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彥的畫面里,時間是凝固的。仿佛這日日新的世界,也甘愿為他筆下的岑寂之美而多停留一秒。時間又是流轉的,他所經行過的鮮活故事,令那紙間的草長鶯飛、猿嘯鹿鳴都蓋印下歲月生動的痕跡。勾連往昔,奔向未來,投灑下心底一片樸素的赤誠。
在靜謐里修行
如果筆墨會歌唱,那么張曉彥的暈染中,掩藏著凝神屏氣的敬重,清素、悠遠,是一闕時光的回響。
千百幅作品里,他的畫總能讓觀者回眸,因著一股不張揚的繾綣。娓娓道來的心思,靜得尤令難忘,如臨長滿幽蘭的空谷。清薄日光劈開云層,一縷光束純凈地灑落,有風過,吹得光影綽約朦朧,花自開自謝,寂寥而高貴地與光陰對峙。這闃然需索耐得住性子的付出,長久以往,張曉彥就被磨成了“宅男”。曾經有一整個月,他都未踏出家門半步,“除了畫還是畫”,用自己的尺度切割著時間,端然地完成翰墨修行。

“繪畫的魅力就在于,即使是同一幅畫稿,每次完成還是有著不確定性。特別是沒骨畫,基本一次成形,那種墨色和水色碰撞瞬間出的感覺,若是調整太多就會失去。” 他為頃刻美感的抓取著迷,而傳統沒骨畫中大尺幅并不多見,便選定了這條道路探索。一次,張曉彥帶上創作請教霍春陽老師,結果前輩的一句點評令他頓悟,“霍老師說,你要記住,畫大畫時一定要平整。平里求變化,求層次,才能產生靜氣。”
此后的實踐中,他牢牢把握住這一核心,將畫面的調性和顏色統一起來,再逐步增減細節。“就像山水畫講究‘遠看勢,近看質’,必須先有‘勢’,否則凌亂躁動,很難把觀眾帶入畫面。要找到中間點,然后進行或濃或淡的豐富。”相較于大部分沒骨以水色為主,張曉彥反其道而行,將石色融入肌理,“水色的表現力比較弱,而石色的覆蓋力強,厚實些,畫就不會顯得漂浮。”怎樣調配添加比例?如何達到更好的效果?反復的琢磨與嘗試后,他終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表現方式:淡雅的灰綠色主調清新,瑩潤光澤顯示出細膩的變化,格韻自有古意,濃淡飽蘸情致。
沒骨的婉轉柔腸,滋養著張曉彥的綺思,他也以善于發現生活溫度的眼眸回饋著藝術。“中國畫幾千年沒有斷代,一路走下來題材實在太多,很多人覺得似乎沒什么新鮮事物可以入畫。其實并非如此,而是沒有靜下心來去挖掘它。”2007年春季,他和家人到公園游玩,一陣小雨擦過,等到放晴,從避雨的亭臺走出,就這么邂逅了小院里的珍珠梅。不似尋常路邊的低矮,高高大大的一簇,莖脈舒展,雨珠還掛在葉間,立即就觸發了靈感。張曉彥趕緊舉起相機拍了數張,接下來的兩年,他一有空兒就會構思,最終動筆時僅花了半個月——這幅大尺寸的《清淺水畔》,迷離灌木映襯著白色花苞,畫卷效果也超乎了創作之初的想象。
有人評價,張曉彥的畫中,花鳥安靜、悠閑、清雅,絕無奔突跳脫之姿,然而卻內蘊活力,體現了一種渾然、朦朧的魅力。他卻總說自己的天分并不高,畫不來需要至高才華的工筆畫。然而實際上,內心對美的沉靜包容早已突破了技巧的局限。那份謹慎矜持的靜謐,構筑成他的藝池,其深處的純凈,一遍遍,蕩滌掉塵世的喧囂。
將繪畫進行到底
對繪畫的熱愛,根植于他的幼年,也幸運地得到家人的鼎力支持。初中畢業前夕,張曉彥發現附近的美術高中恰好招生,報名后培訓了個把月便順利通過考試,算是正式跨入藝術的大門,“當時覺得太幸福了,每天做夢都是畫畫。”十二分投入的他,高中階段五點半就起床,晨練結束就一頭扎進畫室,不參加課余活動,亦不午休,全部用來勤學苦練。這樣的習慣延續至研修專業的各個階段,他總是第一個抵達教室,甚至比規定的開門時間還要早,待到折返夜已深濃。旁人一天三張素描,他卻畫上七八張,經常是班級里唯一完成全部作業的學生。
刻苦帶來的是飛速的進步,高二開始,他便能給低年級代課,由于業務功底扎實,再加上人緣和口碑俱佳,最終被學校破格聘用。沉浸于與繪畫廝守的興奮中,張曉彥在教學的崗位上辛勤了三年,直到教育局長的一席話點燃了內心的火花。于是,放棄穩定的工作,他只身前往書畫底蘊深厚的天津求學。
“那時候本來參加了天津美院師范系的進修項目,可是一下課學生們就散了,繪畫的氛圍不太好。后來我看到隔壁的國畫進修班特別踏實,就主動申請調動。”得償所愿的張曉彥,開始跟隨霍春陽、賈廣健等名師創作。“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他清楚這其中的辯證關系,來津前就給自己定下規矩,“不能跟老師畫得像,只能學老師的精神。更要專一,讓見多識廣的老師予以指導。”他也慶幸自己遇到了深諳育人之道的師長:曾經,他臨摹過一張賈廣健老師講課用的小畫,“結果賈老師不高興地說,你臨它做什么?老師的創作拿來只是為了讓你們明白些技巧和方法,要學就好好臨摹宋元的作品,學習古人,你和老師的起點才是一致的。”偶然的機會,張曉彥看到孫其峰先生介紹沒骨法,旋即一發不可收。一年學習期滿,在老師的建議與挽留下,他選擇繼續留在天津,爾后,校外八平方米的小屋內,多了一個堅持不懈的身影。
前進的道路絕非一帆風順。一度,他在天津工藝美院國畫系主任阮克敏的賞識下,本有機會留校任教,不想波折打斷了渴望。他也只是淡淡地接受,念本科、辦展覽,進取的步履不停。
是金子總會發光,一次小型個展的機緣,令已是“獲獎專業戶”的張曉彥成為天津畫院的特招引進人才。“我后來得出一個結論,不要太在意人生中經歷的小坎坷。可能有時候失去了一些,命運中有另外的安排在等待著你,但你需要有這種能力去迎接它,不能消沉。”機遇永遠青睞有準備的人,勤勉如他,用案牘青燈前一絲不茍的蓄積把握著人生。去年年初,他的“大紅袍”畫集首發,收納近200幅作品,出版前友人詢問是否有足夠的畫稿,他笑笑說,自己有300多幅,讓對方驚訝不已。“我的畫起稿很不容易,耗時也長,所以我一般要畫上幾張,挑一張用來畫展出書,其余的再考慮出售。否則一旦有展覽或者出書的機會,也沒有作品。”

如今,他格外珍視畫院良好的創作環境,更加自覺沒有理由不發奮。“霍老師說過,一生如果只做一件事,那就很了不起。堅持等于成功,只要認定了,就風雨兼程。”筆底輕車熟路的駕馭,果真應了那句,“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
保持本真的純粹
記憶的底片里,繪畫該是占據了大半影像,不然張曉彥怎會有聊不完的故事。高中到外地寫生,他特別喜歡到原生態保存完好的偏遠處所,“當時住過三塊一晚的地方,男女生分開各一屋,男生連床都沒有,就直接睡在鋪好桔梗的地上,夜里山間還有狼,嚇得不敢出屋子。”
至今想及這段往事,他依然忍俊不禁,鄉村的淳樸深深吸引著懷戀,家鄉的經歷也使之比同齡人能承受更多磨難。求學階段,每頓餐費只有一塊的預算,簡單的面食加開水就撐著一上午,臨近中午便餓彎了腰,但“因為喜歡,沒覺得是吃苦”。經行過的年華,給未來積淀出源源不竭的動力。紙絹上的片葉孤花,仿佛都只是回憶的氣息,縈繞著天性里秉持的一份達觀。
心若向陽,則暖意自然生長。同他打過交道的人,私下難免感嘆:好真!這真,是他的為人,彬彬謙遜,透出誠實與良善。他總是低眉笑語,提起誰的評價都是“挺好”,哪怕對學校食堂多給打幾兩飯的師傅也會感念心頭;最窮的時候,身上只剩下15元錢,還在還房貸,朋友說可以幫他賣掉霍春陽老師的贈畫,“被我拒絕了,一賣感情就沒了”。這真,映照在丹青下,造就了內斂的恬靜與澹然,那些自然生靈的眼神明凈,輕易掀起觀者心頭的漣漪。也同樣因為這真,多有伯樂和貴人相助,如同暗夜里的掌燈者,為他點撥方向。
“作為一個畫者,要純粹一些。外界的環境可能浮躁,但你能左右的只有自己,你的敵人也只有自己,戰勝他了,就能安靜下來。”思慮通透的張曉彥把心態放得平和,市場的喧嘩聲浪,似乎只在他周圍打個轉便撤走。“內心要問問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把畫畫好,其他該來的遲早會來,否則也拿不穩。一旦去爭就會徒增求不得苦,身心疲累。更不要自怨自艾,有發牢騷的工夫,不如畫上兩筆。” 隨緣的口吻里,藏著堅守的篤定。對他而言,繪畫關乎理想,拒絕曲意逢迎,拒絕飄忽追風,始終是本真的體現。他亦樂得保持著天真的心境,“做人太過精明一定不是好事,一個人感覺傻傻的,也挺可愛,就這么單純地畫吧。”

正如貢布里希說的:實際上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而已。每位藝術行者都以自身體驗為出發點,不斷拓展出屬于自己的天地。“去年的展覽特別多,甚至一個月兩三場,耽誤了許多創作時間,今年我盤算不能再這樣。沒骨畫對體力和眼力都有要求,趁現在還跟得上,還是要創作些大作品。”不愿過多暴露在聚光燈下,張曉彥還是選擇守持初衷,參悟墨痕心跡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