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我會去一趟鎮上。車行15英里,經由狹窄的雙車道公路,穿過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到達小鎮的后面。柏油路面坑洼開裂,路兩旁的電話線桿一根連著一根,一直延伸至極遠處。偶爾還能瞧見老鷹落在電線上。沿路驅車,每隔幾英里就有一座農場,大多數年深日久,和我們的農場一樣。隆冬時節,田地荒蕪,寒風凜冽,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免得將車開出路面。但到了夏日,又是另一番光景:在鎮上買好了香煙,我會在小餐館小憩,喝一杯咖啡,瀏覽一下報紙,再驅車回家。到家后,我會走出屋外,坐在蘋果樹下的小桌前寫小說。陽光透過枝葉灑下點點光斑,微風自田野徐徐吹來,縈繞在身周。有時文思如泉涌,我便無暇欣賞烏食罐上吃食的小烏,狗兒項圈下的鈴鐺,果園中忙碌的蜜蜂;而行文不暢時,我會凝望著滿眼看不盡的綠意,神游物外,不知所終。
九月末的一個星期一,我照常去小鎮,途經一座位于彎道處的老房子。房子狀態良好,屬于安妮女王建筑風格,以藍漆和白漆粉刷,環形的大門廊罩著一層紗網。但房后的谷倉則凋敝破落,屋頂木瓦缺失,木板墻破裂,墻漆經雨打日曬已經斑駁剝落。我經常看見幾只雞在房外地面上啄食,一只公雞時不時靠近公路,全然無視車撞輪輾的危險。圍墻低矮,墻頭上黑莓莖葉叢生;一條礫石車道從圍墻入口直鋪到房前。我駕車駛過時,注意到墻頭的莖葉叢中半露著什么東西。似乎是某種廣告牌,可當時車速過快,我沒來及看清。
從小鎮回來的路上,我也忘了減速看上一眼。但第二天睡醒后,我生出了一個念頭:我要停下車,調查一下那個廣告牌。十天有九天,我開車往返于小鎮時,遇不到一輛車,那天同樣不例外。駛近那個地方時,我減慢了車速,剛好停在廣告牌對面。我仔細地打量著它——大約兩英尺寬,三英尺高,固定在生銹的鐵樁上,褪色的白色表面上有幾個黑色的字母。黑莓莖葉茂盛,半掩著廣告牌,不過我既然專門停下了車,看個清楚倒不成問題。上面寫著——……下面還有一行字:周一到周五,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開放。
第二天起床后,我沒開車去小鎮。我沖了個澡,換上白襯衫和正裝長褲,在蘋果樹下喝了一杯咖啡。我沒有寫作,只是坐在那兒,抽著煙,思緒飄到玉米地的中央,不禁疑惑“詞娃娃”到底是什么。十點半時,我上了車,朝小鎮的方向行駛。陽光明媚,天空碧藍如洗。夏末時節,玉米已掛上了金燦燦的顏色。行駛到彎道處時,我沒有遲疑,直接拐入了房前的礫石車道。房外的角落里聚集著一群雞。房內靜悄悄的。我沒聽到電視或收音機的播放聲。我緩步走向門廊,故意用腳劃拉礫石弄出嘩啦聲,如果有人的話,就會聽到我來了。門廊的紗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向門廊里喊道:“有人在嗎?”
無人應聲,于是我走了進去,紗門在我身后“砰”的一聲關閉。我來到房子的大門前,蜷起指關節在門玻璃上敲了三下,而后叉著手等候。門廊周圍種著丁香花,散發著馥郁的花香。微風吹過紗網,引得懸掛在老搖椅上方的一串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正當我準備放棄離去時,大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瘦巴巴的老太太出現在我面前。她后背有些佝僂,滿頭蓬松的白發,戴著一副大眼鏡,身穿黃底白花的寬松系扣連衣裙, “你有什么事?”她問。
“我想參觀詞娃娃博物館。”我說。
她聽了我的話,一時間似乎愣住了。她抬起手,輕輕扶住門框。“你在開玩笑嗎?”她笑著問道。
“我像在開玩笑嗎?”我說。
她的態度立刻變了。我能看出她松了口氣。“稍等,”她說,“我得去拿鑰匙。在谷倉跟我碰面。”
我離開門廊,雞群跟在我后面。谷倉整體呈灰色,仿若某種疲憊的巨獸。實際上,它的結構并非南北朝向,而是偏了幾度。這個細節我之前行駛在公路上時從未注意到。谷倉的門只剩最上面的一個鉸鏈尚且完好。老太太從房后出來,拄著一支三腳拐杖,蹣跚地走過高低不平的院子。她來到我身前,問:“你打哪兒來?”
“離這兒不太遠。我每天上午去鎮上,都會經過你的房子。我前天看見了廣告牌。”
“我的名字叫貝弗利吉爾林。”她伸出了手。
我與她握了握手。“我叫杰夫·福特。”
她從我身邊走過,朝破敗的谷倉走去。“那么,福特先生,你對‘詞娃娃’的哪方面感興趣?”
“我對‘詞娃娃’一無所知。”
“好吧,沒關系的。”說完,她打開谷倉的破門。
我跟著她進了谷倉。她拖著腳步,走在散布干草的地板上。雨燕在梁椽間飛來飛去,一束束陽光從倉頂的破洞射下,劃開昏暗的環境。谷倉一側是空空如也的畜欄,另一側是一堵掛著各種農具的墻壁,以及一間倉中小屋。小屋門的上方立著一塊涂漆木牌,木牌上用火灼出幾個大字:詞娃娃博物館。她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陣,最后掏出一把鑰匙。她打開屋門,按下電燈開關,然后挪到一邊,讓我先進去。屋內粉刷成了淡藍色。四面墻上各有一扇窗戶,但朝外只能看到封死窗戶的膠合板,窗臺花槽里插著塑料花。
“請坐。”她說,我來到屋子中央的牌桌邊,坐在一張椅子上。她則費力地走到桌邊,一屁股跌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她坐穩后,從衣兜拿出一包萬寶路和一個黑色打火機。她身子前傾,用一只手撐著桌子。“詞娃娃。”她說。
我點了點頭。
“二十年來,你是第一個打聽詞娃娃博物館的人。”她笑了起來,我看見她上排右側的牙齒缺了一顆。
“從路上幾乎看不見你的廣告牌。”我說。
“廣告牌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她說,“我在地方報紙的趣聞板塊買了個長期廣告。一月份的時候,我給他們寄去了錢,足夠登載一年。不過沒有人理睬。”
“我猜,大多數人不知道什么是‘詞娃娃’。”
“可以理解。”她點燃手里的香煙,吸了一口,然后舉著香煙指向左邊的墻壁。那里有三個米黃色的文件柜。中間的文件柜上擺著一尊金色笑面佛塑像。“總共九個抽屜,里面裝著‘詞娃娃’的所有現存歷史資料。‘詞娃娃’真實存在過,這家博物館保留著最多的實體物證。我過世后,關于‘詞娃娃’的知識大概會從歷史上徹底消失。你也活了一大把歲數了,福特先生,你也許是地球上最后一個會想起‘詞娃娃’的人。”
“也許吧。”我說,“可我還不知道‘詞娃娃’是什么。”
貝弗利將香煙投進一杯半滿的咖啡中——這杯咖啡似乎已經在桌上放了一個星期。“開始之前,我想讓你知道一些東西。”她說,“這對我來說很嚴肅。我有俄亥俄州立大學的人類學博士學位,63年那屆。”
“好的,夫人。”我說,“我真心誠意地想知道。”
她雙眼半閉,靜靜坐了一會兒,接著深深地吸了口氣。“‘詞娃娃’和‘田間好友’是一回事,兩種稱謂可以互換。它在人類學歷史上存在的時間不長,并且高度本地化。大致就是今天的這個縣吧,只在這個范圍內,才會舉行這樣的儀式。它在十九世紀中葉突然出現,在它自然發展的時間里,影響的不過五六十戶家庭。沒人確切知道它的起源。我在讀研究生時采訪過幾個女人,她們那時大多已經八九十歲了,她們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詞娃娃’是從歐洲傳來的。于是我就問,歐洲的哪里?沒有人知道。另一些人對我說,它起源于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與一個叫瑪麗·埃爾德的女人有關。她也被人稱為‘寡婦’。我在文件柜里有一幅她的照片。但如果說這個習俗是她開創的,又有很多疑問。
“言歸正傳吧。在那個時候,我指的是十九世紀中葉,在這樣的鄉村地區,孩子們稍長大一點,父母就會要求他們參加秋收。才六七歲,他們就得在秋天下田,長時間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一直干到天黑。他們很難適應。從那時留存至今的書信有很多。農夫和他們的妻子在書信中抱怨,孩子們天性活潑,無法集中精力長時間工作。如何訓練一個從未真正參加過秋收的孩子忍受秋收的痛苦?這似乎變成了一個普遍性問題。于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人想出了‘詞娃娃’的點子。簡而言之,就是讓孩子們逃避到想象的世界里,而他們的肉體則繼續干活。
“不管這個點子是誰想到的,這個人都足以做一個心理學家。他們把一個儀式和它結合在一起,以此巧妙地將‘詞娃娃’融入當地的文化。到九月份時,通常在秋分前后,如果你是個即將第一次參加秋收勞作的孩子,你就會迎來‘娃娃締造者’的拜訪。入夜后,所有人都上床睡覺了,締造者就戴著面具、提著燈籠來了。據我所知,締造者通常由女人裝扮。她會在門上先敲三聲,然后再敲三聲。孩子的父母會起床應門。當孩子最后被領入黑暗的房間、在壁爐旁坐下時,締造者已經在位置上坐好,面對著孩子。握說,她的手是藍色的,飾有手鏈和一枚大戒指,紅玉髓的戒面上刻著一位展翅飛翔的天使。她全身裹著黑色天鵝絨,連衣的兜帽罩在頭上。還有那副面具,自有一番故事。
“據各方面陳述,面具是在本地的一個農場里掘到的。面具雙目凹陷,鼻子彎曲,張著橢圓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齒。這是一張易洛魁印第安人的古老面具,在出土前可能已在地下埋藏了一百年。它由椴木制作,邊緣朽爛。一個農夫將它涂成了白色。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全體居民都參與了進來。”
“每個人,除了孩子。”我說。
“哦,大家嚴守著締造者的秘密,絕不告訴孩子們。其嚴密程度遠遠超過現在的人保守圣誕老人的秘密。”
“這么說,他們想嚇唬孩子?”
“與其說是嚇唬,不如說是讓他們陷入一種敬畏的狀態。別忘了,孩子們認為締造者是帶著禮物來拜訪他們的。她的裝扮和她的目的之間的沖突無疑會加劇緊張感。”
“你對‘假臉面具’有所了解嗎?”
“‘假臉’是易洛魁印第安人部落的一個醫學團體。據信,他們的儀式有醫療作用。有兩種方法加入這個團體:你被他們治愈,或者你夢到自己加入了他們。但假臉的傳說跟‘詞娃娃’習俗沒有任何聯系。那只是個被其他文明盜用,并用作他途的面具而已。”
“好吧,孩子和締造者一起坐在壁爐旁……”
“嗯,孩子的父母離開了房間。然后,據我讀研究生時,幾名經歷過儀式還尚存人世的人所說,締造者會告訴孩子不要害怕。她會給孩子創造一個娃娃,在孩子下田的時候陪在他身邊,作為他辛苦勞作時想象中的玩伴。締造者會將雙手在身前捧出茶盞的形狀。”貝弗利做了個同樣的姿勢,“然后俯下身,將面具的大嘴懸在手掌正上方。懂了嗎?”她說著給我做了個示范。
“締造者發出嘶嘶的低語,我的受訪者中沒有一個表示能完全聽清或聽明白。話語從締造者的嘴中流入茶盞般的手掌中。一個女人告訴我,從面具后傳出的一串詞句讓她終生難忘。等等,讓我想想記得對不對。”
貝弗利陷入了沉思。我拿出香煙,舉起來給她看了看。“可以嗎?”我問。她點了點頭。我點燃一根煙,把咖啡杯拿到身前當作煙灰缸。她舉起雙手,打了個響指, “哦,對了。這一段我以前記得可清楚了。就像一首詩。年紀越大,記性越不如以前了。”她說著露出了微笑。
她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小會兒,轉了轉眼珠,然后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綠色的海洋,洶涌波濤下面的深邃之所,鯨魚和八只長腳的布丁腦袋看著上面的大船乘風破浪,莫斯船長轉動舵盤……這就是我采訪的那個女人記得的部分。她說,全文名叫《娃娃辭》,要念完的話得花上一段時間。據我所知,一般是十五分鐘。當締造者說完最后一個詞,她會用力地揉搓雙手,然后將手捂在孩子的雙耳上。”
“你是說,就像把《娃娃辭》送進孩子的腦袋里一樣?”我問。
“我想是的。從那晚起,在孩子的想象中,就會出現一個有名字、有簡短身世的‘詞娃娃’。孩子勞作時,跟‘詞娃娃’玩得越多,‘詞娃娃’就會變得越清晰,到最后,清晰程度就跟夢里或記憶中的人物一樣。所有‘詞娃娃’的名字都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簡單的姓氏,加上‘詞娃娃’的職業。比如,船長莫斯,獵人波特,擠奶工梅兒,教師波爾。那個得到‘詞娃娃’船長的女人告訴我,她從沒見過大海,只從老人和路過這個地區的旅人口中聽說過大海。但她的詞娃娃卻是一個充滿冒險精神的男子漢。從她兒時到成人,再到老年,她一直跟著他航海。另一個受訪者說,他的‘詞娃娃’原本是個小職員,名叫菲克。但當他在田里干活時,與小職員菲克接觸多了,菲克竟然慢慢變成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舞蹈家菱絲。他說,他已經多年沒想起過她了。但她還跟我在一起。只不過,我離開農場后,就把她收起來了。”
貝弗利將拐杖拄在腋下,緩緩地站了起來。她走到文件柜前,彎下腰,拉開右手邊的第二個抽屜,伸手翻出一堆物品。我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勞駕了。”她說。我走到她身邊,她遞給我的第一件物品是白色的假臉面具。之后,她又遞給我一把生銹的木柄鐮刀。“好了。”她說著用拐杖關上抽屜,我們回到椅子旁。
“真不敢相信你有這個面具。”我放下面具,又把鐮刀放在面具旁。
她坐了下來,將抱在懷中的物品放在桌上。“我當初很容易就得到了這個面具。但許多諸如此類的物品,我不得不四處挖掘才能找到。”她從桌上那堆東西中抽出一本書,翻開幾頁,取出一大張長方形卡片,然后翻了個面,放在我跟前。這是一張照片,照片中有一個穿高領黑禮服的女人,頭發中分,平貼地梳向腦后,戴著圓框眼鏡,表情矜持。
“這就是‘寡婦’?”我問。
貝弗利點頭道:“這是銀板照片,不是膠卷照片。拍攝于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她看起來不招人喜歡,對嗎?我以前還把它過塑來著。不過,保存這些東西這么多年,我也懈怠了。等我離世后,只能由著這個博物館最終消亡。”
“你講的故事很精彩,藏品也很豐富。”
“我的丈夫為我建了這個小屋,安置這些東西。他非常支持我。他還活著的時候,給了我很多幫助,讓我堅持了下來。這周圍所有的農田從前都由他的家族耕種。”
“你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獲得了人類學博士學位,然后嫁給了—個農夫?”
“我知道。”她笑了笑,露出懷念的神情,“我和他是真愛,但我在心里依然存有成為第二個瑪格麗特米德的念想。我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去不了薩摩亞群島,于是我把目光放近,研究家鄉的風土人情,找到了這個。”她的手撫過桌上的一件件物品。
我和她待了一個小時。其間,她為我閱讀了她的一部分采訪記錄,以及皮面污臟的舊日記本里的日記。所有這些文字都在證明“詞娃娃”雖然僅僅存在于想象中,卻相當強大。“詞娃娃”會隨著你一起長大,會在你的腦海中與你交談,會帶你領略你從未去過的地方。但這些還不是“詞娃娃”最神奇的地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在日記里寫道,她與廚師格雷玩耍多年,她從沒見他赤身裸體,可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只有一個睪丸。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烤負鼠配甘藍菜。她經常用他的菜譜為家人做菜。一個受訪者說,她的“詞娃娃”是助祭特魯,她丈夫的“詞娃娃”剛開始是建筑工人賽伊,但不知怎么回事,后來變成了酒吧招待喬恩,最后破壞了他們的婚姻。眾多的資料中,有一封信詳細地描述了一個農夫與他的“田間好友”長達三十年的爭吵。退休后,他說他意識到,如果沒有這些爭吵,他可能挺不過生活的風風雨雨。
終于,貝弗利精疲力盡。她點燃了一根香煙,輕輕地靠坐在椅子上。“這些事簡直是發瘋。”她將煙灰彈到地板上,笑了笑。
“這個呢,它有什么故事嗎?”我從桌上拿起鐮刀。
她眨了眨眼,抿緊了嘴,然后說:“割麥人曼克,一切由此終結。”
“你是指,這個儀式的終結嗎?”
她點了點頭。“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早期,‘詞娃娃’仍是當地文化的組成部分。但這個時候,二十世紀正以全速迎面而來,誰也不知道這一習俗還能延續多久。到了八十年代最后一年,仲夏時節前后,一天夜里,牧師家的谷倉燒了場大火。谷倉被燒成了平地,牧師妻子的小馬駒也燒死了。每個人都懷疑是一個叫埃夫龍·西姆斯的男孩干的。他以前就曾縱火,被抓了個現行。牧師與男孩的父母關系很好,決定不追究男孩的罪責。秋分時節后僅一個星期,締造者如期拜訪了埃夫龍。
“上世紀六十年代,接受過我采訪的幾個人認識他,他們從小和這個男孩一起長大。這個男孩告訴過他們,他的‘田間好友’是割麥人曼克,戴著草帽,帽檐遮住了雙眼,穿著勞工衫和吊帶褲,滿手老繭,拿著一把大鐮刀。換言之,締造者送給了埃夫龍一個只會在地里干活的‘詞娃娃’。那個締造者,經我發現,不是別人,正是牧師的妻子。你不能確定她這么做是出于惡意,還是那個男孩沒能改變給他的‘詞娃娃’的初始設定。但如果真是她故意這么做的,讓男孩在地里干活時唯一能玩的游戲只能是干活本身那她的心腸真是夠狠的。”
我低頭看向鐮刀,說道:“聽起來似乎結局不太好啊。”
“別著急。”她像交通警察一樣舉起一只手,打斷了我的話。“秋收開始了,埃夫龍拿著桌上的那把鐮刀下了地,人家要求他割一大片麥子。據很多人說,他立刻投入了收割,不要命地干活,就像著了魔一樣。到日落時,那片地的麥子收割完了,男孩臉色青紫,嘴角滿是白沫。即使他嚴苛的父親,目睹如此景象也憂心忡忡。他寫道,‘我從沒想過會看見有孩子這么賣力地干活。但我今天看見了。是我自己的埃夫龍。我應該感到驕傲才對,但看到這樣的景象沒法讓我感到驕傲。我更愿意將之形容為駭人。’”
“第一階段的秋收結束后,人們屢次特意從男孩家的農場經過,就為看一眼那個男孩割麥子。他們注意到,男孩已戴上了遮陽的寬檐草帽。當牧師過世后,人們在他的書信中發現了一篇關于男孩割麥子的布道辭。布道辭行文優雅,很有預見性地將埃夫龍的鐮刀和死神的鐮刀聯系到了一起。但牧師寫到一半便才盡詞窮了。接著他在紙張上畫起了符號,有圓圈、十字架和一個象征性的太陽。在紙張最下面,他寫道——艾力葛思特。”
“那是什么?”我問,心想是不是自己聽岔了。
“艾力葛思特,出自低地國家荷蘭的民間傳說。這是一種超自然生物,比如化為人形的田野和森林。不過,只有神父做出了這樣的聯想,本地的大多數人相信埃夫龍只是腦袋出了毛病。連續參加了三年的秋收之后,他的神態越來越冷漠,也越發地少言寡語。不干活的時候,他就閉著眼睛,鼻子聞著風兒,像雕像一樣干坐著。那年冬天,他修理運麥子的馬車,在換包錫木輪時,車軸斷了,車子塌下來,砸斷了他的腿。正是從那時起,真正的麻煩開始了。”
“因為他不能干活了?”我問。
“沒錯。他們不得不把他綁在床上,才能阻止他去照料牛馬,或者去路上鏟雪,或者在寒冷的夜晚跑到谷倉里看守夜火,讓火燃著不滅。他奮力掙扎,想擺脫束縛。本地的醫生開出了鴉片酊,并告誡他,如果不靜養休息,他永遠也別想下田干活了。他們讓他一連昏睡了幾個月。與此同時,1883年的那個冬天,不少人看見了一個外鄉人,通常隔著很遠的距離。他背著一把鐮刀,戴著寬檐草帽,瘸著腿走過滿布殘留的麥茬、霧氣彌漫的田地。他們發誓說,那人是埃夫龍。但在極個別的情況下,有人靠近了這個謎一樣的身影,發現原來是個形銷骨立、面目可憎的老頭。
“一天,埃夫龍的父親看見了老頭正在遠處行走。他立刻備鞍上馬,向老頭馳去。他在日記里寫道,‘我直面這個陰沉的老家伙,告訴他闖入了我的田地。雖然風冷如刀割,可他沒穿外套,只穿著夏天的勞工衫。我問他在找什么。他粗著嗓門沖我直嚷,“干活,我要干活。”我提醒他說,隆冬時節無活可干。他拖著斷腿怒氣沖沖地走了。大雪突降,不一會兒,我就失去了他的蹤影。’”
“你的記性真好。”我對她說。
“四十年了,我一直想把這一切說與人聽。”她說, “我把故事向前跳一段。我知道已經耽擱了你不少時間。”
“不著急。”
“長話短說,一天下午,牧師的妻子被人發現了,不過已遲了好幾天。她躺在教堂的長椅上,身體被砍成了數塊。所有人都斷定是那個外鄉人下的毒手。男人成立了民防團,騎著馬到田間地頭搜捕。夜晚降臨,他們點起了火把。他們總是遠遠地隔著大片荒蕪的田地看到他的身影一閃而逝,但當他們趕到那個地點,他已經不見了。之后,他又殺了兩個人。一個是十五歲的女孩,住在沿馬路從西姆斯家往南兩英里的地方。她的尸體是在馬槽里發現的,頸部切口很深。人們把她從結冰的血泊中抬起來時,她的頭掉了下來。接下來,一個農夫被砍成了爛布口袋,尸體直挺挺地坐在四輪平板馬車的車座上。馬拖著車從雪中駛過時,在后面的道路上留下了長長的血跡。
“孩子們都用埃夫龍的‘田間好友’割麥人曼克來稱呼兇手。每個人都看出了其中的關聯,但根本不可能把這三起謀殺怪罪在男孩頭上,因為男孩正被綁在家中的床上,一直昏睡不醒。整個冬天,直至來年春天,人們都在搜捕這個神出鬼沒的身影。有時他會消失數月,然后被某個人看見。莊稼栽種下去了,到春末時,玉米和小麥都已長高,想找到他就更難了。不時有人看見他穿過田間土路,一頭扎進玉米地,然后無影無蹤。
“秋收時節終于到了,埃夫龍被準許回到田間割麥子。他的腿仍使不上勁,有點瘸,不過不注意的話看不出來。男孩手持鐮刀,出屋去割麥子。他的父親、母親、妹妹、醫生和一個農夫鄰居看著埃夫龍走進金黃的無邊麥浪中。這是人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們只找到了這把鐮刀。”貝弗利緊握雙手,放在膝頭,嘆了口氣。
“他逃掉了。”我說。
“我想是的。”她說,“但從十九世紀末起,整個二十世紀,進入二十一世紀,直到今天,人們始終在耕耘這片土地。地質學家把這里稱為俄亥俄冰磧平原,是這個國家最肥沃的地方。在整個這段時間里,如果人們從農舍二樓的窗戶往外望去,時常會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在遠處的玉米地中走動。一個戴著帽子的陰影,瘦骨嶙峋,拿著鐮刀跛行。如今,人們稱這個鬼影割麥者。福特先生,如果你在這兒住的時間夠長,又和農夫交好,你會聽到有人提起它。據說,在深冬的某些夜晚,你能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他的哭泣,因為他想干活。如果你在寒冷的清晨醒來,發現你的車庫門開著,而前晚明明是關上的,這意味著割麥者曾在里面避寒。”
貝弗利站了起來,將書信、舊日記和銀版照片收進文件柜放好。我拿起假臉面具和鐮刀。她從我手中拿過面具放進柜中,但當我遞給她鐮刀時,她說:“不用,你留著吧。”
聽過她講的逸聞后,我有些猶豫,但最后出于禮貌,還是致謝接受了。她送我到了車旁,上車前,我們握了握手。“你是最后一個。”她在車開走前對我說。
我回到家后,立刻四處找地方放置鐮刀。我做了件瘋狂的事:我把它塞進了車庫里的大冰柜里,放在儲藏菜園蔬菜的冷藏層的下面一層。我估摸著,我會把鐮刀里的不祥凍死。
詞娃娃博物館和老博士吉爾林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長達一個多星期。我坐在屋外的蘋果樹下,凝望著遠處的玉米地,看是否能發現一個朦朧的身影從一排排玉米間走過。什么也沒看見。天氣漸漸轉冷,無法安坐屋外,而農夫弗蘭克已開著聯合收割機收獲玉米。這時我來了靈感,想到了個故事:一個虔誠的畫家受一個主教委托,踏上了尋找惡魔和繪制惡魔真身肖像畫的旅程。故事篇幅相對較長,頗費想象力。等我完成初稿時,田地已收割完畢,天氣冷得只能待在屋中。這個故事的修改耗時良久,直到仲冬時才算定稿。
那一夜,我心滿意足,稿子總算可以寄出了。也就在這一年最冷的一夜,我夢到了割麥人曼克。在夢中,我下了床,來到窗前。時間是深夜,房間里沒開燈。滿月臨空,我看見果園和菜園邊的荒蕪田地上,一個人影在雪中走動,一下下揮動著寒光閃閃的彎曲刀忍,就像老式的鐘擺。鐘聲般清晰的哭泣聲遠遠傳來,哭聲中飽含心酸。我醒了過來。
第二天上午,我驅車去小鎮買煙。駛到彎道處,看見前天還好好的灰色谷倉和詞娃娃博物館已經坍塌成了一堆冒煙的殘磚廢瓦。焦黑的廢墟中仍有橘紅色的火苗躥出,院子和田地間濃煙滾滾。我立刻想到了貝弗利將煙灰彈到地板上的習慣,同時想到了埃夫龍喜愛縱火的嗜好。然后,我看見了她——她穿著藍色的長睡袍和臟兮兮的粉色拖鞋,坐在房前白雪覆蓋的草坪上,拐杖不知到哪兒去了,白發在風中凌亂不堪。礫石車道上停著一輛警車,一名警察拿著筆和便簽本站在她身邊,似乎在等著記錄她的陳訴。她只是呆呆地望著遠方,表情悲痛欲絕,五官扭曲得就像“假臉面具”。我行駛而過時,意識到我所見到的是一個終結一一詞娃娃締造者,始于詞句,終于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