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3年,我們在奧庫吉西邊的滴水泉過冬。“大塵暴”勢頭正猛,日子緊巴,除了生活必需品誰也不往外掏錢。然而奇跡的確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大平原上的居民總能搜刮出一兩毛錢,來瞧“易奇波的奇妙大篷車”。我們是巡演馬戲團,有各種怪胎和異獸,每年都要在俄克拉荷馬和俄亥俄之間走個來回。沒錯,嘉年華正在衰落,我們每走進一座鎮子,它都褪色幾分。但衰落還不至死亡,在那段日子里,茍延殘喘就算很不錯了。
易奇波那時早已是老江湖。他十幾歲時就給巴魯做助手,在紐約城的“美國博物館”出道。巴魯真是一個偉大的表演家,他給年輕的助手提供了人脈和現金,讓他經營“奇妙大篷車”。我后來才到了“大師”身邊——我們都得管易奇波叫大師——那時他已經看膩了世間的奇跡,每晚喝老歐豪特牌威士忌打發時光。雖說他對世界失去了奇妙的感受,對銀錢的精明卻沒丟。在那些困乏的年頭,他總能讓大家不缺吃喝,口袋里還有點零錢。他打扮得像個將軍,禿頭上歪著一頂卷邊帽。在他的馬戲團里,卡車傷痕累累,拖車快散架似的哐哐響,演出的大帳篷破破爛爛,旗子被蟲蛀穿,動物饑腸轆轆。然而我們這些被大師捏在手里的人別無選擇,若不表演就只能乞討。誰會雇傭后腦勺上多長出一張臉的人呢?在馬戲團我是兩面神亞努斯,能看見過去和未來。事實上過去未來我都看不見,就連現在也是一片模糊。
二月末的一天,易奇波命令工人支起大帳篷,檢查需要修理的地方。這幾個工人同時也是演員,藝名叫作“丑蛋三人組”。幾周后我們就該出發,開始本年的巡演。我和易奇波站在撐起的帆布底下。腳下的土地還沒解凍,陽光透過布料射下來,光線暗淡。他問我:“未來會帶來什么,亞努斯?”
我答道:“晚餐,我希望。”
他說:“我預計今年馬戲團要大獲成功。”
“這么樂觀”
“人人都在絕境里,自然要借懷舊來逃避。”
我說:“逃避我們倒是給得了。”
“懷舊,”易奇波道,“就像烤餅上的糖漿,盡管烤餅本身并不存在。”
這時候,矮人梅齊蘭德走進帳篷,身后跟了個陌生人。“大師,”他說, “這位是阿維特先生。大老遠從黑山過來見你。”
從那人的外套和靴子看得出他是農民,眼里的神情則說明此人日子過得很艱難。他臉上的皺紋好似干裂的河床。易奇波摘下將軍帽,低低地彎腰鞠躬。“很高興認識你,先生。”他直起腰,朝對方伸出手,“我是易奇波。”關于怎么對待群眾,大師有甸格言,“把每個人都當作大國的使者,這對錢匣子有好處。”兩人握手。我以為那人會要求加入馬戲團,這種事我見過上百次,可他卻說: “我有東西賣給你。”
易奇波問:“是什么呢?”
“在我卡車的柳條箱里。”
“動物?”
“去年秋天我們遇到一場黑暴雪。上帝的憤怒卷起土地,足足一英里高,云里能看見撒旦的臉。那期間你什么也不能碰,否則空氣里的電流就要把你彈出去。黑暴雪過后留下好多好多蜈蚣,還有一頭野獸。”
“把你的卡車開到大天頂底下,”大師道,“我讓丑蛋來搬。”
“大天頂,哈。”我一面腹誹一面抬頭看破破爛爛的帆布,我的另一張臉哈哈笑。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三個丑蛋使出吃奶的勁兒,從卡車后面抬下長方形的柳條筐。里頭傳出的聲音在帳篷里激蕩,簧片一樣薄,十分刺耳。那種古怪的感覺讓我寒毛倒立。片刻之后,一股惡臭包圍了我們。
“真嗆。”易奇波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權當臨時面具。他問阿維特先生: “能把它從箱子里弄出來嗎?”
“盒子是我做的,一頭可以打開。”農民說,“你有沒有籠子,好把它裝進去?”
大師命令丑蛋去取裝美洲豹的籠子—一可憐的豹子沒挺過嚴酷的冬天。三個丑蛋把金屬欄桿的籠子搬進來放下,讓籠門對準柳條箱能打開的一側。一切準備就緒,阿維特先生走到箱子旁,把活動門往上一拉。一頭黃褐色的影子立刻沖出來。它動作太快,我壓根沒看清。丑蛋放下金屬籠子的滑板門把它困住。我和易奇波走上前去。
大師道:“上帝啊,這是什么鬼東西?”
阿維特回答說:“我和我老婆管它叫塵魔。”
三個丑蛋一步步退出帳篷外,逃得無影無蹤。
那東西跟死掉的那只美洲豹一樣長,但更壯實、肌肉更發達,顏色正如這些日子刮過平原的細沙。它全身覆蓋卷曲的細毛,四條腿強壯有力,爪子上長著弧形的黑色長指甲。尾巴只一小截,簡直算不上尾巴。而它的腦袋是噩夢里才有的東西:雙眼是小到極點的兩粒黑珠子,沒有耳朵,只有兩個洞,仿佛用鉆子在頭蓋骨兩側各鉆了一下。它嘴巴很寬,卻沒有下巴,只一層薄膜,形狀好似綻放的巨大郁金香,邊緣長著胡子,花紋是一圈圈波紋,仿佛有生命一般顫動。塵魔哼了一聲,它發現自己并未逃脫牢籠,便高聲嚎叫起來。當它張開大口,往里能看見幾排鋒利的黑牙。
我忍不住用另一張臉低語:“怪物。”
阿維特四下瞅瞅,好像不確定是誰在說話——他還沒看見另一個我。最后他說:“晤,確實是惡魔。”
易奇波搖搖頭:“你說它是從沙塵暴里來的。”
“黑山那邊的瑟都斯博士,他說這東西可能在地下冬眠了好多個世紀,現在表土吹走,它就醒了。”
“也許,”大師道,“也許。”瞧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此刻他滿眼都是美元符號。“你想賣多少錢?”
農民道:“一百塊。”
“一百塊。”易奇波把手里的帽子戴回頭上,似乎這樣有利于思考。“你無疑發現了貨真價實的奇跡,阿維特先生。我很愿意跟你成交。可眼下我拿不出一百塊錢——今年的巡演還沒開始呢。這樣吧,我現在付你七十。秋天我們在沙特克碰頭,我們的最后一場表演就在那兒,到時我再給你五十。這就比你的要價還高了。到那時我們已經完成了往東的巡演,手頭會很寬裕。”
阿維特摩挲后腦勺,盯著地面想了半天。“我覺得應該可以。”
大師跟農民握手:“好極了。”
“關于這塵魔,有什么注意事項?它吃什么?你怎么照料它的?”
“首先,你們一定要當心。這東西撲倒了我鄰居的老婆,把她當火腿三明治一樣吃了。幸虧我那鄰居明白這東西能賣錢,所以沒一槍打死,反而幫我困住了它。掙的這一百塊,我得跟他七三開。說起來,多的這二十塊我還是自己留下吧。”
我問:“除了農民的老婆,它還吃什么?”
“說不清。”他說,“我們那兒前陣子突然冒出好多野兔,因為挺好抓,所以我就喂它這個。它吃是吃了,可好像并不特別感興趣。倒是有件事,無論如何它身邊都不能有水。見水它就虛弱。早前我妻子往籠子里放過一碗水,就好像喂狗那樣,它差點就完蛋了。虧得我們想明白它受不了濕的東西。下雨時別忘了遮住它。”
當晚,大師把我們召集在帳篷底下,講述他的塵魔計劃,說那東西會拯救我們所有人。“犬娘”瑪蒂娜說易奇波的發言“故弄玄虛”,我們都知道意思是說他的話漫無邊際、冗長乏味。帳篷里已經充滿塵魔的臭氣,在老頭夸夸其談時我們只好忍著。最后,“世上最瘦的大活人”杰克·斯普拉特稍稍抬高聲音道:“這里頭比屎還臭。”講臺后面的籠子里發出微弱的叫聲。
易奇波聽懂了斯普拉特的暗示,說:“最后我想重申一遍:塵魔會吸引觀眾,錢匣子會裝滿,奇妙大篷車會從經濟冬眠中蘇醒,重獲生命。”我們拍了一兩下巴掌,依我看壓根算不上鼓掌。每個人都徑直朝出口跑,就連大師也沒逗留。他的步態仍十分莊重,而三個丑蛋因為受了演講的折磨,跟在他背后模仿他的步子作怪。他們跟著他,我又跟著他們,一起回了易奇波的拖車:我知道今晚準有老歐豪特可喝。看來“橡膠女士”和“墜落天使”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車外生著一小堆火,大家圍坐火旁,來回遞著酒瓶子喝酒。有張木頭折椅還空著,我加入進去。
第二天早晨,我在拖車里醒來。威士忌喝多了頭痛,而梅貝爾的大麻煙則讓我兩張臉一齊咳嗽。我唯一的印象就是易奇波在星空下醉醺醺地踉蹌,拿訓獅的鞭子趕丑蛋三人組。他們圍著他跑,邊躲邊繞圈子,他凌空揮舞皮鞭,發出開槍一樣的聲音。四個人都歇斯底里地大笑。大師揮著鞭子咆哮: “可憐的混蛋。”我走出拖車去趕早餐,差點撞翻梅齊蘭德。他說:“大師要你趕緊去帳篷里。”
我饑腸轆轆,加上宿醉,這種情況下去面對塵魔的氣味,這前景實在缺乏吸引力。但我還是去了。我走進帳篷,發現易奇波站在那東西的籠子旁。他摘了帽子,腦袋低垂。
我說:“我來了,大師。”
他朝籠子點點頭。怪獸躺著一動不動。我瞪眼瞧了好一會兒,想分辨呼吸的起伏,卻什么也沒看見。一群蒼蠅圍著它打轉,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臭味竟好像更濃了。
“籠子里,瞧見沒?”
我點頭。
“死在那兒的,就是未來。”
“你準備怎么辦?”
“假如我沒有一槍崩了自個兒,而且手頭還有閑錢,我就找人把那東西做成標本。”易奇波說, “只要編好漂亮話,打對了廣告,尸體照樣可以大賺一筆。”沒錯,大師絕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塵魔。”看他的表情,仿佛正想象那東西從地上一躍而起、撲向毫無防備的農婦。就在這時,我瞥見一只昆蟲從塵魔腦袋上跳出來,落在易奇波手腕背面,仿佛一個黑點。他低頭看,又把手抬高,瞇細眼睛。
時間過去好一會兒,他還在研究。
最后我問:“什么東西?”
“跳蚤。”他說,“趕緊,去找教授,再把丑蛋都找來。”我跑出帳篷,背后的眼睛看見大師用另一只手蓋住了手腕上的蟲子。他嘴巴咧得大大的,在我身后喊:“如果生命是—坨屎,就把屎做成湯。”
“蠢材教授”是喬·席博樂的藝名,團里只有他比易奇波還老。他干這行很久了,幾乎每個角色都演過,有一次甚至裝扮成“駭人的奇觀:有紋身和小胡子的肥女”。巡演路上的一切他都見識過。大師留下他,充當類似顧問的角色,不過老席博樂一樣要給自己掙口糧,于是就扮成傻子取悅觀眾。教授會穿上畢業禮服,戴著尖紙帽坐在椅子上;易奇波站在他身邊,招呼觀眾過來,然后滿臉懇切地問大家:“女士們先生們,竟然真有這么蠢的人,這可能嗎?”你得花三分錢才能向蠢材提一個問題。我永遠搞不明白,這些人怎么好像巴不得把血汗錢往外扔。不過席博樂有大學文憑,還懂得幾個高深的學術用語,他能把它們串成毫無意義的夸夸其談。這些人愛他的瘋狂,并且覺得自己的這種愛好還挺有意義。
教授行動遲緩,他拖著腳步,一身黑袍走在拖車之間,活像陰沉的神父。冷天對他來說特別難熬。他有一頭濃密的銀發,胡子也是銀色的,像鬼魂一樣蒼白。等我找齊了丑蛋,席博樂才剛剛挪進帳篷的影子里。易奇波馬上命令丑蛋去取三個擰蓋的玻璃瓶和一把眉毛夾子。接著他轉身對教授說:“還記得嗎,喬,你二十年前的節目,席博樂的寵兒?”
教授聽了易奇波的話,花了好幾秒鐘反應,隨后微笑道:“你說跳蚤?”
大師走近我,說:“這個人,曾經擁有全世界最著名的跳蚤馬戲團。老天爺,那可夠賺錢的。”
教授說:“的確是檔好節目。”
我問:“后來怎么了?”
“弄不到跳蚤。要讓它們表演,你得給它們拴一圈很細的金線。貓狗身上的跳蚤太小,人身上的跳蚤一一人蚤一一那是夠大的。我給它們套上迷你戰車,讓它們扛把小雨傘走鋼絲。最后我會用大炮發射一只跳蚤,在半空接住它。現代社會太干凈,跳蚤越發少,再也找不到了。”
大師道: “希望你還留著那些金線。”他抬起蓋住手腕的手,把跳蚤送到教授眼前,讓對方仔細看清楚。“瞧瞧這東西,個頭多大。”
席博樂點頭,起先很慢,后來漸漸堅定。“這跳蚤能用,”他說,“能用。”
“那堆沒用的臭肉只能燒掉。在那之前,我讓丑蛋盡量多抓些給你。”
早春里的一天,車隊終于向著朝陽啟程。無所事事的寒冬像煉獄一樣難熬,動起來、整天忙著干活,我倒覺得這樣好得多。塵魔被燒得只剩骨頭,易奇波收藏了頭骨和爪骨;直到我們離開,彌漫營地的臭味仍然不曾散去。盡管平原上刮著沙塵暴,但脫離了惡臭的觸手以后,大家的呼吸都順暢多了。
我開始溫習自己的節目:除了一張嘴吞云另一張嘴吐霧這種廉價的把戲,就是自己跟自己吵嘴。大師經常警告我:“你的另一張臉,別老讓觀眾對著它。它太怪、太餓,每次它舔嘴唇都要嚇跑客人。”我只見過一次自己的另一張臉,那是在擺滿鏡子的房間里,結果當場嚇暈。事情過后我失去了那段記憶,一直無法在心里描繪自己的另一副模樣。每次嘗試,都會手臂上的汗毛立起,嘴巴干得冒煙了。我重寫了吵嘴的劇本,把另一張臉的臺詞減半,免得自己經常需要轉身面對觀眾。本來表演就讓我筋疲力盡,這樣會好些。
大師說對了,這年三月,人們的情緒低落到極點,竟然會假裝覺得我們的節目很不錯。臨近馬斯科吉,蠢材教授脫下畢業禮服,換上燕尾服和大禮帽,重生為“寵兒主人席博樂”。有天晚上,他跟我、大師和梅貝爾一起閑坐。酒瓶和大麻煙在我們之間來回傳遞,他解釋說: “這些不是普通跳蚤。它們大到不成比例,尤其是腦袋。我能看見它們睜大眼睛等我的指令。我用珠寶匠人的放大鏡看過,發現它們長的不是昆蟲那種細小的足,而是肌肉強壯的胳膊腿,腳能抓牢,像人手一樣。”
易奇波吸口大麻,問:“它們能不能表演?”
“我敢說它們比狗都聰明。”席博樂道, “我都不必用金線捆,它們就自愿表演我要求的把戲。”
橡膠女士問:“它們吸你的血?”
“它們不碰我。我晚上睡了,它們就離開拖車去狩獵。我猜它們肯定是吸了我們的動物,但我覺得應該讓它們自己找吃的。它們吃得了多少?總共才六只。”
易奇波說:“孔雀好像有點兒虛弱。”
“等到了馬斯科吉,等你看到它們表演,還有它們賺到的錢,你就不會在意這些事兒了,大師。哪怕它們在你的蛋蛋上開派對呢。”
我腦袋背后那張臉說:“有女士在場,文明點。”
我看了新跳蚤馬戲團的首演。正如老頭所料,席博樂的寵兒大獲成功。他演出的位置在帳篷左后方,酋演過后,那里每晚都擠滿人。跳蚤很容易看見,觀眾被它們驚得目瞪口呆。舉、拉、雜耍、走鋼絲、跳躍,所有不可思議的動作完全不靠繩索,只需席博樂開口下令。席博樂拿一張板子充作舞臺,臺上有三個繩圈,每個繩圈里各有一只跳蚤做不同的表演。一只把銀制打火機舉過頭頂,一只拋接香菜籽,第三只翻滾、高高躍向空中。在它們頭頂,還有一只在走鋼絲。最后六只跳蚤分兩組各拉一輛迷你戰車,繞著中央的繩圈競速。跳蚤寵兒的消息遠遠傳開。每次表演結束時,那些鬼東西還排成一排,向鼓掌的觀眾鞠躬。
席博樂恢復了昔日的模樣,步子里竟有了活力。他變成了馬戲團的明星和焦點,非常受用。“我以鐵腕控制它們。”他告訴我說,“它們知道自己最好乖乖聽話。”但我提起新近送命的孔雀和紅毛猩猩布魯圖斯,說道它們最后的日子都是沒精打采,日漸憔悴。他對此不屑一顧。
“你當真相信跳蚤能吸干猩猩的性命?得了吧,亞努斯。”
我承認:“的確,才六只。”
“之前是六只,”他說,“現在是十只了。可還是那話,十只跳蚤?”
我的疑慮被表演的成功所淹沒。有了席博樂吸引來的觀眾,所有表演都很火。然而大師卻并沒因財源滾滾而高興,反而好像憂心忡忡。有時他竟不等天黑就拿出老歐豪特。有人聽他嘀咕: “跳蚤,這東西懸得很。”墜落天使問過他這話什么意思。易奇波悄聲說:“那出戲里讓我擔心的倒不是跳蚤。”然后食蟻獸突然得了急病,一周工夫就耗竭精力,死了。發現它的尸體后,大家注意到它的眼睛不見了。我再次覺得這事兒疑慮重重。怕是跳蚤搞的鬼。梅齊蘭德深有同感,有天夜里我倆站在餐車背后談起這事。那天正好是滿月,我倆都睡不著——我們心里清楚馬戲團的動物是怎么回事,幻想中的瘙癢讓我們雙雙失眠。
“只剩得白化病的臭鼬了。”他說,“接下來會怎么樣?”
第二天早上,白化病臭鼬也追隨其他動物一道去了。除了跳蚤,我們再沒有任何動物,自馬戲團成立這還是第一次。可憐的東西,它的葬禮實在讓人傷心。人人都來了,可誰也沒講半句話。最后易奇波摘下帽子,清清喉嚨。“我呢,這只肥過頭的耗子死了,我反正是不難過的。它咬過我一口。說起來,沒了整個動物園我反而高興。這些倒霉的野獸沒了更好。這種做法本來就是犯罪,我再也不參與了。”等他說完,跳蚤們拖了一朵蒲公英到墳上。席博樂說:“現在禱告吧。”我發誓,我看見它們跪成一排低下了腦袋。梅齊蘭德從墳墓對面抬頭看我,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我注意到身旁的墜落天使臉色蒼白,他的淡紫色戲服原本皮膚一樣貼身,現在卻有褶皺垂下。
馬戲團的表演者有個共識:墜落天使沃特·胡普士,他的節目實在簡單,甚至于有了優雅的韻味。他爬上二十英尺高的梯子,到大天頂最頂端的平臺,然后小心翼翼向前彎曲,苦著臉,墜落——像忘了自己會飛的烏一樣垂直墜落。他又高又瘦,并不適合這種動作。當然,梯子底部落地的地方,在壓實的泥地下埋了兩張舊床墊,床墊上灑滿鋸末,讓觀眾猜不出里頭別有玄機。可無論如何,每次表演依然是強烈的撞擊。胡普士墜落了一輩子,腦子都撞糊涂了,這點大家早就知道。然而當我們離開塔爾薩前往威奇托時,一種怪異的倦怠感籠罩了他。他爬梯子的動作可憐巴巴,所謂的飛翔簡直就是悲劇。所以,我和梅齊蘭德對他留了心。
一天中午吃飯時,我故意坐到他身邊。“你瞧著挺疲倦,沃特。”我說,“最近沒睡好?”
“我覺得肋骨好像裂了。”他一側嘴角淌下一點麥片粥,“而且身上癢癢得厲害。癢得醒過來呢。”
我問:“說不定是被蟲子咬了?”
“啊。”說完他就接著吃麥片粥。
接下來的日子,沃特憔悴的程度幾乎趕上了杰克-斯普拉特。兩人仿佛下了戰書,爭奪“最憔悴”的桂冠。大師把我拉到一邊說:“墜落小子糟透了。讓我想起孔雀。”
我告訴他自己的想法,還說梅齊蘭德也猜到了。“那些跳蚤,也不知是什么東西,反正它們吸干了所有動物的精氣,現在找上人類了。”
他說:“你說胡普士?”
“還用說。”我回答道,“瞧他那樣。”
當時胡普士正在排練。我們的目光投向帳篷中央。看天使爬梯子的動作,仿佛他已經化身為重力。我能感覺到他每一步都費盡力氣。然而他還是登上了頂,真是好樣的。他爬上平臺的工夫,易奇波都抽完了一支香煙。上了平臺,他一點點挪到邊緣,突然腳下一個踉蹌。他伸手抓住喉嚨,墜落時發出凄慘的呻吟,最后啪嗒一聲落了地。我和大師跑過去時,人已經死了,地上是一具骨骼斷裂、沾滿鋸末的尸體。
易奇波喘過氣來,轉身對我說:“去找丑蛋。”
丑蛋三人組把席博樂帶到易奇波的拖車外,我和梅齊蘭德早已恭候多時,老歐豪特酒來回傳遞。大師說:“把瓶子給喬。”我把瓶子給他。
易奇波說:“我們得談談。”
席博樂道:“給我支煙。”
他接過我遞去的煙,用表演時跳蚤舉起的銀打火機點燃。他的雙手在顫抖。他問:“談什么?”
“墜落天使。”
“悲劇。”
大師說:“我們覺得是你的跳蚤弄死了他。”
“我的跳蚤?你們怎么能這么說。”席博樂義憤填膺,坐在椅子里挺直腰板。
“得捏死它們。”
老頭搖頭。“不可能。它們太多了。即便現在它們也在聽我們說話。”教授最近幾周的氣勢蕩然無存,自從我認識他,他從未顯得如此虛弱。他就著瓶子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向前彎下腰,盯著地面。
易奇波說:“我還以為你說了算。”
“我也以為。”
梅齊蘭德哨聲說:“我們用火燒吧。”
“沒用,還不如燒了自己,順帶把這該死的車隊全燒掉。”教授說,“然而不等你們點燃火把,它們就會撲上來,把你們吸的比沙漠還干。”
“反正我不準備傻等著輪到自己上菜單。”易奇波說, “把它們召集起來開會,咱們設個埋伏。”
“噓,”席博樂說,“我跟你說了,它們能聽見我們說話。”
大師怒吼:“操你媽的跳蚤。”
我和梅齊蘭德起身,緩緩離開會場。
易奇波看我們悶不作聲逃離現場,說:“沒種的狗屎。”
我用背后的那張嘴警告他:“說話當心。”
兩天之后,大師在自己的拖車里吞槍自盡。杰克?斯普拉特發現了他的尸體:癱軟在椅子上,兩眼之間有個洞,一塊錢銀幣大小。他的雙腳、脛骨、腹部、臀部和大腿也有彈痕。我們知道他定是癢得發瘋,于是想用子彈驅趕折磨自己的家伙。只有丑蛋三人組敢碰他的尸體。他們把它拽到營地邊緣,收集灌木做了個柴堆。馬戲團的成員一個個走出藏身之處,送他最后一程。這次的葬禮比白化病臭鼬的還要沉默。不過當濃煙升上空中,我們眼里全都含著淚,既是為他,也是為我們自己的命運。跳蚤寵兒們也來了。好幾百跳蚤列隊跪下祈禱。火熄滅后,丑蛋三人組取出燒焦的頭骨,將它安放在車隊頭車的保險杠上。
我的同伴們先后衰竭、死于跳蚤的饑腸,但請諸位諒解,我無意在這份名單上多花時間。我們的隊伍無法停留,繼續從一個鎮子走向下一個鎮子,身后留下一串冒煙的焚尸柴堆。等走到堪薩斯和密蘇里邊境的圣約瑟夫,好多人都衰弱,枯竭,死去:杰克-斯普拉特、“電先生”、“世上最丑的人”和他美麗的妻子、羅尼、“蟹孩”、加斯東、廚子,還有許多許多。誰也不敢提起我們面臨的恐怖困境。直言不諱的人立刻會升到菜單最頂端,哪怕悄聲嘀咕也很危險。為了讓馬戲團能繼續運轉,我們剩下的人只能承擔更多工作。
一旦開始癢癢,你就時日無多了。大多數人都被拖入一種聽天由命、默默接受的陰郁狀態,但也有一兩個人暴跳如雷、拒不認命。后者的死更讓人難受:命運無法逃避,他們徒勞的反抗只顯得分外可悲。至于活下來的表演者,他們知道自己就像養來吃的牛,還要承受被昆蟲奴役的巨大壓力,這些很快影響了他們的表演。算命人只看得見一種未來;扔飛刀的人雙手像籠中鳥一樣哆嗦,可憐的助手嚇得渾身僵硬,生怕自己還沒死在跳蚤嘴里,先死在他手里;丑蛋三人組也沒了幽默感。然而盡管馬戲團的表演糟糕透頂,每到一處,人們依然涌來觀看席博樂的寵兒。如今謝幕的場景已經變成幾千只跳蚤集合成人的形象,朝觀眾摘下跳蚤組成的帽子敬禮。
我和梅齊蘭德小心謹慎地傳紙條,用這種辦法策劃出逃——跳蚤總不至于識字吧。我們商量在圣約瑟夫離開車隊,計劃在席博樂表演結束時,混在觀眾里一起消失。一旦到了大路上,就想辦法搭便車或者開跑。這實在說不上什么計劃,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我們之間來往的紙條多如牛毛,大多數都在琢磨一件事:跳蚤顯然準備先把我們馬戲團的人吸干,然后再散入人群。馬戲團經過的那些鎮子全都安然無恙,并無跳蚤感染的消息。我倆不禁奇怪,為什么寵兒不曾向外擴張,讓其他人也籠罩在它們帶來的恐怖中?梅齊蘭德認為它們在積蓄力量,先增加自己的數量,再對路上某個無知無覺的小村子發起全面進攻。但它們表演時匯聚成人的形象給了我靈感。我寫紙條告訴矮人:“它們是—個整體。”
按照計劃,圣約瑟夫第二天傍晚的表演結束,我就去丑蛋的拖車背后跟我的朋友會合。他收拾了一個小包,捆在桿子上,手里還拎著燈,特意將燈芯剪短,只產生一點微弱的光暈。他把一只裝奶瓶的板條箱翻過來,背靠拖車車輪坐在箱子上,雙腳懸空。“快,”我說,“出發。”我迫不及待想要跑路。我轉身邁步,背后的臉卻發現他沒動彈。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眼窩里空空如也。我猛地轉過身去。
曾經的眼睛變成皺巴巴的空洞,跳蚤從里面爬出來,仿佛兩條活生生的黑線。它們排成單列,而且假如我的耳朵不曾欺騙我,還合唱著某種歌。我嚇得作嘔,不由得彎下腰,雙膝跪地。跳蚤下到地面,來到我面前兩英尺之內,然后拼出一個詞: “抱歉。”竟還是我自己的筆跡。我屁股上被咬了一口,警告我別想逃。但讓我吃驚的是,它們居然并沒撲上來大快朵頤。也許是要留著下頓再吃吧。我暈乎乎地回到自己的拖車,整晚不停地撓屁股。只那一口就癢得受不了,想到最終全身都會這樣,易奇波用手槍撓癢的方法似乎也不覺得瘋狂了。
我承認,跳蚤確實精明。第二天,我們燒掉梅齊蘭德的尸體,車隊卻掉頭從密蘇里州回到堪薩斯腹地。跟團表演兩年以上的人都知道這路線走錯了,可誰也沒提起。我立刻推斷出發生了什么。拖車由丑蛋三人組駕駛的卡車拖動,他們想帶我們離開城鎮,去空無一人的大平原上。說實話,他們竟有如此遠見,或者如此善良,真令我震驚。等跳蚤吃完我們,恐怕沒什么能阻止它們蹂躪全人類。去平原的目的就是想把我們困在大塵暴中心,等它們把我們吃完,就只能互相蠶食。假如世界最后終能得救,救它的將是三個可憐的丑蛋。
接下來的三天,車隊全速前進。起先走在馬路上,途徑幾個荒廢的小農場和破敗的小鎮。然后馬路變成踩實的土路,橫穿一片曾經的牧場。四周只剩下灰蒙蒙的廢墟。你幾乎不會察覺天空還是藍色的,因為灰塵鋪天蓋地,窒息空氣,遮蔽太陽。我和后面的我只能用手帕捂住嘴巴鼻子,還要找東西保護眼睛,免得揚起的沙塵吹到眼睛里。我選擇了護目鏡,另一個我則把寬檐帽壓低湊合。走在這片荒蕪中,時間延長到難以忍受。第三天下午,車隊停在美國荒無人煙的干枯中心,席博樂通知丑蛋,不得繼續行駛,跳蚤需要表演。
拖車圍成了半圓。夜幕降臨,我們點亮燈和火把。方圓一百英里都沒有付費的顧客,只好由我們自己充當觀眾。我們別無選擇,只得搬來折疊椅,圍成半圓,中央是席博樂和跳蚤的臨時小舞臺。老頭穿著畢業禮服,沒穿燕尾服也沒戴大禮帽。他面朝我們站立,身體來回搖晃,臉色掛著僵硬的笑容。等大家安靜下來,他從頭頂脫下畢業禮服,扔在地上。單方面的屠戮之上又添了新的折磨:一絲不掛的席博樂站在我們面前。
人群中的呻吟清晰可聞,有人用最最凄慘的口氣悄聲道:“夠了。”這兩個字仿佛暗號,剎那間,老頭全身都被跳蚤覆蓋。事情發生得太快,一開始我還以為火把投下的陰影愚弄了我的眼睛。然而并不是。只片刻工夫,他身上的每寸地方都沒能幸免。寵兒涌進他嘴里,切斷了他的尖叫。它們掛在他身上,隨吸血的節奏起伏。很快它們又消失了,與出現時同樣突然。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他的尸體依然直立不倒,雪一樣白,渾身干癟,被吸干了血液。可緊接著,它便向內塌陷。觀眾們倒抽一口涼氣,我們目瞪口呆地站著,不知接下來將會怎樣。大家明白這里就是“易奇波的奇妙大篷車”的終點。不知怎的,跳蚤察覺了我們無言的背叛。
它們再度出擊,眨眼工夫就撲滿“呆瓜”赫克托全身;它們把他變成了木乃伊,速度比赫克托咬掉雞頭還快。他倒下后,它們又撲向雜耍人和他的學徒。這時丑蛋三人組站了出來,他們拿著一罐罐汽油,把幾個被跳蚤覆蓋的扭曲人形澆了個透,然后他們中間最丑的那個把點燃的香煙扔了上去。突如其來的爆炸氣流將我掀翻在地。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在扶我自己起身,兩個我逃離馬戲團,跑進夜色中。前方漆黑一片,背后的我看見大火吞噬了拖車、尸體散落各地,還有一個跳蚤組成的人形,朝我脫帽、揮手。
我全速奔跑,這輩子從沒跑得這樣快,也再不會跑得這樣快。最后我停下來喘氣,離燃燒的馬戲團少說有一英里。然而我的另一個我表示不滿。 “起來,你這拖后腿的。”他怒吼,“我才不在乎它們會不會把你吸干,但我還想活呢。跑起來。”我掙扎起身繼續跑,漫無目的地越過沙丘、穿過荒地。過了許久,風終于停歇,天空不再被沙塵遮蔽,月光透了下來。我借著月色找到一所廢棄的房子,房子一側完全埋在沙里,淹沒房頂。幾個較小的沙丘包圍了入口。我筋疲力盡地撬開門,推開一尺高的沙子。里面有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沙子堆到了天花板。另一間沒被沙侵入,窗邊放了把搖椅,還能看到一部分月光灑在荒蕪大地上的景象。
第二天,我在搖椅里醒來,耳畔是黑暴雪在大草原上移動的咆哮。不斷接近的聲響仿佛火車頭的轟鳴,將我驚醒。我跑出屋外,見它從遠方來了。兩英里高的灰朝我翻滾,那片巨大的棕色云,很容易被人誤當作綿延的高山。我逃脫了馬戲團,現在卻要被沙暴活活埋葬。我告訴自己我不準備再逃了,可是頂在前頭的風沙刮在身上,讓我聯想到被跳蚤咬的感覺。我看了黑暴雪最后一眼,轉身朝屋里跑。確如阿維特所言:翻滾的沙塵匯成撒旦的面容,頭上長角、蛇的眼睛、大張著嘴巴,跳蚤一樣饑餓的神情。我跑進屋里,趕在它撞上來的前一刻關上門。我在干凈的屋子里縮成一團,脫下外衣蓋住自己兩張臉。灰塵令空氣變得厚重,屋外的聲響震耳欲聾。
那天夜里,等撒旦離開,我扒開沙鉆出房子。第二天早晨,我踏上了返回文明的征程,路上遇到了半埋在沙和風滾草里的嘉年華車隊。我看見了同伴們被吸干的尸體,丑蛋三人組也在里頭。不過哪里都沒有跳蚤的蹤影,就好像沙塵暴讓它們重新進入了冬眠。我闖進席博樂的拖車,從錢匣子里拿走現金——跳蚤表演大獲成功,匣子里有一大筆錢。我想法子發動一輛卡車,開車去了堪薩斯的自由鎮,并最終在那里定居。當地人接受了我的樣子,這讓我很是吃驚。可話說回來,那些年里他們的煩心事太多了,兩張臉的我實在排不上號。
我從未再談起馬戲團,但我時常在心中描繪它的樣子:在平原上,掩埋在飛揚的沙下。兩年后,我在紅十字會一間臨時醫院當志愿者,幫助那些因吸入灰塵而病重的人。一次黑暴雪過后送來一個女病人,瀕臨死亡。那是“橡膠女士”梅貝爾。她病得很重,呼哧呼哧地噴出一片片灰塵,胸部發出咔嗒聲,仿佛一大籃子破瓷器。她還記得我,微笑著叫我亞努斯。每天傍晚,當病房里靜下來,我就坐在她床邊,兩人回憶表演、易奇波還有寵兒出現的事。她告訴我,她逃過一劫,是因為身體太有彈性,跳蚤吸不到血。這話讓我思考,我說:“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這事兒:為什么它們放我逃走。”
“這我知道。”此時梅貝爾幾乎已經沒法說話,她示意我湊近些。我彎下腰。“席博樂告訴我,說是因為你后腦勺的那張臉。它們有點把它看成同類。”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謝謝她,不過我的另一個我向她道了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