒂薇一眼,隨后冷笑起來。“好啊,你就繼續用下半身思考好了。”他轉過身離開了。
萬戈嘆了口氣。他讓狂野比爾離開是因為他覺得除了自己之外,沒有誰能管得住史蒂薇,根本不是因為對她有欲望。他必須盯住她,確保她守規矩,直到搞清楚形勢為止。
不過他上一次這么做的時候結果不怎么好。她最后還是死了。論吸引力,文森特·馬爾濟斯顯然比不上針管加白色粉末。打那以后,他每天都會想,別人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在走廊這個方向的盡頭,萬戈找到了一個房間,里面全是過時的第三代飛行模擬器。他身后的人紛紛涌上前去,用手撫摸著這些機器,檢查它們的功能和狀態。史蒂薇跳進了其中一具機器,伸手拉出連接線,還沒等萬戈提出反對,她已經把線插進了腦袋里。
萬戈也不由得抬手去摸他自己腦后的插槽。“有沒有人覺得這太古怪了?我們在虛擬現實場景里,卻見到這些已經廢棄了許多年的飛行模擬器?”
洛克點點頭。“是啊,這毫無意義。就算他們想讓我們做模擬飛行,也不用把機器擺出來吧?一般來說,我們只需要請求一下,馬上就可以飛了。這看起來有點……太原始了。”
“或許他們想讓我們先學會走,再學會跑?”巴特勒,一名高大的男性準尉說,“他們可能仍然在評價我們的反應能力。”
萬戈皺起眉頭。“你可能說得對。史蒂薇,能聽到我說話嗎?”
“嗯。”
“你看到了什么?”
史蒂薇開始操作手動控制臺,現代飛船雖然全都使用神經聯結方式操控,但手動控制依然是標配的后備系統。“里面只有一個程序,標記是XM-58。這種飛行器具有極強的操控性和加速度能力。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種什么東西,但它真的很強,比我以前開過的所有戰機都強。不過我找不到武器系統。”
“可能要到稍晚的時候才能使用武器系統,”洛克說。
萬戈用手撫摸著飛行模擬器的外殼。“要到稍晚的時候……為什么?”
洛克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們顯然想讓我們使用這些模擬器。看看這個房間。沒有門。我們走進來的那扇門現在已經消失了。我們這里有十一個人,機器也剛好有十一臺。我們是在虛擬現實場景里,還記得嗎?他們能控制我們外部環境的所有細節,而且他們不準備告訴我們任何事情,因此很顯然,他們希望我們繼續玩下去。另一隊那些人恐怕也會遇到同樣的事。”
萬戈記起來了:洛克一直都是個喜歡思考的人,比一般的精英飛行員更聰明。“那好,我們就陪他們玩玩吧。”他跳進一張椅子,伸手拿起連接線。其他人也這么做了。
正如史蒂薇所說的那樣,程序將他帶到了他操縱過的最快、操控性最好的飛行器的駕駛艙里。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一種僅僅存在于想象中、還沒有投產的飛船,但如果這東西不存在,模擬駕駛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架飛行器同樣遵循著現實中的物理規律。它有它的極限,只不過這些極限高到難以想象的程度,而且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沒有重力、沒有震動、沒有力反饋。
這會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身處于一個更“大”的虛擬現實之中,反而沉浸在飛行的快感里。他在衛星和行星的表面上,在小到護衛艦、大到母艦的各種艦船上起飛、降落,在巡航艦隊之間急速穿行,以極高的速度擦過各種物體,做出在現實中過于危險的各種機動動作。
但在這一過程中,他一直都無法看到這架飛行器本身,無論是它的內部還是外部都看不到,他甚至無法在光亮的表面上看到它的倒影。他有一個模糊的感覺,這架飛行器應該是圓柱形的,就像燃料箱那樣,不過這完全有可能是模擬程序造成的假象。
感覺過了幾個小時之后,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掌握了操縱這架飛行器的基礎技巧——當然,這是建立在他從前操縱過多種飛行器的經驗基礎上的,雖然全都沒有這一架這么棒——就在此時,他的航電系統界面中出現了新的一個區域:一個標準的掃描器面板。上面提示有一枚彌母超高速導彈正向本艦飛來。
他輕易地避開了這枚導彈,它消失了。接下來又出現了兩枚導彈,隨后是四枚、八枚,越來越多,每次都是之前的兩倍。最終,他被三十二枚導彈中的一枚擊中了。接著,導彈的數量不再增加,直到他成功“通關”為止。之后導彈的數量再次加倍,直到他無論如何練習都無法全部避開。
這個練習成了一系列復雜程度逐漸提升的戰斗場景的前奏。他遭遇大批的彌母戰斗機、快速戰艦、護衛艦、巡洋艦,直到他們最大的戰艦“毀滅者”,那是一種寬達數千米的生物飛船。它向他射出大小不一的各種導彈、核融彈,甚至還有罕見的生物激光和震蕩炮。
他的飛船上始終都沒有任何武器,但程序卻允許他在失去所有逃離希望的時候使用機體內置的氫彈自爆,或者去撞擊敵艦并引爆同樣的炸彈。通常這不是一種可取的戰術,但每一位飛行員心底的最深處無疑都埋藏著這樣一個狂想。他們寧愿在一陣榮耀的烈火中殞身,同時帶走一個他們痛恨的敵人。
他開始感覺到疲憊了。模擬程序的計時器顯示他已經連續運行了十個小時,但他又堅持了兩個小時。他渴望完成所有這些任務,看看最終會發生什么事,并且他期待著能夠重新返回真實世界,得回他的自由。
他失去意識的時候,模擬程序還在運行著。
萬戈再一次在那個無論是裝潢還是家具都毫無特色的房間中醒來。這一次,當他出門進入走廊的時候,他的同僚們正在等候他。萬戈擋住房門,免得它自動關閉。“你們能回到各自的房間里去么?”
有兩個人試著打開他們的房門。“看起來可以,”其中一人,“你想干嘛?”
“我想看看他們會怎樣逼著我們做他們想讓我們做的事。所以,今天我們不去玩他們的飛行模擬器。”
“那我們要干什么?”史蒂薇說著,走上前來摟住他的腰。
“正如我所說的,”萬戈臉色微紅,“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就是不去玩那東西。做愛、聊天、玩文字游戲,隨便你們想做什么。但別到飛行模擬器那里去。讓我們看看會發生什么。”
“哦,我早就想這么干了。”史蒂薇說著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進他的房間,引得其他人一陣哄笑。在房間里,他死去的前女友——或者不論她是什么人——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了飛行制服,赤身裸體站在他面前,擺出平面模特一樣的姿勢。“喜歡嗎?”
“當然,”萬戈的聲音十分平和。“只是有一個問題。”他同樣脫掉了飛行制服,張開雙臂,“這沒有用。”
史蒂薇瞪眼看著萬戈疲軟的下體。“這種事以前從來沒發生過。”
“哦,我知道。”
“那么讓我們再努力一點試試看。”史蒂薇把他推倒在小床上,很快他們兩人開始盡其所能試圖達到他們極度渴望的目標。
“該死,”幾分鐘之后,她說,“這些雜種把取樂的部分關掉了。”
“恐怕正是如此。他們不準備讓我們簡單地自娛自樂。”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模擬程序。就算是在訓練期間也沒這種事,有規定的,不是嗎,V?無論我們是否身處于虛擬現實場景之中,他們都不能這么對待我們。這是法律。他們甚至為此修正了憲法。”
兩人赤身裸體、無所事事地癱在床上,萬戈心不在焉地撫弄著史蒂薇的頭發。“對,這是法律。他們不惜違法也要這么干,肯定有重大目的。”
“會不會是發生了政變?有些人在我們受傷的時候上臺了。該死,現在外面說不定都是幾年后了。”
“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在同一艘飛船上,記得的最后一件事也都一樣,我可能會相信的,但事實似乎不是如此。而且,你真的已經死了,相信我。”
“我也沒在演戲啊。”史蒂薇用力拍打她的手肘內側,就像是想要讓血管浮現出來似的,“我是說,我有點想要了,但主要是因為我感到厭煩。”
“厭煩跟我一起在這里了?”
史蒂薇笑了起來,翻身用手肘支起身子。“這種小鎮青年的不安全感我真是太喜歡了。”
萬戈嘆了口氣。“看來今天不行。說到這個,你有沒有過餓了或者渴了的感覺?”
“沒。連尿意都沒有。”
“那肯定也是被設置成這樣的。”
“不過,為什么是我們?”史蒂薇問,“為什么是這二十四個人?”
“呃,你們都是不同時間段的我的戰友。”
“真的?”史蒂薇從床上跳起來,套上飛行制服,“這些人里沒幾個我認識的,但你全都認識?也許你就是這一切的核心。快走,我們看看是不是這樣。”
他從未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他迅速穿好衣服,開始敲打每一扇門,將所有人再次召集到走廊上。“我猜你們都和我倆一樣得出了否定的結論?”
有些人講了幾個粗俗的笑話,但所有人最終都表示贊同:這個模擬程序不支持性行為。
“史蒂薇指出了我沒想到的一個問題,”萬戈說,“我曾經在不同的時間與你們之中的每一個人在同一部隊服役,但她卻沒有這樣的經歷。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是來這里之前就認識這里所有人的嗎?”
沒有人舉手。
“因此,雖然不知道原因是怎樣的,但我是所有這一切的中心。這使我開始懷疑,也許你們并不是真實的,而只是我的虛擬現實場景之中的模擬程序。”
這使得其他人開始交頭接耳,互相討論。狂野比爾向前走了一步,看來他已經完全恢復了。“我覺得我就是我自己。我記得我的生活。我可以描述所有的細節,如果你需要的話。”
“這證明不了什么,”史蒂薇反駁道,“萬戈說我已經死了。我不記得有這么回事。但從他的角度來看,如果我們是一段程序的話,自然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如何確定我們之中有真實的人?”洛克說。
“無法確定,”萬戈回答道,“但至少我們的經歷似乎是一致的。如果有筆的話,我應該可以畫出一條時間線,顯示出我們分別于什么時間、在哪一支部隊服役,我們最后的記憶是怎樣的,以及我們所有人互相之間的關系。但我們連這個都沒有。我們的權利受到了侵犯。地球法律和地球艦隊規章中明確規定,在虛擬現實場景中不允許采取任何未經我們同意的行為,而且我們有權隨時離開。”
“除非是在醫療必需的情況下。”洛克指出。
“那只能解釋我們為什么不能離開,但解釋不了為什么不給我們提供信息、強迫我們接受所有那些測試、不讓我們做他們不允許的事……”
托肯開口了。“可能是出于軍事上的需要。”
“你是什么意思?”萬戈問。
“比如說,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對于戰爭的勝負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那他們干嗎不直接告訴我們?我們全都愿意為了戰勝彌母而獻身。把我們蒙在鼓里有什么意義呢?”
人群中有一只手舉了起來,那是一個叫作坎寧的大個子。“是否有可能,我們現在并不是在自己人手里?”
“你說什么?”
“假如我們不是在地球艦隊的控制之下呢?假如我們是被彌母抓住了,而且他們正在,呃,我不知道,研究我們呢?”
這個概念逐漸滲入到飛行員們的思維里,他們的臉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表情——震驚、懷疑、厭惡、思索。人們很快開始互相交談,甚至有的還爭論起來。
“我不認為是那樣,”萬戈提高聲音壓過噪聲,“記住:彌母可以與被捉住的戰俘融合。他們可以奪取戰俘的身體,吸取所有的知識。他們的生物科技和基因科技遠比我們發達。所以我們才對彌母的科技產品進行逆向工程,開發出冬眠艙以及其他設備。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利用虛擬現實來研究我們。他們已經完全了解了人類這一種族,而且,如果彌母捉住了我們,他們早已經無視我們的意愿,與我們融合了。”
“我們怎么知道他們沒有這么做?”洛克張望著四周。
“我猜沒有,”萬戈回答道,“我們被困在這個虛擬現實里,除了控制者告訴我們的事情之外,我們一無所知。所以我認為問題在于,我們怎么看待這一切:是相信‘這是必要的’,繼續按照提示去做那些既不公平也不合法的事,還是認定這些全是狗屎,盡可能地予以抵制呢?”
“我們現在實行的是民主制嗎?”洛克盯著他。
萬戈朝她感激地點了點頭。她這話是在提醒大家現在實行的仍然是軍事條例。他意識到洛克也許是他們之中年紀最大、服役時間最長的人。如果不是安于當一級準尉,她的軍銜很可能會比這里的所有人都高。
“那么你怎么看,馬爾濟斯?”坎寧說,“你是這里的負責人。”
“所有人都同意讓我負責嗎?”萬戈問,“你們之中有些人比我更早擔任上尉,所以如果你們想要擔任負責人的話,現在就可以提出來。如果不提的話,我就來擔任負責人,你們從現在開始需要服從我的命令。”
他環視眾人,看看是否有人反對,結果沒有。“那么,我們現在就繼續去玩他們的游戲。我們并沒有遭到虐待,而且在我看來,這像是某種心理強化測試,并與訓練程序相結合。他們有可能是讓我們不會閑出毛病,但同樣也有可能是真的在訓練我們駕駛一種新的飛行器。而那就是我們應該做的。所以,大家伙兒跟我來,去飛行吧。”
在和昨天一樣的走廊盡頭,他打開裝著飛行模擬器房間的門,揮手讓大家全都進去。房間里有二十四臺飛行模擬器,空間似乎也比昨天大了不少,這證實了萬戈的猜測:無論他們最初是否分散開來,結果都會是一樣的。所有的路都通向這些模擬器。
當萬戈發現模擬器界面多了一個敵我識別系統模組,可以持續跟蹤友機戰況的時候,他又吃了一驚。他現在位于一顆小行星的表面,尚未起飛,但他已經可以看到二十三個代表其他友軍的光點,其中每一個都對應著駕駛人的呼號。
他試探著說了一句。“這里是萬戈。有人收到嗎?”
聲訊信道里立刻傳出一片回答的聲音。
“安靜點,伙伴們,”他說,“看來他們給了我們一個通用通訊網,所以我們要使用標準通訊協議,不要隨意占用頻道。”
“這里是托肯。我們該做什么呢?”
仿佛是在回答這個問題,一個簡短的任務簡報出現在萬戈的平視顯示器窗口中。簡報要求他帶領他的編隊沿著指定路線、避開危險,進入到指定目標的五十米范圍內。這些指定目標正是彌母的“毀滅者”,亦即他們最大的一級飛船,它們是有生命的球體,直徑達到兩三千米,質量則達到數十億噸。
對于這么大的目標而言,進入其五十米范圍內基本上就相當于撞擊它。
“你們都收到任務簡報了么?”萬戈問。
大多數人簡潔地表示肯定。“接近毀滅者?”史蒂薇問,“這有什么意義?”
“很顯然,程序的設定是逐步增加難度,就像教程一樣。此前我們都不能在虛擬現實場景中互相看到或是交談,而現在卻可以了,所以我想我們應該互相合作闖過這一關,相信很快我們就可以看到下一關了。這就是意義。”
沒有人再發出抱怨,這讓萬戈感到振奮。也許這一切確實只是一個游戲,但感覺上就像是執行任務的準備階段,或者一次群體動力學測試,參與者們必須在極嚴苛的規則限制之下想出達成任務的方法。
鑒于他已經取得了領導地位,他一定要盡己所能。萬戈短暫地思索了一下:或許整件事都只是為了測試他的領導能力,所以才使用了他認識的人們的幻象。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決心要以徹底的成功來解決這個問題。
“好吧,做好起飛準備的人立即報告。”當所有人都報告完成了準備的時候,萬戈倒數三下,然后操控著他的飛船從小行星表面騰空而起。他將視線轉向后方,看到一根表面通紅的噴射管。在他周圍,其他的飛船也都紛紛起飛,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未加粉飾的導彈。
當他拉近視角時,出現了一種在虛擬現實場景中戰斗時經常會出現的情況:他看到他的同僚們駕駛的飛船,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圓柱體,機頭呈錐形,尾部則略微變粗。看不到武器、傳感器或是其他外部設備存在的跡象。在它們的尾部附近能看到極小的聚變反應,但當它們調整航向時,機體上似乎并不會噴射出任何氣體。看起來似乎模擬程序的控制者有意消除了這些進攻用飛行器的全部特點,避免泄露任何有關它們的細節信息。
在飛行過程中,萬戈根據自己有關這些人的記憶設計了一個層級制度,將每一名飛行員的角色和位置全部安排好,又把二十四架飛船劃分為六個小組,每組四架。他本人與史蒂薇、托肯和洛克組成一個小組。
他命令每一個小組獨立想辦法完成目標。但是大多數人沒能行進太遠。在離目標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所有的飛行器都被擊毀了。當飛行員們“死掉”之后,他們就會在發射管里重生。但要登其他人都返回發射管、萬戈重新下達命令,他們才能再次開始任務。
“沒有武器我們怎么自衛?”史蒂薇抱怨道,“簡直是亂彈琴!”
“我們得想辦法讓至少一艘飛船到達目標地區,”托肯說,“我們得安排攔截組、誘餌組,讓他們犧牲自己的飛船。我們至少還有自殺炸彈。”
“那也是胡扯,”史蒂薇說,“我們在真正上戰場的時候是不會那么做的。有經驗的飛行員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
萬戈說,“如果目標足夠重要,他們會那樣做的。再說了,這只是一個低級模擬程序。如果他們想讓我們把它當作是真實場景,就會把它的方方面面都設計得更加真實。而現在,整個模擬程序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游戲,目標非常簡單,就是闖過這一關到下一關去。所以我們要采用托肯的主意。這一次我們的目標是讓我們中的一個到達目標區域完成任務。在那之后我們可以試著讓更多人抵達目標。”
他們總共嘗試了九次,一系列極限操作之后,萬戈最終成功侵入了目標的五十米范圍。所有其他人都被擊落了,但他們仍然興奮地歡呼起來。萬戈覺得自己似乎利用了他們,因為他們或是擔任誘餌,或是為他攔截了威脅因素,但由于這只是一場游戲,他可以把自己想象為一支足球隊的隊長,而非一群飛行員的指揮官。他的唯一目標就是把球踢進球門,而球就是他本身。
“干得漂亮,伙計們。”萬戈說,“現在你們看到了,這個目標是可以達到的。這一次我們要讓更多的人越過那條線。”
不過在下一個任務開始之后,他的信心很快就沒那么強了,因為新任務的難度比原來要高了很多。他放棄了讓多人到達目標區域的計劃,再次寄望于能讓自己單獨突破。這一關他們總共嘗試了五次,最終他撞到了毀滅者身上,雙方同歸于盡。
根據模擬器的顯示,他取得了勝利。
“看來這真的是一個游戲,”萬戈對他的伙伴們說道,“我一開始沒注意到這一點,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即使我們全都死了也一樣可以達成目標。我們只需要越過五十米線就行,而如果我們不控制速度,直接撞在毀滅者上面的話,那就簡單得多了。”
“那樣的話,我敢打賭我們能讓好幾個人穿過去。”托肯回答道。其他人表示贊同,他們已經很清楚,如果在模擬過程中死掉的話不會有任何懲罰,因此他們充滿熱情地提出了非常規的新型戰術來“在游戲中取勝”。
他們真的在游戲中取勝了。事實上,有三艘飛船撞上了毀滅者。穿越五十米線似乎變成了小菜一碟。
“我們已經成為游戲的高手啦。”史蒂薇叫道。
但是,危險又再一次提升了。
“他們不準備讓我們輕易地品嘗勝利的果實,”萬戈大聲說道,“但是我們一直在進步。當我們的能力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肯定會有一種新形式的挑戰,而不是簡單地提升難度。大家一定要多加注意。”
在這一天結束之前,游戲的最終目標都沒有改變,不過難度又提升了四個等級。每一次萬戈覺得他們已經掌握了游戲的策略、可以讓大多數飛船越過終點線的時候,游戲就會變得更難。
這一天的最后一次挑戰中,只有萬戈一個人穿越了五十米線,而在那之后,他就毫無預兆地失去了知覺。
這天早上萬戈醒來的時候,他感到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就在他睜開眼睛的同時,他注意到天花板似乎有木頭的紋理,比先前的細節豐富了許多。他的目光移到天花板與墻壁的交界處,看到那里有一處污漬,然后又看到了一張蜘蛛網。
他迅速從床上爬起來,盯著這臟亂的跡象仔細看,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景觀。他極力讓自己的目光從那里移開,仔細觀察整個房間。他發現了許多類似的細節,不過最基礎的布局還是與以前一樣,只有一點不同,房間里多了一扇門。
他打開那扇門,原來門后是一間盥洗室,里面有馬桶、淋浴器、肥皂以及其他日常用品。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需要小便。他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寬慰感,既是身體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是否終于擺脫虛擬現實場景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后是身體的其他部分。他看到了真正的、形態多種多樣的血肉、皮膚和毛發,而在此之前,它們全都像是抽象主義的畫作,又或者像是塑料模特的身體。他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一個小鉗子,他用它在自己的前臂上扎了個小口子,一滴閃著光的鮮血從傷口中流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之后,他把那滴血涂抹開來,傷口也已凝血。隨后他吸吮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他嗅到、也嘗到了鐵的氣味。
真的。這些都是真的。
或者是一個高分辨率的模擬程序,他告訴自己。別把期望定得太高。這仍然可能是另外一次測試。
他匆忙地沖了澡,穿好衣服,發現其他人已經聚集在走廊里熱切地談論著。有些人互相拍打著背部,歡快地大聲說著話。另外一些則似乎熱衷于近距離地觀看各種事物。他看到托肯把墻上掛著的一張畫取了下來,看著它的背面,并伸手去摸用來掛畫的鉤子。
有人從后面雙手環抱住他的腰,他轉過身,發現史蒂薇正貼在他身上。一陣沖動涌向他的下體,而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口袋里藏著酸黃瓜嗎,還是你很高興看到我?”她說。
萬戈咧嘴一笑。“我很高興看到你。”他俯身吻了她,兩人糾纏了好一會兒。
“先別急著親熱了,你們兩個。”洛克在一臂之外的地方說道,“我們怎么能知道這是真的?”
“你可真掃興,”巴特勒走上前來,用肩膀撞了這個高個兒女人一下,“那很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她怒斥道。
“為什么?”
“因為……”洛克的聲音漸漸放低,“就是很重要。”
萬戈從史蒂薇的糾纏中掙脫開來。“我們怎么才能知道呢?”
洛克皺起眉頭。“我們可以測試一下虛擬現實場景的極限,如果發現了一些不符合現實世界邏輯的事物,我們就仍然身處于虛擬現實之中。”
“而如果沒有的話,我們仍然無法確定。”萬戈聳了聳肩,提高聲音說道,“聽著,伙伴們。咱們四散開來,去打開所有的門。去找窗子、出口或者……任何可以證明我們仍然在——或者不在——模擬程序之中的東西。”
五分鐘的探索之后,搜尋到的證據已經足以證明,這不是真實世界。他們的房間里沒有窗子。沒有發現任何出口。而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里目前仍然裝滿了飛行模擬器……
“跟我想象的不一樣。”當人們簇擁著萬戈走進一個變大了的房間時,他不禁說道。這是一個大廳,里面擺滿了盛大宴會時的裝飾物。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枝形吊燈,一張又長又重、表面拋光的木質餐桌上擺滿了各種佳肴。亞麻桌布和餐巾之上擺放著銀質刀叉、水晶酒杯以及瓷質餐盤。一瓶瓶葡萄酒、啤酒和烈酒見縫插針地擺放在整只烤雞、牛腰臀肉、豬肉以及羊羔之間,還有堆疊如山的配菜。而在房間的一邊則有一個舞池,以及配套的音響設備。一個像機器人一樣可以自動上酒的小車站在一旁。
“這是一場派對!”史蒂薇說,“還有,瞧瞧我找到了什么!”
萬戈轉過身,看到她穿著一件非常暴露的紅色禮服,看起來完全是用意志力支撐著才沒從她身上掉下來。她腳下的高跟鞋和挎著的女士小包相得益彰,再加上一條鉆石項鏈和兩條手鏈,整套裝束頗為完美。“很漂亮。”
他注意到其他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換了。他們肯定是在自己的房間里找到了這些衣服,又或者……他嘗試著召喚出一根點燃的雪茄,這是虛擬現實中常見的小技巧,只要控制程序允許就行。
一支細長的雪茄出現在他的手里。
他用思維讓它消失,憂心忡忡地對洛克說道:“見了鬼了,這是什么意思?”
高個女人觀察著這一幕。大多數人已經開始品嘗食物和酒了。坎寧坐了下來大吃特吃,就像是害怕這些佳肴可能隨時消失一樣。史蒂薇一只手里拿著高杯酒,另一只手里提著蘇格蘭威士忌瓶,把音響的音量調到最大,在舞池里閉著眼睛獨自搖擺。
“這可能是畢業派對……也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頓晚餐。”洛克說,“某種過渡。”
托肯瞇著眼睛走了過來。“為什么不能是一種獎賞呢,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也許他們決定讓我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明天繼續進行強化訓練。”
“不管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們應該好好享受一下。但我感覺不好。”萬戈說。
洛克和托肯都點了點頭。
“去玩吧,”萬戈命令道,“別讓其他人沒了興致。我們在這里得聽那些控制者的指示,所以盡可能做到最好吧。”他懷著復雜的心情走到史蒂薇身邊,用雙臂環住了她。
稍晚些的時候,兩人躺在萬戈的床上,因激烈的性愛而筋疲力盡。
“對于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來說還不錯。”史蒂薇說。
“是的,我們一直都沒提這事,但是……我們該怎么解釋呢?”
史蒂薇聳聳肩。“誰在乎?”
“我在乎。這事情不正常,它一定有意義。我有一種感覺,只要我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就解開了大部分的謎題。”
“得了吧,V,你為什么不能簡單點,活在當下呢?及時享樂,別總想那么多。”
“我天生就不是那種人,史蒂薇。”
“好吧,我就是那種人,而且我一點都不累。我們回到派對上再喝一點吧。”
“要是模擬程序好到讓我們明天早上全都宿醉未醒呢?”
“他們讓我們享受,那我們就該徹底享受。”
“你是個瘋子。”
“這話我經常聽到。走吧。”她跳了起來,拉過他的手。
“不了,你去吧。我得好好思考一下。”
史蒂薇撅著嘴,氣呼呼地離開了。
稍晚的時候,萬戈穿好了衣服,到宴會廳里去看了看。他沒有看到史蒂薇,還留在派對上的同伴大約只剩一半。大家的性格不同,對快樂的定義也不同。托肯并不在宴會廳里,萬戈對此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托肯有著幸福的婚姻,萬戈從來沒有見過他喝醉或是玩過頭,盡管飛行員的生活一向壓力沉重。
好吧,也許這樣對他來說不錯。
他來到史蒂薇的房間門前敲了敲,沒人回應。他的記憶和直覺同時催促著他輕輕地推開門——這里的門都沒有鎖——門外走廊上的燈光灑在了她的床上。盡管這他并不吃驚,但他仍然感覺到心臟一緊——他看到她的手中緊握著打火機、小袋毒品和針頭,就像從前一樣。
看來,那些控制者——不管他們究竟是誰——在這個虛擬現實里容許了人類的全部惡習。對于她來說,萬戈還遠遠不夠她玩。這個事實讓他心碎,但不像第一次那么厲害。至少這一次,她不是被放在擔架上抬出去的。
他突然害怕起來,連忙走上前去,將一根手指擱在她的脖子上。謝天謝地,她的脈搏仍然在搏動。那些人會讓她吸毒過量而死么?當然不會。
這個虛擬現實場景的限制讓他感到虛弱無助。他只有在操縱飛行模擬器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力量與自由,然而毫無疑問,那正是那些人想讓他做的事。他現在已經產生了巴甫洛夫式的沖動,想找到一臺模擬器,在飛行中迷失自己。
但他沒有那樣做,只是關好門爬到床上。在進入虛擬現實場景之后,他似乎已經度過了許多天,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睡意。不過最終,他還是睡著了。
他醒來時,缺乏細節的環境和缺乏欲望的身體告訴萬戈,那些控制者取消了短暫賜予的近似現實,將他們的知覺又回到不真實的虛影之中。好吧,至少他現在不再需要吃飯、喝水以及撒尿了。他嘆了口氣,翻身下床。
他帶著全體同僚進入放著飛行模擬器的那個房間,一開始,他甚至沒注意到這個房間的裝潢有了變化。
隨后,房間的變化讓他驚呆了。四面墻上掛滿了所有戰艦的徽章,有的是地球艦隊部署在地球周圍的,有的是沿軌道運行的。還有每一名飛行員代表的國家的國旗。看到這一幕,萬戈的眼睛濕潤了,一陣愛國之情以及身為軍人的自豪感如同狂潮一般涌來,幾乎將他徹底淹沒。其他人看起來也有同樣的感覺。
然而,他心底里憤世嫉俗的那一部分卻在懷疑,或許他們正被人極度直白粗暴地掌控和支配著。這些情感會不會是那些控制者完全無視法律和規章直接插入到他們的思想中去的呢?
但就算如此,除了試著去保持忍耐和冷靜、并且幫助其他人也這么做以外,他還能做什么呢?
“好了,伙伴們,振作起來,”他朗聲說道,“也許控制者們認為我們今天需要一點額外的動力,這很不錯,但我們可不是只會朝旗子敬禮和唱歌的軍校生。我們是專業的軍人,我們知道我們為什么飛行。我不得不相信,我們在這里做的事對于我們與彌母的戰斗至關重要。所以,我們會繼續去玩他們的游戲,而且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不管面前有什么樣的阻礙,我們都一定會贏。登上你們的模擬器。祝狩獵成功。”
說完之后,他爬進模擬器駕駛艙內,將接頭插在腦后,感受著隨之而來的五感視力現在擴展到數百萬千米之外,囊括了數以千計的物體——石質小行星、冰冷的彗核、近在咫尺的木星衛星,正在襲來的彌母戰艦,以及友軍的特遣隊,他正準備從特遣隊的一艘戰艦中發射起飛。
這一次,他發現自己的飛行器被捆綁在一架型號不明的截擊機上。莫非這是一種新的戰斗機配置?萬戈在他的平視顯示器上環視了一圈,游戲仍然沒有給他提供武器,只有操控性極強的機體、傳感器以及通訊系統。
通訊系統將他和他的同伴們聯系在了一起,但無論怎么嘗試,他們都無法聯絡上艦隊,或是任何其他實體的通訊網絡。因此,他們仍然可以自主行動,但最終他們需要達成任務簡報提示的目標,而任務目標也隨著作戰目標的變化而變化。
最新的游戲場景中,彌母艦隊正如潮水般加速向地球涌來,僅僅是最大的毀滅者就有至少六十艘,此外還有更多的附屬中小型戰艦,不過目前它們仍處于土星軌道之外。地球艦隊的特遣部隊已經開始機動試圖阻止彌母艦隊了。
“都看到了嗎?”萬戈說著,用倒V型符號將敵人標記出來,“那就是我們本次飛行的作戰目標。”
大多數飛行員在通訊頻道里發出兩下敲擊聲,表示他們已經了解了。“看起來很丑。”托肯輕描淡寫地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這玩意么。”史蒂薇插話道,她無邊無際的自信讓萬戈感到振奮,“我們今天把分數打到最高,也許晚上能再開一次派對。”
這一邏輯讓萬戈感到無法反駁。“這次的主要目標有些不同,”他指出道,“托肯、我、洛克和史蒂薇需要進入到毀滅者的五千米范圍之內,但是要分散突入。其他人負責掩護。”
“五千米?太簡單了吧。”史蒂薇說。
“別太自滿了,”洛克說,“至今為止,還沒有過一次真正簡單的挑戰。這其中一定還有一些增加難度的未知因素。我是說,瞧瞧那層層疊疊的護衛艦隊。”
“說得不錯。大家全體待命。”
“嘿,”托肯說,“你們注意到了嗎?他們提升了模擬器的分辨率。現在所有東西看起來幾乎就像是真的一樣了。”
萬戈檢查了一下。“嗯,看出來了。也許任務執行到現在已經是時候讓我們重新習慣真正的事物了。”
頻道里一陣寂靜。“有沒有可能這就是真實的?”洛克問,“我是說,真正的真實,就和現實中發生的事情一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萬戈說,“他們為什么不給我們武器?另一方面,我們的身體絕對承受不了這種飛行器帶來的加速度,就算有反重力補償也不行。我們不可能真正身處于飛行器之中。”
“那么,我們的飛行器會不會就是導彈,而我們正在遠程操控它們?也許他們是要利用我們的頭腦與技術,反正我們的身體也正在重生之中。”
這次接話的是托肯。“不可能。我們以前已經試過這么做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需要在數光秒以外的地方操縱導彈,光速有限,延遲過大,干不了這種細活兒。地球艦隊的導彈全都配備了最佳的自動導航算法,再加上真隨機發生器用于閃避,就是為了補償延遲。不過……既然你提到了這事,我覺得我們的飛行器真的很像導彈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
萬戈試著對時間感做了一下自我測試,感覺自己能夠掌控,而這是他在虛擬現實場景之中醒來之后的第一次。事實上,他似乎可以控制所有人的時間流逝速度,因此他把時間流速加快了十倍,目的是讓他們盡快度過在截擊機上被運往交戰地點的這段時間。當截擊機載著他的中隊——他現在已經把這批人當作是他的中隊了——進入到交戰區的外延時,他們就被發射了出去,飛行器冒出了長長的尾焰。
萬戈將時間流速調整至一比一,然后再度調慢為十比一,從而讓所有人掌握的時間都多了一個數量級。
洛克的聲音打破了平靜。“看看你們的任務簡報。注意到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了嗎?”
萬戈按照她說的做了。這花費了他一小會兒。“上面有一個日期。2110年5月11日。”
“這是在幾十年之后了,”托肯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又是頭腦游戲,”史蒂薇回答道,“別想那么多了,飛起來吧,伙伴們。”
萬戈說,“不錯的提議。現在我們先飛行,以后再去思考。我們已經接近交戰區邊緣了。下調至臨時標準。”
現在每一個飛行員都可以自行決定自己的時間流速,從而容許他們在接近交戰區的時候保持最大程度的效率。當一群刺針飛船靠近時,萬戈將自己的時間流速調整到了一百比一以上。
這些刺針飛船是一種半智能化的虛空之鯊,唯一的存在目的就是掩護大型戰艦,防止其受到小型飛行器或是導彈的傷害。它們裝備的武器系統是短程生物激光炮以及小型反導導彈,用于將蜂擁而來的敵機變得略微稀疏。
一般來說,刺針飛船在面對性能更先進的地球艦隊戰斗機時會被大批地殲滅,但是它們的造價非常低廉,又能吸引火力,而且還能時不時地打掉一些東西,特別是導彈。最重要的是,它們從不憚于用自己的機體去撞擊它們的目標,有點類似于神風特攻隊。
現在他們面前的刺針飛船足有數千架之多,因此萬戈指派二十四名飛行員之中的四名犧牲自己,在大群敵人中間引爆威力強勁的自爆炸彈,為余下的人開出一條路。
剩余的二十名飛行員穿過敵群留下的大洞,而那些刺針飛船的速度不夠快,無法追上他們這種新型的高速飛行器。
在另外一邊,由十余艘生物護衛艦組成的防衛墻正在等候著他們。這些護衛艦的外形看起來像是細長的齊柏林飛艇,每一艘上面都有三個彌母船員。這種飛船可以發射出密集的小型反導導彈形成彈幕。人類的飛行員能夠輕易地躲開這些導彈,但那時,它們就會打開它們的核融合爐,釋放出溫度極高的等離子體,就像是太空戰之中的火焰噴射器,在熱量徹底消散之前能夠將幾十千米內的一切物體都燒成灰燼。
它們打中了萬戈的兩名伙伴,他們只剩下十八人了。
“還不錯。”萬戈在通訊網絡中說道。
“我們是最棒的!”史蒂薇喊道。
洛克說,“他們不會只有這么一點手段的。肯定會有別的東西。”
“她說得對。保持冷靜。”萬戈說。
托肯在他們的平視顯示器上標記出前方的敵艦。“一批巡洋艦正在朝這個方向開過來。”
“繞過它們,”萬戈命令道,“任務目標指出,只有消滅毀滅者才算勝利,而且必須是我們四個。”
“對,而且我想贏。”史蒂薇回答道。
她想要獲得再一次重溫她的惡習的機會,萬戈想道,還好我們是在虛擬現實之中,至少她不會吸毒過量……而且她的惡習之一就是我。但等到我們完成了這個任務之后,會發生什么事?他們得把她送入戒毒中心之類的地方。很顯然他們知道關于她吸毒上癮的事。我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他的思維因為這個想法而完全紊亂了:他知道史蒂薇已經死了,但在這個虛擬現實之中她卻又沒有死。一時間,他完全呆住了,試圖在這兩個互相沖突的事實之中找到一絲合理性。
“萬戈,認真一點!”洛克怒斥道,萬戈隨即猛地做出螺旋機動,堪堪躲過向他射來的一道三重熱量波。“把你的精神集中到游戲上!”
“謝謝,”萬戈說,“抱歉。”
他分析了一下彌母巡洋艦擺出的陣型,決定這一次要做些完全不同的事情,他以前有過這種想法,但卻從沒有真的嘗試過。“坎寧,你和‘強打’到中間的那一艘巡洋艦那里引爆自殺炸彈。我們其他人趁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從中間突破。這樣我們的損失會比所有人都從縫隙中穿過小得多。”
“說得對,老大。”坎寧說完后就率領他的僚機劃出瘋狂的螺旋線,朝那艘中型飛船飛過去。他在距離目標十千米的時候被一顆核融彈擊中,但是“強打”成功地撞擊了敵艦。
效果非常壯觀,遠比萬戈想象的好得多。這個模擬程序中的自爆炸彈一定是已經被上調至一億噸的當量,那艘巡洋艦立即失去了行動能力,很快就在核爆的火球中消失了。
“哇哦!”史蒂薇叫道,“毀滅者,我們來了!”
十六個飛行員以及他們的自爆型飛行器排成一隊從爆炸產生的陣型空洞中穿了過去,這個速度遠比從側面沖上來想要填補漏洞的戰艦更快。在前方,至少有四十艘毀滅者排成一個緊密的陣型向這個方向駛來。
“這簡直太瘋狂了,”萬戈低聲抱怨道,“空間太小,敵人太多。他們可以用防御火力互相支援。我們無法躲開所有的核融彈。”
“真是無法想象,”洛克實事求道,“我記得上一次我們差不多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才打敗了一艘毀滅者。我們怎么能與這么多的毀滅者戰斗呢?”
“我們不需要與這么多毀滅者戰斗,”托肯說,“這是個游戲啊,你們忘了嗎?我們只需要把我們四個的飛行器開到一艘毀滅者的五千米范圍內就行了。”
萬戈咕噥一聲。“托肯說得對。我們能做到的。”
“但還是很難,”飛在前面一點的狂野比爾說,“我們應該制造一場劇烈的爆炸,讓他們的傳感器失去作用。這些自爆炸彈的功率非常強勁,應該可以放出大量的電磁脈沖,對傳感器造成嚴重干擾,假設模擬程序已經把這個效果計算上去的話。”
“不錯的主意。給我一分鐘,我來設計方案。”萬戈再次把外界的時間調慢,從而得到了足夠的時間完成立體空間計算,向十二只將被獻祭的羔羊發送了指令。“我們到兵營里再見吧,”他送出數據包,同時說道,“今天的酒我請了。”
密集如云層的反導導彈從毀滅者艦群中射出,逐漸逼近地球艦隊特遣中隊。萬戈的部下們一個接一個地引爆了自己,在清空空域的同時也釋放出極為強烈的電磁脈沖,讓敵人的傳感器全部陷入癱瘓。實際上這對他們自身也造成了同樣的影響,但他們只需要控制自己飛向那些巨大的目標就可以了。
那些敵人開始進行機動,但為時已晚。如果這是真實世界,萬戈一定會嘲笑敵人的膽怯與虛弱:這些直徑達到兩千米、裝甲厚度達到五百米的巨型飛船竟然會在少量的戰斗機面前逃跑,就算那些戰斗機裝備了一億噸當量的氫彈,它們其實也完全不用懼怕。即使是這樣大的炸彈也必須在極近的距離引爆才能對它們造成顯著損害,因為宇宙空間是真空的,并沒有可以傳導震蕩波的介質。假設炸彈是在五千米的距離上引爆,敵人甚至不會受到熱量的影響。
不過好在這并不是真實世界。
當十二次爆炸的余波緩緩退去的時候,萬戈發現自己以及余下的三架飛行器都處于絕佳的方位上,相互之間各距離十五千米,每一個都正沖向一艘毀滅者,而后者則紛紛慌亂地加速向側面逃走,希望能夠躲開。然而這些巨型戰艦的速度遠遠不夠快,就算是四散而逃也完全沒有作用。
大量核融彈被發射到太空之中,向他飛來,但是他已經將自己的時間流速加快,因此這些核融彈在他眼中就像是慢動作一樣,他可以輕易判斷出它們的軌跡。他以精巧的機動避過了核融彈最密集的區域,就像狂奔的野牛群中的一只靈巧的瞪羚那樣逐漸逼近他的目標。
史蒂薇將速度提到最快,她成了他們之中第一個突破了五千米線的人。萬戈本以為他會在任務追蹤模組中見到平時那樣的提示,但這一次,提示并沒有出現。她繼續飛行,離毀滅者越來越近,最終,似乎有一枚核融彈擊中了她。萬戈想要知道為什么模擬程序直到現在還沒有顯示出她的最終分數。
隨后,他的傳感器變得一片模糊,就連平視顯示器的所有窗口也都消失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視野才得以恢復,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個寬度超過十千米的湮滅區,并且這個區域還在擴張。史蒂薇以及她瞄準的那一艘毀滅者就這樣……完全消失了。在湮滅區邊緣的另外一艘毀滅者正在緩慢地旋轉,看起來受了重傷。
“圣母瑪利亞,”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究竟是什么?”
“的確是圣母,”洛克回答道,“或者說所有自殺式炸彈之母,它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爆炸都大上一千倍。”
“我看更像是一萬倍,”托肯說,這家伙總是對數字特別敏感,“記住平方立方定律。要使爆炸的范圍擴大一倍,爆炸的能量就得是原來的八倍。到底是什么東西能造成這么大的爆炸?”
“反物質,”洛克說,“肯定是的。能量等于質量乘以光速的平方,然后百分之百的質量轉變為能量。我聽說他們正在實驗反物質炸彈。”
萬戈發出沉郁的笑聲。“這么說來,他們到底還是給我們武器了。讓我們沖上去,化為炫目的火焰吧。舞會上見。”
托肯穿過了他的那條線,然后是洛克,他們都化作了炫目的閃光,不但徹底蒸發了目標敵艦,也傷及了附近的其他毀滅者。
穿過五千米線,等候著引爆炸彈的時候,萬戈心中沒有任何恐懼,反而十分滿足。他完成了任務,期待著與史蒂薇的一夜狂歡。
“這些新的半有機控制模組簡直嚇人。”導彈技術一等兵佩德羅·魏諾爾說著,將半米長的黑色盒子安放到二十四枚XM-58型艦基導彈中的最后一枚里面。
這些導彈有著圓柱形的彈體,對于一枚導彈來說十分肥大,但相對單人戰斗機而言卻又小得多。現在,它們正整齊地排成一排,豎立在攻擊型母艦彼得伯勒號的飛行甲板上。一排空心圓錐體使得這些精密的儀器不會受到軍事行動中的喧囂干擾。
哈德遜準尉面無表情地瞪著魏諾爾。“閉上嘴,趕快把工作做完。我準備開始執行協調程序了。”她將一道指令輸入到萬戈模組——也就是主模組——然后就關閉了罩板。“網絡看起來沒什么問題。所有人休息一個小時,吃點東西或是睡一覺。等這些東西可以動了,我們就來執行下一組行動。”
魏諾爾點了點頭。“謝謝,頭兒。”他說著,帶領在附近待命的其他五六個導彈技術兵走向士兵食堂。
哈德遜檢查了一下她的密碼控制板,然后望向甲板上那些蜿蜒著的硬電纜,正是它們將那些大腦聯入網絡之中。而在發射之后,所有的大腦將通過微波和激光等通訊方式保持互相之間的無線網絡連接。
但在那之前,他們可以休息一個小時,因為那些模組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能完全與導彈相協調。由于利用彌母科技制造的生物處理器具有互不相同的性能,這個過程的時間并不能完全確定。等到模組完全與導彈相協調之后,這些導彈將會被運送到截擊機上,送入戰場之中。
哈德遜聳了聳肩。這個過程或許算得上煩瑣,但這些導彈確實能夠擊落彌母的戰艦。她不知道他們放在導彈里的究竟是什么鬼東西。事實上,她根本就不想知道。
她哆嗦了一下。有些時候,她覺得那些盒子是活的,而且正在盯著她。
引自《個人回憶錄:幸存于彌母戰爭》,宣曉博著,地球艦隊上將指揮官,公元2110年。
使用人類記憶痕跡來控制導彈應視為部分的成功。它們的表現遠遠超過我們最好的數控系統,但卻也存在著很多弊端:它們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資源,更重要的是,我們實際上是把我們之中最優秀的那些大腦復制出來,訓練它們,最終有意地讓它們去接受不可避免的死亡,因此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士氣必然受到重大打擊。這些問題都讓我開始思索這樣做究竟是否值得。
但最終,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值得的。在彌母最近這一次兇狠的攻勢中,正是我們最優秀、最具備獻身精神的軍官的記憶痕跡使人類以毫厘之差取得勝利。引用威靈頓的說法,這是一次險而又險的勝利,那些虛擬的英靈所付出的努力與慘烈的犧牲絕不會讓勝利失色。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將丟失整個太陽系。而現在,至少我們還有機會去重建。盡管地球本身受到了致命的重傷,但火星殖民地仍富有活力,集中了我們大部分的空間工業和軍事力量的那些木星衛星也沒有受損。只要我們保住了這些,我們就仍然還有希望。
當然,我們并沒有收到來自艾伯森上將的任何消息。代號為“征服”的特遣部隊還需要五年時間,才能到達三十六光年外的彌母的母星系:格利澤370。就算他在那里取勝并立即回援——考慮到在新占領地區維持統治的難度,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仍然需要四十五年的時間才能返回。
在那之前,我們只能靠我們自己。
責任編輯:虞北冥
① 萬戈(Vango)是文森特(Vincent)的昵稱。
②船聯絡時的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