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青崖無垠】
阿娘的身子越來越差了。
她總倚在能看見遠方的窗側,嘴中慢慢念著什么,念著念著,已經渾濁的眼眸卻淌下一道痕跡,也不知此時她是否還能看清遠山。
后來,我才知道那痕跡是屬于我們的眼淚。而那遠方,是被云煙掩住的人間。
阿娘離開的前一晚,她將我喚到身側:“記住,心性最狠唯凡人……”
這是她常常念的那句。
翌日,阿娘已經化成了白鹿靜靜地躺在榻上。我將她抱起,葬在了青崖東側的鹿林中,又看著她慢慢長成了一株鹿角樹。
我和阿娘都是靈鹿。靈鹿一族世代生活在青崖,且每一代只有一只靈鹿,母代死后,由子代靈鹿將其葬于青崖。年年歲歲,世世代代,眾多的鹿角樹便組成了這鹿林。
只是,這偌大的青崖卻也只有鹿林了。
阿娘離開后,青崖無垠,鹿林寂寥,便只余我煢煢孑立,無念無言。
【一·方九木】
青崖之上永遠沒有夜晚,所以我也不知自己在鹿林里睡了多久,只是再醒來時,身上便多了件青衫。
而不遠處的鹿角樹下,一個男子正倚著樹,微闔雙眸,這個凡人生得極為普通,只是有幾分少年清秀。但因此時日光傾斜,他墨發垂泄肩頭,唇角的笑意便愈發美好。
我將青衫還予他,他長睫輕顫,睜眼便正好看見我:“你醒了啊。”
他微彎眉眼清淺莞爾,我慌忙收回手,不知為何,感覺整個青崖也溫柔了三分。
他告訴我,他叫方九木,入青崖是因他生來便喜好研究陣法,這次也不知擺了個什么陣便將自己送入了這里,見整個青崖只有我一人,便也在鹿林陪著我等我醒來。我也告訴他,我是只鹿,但他卻反而笑道:“那一定是只漂亮的鹿。”
或許是那日日色太傾城,又或許是他的笑意太溫柔,我忽然就信了他,信他不是那些為獵殺靈鹿而來的屠靈者,這番信任就像三月雨落七月花開般自然而然。
所以在他找到出去的方法前,他便在青崖上住下了。
春時多雨,我躲在崖底等雨歇之后,又走向鹿林。用手輕輕撫上枝干,仿佛又聽到阿娘生前常念的那句話。
心性最狠惟凡人。那方九木的心,也會狠嗎?
“這是你的家人?”是方九木,他順著我的腳步而來,輕聲問我。
我點點頭,沒有看他:“我娘。”
“古籍中有鹿逝化樹一說,竟然是真的。”他兀自說著,又忽而問起我爹。
“我沒有爹,靈鹿一族向來以靈力化后代撫育。”我應道。方九木卻許久未回話,我看向他,他卻正望著鹿角樹,袖中的手似有些顫動。
“那一定很寂寞吧。”方九木輕輕道,又轉眸凝著我,“你可想看看你娘的過往?”
方九木說他曾在老舊藏書閣中得到過一本書,其中便有關于靈鹿一族的記載,每只靈鹿的記憶會在化成鹿角樹后隨靈力封印入樹中,以血為引,便可探其記憶。
“記憶由真化虛,以凡人之血輔真,靈鹿之血佐虛,進入記憶之境會更安全。”
他說著,便咬破指尖,將殷紅的血滴在樹上,我也學著他的模樣做了,剎那間阿娘化成的鹿角樹銀光大盛。
我斂了眸光,而手卻忽而被方九木緊緊牽住,屬于他的溫暖從他掌心開始蔓延。
【二·過往情】
等感覺銀光漸漸平息,我睜開眼,可四周卻仍是青崖的景致,我正疑惑,方九木卻讓我看向另一側。
我蹙蹙眉,看到了崖底微憩的白鹿,那是阿娘年少時的模樣。而后崖頂處忽然傳來聲響,我們便看到一個男子被一群黑衣人追上懸崖,男子雖受了重傷,面色慘白,衣衫染血,卻依舊掩不住眉目清朗。
隨后那男子被黑衣人打落山崖,生死一剎那間,他竟穿過了靈界,落到了青崖底下,昏迷了過去。
阿娘被突如其來的人影嚇得躲到了大石后,見許久沒動靜,便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隨后慢慢靠近他,用靈力為他治療外傷后,便讓男子趴在自己背上,一步一步走上山崖。我知道,她是想將他送出去。
她將男子放在崖上,彼時日色正好,男子眉眼溫柔,阿娘忽然覺著,或許凡人,并不都是老一輩靈鹿口中那殘忍的屠靈者。她低首,用溫軟的舌細細舔舐他臉側的傷處,男子忽而睜眸,看到眼前的白鹿竟也不懼,輕柔笑道:“好漂亮的白鹿。”
他的聲音雖然虛弱但仍是那般清朗,阿娘卻立馬消去了他的記憶,并將靈界開啟將他送了出去。可我分明看到,在聽到男子的那句話時,阿娘唇角染上了少女的愉悅。
“適才,阿娘很開心。”我輕道。看著崖上的白鹿又回到山下,看著那男子遺下的白玉佩,“我從未見阿娘笑過。”
“那你呢?”方九木含笑的聲音落在我耳畔。
我一瞬迷茫,對啊,我竟也從未笑過。
我看到他的唇動了動,應是想說些什么,可忽然周圍景色一變,成了繁華的街市,我四下尋找著阿娘的身影,方九木也便沒再言語。
出現在街頭的白衣少女似乎對一切都很好奇,一會兒跑向手藝鋪,一會兒穿過小客棧,一雙墨玉般的眸恍若融入了漫天月色,皎潔而爛漫。
我知曉,是阿娘罔顧祖訓逃出青崖,并化為人形,來人間尋那只見過一面的男子了。
“快讓開!馬受驚失控了!”
不遠處的街角傳來呼聲,聞其言的百姓們都立馬跑出了街道,而后一匹黑馬拉著馬車急速奔來,馬背上的主人無法使馬停下,便只好大喚著讓眾人讓開。
而此時,白衣少女卻佇在路中央,嘴里還咬著白面饅頭,就這么歪著頭看馬車朝自己奔來。
忽然間,藍衫翻飛,阿娘被攬向一側,馬車擦著男子衣擺而過,他卻只低首,清朗的聲音中帶著擔憂:“姑娘,可有事?”
她抬眸看他,正是她熟悉的眉眼,此時的男子一身矜貴的藍衫,臉側也無傷口,更顯得公子如玉。阿娘欣喜地撲到他懷中:“終于找到你了!”
“姑娘……”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下邡染,從未見過姑娘,應是姑娘認錯人了吧。我還有要事在身,姑娘快回家去。”
邡染轉身正欲離去,衣袖卻被人輕輕拉扯住,他轉眸,白衣少女彎眸淺笑,明明是張揚的話語,在她口中卻分外靈氣:“我家太遠了,我想回你的家。”
【三·青崖雨】
邡染將阿娘帶回邡府,安置在幽靜的偏院。
邡家在俞都以經商聞名,但更重要的是因邡染表兄在朝中為官,正是皇帝親寵的大臣,于是邡家在俞都的地位越發高了。
月上林梢,鳥雀息鳴,而邡染房中仍亮著燈盞。忽然門被推開,邡染假意沒聽見,而下一刻少女便帶著清香鉆到了他懷中。邡染無奈,索性輕笑:“你適才不是已入睡了嗎?”
“睡醒啦,我來陪陪你。”她笑笑,看向他桌案上的書卷,“這些是什么?”
阿娘是青崖的白鹿,不識得人間的字,便要邡染教她,邡染本想教她寫她自己的名字,卻發現,他竟一直未曾喚過她。
“我沒有名字。”她努努嘴,有些小孩子的稚氣。桌案一側恰好有展開的書冊,阿娘胡亂點了兩個字,“我要叫這個。”
邡染看向她指的兩個字,和含著這二字的詩句。
他提唇一笑,輕喚:“琭琭。”
我看到書中那句話,卻不識字,便問身邊的方九木,而他亦是輕笑。
“佳人于歸,琭琭如玉。”他輕輕道,“若要解釋,應是‘美人宜娶入家中,像最稀有的美玉般傾心珍藏’之意。”
我看向被邡染執著手一筆一劃寫著字的阿娘,此時的阿娘不懂這些,卻也應當是幸福的。
“不如,”方九木忽然湊到我身前,眉眼帶笑,明明平凡的模樣卻帶著公子貴氣,“我也喚你琭琭如何?”
我愣了愣,一時之間竟也忘了應答,隨了他去。
而另一邊,幻境之間的阿娘與邡染風月正濃。少女時期的阿娘還滿是小孩子心性,常常溜出邡府玩上一整日后,再踏著殘陽歸來,邡染則就在院中等她回來。她倚在他懷中,講今日所見所聞,當她說到茶樓的說書人如何俊美時,邡染便蹙著眉將糕點塞入她口中,阿娘這時便在他懷中蹭,直到他展眉莞爾。
“琭琭。”
正當我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現實時,方九木一聲喚將我喚了回來,而四周已是青崖景致,此時我正在崖底的木屋之中。
“在幻境不能待太久,不然就該回不來了。”方九木輕輕道,我這才發覺他神色有些虛弱。
“你怎么樣了?”
他搖了搖頭,看向天際:“一場大雨臨近了。”
我沉眸,青崖向來多微雨,但每一次大雨就是對青崖的一次摧毀。
我正要走出木屋,方九木卻忽然攔在我身前,微微蹙眉,問我還要去哪兒。我望向崖頂,霧色中的最高處還隱隱泛著青光:“崖頂。守護鹿林的綠芝若被雨水浸壞,鹿林會坍塌。”此時天際已劃過一道銀光,大雨從遠處開始蔓延,“那兒是我的族人。”
“你剛從記憶之境歸來,靈力已受損,再加上靈鹿天生懼雨。”方九木輕輕說道,忽而轉身拉起我的手,他眉眼未如往常含笑,可一字一句,卻分外溫暖。
“你留下,等我回來。”
我留了下來,卻沒有等他回來。
雨勢漸小的時候,我便上了山崖,看到方九木側臥在崖頂,半包圍著綠芝,將外衫搭成小帳,籠在綠芝上頭。而他渾身濕透地昏睡著,我化回白鹿的模樣,將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就像是當年的阿娘初見邡染的場景。
方九木,九木,如果你回到人間,也像邡染忘了阿娘一樣忘了我,可會想讓我也像阿娘去尋邡染一樣,去尋你?
可惜他聽不到我心底的聲音。我將方九木放置在木屋的榻上,用靈力為他烘干衣衫,再倚在床邊看了他許久后,也沉沉睡去。
【四·凡人心】
世事無常。我與方九木再入阿娘的記憶之境時,邡家卻已沒落,九族被誅,府邸封禁。
而這一切,都只因邡染在宮中為官的表兄私會貴妃之事暴露,皇帝怒極,一旨揮下便要斬盡邡家。
邡家之人陸續被推上斷頭臺,邡染凝眉,看向身側不愿離去的傻姑娘:“琭琭,你本不是邡家的人,為何要留下陪我枉失性命?”
阿娘沒回應,只蹙了雙清秀的眉:“那皇帝是何人,憑什么他就可以隨意生殺。哼,我偏不隨他意。”她拉住他的手,笑得恣意,“我不死了,阿染也不會死。”
一道暖意忽而從她掌心渡向他體內,身上的繩索竟也自行脫落,邡染還來不及驚異,阿娘便帶著他飛離了刑場。眾人大驚,立馬又有朝臣下令派兵追捕。
縱使她靈力高強,但處在人界,身后追兵又多,阿娘總歸脫不開身,她便將邡染安置在林中草垛邊,想獨自去引開官兵。
“琭琭……”邡染喚她,眉目中滿是擔憂。她轉眸,輕靈一笑:“別擔心,忘了告訴你,我可是靈鹿。”
邡染再醒來時,阿娘已將他帶回了青崖。
他身側趴著的白鹿小巧而美麗,額間梅花狀的紅印越發靜好,只是她身上多了許多深深淺淺的傷痕,邡染用手輕柔地撫著白鹿耳尖。
“琭琭,謝謝。”他輕道,又用更輕的聲音說著,“還有,對不起。”
邡染從懷中拿出一支筆,咬破自己的手,將血滴入筆柱中,然后在阿娘四周畫上奇怪的圖符與文字。
“他在做什么?”我蹙眉,問方九木。
“作玄夜之陣,取,鹿心血石。”
我袖下的手忽地一緊,鹿心血石是靈鹿一族的神物,由每代靈鹿作鹿心保管,也是所有屠靈者一心所求。我看向邡染,也終是明白他所說的“對不起”是何意。
阿娘是生生疼醒的。
她的身子被無形的力鎖在半空中,四周仿佛被烈火灼燒,卻又掙扎不得半分,她極清楚自己此時的處境,卻只看向邡染,問得清淺:“為什么?”
他沒有看她,只斂著眸繼續作陣:“因為我是屠靈者。”
邡染是屠靈者,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是靈鹿。誤入青崖,街頭再遇,情入深處,邡家家變,或許都是他的一手安排,為的就是讓她再帶他回青崖,畢竟鹿心血石只有在青崖才能作陣取出。
一聲雷鳴響徹,隨之雨落青崖,邡染提劍,狠厲地刺入她胸膛。剎那間,她的心口裂開,泛著瀲滟紅光的血石從體內飛出,邡染朝血石伸手,阿娘卻只清冷一笑,蒼白的唇綴著悲戚。
阿娘的身子霎時銀光大盛,她拼盡全力掙開禁錮,一邊化出神隱之界,一邊一把奪過血石扔進去。她忽地噴出一口血,咬牙,又將神隱之界封禁。
邡染怔住,打開神隱之界無疑是將自己的身子撕裂,而她為了不讓他得到鹿心血石,竟不惜至此。
阿娘滿心荒涼,將邡染打落懸崖,自己也昏倒在了崖上。
記憶的后來,便是阿娘用余下靈力化出了我。因靈力不足,又無血石護體,我的身子極其虛弱,且每百年便要遭一次火劫,但阿娘沒有再取出血石置入我體中,她或許覺得,這樣會更好。
再后來,阿娘漸漸不再說話,更多的時候都是望著遠方云霧之上的人界,再一遍遍地告訴我,心性最狠,唯凡人。
方九木纖長的手指輕柔地滑過我眼角,拂去我不經意滴下的眼淚。我收回思緒望向他,他微微舒眉,笑意暖人。
【五 火劫臨】
從阿娘的記憶之境回來后,我便一直留在鹿林中,倚著阿娘化成的鹿角樹,又想起他與邡染的往事。
佳人于歸,琭琭如玉。我不知曉邡染在喚著阿娘“琭琭”時,可曾有過一瞬情深。
心性最狠唯凡人。我更不清楚,阿娘一遍一遍念著這七字時,又可曾真正怨著邡染。
我嘆息一聲,微微斂了眉目。再醒來時,已是在崖底木屋的榻上。
“你太累了。”方九木的聲音順著清風送至我耳側。我坐起身子,他斟了杯清露遞給我,我接過杯盞,看他許久:“方九木,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問出口,他卻沒有回答,只看著窗外遠處的鹿林:“琭琭,鹿林樹梢變紅了。”
我沒有看過去,只是將杯中清露一飲而盡。
“我的火劫要來了而已。”
我回應得風輕云淡,可即將來臨的苦痛,應是只有我一人明白。
三日后,青崖風云大變,原本碧色的長空盡染赤色,此時的我正坐在靈力最盛的青崖頂修煉。忽而從天際化出的火鏈將我緊緊纏住,那根本不似尋常的火,而是最狠最烈的天火,不過眨眼,我的四肢便失去了知覺,十指似都在滴血。我咬牙,往常歷火劫總歸有阿娘護著,但這一次,卻只余我一人了。
“琭琭!”是方九木。我自己也不清楚,他明明不過一介凡人,但聽到他聲音的一剎那,我竟一瞬間安了心。
他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手中是一柄木劍,一把瓷壺。他凝眸看過我,立馬將瓷壺中的水沾上木劍,一把斬斷火鏈,又攬過我墜下的身子。我這才發現,那木劍所用是青崖最西端的寒木,瓷壺中的水也是每日寒木若凝的霜露。這幾日,方九木都是在做這些事。
他看到又重新凝成的火鏈,緊蹙著眉,立馬抱起我,跑向最近的小湖,他早在此處作好了陣。而此時,湖面寒氣可見,邊上的樹木也被蒙上了一層冰霜。
“琭琭,忍一忍。”方九木輕道。我點點頭,他便將我抱入懷中,同我一起跳入寒水之中。水火相抵,熾寒相克,天火盤旋在湖面,再尋不到我的行蹤。
而湖底下,湖水冰寒徹骨,唯有方九木用他的身子,溫暖了我整顆心。
許久之后,天火散去,我與方九木歸至岸邊。他終究是常人,歷此大寒便是昏迷,我也因靈力大損而化回了白鹿。我靠在他懷中,輕輕蹭著他的臉側,隨后我便看到我溫熱的眼淚滴落在方九木眉間,漸漸輕柔地留下一道痕跡。
方九木,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來保護我的人,對吧。
【六·望來世】
方九木是凡人,縱然青崖沒有黑夜,他也總歸有入眠之時。我采完今日的清露回到木屋,而他還在芙蓉夢中。
我坐在他床側,怔怔地看著他的眉眼,以至于他醒了之后凝著我許久也未發覺,我輕輕拂去他額前的亂發時,手便忽而被他拉住:“琭琭,上次火劫,很疼對吧?”
我微微斂了眉目,不在意地搖搖頭:“都過去了。”
“這次是過去了。”方九木輕輕嘆息,“那下一百年呢?下下個百年呢?我是凡人,終究無法陪你那般久。”
是啊,他是個凡人,終究無法陪我……那般久。
我正怔著,忽然感覺手被他牽得越發緊了,他眉間緊擰,不如昔時含笑,卻一如往日溫柔:“琭琭,我想護你入神隱之界,取回鹿心血石。”
方九木三日不眠不休,在青崖之頂擺下陣,當我一滴眼淚滴上綠芝時,整個青崖青光更盛。我轉眸望了他一眼,而后踏入陣中,頓時感覺身子四處都在被狠狠撕扯,又仿佛有數千柄利刃在骨間穿行。而另一邊的方九木愈加急促地念著陣術,漸漸舒緩了我的疼痛,只是他的唇角卻流下一注殷紅的血。
我進入神隱之界后,原本濃郁的黑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光點,漸漸放大成為了一個虛像。
其中,竟是摔在崖底的邡染,與正在趕來的阿娘。
但那不是他們的初見,而是他們的最后。
阿娘慢慢走近被自己打下山崖的邡染,從唇間渡過了半顆鹿心血石給他,墨玉般的眸一眨,便流出了溫熱的眼淚。
阿娘她,終究沒有殺邡染。
忽然間,虛像散去,阿娘突兀地出現在我身前,她對我微微莞爾,容顏明艷:“我沒有殺邡染,卻仍舊痛了百年,這一次,我想讓你自己選擇。”
我再出神隱之界,已是兩日后,方九木見我出來,多日勞累的容顏漫過欣喜:“琭琭,可取到鹿心血石了?”
我點點頭,朝他松開手掌,泛著血色的血石慢慢騰空,但若留心看,會發現那只有半塊。
血石還浮在空中,一轉眼,卻被人一把奪走。緊接著,一把銀劍狠狠地刺破我心口,而我冰冷提唇漸漸笑開。
那竟是我生平,第一次笑。
“邡染,”我的聲音因疼痛而微微顫抖,“你比從前更狠了。”
“是嗎?”他聲音已不再帶一絲我熟悉的暖意。如今的方九木,曾經的邡染,慢慢走到了我身前,唇邊綴著狠厲的笑,“但我奇怪的是,你既早已知曉我的身份,為何還傻傻地拿出血石呢?”
“沒有早已。”我胸前的衣襟盡染血色,我卻只看著他,“我一直都相信,方九木是來保護我的。”
沒有早已,僅是適才在神隱之界中才明白了一切。阿娘不忍殺邡染,又將半顆血石給了他,從此邡染輪回百世,記憶卻從未消退。這一次,他換了容顏,更了名姓,變成方九木來到我身邊。
阿娘說,世間最狠唯凡人,但我卻始終信他。信他護我入神隱之界,是真正在意我,而不是因為只有靈鹿才能進神隱之界取血石。但阿娘從未將血石放入界中,她將半顆給了邡染,另一半則一直在我體內。阿娘讓我選擇,我便將體內的半顆取出,去賭一段未知的情深。
只是啊……我望著邡染,有淚順著臉頰而下,而心卻早已沒了感覺。
情生情死,緣起緣滅,我以一生作賭,予他一腔情思,卻依舊未賭先輸。
【七·念來生】
我終是殺了邡染,取出了他體內的半顆血石,從此我不用再憂慮火劫,而邡染世世輪回,也與我再不相干。
兜兜轉轉后,一切終歸原點,但仍只余我孑然一身,守著青崖,守著鹿林。
血石重歸我體內,我忽而想起了許多事。
靈鹿一族代代生存于青崖,子代皆由母代以靈力化出,于是子代靈鹿即是母代生命的延續。也就是說,我便是阿娘的來世,雖記憶已失,但對邡染,卻仍存著幾分眷念。
嗯,眷念……我撫上心口處的鹿心血石,有疼意蔓延到四處,卻只余了眉間一抹淡漠。
青崖沒有黑夜,我也記不得自己獨自在青崖活了多久。那一日,我散出靈力,化出一只小小的白鹿。
我也喚她琭琭。
那日青崖春風拂木,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倚在我身側,奶聲奶氣地開口:“阿娘,‘琭琭’是何意?”
我微微斂眸,又恍若見到那如玉公子與白衣少女執筆案前,一筆一劃地著墨,而彼時窗外春光明媚。
“佳人于歸,”我輕輕吟道,有眼淚從眼角滴落,暈入了青崖之上,“琭琭如玉。”
【后記·藏相思】
邡染出生在一個屠靈世家。
但奇怪的是,他對祖輩惟求的鹿心血石毫無興致,卻唯獨喜愛白鹿。從小到大,家中人都在學著陣法,他卻只專心作畫,一落筆,便是栩栩如生的白鹿,若細看,還可看到畫中白鹿額間皆有一塊梅花狀的紅印。
邡染第一次見那白鹿,是在他六歲那年。他同父兄外出狩獵,獨自追著一只小鹿入了山林,當他被忽然出現的豺狼嚇得不知所措時,那小白鹿竟折了回來。他看到小鹿額間泛出一道銀光,豺狼便夾著尾巴逃走,邡染再回神時,小鹿卻已不見,他只記下了它額間的梅花印。
第二次,則是他被敵人打落懸崖,卻陰差陽錯地跌入了青崖,再醒來時,便見到了那只額間綴著梅花的白鹿在輕輕舔著他的傷口。邡染輕輕一笑,她卻急忙將他送回人間。
邡染仍是記得她的,那日街頭再遇,他第一次欣喜自己身為屠靈者。因為這樣他才可記得她,但邡染又怕她知曉自己身份,便故作不識她。
“我家太遠了,我想回你的家。”
少女仰頭,笑顏明媚。那一刻,無人知他心中的欣喜。
佳人于歸,琭琭如玉。那是他的琭琭,他也曾許下一生相護,卻仍是韶華輕負。邡家滅門,他一無所有——人在最落魄時,卻也最貪婪。
邡染作陣取鹿心血石,他的琭琭終是殊死相抵。是情至深處,她將他打下山崖,更是情至深處,她又用半顆血石救回了他。
邡染再回青崖,便已是百世之后。
他陪著她找尋上一世的記憶,那日他問她:“那你呢?”你可曾笑過?她沒有應話,他本想說些什么,卻還是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他無法再讓她快樂。
后來,邡染讓她承受至愛至恨。
后來,她取出了他體內的半顆血石。
后來,他輪回百世,再無記憶。
但她不會知曉,血石植入凡人體,唯有摯愛者方可,而要取出,則唯有痛恨者。這樣,她取出血石,今后才不用再受火劫之痛。
她更不會知曉,他也曾那般真切地深愛著她。
這一世,邡染,終究再未負他的琭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