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那年四月,蘇淺孤身一人去看了日本的櫻花祭。
她看著神奈川的枝垂櫻在枝頭上團成團,一樹樹垂掛下來,紛紛揚亂落如雨。偶一轉身,竟遠遠看到林凱軒微笑的側影,他正細心地為身邊的女孩子拾起她發間的花瓣。
蘇淺默默低頭藏身在櫻花樹后,他到底沒有忘記那個諾言,盡管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是自己,好歹也算是一起看過一場櫻花祭了。
她從包里掏出一本純白色的日記本,今天能和你一起看櫻花,真開心!寫著寫著,她笑著的嘴角就耷拉下來了,看著他歡欣的笑容,最后在紙上慢慢寫道:認識你的第1607天,林凱軒,我想,我可能不會再喜歡你了。
她一筆一畫地寫完最后一個字,抬頭看陽光透過細密的枝椏照下來,突然覺得有些難過,但并不疼,像是窗外突然下起了櫻花雨。
2
林凱軒,我今天終于見到你了。傳說中獨孤求敗的年段第一,原來也可以有那么溫暖的笑容。你知道什么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嗎?就是說有些人剛剛遇到,卻好像認識了很久。
蘇淺靠在墻角,默默低垂著眼睛,不想去看攝影協會的社長。
她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拿下了《小美人魚》這個劇本的女主角,可微電影開拍在即,社長卻一聲令下中途換人,將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資格捏得粉碎。
“你也別怪我,我這是為大局著想。”社長敲了敲桌子,“原本選角的時候就沒覺得你合適,現在艾琪加入了,你當然要把位置讓給人家。”
蘇淺支吾了一聲,到底是敢怒不敢言,眼角瞥了一眼艾琪,看她柔順的長發燙成波浪卷,臉頰精致得好像瓷娃娃,確實怎么看都高自己一大截。
她的心情越發沮喪,卻聽到電腦旁有人說:“小美人魚可以繼續讓她演,艾琪的氣質,其實比較適合演公主吧。”
蘇淺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看去,看到林凱軒抬頭沖她笑了笑,心里便如同吃了蜜一樣開心。
艾琪眨了眨眼睛:“我沒意見。”
社長看了看大家,沉思片刻后表示同意。
角色好不容易敲定下來,托林凱軒的功勞,蘇淺成功捍衛了女一號的位置,林凱軒出演王子的角色,艾琪則飾演丹麥的公主。
社團大會散場后,林凱軒扯了扯蘇淺的袖子:“我們以前見過嗎?”
蘇淺心底有個小人跳來跳去,她就是那個年段排名每次都緊挨著他的人,甚至考新澤大學,報攝影協會,都不過是因為想離他近一些。
窗旁的櫻花結出了小小的花苞,在三月的陽光底下,她笑著握住了他的手:“我叫蘇淺,蘇州的蘇,清淺的淺。”
由于一起拍微電影,又都是同系的,兩個人放學后就經常走在一起。他們一起去吃石鑼鼓巷的小吃,一起在圖書館自習。那種感覺對于蘇淺而言,就好像渴望許久的驚喜突然從天上砸到她懷里,有些暈乎乎的不真實。
校園里的櫻樹要開花了,她單手托腮,看著趴在桌上淺眠的林凱軒,幻想著自己能在櫻花樹下對他說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可有些話,剛到嘴邊就遲疑了,她不能講,她說不出。
蘇淺并沒有拍微電影的經驗,林凱軒便義不容辭地擔任起幫她對臺詞的任務。這回正好對到小美人魚愛上了人間的王子,便去請求海巫婆劈開她的魚尾的場景。
“你不要你的尾巴了嗎?你愿意放棄舞蹈般飄蕩的自由?”
“我愿意。”蘇淺捏緊了手中的臺本。
“你要付出代價,你會為此受苦。”
“我愿意。”
“我要你美妙的聲音作為交換,這樣小公主就不能說出她的心事了。”
“我愿意。”蘇淺的聲音微微發顫,她極認真地看著林凱軒的眼睛,“我不在乎我不能再說話,真心喜歡一個人,不必告訴他。”
對方愣了愣:“你哭了?”他手忙腳亂地找紙巾,調侃般笑著,“蘇淺你可以去當奧斯卡影后了。”
蘇淺用袖子擦了擦眼底的熱淚,漫不經心地笑著,心底卻有種莫名的失落。那句話是說給他聽的啊,她多想讓他發現,卻又生怕被他察覺。
3
認識你的第37天,林凱軒,也許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如同一顆自以為戰勝黑暗的星星,原來我對你那些深的淺的期待,其實全都是誤會。
盡管蘇淺十分努力,但拍攝過程卻沒有想象中的順利。當社長第十次喊卡的時候,蘇淺就覺得自己要完了。
她看見社長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蘇淺,你別老發抖啊。”
“海風太大了。”攝影師吳飛面露難色,有些心疼地看著蘇淺。
“那要不就先拍艾琪吧。”社長直接越過蘇淺,沖艾琪招了招手。
蘇淺咬著下唇默默地退到一旁,心底蟄伏許久的自卑仿佛一個小怪物,從洞里鉆出來,一會兒張牙舞爪,一會兒又偷偷抹著眼淚。
林凱軒幫她披了一件衣服:“開心點兒,待會兒好好加油不就行了。”
那一瞬間,蘇淺覺得他心里是有她的,她抬頭剛想對他說話,卻看到他的目光牢牢地被艾琪鎖住了。艾琪在海邊跳舞,神采飛揚,烏發裙裾隨風飄轉,腕上的銀鈴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身后就是無盡的浪潮和夕陽。鏡頭慢慢拉近,連社長都忍不住打了個響指:“真是太漂亮了!”
蘇淺的心沉了下去,她還沒開口,林凱軒就先說:“你看過奧黛麗·赫本拍的《羅馬假日》嗎?她簡直是一個真正的公主。”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艾琪身上移開,他對她說話,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喜歡奧黛麗·赫本嗎?”蘇淺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
“開玩笑,誰會不喜歡公主呢。”林凱軒終于轉頭看了她一眼。
好像充滿水的氣球被戳破了一個洞,明明心里難過得要命,她卻抬頭擠出一個生硬的微笑:“要不要求我幫你?”
林凱軒瞪大了眼睛,仿佛驚覺于自己的心事被她發現。她第一次看到他有些靦腆地撓了撓頭,于是更加確定了那個答案。
她太了解他了,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她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倘若早一些說出口,一切會不會不同呢?她搖搖腦袋趕跑這個想法,童話終歸是童話,倘若讓知道真相的王子再選一次,他恐怕也不會選擇小美人魚。
4
認識你的第58天,櫻樹終于開花了,可是林凱軒,我覺得我要失去你了。
為了在艾琪生日當天給她一個驚喜,蘇淺和林凱軒可謂是絞盡腦汁。在否決了無數方案后,蘇淺看著窗外繁盛的櫻花:“不如我們把櫻花塞進玻璃球里,你說把春天送給她,女孩子肯定感動得一塌糊涂。”
林凱軒的眼睛好像發亮了一樣,他揉了揉她的頭發,一把拉起她的手往櫻花樹下奔去。她站在櫻花樹底下,看著他三兩下爬上矮墻,用手推著枝干,搖落滿枝的櫻花。墻頭的爬山虎映在她的少年身上,蘇淺的心底如同繁櫻盛開。
林凱軒用鑷子輕輕將櫻花放進鑿好孔的玻璃球里,最后的成品十分漂亮。蘇淺趴在桌上靜靜地看著他,心里有股酸酸的液體一點點滲出來。
“蘇淺。”他叫醒了正在晃神的女孩,攤開他的手心,上面是三顆中間夾著櫻花的玻璃球,“這三顆玻璃球送給你。”
“只有三顆啊。”
蘇淺伸手去拿,指尖觸到玻璃球的時候聽到了他的下一句話:“要不然我就學學《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一個玻璃球代表一個愿望,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
她的指尖顫了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球握在手心里,乖巧地笑了笑。可是如果真的可以的話,她的第一個愿望會是,希望他離艾琪遠遠的。
由于社團經費有限,艾琪的生日會放在大排檔過。林凱軒將裝滿櫻花球的玻璃瓶放在身后,深吸一口氣往前邁了一步。
蘇淺輕輕拽住他的胳膊:“你想好待會兒要說什么了嗎?”
“把春天送給你啊。”林凱軒在吵吵囔囔的人群中提高了聲音。
“我教你一句。”她踮起腳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出了那句她一直想對他說的話,“你愿意陪我看一輩子的櫻花嗎?”
林凱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的喉嚨里卻好像吞進去半個檸檬,酸酸辣辣的感覺往上翻騰,直沖她的鼻腔。她眼睜睜看著他將那個玻璃瓶捧到艾琪眼前:“艾琪,你愿意陪我看一輩子的櫻花嗎?”
周圍的人跟著起哄,有人用筷子敲打著玻璃杯。蘇淺卻比林凱軒還要緊張,心頭的一塊大石頭高高吊起。別答應,拒絕他啊,心底那個小怪物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跳來跳去,揮舞著旗子叫囂。
艾琪將那個玻璃瓶抱在懷里,她看著那些凝固在玻璃球里的櫻花,笑得眉眼彎彎:“我愿意。”
蘇淺心頭的那塊大石頭轟然落地,宣布了她的死期。
四面八方伸出來的手把他們兩個人推到一起,林凱軒這才長吁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去看蘇淺,她是人群里鼓掌鼓得最用力的那一個。
她笑得好難看啊,但是她怕不這么笑,就會哭出來。
5
認識你的第89天,林凱軒你知道嗎?暗戀其實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沒有敵人的戰爭,是自導自演的獨角戲,是我一個人的捉迷藏。
明明什么都沒變,卻好像什么都變了。
至少對蘇淺而言,她再也不能和他一起上學放學,不能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吃好吃的。她有時一個人穿行在校園里,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的影子。不過好在和林凱軒還有個交集,可是《小美人魚》的微電影,馬上就要殺青了。
最后一場戲是在大船上拍的,王子和公主在甲板上舉行婚禮,而小美人魚不忍心殺害王子換回自己的魚尾,寧愿在海上日出的時候化為泡沫,心碎而死。
蘇淺整個人浸在四月的海水里,由外而內,一點點被凍到骨子里。她抬眼看著甲板上艾琪挽著林凱軒的手,初升的日光染上他們的眉宇,而他們低著頭言笑晏晏。
“咔嚓”,那一刻,她仿佛真的聽見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蘇淺覺得他好像在往這個方向看,于是朝他微微笑了,腳踝卻突然抽了筋,拉著她往海底沉去。
那一刻她突然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看到撥開水紋抵達她眼底的,他的目光。
“蘇淺!”甲板上亂作一團,有人一個猛子扎進海里,把她往上托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里,蘇淺看到社長舉著她的特寫,說這簡直是整部電影里最動人的場景。
她虛弱地笑了笑,因為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感到了絕望,屬于小美人魚的絕望。
“最后救我的人是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吳飛這小子,他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
是吳飛啊。蘇淺抱著膝蓋低下頭,她有些自私地想,那個人,為什么不是林凱軒呢?
微電影殺青之后,蘇淺只能假借著朋友的名義約他出來玩,他也真的拿她當好朋友,幾乎每一次都有求必應,風雨無阻。
他們的話題總繞不開艾琪,他每次提起她,眼睛里就像小孩子一樣真誠而純粹。他抱怨她什么事都愛耍小性子,語氣既甜蜜又苦惱。
蘇淺用吸管不停地攪著杯里的咖啡,果然長得像公主的人,就算有公主病,也是值得原諒的。
她就一直靜靜聽著,直到聽到林凱軒無奈地說:“其實艾琪和我說過,讓我和你斷了聯系的,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蘇淺一口咖啡差點吐出來,勺子輕輕磕著玻璃杯,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戳穿所有的偽裝。
“你怎么了?”連林凱軒都看出她有些失態。
“沒有啊。”蘇淺慌忙擠出一個微笑,口是心非地說,“她根本不用擔心,我已經和吳飛在一起了。”
林凱軒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那一刻蘇淺多希望從他口中聽到反對的話,但他卻好脾氣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早就看出你會和吳飛這小子在一起的!”
蘇淺嘴角的笑容瞬間凝固,她淡淡“哦”了一聲,仍是低頭攪杯子里的苦咖啡。你什么都看出來了,就是看不出我喜歡你啊。
林凱軒送她回宿舍后,蘇淺又一個人偷偷溜了出來。她走到那棵櫻花樹下,借著月色,看到前不久的櫻花全都凋謝了,只留下枯瘦的枝椏。
她抬頭看著枝頭的月華,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也隨著櫻花一片片凋零。
林凱軒,有些話,我真的想親口說給你聽。
第二天,她回了吳飛的短信:“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她聽到教室后排傳來壓抑的歡呼聲,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她以為這樣就能忘記林凱軒,可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6
認識你的第314天,林凱軒,你太溫暖了,笑起來的時候好像一個小太陽。希望你往后的道路也能有溫暖的人相伴,我希望那個人是我,但如果不是,也沒有關系。
那部《小美人魚》最終斬獲了年度大學生微電影比賽的銀獎,由于比賽是中日合作企劃的,獲獎者有機會前往北海道進行為期一周的游學。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尤其是吳飛,一直嚷嚷著要幫蘇淺多拍幾套和風寫真。
北海道的冬季很美,雪覆蓋著松林,屋子是低矮的,檐下風鈴隨風起伏,如同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童話故事里。
蘇淺換上黑底櫻紋的和服靠在木格門口,吳飛蹲在雪地里不停地按著快門,變化著各種高難度姿勢拍蘇淺。她偶一轉身,卻看到林凱軒一個人垂頭喪氣地走出了庭院,外面下著米粒大小的雪,他卻連傘都沒撐。
“林凱軒!”蘇淺叫了他一聲,他置若罔聞地繼續往前走,蘇淺拿了旁邊的一把紙傘追上去。
“還沒拍完呢!”吳飛喊他。她卻顧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沖他揮了揮手。
在轉身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吳飛沮喪的身影,他一只手掛著單反相機,站在雪地里,格外孤獨。她突然覺得有些心酸,但有什么事情能比林凱軒更重要呢?
“林凱軒。”蘇淺去拉他的手,卻被他甩開了。她又追了幾步,把傘往他頭上傾斜了大半,“你和艾琪是不是真的分手了?”
雪地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松林寂靜,沒人說話就表示默認。并沒有想象中的竊喜,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傷,她輕聲說:“別難過了。”
林凱軒仍是自顧自地往前走:“我才沒有難過。”
他向來如此,越在意就越冷漠,越不想失去就表現得越不在乎。蘇淺什么話也沒說,就靜靜跟在他身后,把傘往他頭上遮。雪花落在肩頭,化了,就滲進和服里,分明冷得刺骨,她卻一言不發地走了一路。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伸手擋在他跟前,掏出口袋里的一顆櫻花玻璃球,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請你別難過了。”
林凱軒看著渾身濕透了的蘇淺,雪水順著她的發梢滑落,他抱著她哭起來,像個傷心的小孩子。
那一晚他們喝了很多的酒,兩個人提著酒瓶互相攙扶著走在北海道的長橋邊。蘇淺面上泛著酡紅,她一把扯過林凱軒:“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沒人給我過生日就算了,還要陪你這個失戀的人灌酒,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的?”
林凱軒醉眼朦朧地看著她:“我幫你過生日啊。”他攔腰將她抱起來,轉了幾圈,卻由于重心不穩倒在橋墩旁,兩個人重重摔在一起。
蘇淺從他身上爬起來,她第一次離他這么近,近到能數清楚他細密的睫毛。鬼使神差的,她突然低頭,在他額上印下了冰涼的一吻。
林凱軒的酒像是醒了一半:“蘇淺,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如果我說是呢?你會選我嗎?”蘇淺的眼中泛著瑰麗的色澤。
她看到那樣聰明的林凱軒竟然愣住了,于是不等他回答,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傻瓜,我開玩笑的啦!”
她靠在他肩頭,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那是林凱軒給她的第一個公主抱,也是最后一個。
林凱軒猛一拍腦袋:“對了,你陪我出來到這么晚,吳飛會不會不開心啊?”
“他呀,沒關系的。”蘇淺笑得有幾分牽強,又一次將震動的手機調成了靜音。
7
認識你的第679天,林凱軒,什么都可以錯,我不想再錯過你了。
那套寫真到底也沒有拍成,回國后,蘇淺和吳飛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在日本的事情。坦白來講,吳飛幾乎是完美男友。蘇淺生病了,他會陪在身邊買藥熬;蘇淺不開心,他變著法子逗她笑;蘇淺想吃鴨肉面線,他就瞞著她早起一個小時去門口排隊。
他真的太好了,蘇淺看著自己桌前的白色燭光以及他親手做的奶油蛋糕,想起的卻是一年前的北海道,寒風凜冽里,她借著醉意吻過林凱軒的額頭。蘇淺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真是壞透了,她憑什么這樣揮霍吳飛對她的喜歡呢?
吳飛戴著三角帽靠近她,在她身后拉響了煙花棒,彩條噴了她一身,他笑得好開心,卻看到蘇淺抬頭眼泛淚光,她輕聲說:“吳飛,我們分手吧。”
他仍然尷尬地維持著微笑:“你說什么?可是……為什么啊?”
蘇淺閉上眼,不忍心答話。吳飛的眼眶發紅了,他將煙花棒放回桌上:“可以不是在今天嗎?”
她從沒有看他這樣卑微地對自己講話,于是她回臥室將一本純白色的日記本攤在桌面上。吳飛顫抖著拾起來,發現她從高中開始如同藤蔓一般蜿蜒曲折的小心事,統統圍繞著林凱軒。
她整個青春堅持最久,做得最認真的事情,就是喜歡他。
“你懂了嗎?”蘇淺雙手撐著桌子站起來,“吳飛,我想過也許有一天我能接受你,也許有一天我能牽著你的手走過長長的紅毯,可那只是個敷衍罷了。你值得擁有更好的人,和更純粹的喜歡。”
吳飛緩慢地抬頭看她,唇邊泛著些微苦笑:“為了你,我愿意退出的。”他起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轉過頭往屋外走去,再也沒回頭。
后一刻,蘇淺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虧欠過別人,可這次,她突然覺得她虧欠了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
兩個月后,蘇淺打通了林凱軒的電話,她手里捏著一顆櫻花玻璃球:“我想向你許第二個愿望,你能不能陪我去日本看一場櫻花祭?”
8
認識你的第738天,林凱軒,你看,我又在近在咫尺的距離里失去了你。
日本的櫻花從三月開到五月,從沖繩島一路開到北海道,可他們還是錯過了。也許是因為櫻花只有七天的花期吧,沒有在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遇見,就注定了這個結局。
北海道的櫻花大都謝了,還剩下一些疏疏落落地掛在枝頭,游人也是意興闌珊。他們走到去年的長橋邊,結成冰塊的水面化了,泛著點點漣漪。
“好可惜啊,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林凱軒的大眼睛里寫滿了遺憾。
蘇淺看著他身后疏落的枝椏,即使沒有櫻花,有些話也還是得繼續說下去。她心跳如鼓,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林凱軒,我想對你說句話。”
“嗯。”他笑著側頭看她,靜靜等待著下文。可看著他溫暖的目光,她一張口,所有的話都像魚嘴里吐出的泡泡,還沒碰到水面就破碎了。
你看現在櫻花都凋謝了,說明這還不是最好的時機。她安慰著自己,本來想問“你愿意陪我看一輩子的櫻花嗎”,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今天的圍巾真好看啊”。
她并未留意林凱軒眉宇間的失落,她總是一次又一次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
蘇淺就這樣磨著拖著,直到年底的時候,林凱軒找她出來放煙花。她買了一對雕刻著櫻花的藍色袖扣,細心包裹好,決定打一次孤注一擲的賭。
她抬頭看著煙火飛騰,灑下半空的金屑,一只手拿著發光的煙花,一邊看林凱軒搖煙花棒的樣子,只覺得這幾年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
“林凱軒。”她笑著喊他,卻聽到他也正喊著自己,蘇淺努了努嘴,“你先說吧。”
他轉了轉手中的煙花棒,笑著對蘇淺說:“艾琪回來找我了,她問我愿不愿意再給她一次機會。”
蘇淺的心咯噔一聲,本能地想要阻止,卻看到艾琪鎖上摩托車,從遠處走來。她穿著新款的米白色開衫大衣,黑發隨風飛揚,依然是兩年前的公主。
“你怎么來了?”林凱軒的眼神里滿是訝異。
艾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蘇淺,然后聳聳肩把臉湊近了林凱軒:“因為我怕你被別人搶走了呀。”
林凱軒把脖子往后縮了縮:“別鬧了。”他輕輕推開她,眼神卻清亮得如同盈盈一彎新月。
艾琪不愧是艾琪,她像個女騎士一樣駕駛著摩托車去追回她的愛人,風馳電掣,哪怕前方是死路,也要往那面墻狠狠撞過去。而自己呢,永遠只知道跟在他身后遠遠看著,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你覺得我們倆和好怎么樣?”艾琪一手搭在林凱軒的肩膀上,盯著她的眼睛爽朗地問。
“挺好的。”蘇淺笑著低下頭,又一次口是心非。她一只手伸到口袋里,用力壓扁了那個禮盒,“撲哧”一聲,把她最后的希望也壓碎了。
那只心底的小怪物搖搖晃晃地從地里鉆出來,背著它小小的行李,倔強的背影越走越遠,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蘇淺知道,這回自己是真的要放手了。
蘇淺這輩子撒的最多的謊,是對林凱軒。
她總是慢了半拍。
9
認識你的第1359天,林凱軒,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當初沒有為了和你在一起而努力過。
蘇淺于是落荒而逃,她提交了赴美做交換生的申請。這些年她都在自己搭建的迷宮中迂回試探,真的很累了,也是時候離開了。
她孤身一人在美國,在百老匯看經典表演,在唐人街吃中餐,她走過布魯克林大橋,也眺望過自由女神像。起先她還會時常想起林凱軒,想要跟他分享她遇到的人和看見的風景,可久而久之,她才發現,這里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
這個名字結了痂,烙在心底最隱秘的位置。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當她以為自己已經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一本書卻突然撞入她的眼簾。
那是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里頭的一句話:有人認為喜歡是婚姻,是孩子,是清晨七點的吻,但是斯萊特小姐,我認為喜歡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那一刻,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握住她的心臟,擠出猩紅色的汁液。蘇淺抱著那本書坐在地上,淚流不止。
那年的四月她回到新澤大學辦理畢業手續,林凱軒到底還是沒有和艾琪走到最后,他陪她逛校園,互相說著對方的糗事,從拍《小美人魚》到日本錯過的櫻花祭。
剛好碰上了對的時機,學校里的櫻花樹亂落如雨,他們站在那棵林凱軒曾經爬過的櫻花樹下,他突然側身對她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個人看一輩子的櫻花?”
蘇淺的心揪了揪,她知道這句話他可以對無數個女孩子說,但是對她而言,他只會說這一次。她多想答應他,可到頭來,她卻笑了笑:“我當了你四年的好朋友了,你不覺得這是最適合我們的位置嗎?”
林凱軒也笑了,他說:“說得也是,好朋友就不會分分合合,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蘇淺緊抿著嘴唇,逼回眼眶里的淚水。她看著漫天飛揚的櫻花,突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天,她在三月清空的陽光底下握住他的手:“我叫蘇淺,蘇州的蘇,清淺的淺。”
這是她第一次拒絕他,因為她實在沒有辦法,像這樣傷筋動骨地去喜歡一個人了。
因為喜歡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尾曲
那年四月,蘇淺孤身一人去日本看櫻花祭。
她在筆記本里一筆一劃寫下了這句話:認識你的第1607天,林凱軒,我想,我可能不會再喜歡你了。
我不會再喜歡你了,但我愿意做你,一輩子的好朋友。
她將這本純白色的筆記埋在櫻花樹下,從口袋里掏出最后一顆櫻花玻璃球放在上面:“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些秘密。”
蘇淺突然釋懷了,她慢慢轉身離開,仿佛結束了一場很漫長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