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泰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欲望化視角對歷史理性主義的顛覆——由趙玫的“唐宮三部曲”談起
徐文泰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0)
趙玫的唐宮三部曲以欲望化視角為切入點對歷史理性主義的認知方式做了一次全方位的顛覆。從人的主體性角度來看,它發掘了潛藏在歷史背后的欲望,并將它放在與社會、他人、自我的沖突和掣肘中,消解了帶有樂觀主義的人的神話。在歷史真實性上,她繞過了歷史王道與家庭倫理神話,揭示了推動歷史發展的生存欲、權力欲和愛欲,并且進一步叩問了歷史邏輯中的動機與結果真實、職責與偏好真實。從歷史價值性角度來看,她從飲食男女的視角對歷史的深度價值進行祛魅,消解了此岸價值的崇高和彼岸價值的神圣。
趙玫;欲望化;歷史理性;主體性;真實性;價值性
歷史理性主義以啟蒙的人和大寫的人為歷史的實踐主體和精神主體,它將歷史的必然性和規律性當做歷史發展的線索,以構建自由、平等、正義的理想藍圖和烏托邦神話作為自己的價值皈依。歷史理性主義強調在歷史的權衡與博弈中形成有利于推動歷史進程的最大合力,它以宏觀化、外部化的視角迫使歷史中的個人遵循歷史發展的邏輯性,并在這種邏輯的必然性驅使下朝著終極化的目標展開人類行動。因此,它以最大的功利化作為自己的內邏輯,超越歷史的局部而更加關注歷史的整體走向,這種對可控性力量和終極性趨向的關注在為人類發展營造理想范本的同時,并不關心理性之下的本能以及人類在歷史發展中的情感訴求,這就形成了在歷史理性主義視角下天然的透視盲區。
趙玫的唐宮三部曲正是以欲望化視角為切入點,照亮了歷史理性下非理性的欲望暗流以及歷史必然性趨勢下個體的生命體驗和情感價值訴求。她將歷史理性主義中的“理性人”進一步還原為“自然人”,正視人類本能中的生存欲、權力欲、愛欲,并且將這種私欲作為左右歷史進程不可忽視的力量。當欲望被作為一種決定性的力量被放置到社會關系場域中,并與歷史王道、社會倫理、他人私欲、自我控制等諸多因素發生摩擦,傳統歷史理性主義視角下人的主體性、歷史的真實性以及歷史的價值都被顛覆。歷史在欲望方向盤的驅使下形成了一幅截然相反的面目。
與歷史理性主義帶有樂觀性質的人相比,趙玫筆下的歷史主體始終與“天命”、“木偶”這兩個名詞緊緊縈繞。她說:“天命也是吸引我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1]p4人只是天命主導下一個個不能自主的“木偶”。這種帶有濃厚宿命論色彩的歷史人物顯然與能夠把握自身的實踐精神主體大相徑庭。然而,這種顛覆人的主體性的因素卻不是外在神秘、偶然、不可知的因素,相反它卻是必然的,“偶發的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便是天命。”[2]p4顯然,在趙玫看來,這種顛覆歷史人物主體性的因素并非獨立于人類社會之外,相反,它深深植根于社會和人的內在機體之中,形成了制約人主導自身行為的控制性力量,而這種力量在趙玫看來便是“欲望”。不可否認的是,人的主體性誕生本身是伴隨著正常人欲的重新發現和肯定,啟蒙主義相信,人能夠通過良知和理性追求自身合理的欲望,并以此構建理想的社會藍圖,因此他們理想的社會便是“以一種允許表現欲望和沖動的制度來逐步取代那種挫傷欲望和沖動的制度。”[3]p183然而,打開了欲望本身便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當欲望無節制的膨脹時,它必然會與社會、他人以及自我控制機制發生摩擦,相互掣肘和損耗。欲望也由最初肯定人的力量逐步轉化為束縛人的“異己”力量,最終成為摧毀人主體性的決定性因素。
從社會層面而言,人的主體性顛覆體現在個體欲望的多樣性、突破性與歷史王道、禮法倫理的一致性、規約性之間的沖突,社會對違反突破其正常合理運行機制的欲望實行一套規訓與懲罰機制,人因此而失去了掌握自身命運主導權的能力。首先是歷史王道,它遵循一套最大功利主義的法則,在各方力量博弈中尋求社會穩固的最優選擇。因此,為了王朝和江山的穩固,犧牲個體的幸福甚至是生命以換取歷史和社會的進步便無可非議。高陽公主追求愛與性的解放,然而她卻是父親李世民與功臣房玄齡之間平衡君臣關系、穩固朝廷社稷的棋子,在這里愛欲受到了政治裙帶關系的壓抑,因此高陽大聲疾呼:“我不過是你給你的愛卿功臣的一件獎品而已。”[4]p125當個體欲望受到王道的壓抑,“人”最終異化“物”,而高陽公主試圖突破這種桎梏,不遺余力的與房遺直、沙門辯機等人亂倫,最終換來的卻是心愛之人被腰斬,自己也被賜死的悲劇性結局。而歷史王道發展的極致,便是“殺人而利天下”原則的執行,當荊王、高陽公主、薛萬徹等謀求皇位大權而欲圖謀反時,高宗李治面臨著親情、友情與皇權穩固沖突而猶豫不決時,大臣崔效禮說:“它所關乎的是大唐社稷之安危。皇上切不可意氣用事,心慈手軟。”[5]p354因此,為了江山永續的發展,歷史王道執行“殺人而利天下,可矣”的原則,以犧牲局部的利益和欲望來換取整體的安寧與穩定,個體最終成為歷史發展的“祭品”。其次是血統倫理,它遵循一體化、秩序化的原則,并人為地設置了道德禁區以約束規范人的行為,當個人私欲力圖突破這種禁忌,血統倫理秩序便會毫不猶豫地遏制甚至犧牲人欲,以維護禮儀秩序的純潔性。高陽公主作為房遺愛的妻子,按照家庭倫理要求,必須履行對丈夫的職責和義務。然而對于自由和性解放的追求,使得她突破了家庭倫理的忠貞和穩固性原則,義無反顧的和沙門辯機偷情。家庭倫理的禁忌最終“用無數無辜的生命,去換回皇室的尊嚴。”[6]p251高陽的愛欲最遭遇到倫理學原則的扼殺。等級制、血統論同樣對人的欲望形成了壓抑和桎梏。封建禮儀秩序下,君臣、夫妻、父子之間必須遵守一套嚴格的“嫡庶”、“長幼”、“親疏”的傳統。這樣一套嚴密的等級體系對任何試圖突破的欲望都形成了極大的牽制,即便是君王也不能擁有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志。太宗李世民出于對楊妃的愛,曾希望立吳王李恪為太子。然而“恪是庶出。”[7]p130“可惜了他身上交融著兩朝君王的血。”[8]p130在等級和血統的雙重壓力下,太宗只好將吳王流放江南以維護大唐的純正。由此可見,個體欲望有限的突破與強大歷史慣性之間形成了不對等的“反抗/抑制”機制,人的主體性因為欲望的無法滿足而最終顛覆。
從人際關系層面而言,每一個不同欲望主體的訴求在數量和性質上都各不相同。在各自追求欲望滿足的過程中,不同能量、不同層級的欲望形成一個相互牽扯、互相沖突的角力場。“在這個環境中,對不同私人目的的種種追求的交匯產生了一系列戲劇性危機;每個人都成了他人的‘命數’。不協調的非人格力量似乎在統治著人。這種狀況導致人的幻滅,導致人承認這一事實:生活是被非人格的必然性所支配的。”[9]p273因此任何異己性的欲望都是自身欲望的“敵人”,形成一個相互沖突和損耗的過程,人的主體性也在也在這種欲望的羈絆中被顛覆。首先是資源的有限性與人欲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這種“匱乏性”的危機始終伴隨著人類社會。因此,人要借助有限的資源滿足自身的欲望必然需要借助對他者欲望“算計”、“限制”甚至“根除”,反之亦然。李世民的長子承乾在魏王李泰的逼迫下謀反,“承乾的失敗就在于此,源于皇上的兒子太多,而皇位卻只有一個。于是,每個身上流著皇上精血的人都緊盯著這個太極宮的寶座。”[10]p36這種控制與反控制的關系網絡最終達到的結果是:贏家通吃一切,輸家一無所有。個人欲望滿足的同時必然伴隨著失敗者的鮮血和無辜者的冤魂。其次,不同價值層次的欲望之間也會形成相互的限制,它們相互碰撞形成的價值體系的二難選擇也間接顛覆了人的主體性。在此岸世界中追求本能的欲望與符合社會道德實踐的“仁欲”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高陽公主本身美艷動人,房家大公子對她也一見傾心并主動與之發生性關系。然而作為兄長和一家的長子,出于對家庭倫理和宗族團結的考慮,他又不得不克制和放棄這種本能的欲望,于是就形成了高陽的緊追不舍和方遺直的不斷逃避的常態。正常欲望的無法釋放使得兩人產生了仇恨,最終引火燒身,兩敗俱傷。此岸的欲望與彼岸的超越間也存在著沖突。在高陽公主眼里,沙門辯機是愛與性的統一體,她試圖通過身體的奉獻達到欲望的滿足。然兒辯機不僅有愛欲的需求,更有佛家對彼岸的追尋,它的目標“不再是貪戀世界、執迷不悟,而是無貪欲、無執著。”[11]p211因此,他最終躲到了弘福寺幫助玄奘翻譯佛經以完成對紅塵的超越。然而高陽公主卻對他一往情深,甚至不惜往佛寺中偷送玉枕來換回辯機對她的愛欲。正是在這種此岸與彼岸世界中對于愛欲的不同要求,最終導致了東窗事發,辯機被腰斬送命。由此可見,欲望本身是推動人向前發展的不可忽視的力量,然而由于欲望本身的“自利性”,個人的欲望往往對他人的欲望形成天然的障礙和陷阱,導致人人追求欲望而人人都不能滿足自己的愿望這一歷史性的困境,人的主體性也因此難以得到建立。
從個人層面而言,一方面人總是依從自我的本能,尋求私欲的滿足,“歷史的車輪永遠是在個人情欲、權欲乃至物欲的推動下徐徐前行的”[12]p260,另一方面,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人還受到道德、責任教化下的良知系統的支配。“良知已發展成了一種可替代的控制無意識的力量。如果良知能被解釋成一種對某些愿望沖動的令人不快的內在認識,那么它也可能被認為是提出了檢查無意識愿望或對個人受其支配而加以懲罰的方法。”[13]p40正常情況下,私欲在良知系統的監控下保持在符合社會道德的合理范圍內運行,然而良知系統的過分強大或者是欲望的無節制泛濫都有可能打破這種平衡。前者使欲望受到過分壓抑而呈現出生命力的萎縮,后者則在浴火的燃燒下摧毀一切準則,最終也摧毀自身。東宮太子李旦,尊母忠孝,心明如鏡,嚴守各種長幼尊卑的倫理秩序。他既不敢與自己有情感沖動的奴婢相愛,也不敢追求太子所應該有的權力。在李旦身上,良知系統徹底壓倒了本能的沖動,使得他“不茍合,也不反抗,任由母親擺布。”[14]p317他的欲望受到了過分的壓抑,最終成為了任人擺布“木偶”,而太子也成為了一個徒有虛名的符號而已。與此相反,高陽公主則是一位任由欲望隨時噴發的沖動性人物,趙玫說:“在給高陽公主這個人物定位時,有三點是最最讓我注意的:一個是她頤指氣使的傲慢天性;一個是她的美麗,那是任何男人都難以舍棄的;再一個便是她的強烈的性欲,所有愛她的男人都難以抵御。”[15]p5高陽全然不顧禮儀大防,佛門禁忌,她讓自己的性欲突破此岸的道德界限和彼岸的禁欲追求,在良知系統全面崩潰的同時最終讓欲望的熱情焚毀了生命自身。因此,人對自身的把握體現在運用良知系統對欲望進行合理的節制,然而這種微妙的平衡卻極其脆弱,其中還摻雜著諸多非理性不可知的因素,任何一方的失控都最終導致了人的主體性被消解。
歷史真實始終是眾多秉筆直書的歷史學家和歷史小說創作者關注的重點,然而最終的結論卻往往莫衷一是甚至大相徑庭。歷史學家包勃爾甚至認為:“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實表現過去’的歷史;只能有各種歷史的解釋,而且沒有一種解釋是最后的解釋;因此每一代人有權利去作出自己的解釋。”[16]p155言下之意就是,歷史的真實性會隨著觀察者的立場和視角的轉變而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歷史理性主義從宏觀的、外部的視角切入,它以歷史發展的必然性為法則,關注歷史王道中的正義、公理和霸業,提倡歷史發展中的道德理想主義和倫理神話,并以此建構關于自己的真實。然而趙玫的“唐宮三部曲”卻悄悄地繞過了這些歷史的理性標準,她透過歷史的地表發現了潛藏在青史背后欲望、心態與情感的真實。“我應當在她作出的每一個選擇的后面看到她心靈的真實軌跡。而我著手要寫的,也該是這個偉大女人的令人震撼的心史。”[17]p104趙玫對武則天的叩問就是對歷史真實性的叩問,“通過對暴露歷史中人的本能性行為,來取締一切人為性的表演和修飾。”[18]p262這樣,歷史的真實也完成了一個“由外向內”的轉向,欲望成為超越歷史理性、正義的決定性力量。
在紛繁復雜的各種欲望中,趙玫抽離出了三種典型特征的“原欲”,并把它們作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基本欲望加以展示。上官婉兒象征“生存欲”,武則天代表“權力欲”,高陽公主則是“愛欲”的典范。這三種欲望象征著人類不同的需求層次,由低到高依次呈現。首先是生存欲,生存性危機始終是任何歷史人物無法回避的危機,這一方面是因為人的理性在欲望的沖擊下不堪一擊隨時有被顛覆的危險,另一方面,世界的運行法則荒謬,生命本身只是當權者一場權力游戲的結果,而無辜者卻獻祭了生命的代價。上官婉兒的父親上官儀就是這場“兒戲”的犧牲品,因此“無論真善美還是假惡丑,婉兒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活著。活著是這個女人的唯一。”[19]p6在這個維度上,歷史揭開了它不為人知的一面,在“生存”之上并沒有所謂的善惡良知,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活著就是存在,而所謂的道德神話只不過是我們加之于自身的謊言。為了生存,人可以用愛、純真、人性為賭注換取茍且的生存和卑鄙的成熟,道德的真實性被顛覆,活著至上成為唯一的歷史原則。其次是權力欲,它“是一個基本公設;只有用它,才能解說歷史,而它本身則是一個無待證明、也無法證明的事實。”[20]p199歷史理性強調歷史中的王道正義,家庭倫理的親善和睦,然而這一切在權力欲的沖擊下往往不堪一擊。“權力本身就是最最殘酷也是最最骯臟的。”[21]p197因此,為了爭奪權力欲而進行的廝殺根本就沒有規矩和正義可言,王道的正義性最終讓位于私欲的功利性。與此同時,家庭倫理的神話也隨之破滅,“她可以不要母子感情,她要的是權力。權力才是高于一切的。”[22]p369以血緣、親情為紐帶的家族與倫理神話講究以自我克制和犧牲保持家庭的穩固和團結,然而權力欲所激發的惡本能和暴力性最終讓這種溫情脈脈的倫理神話成為了虛假的幻象,世界最終只是一個力量角逐的舞臺。最后是愛欲,趙玫說:“歷史是真理性的。而對于一個人來說,愛也是真理性的。”[23]p11歷史理性主義所關注的是在國家層面上,運用權術謀略平衡各方派系,通過政治聯姻穩定君臣關系,但它卻毫不關心具體個人的失望與希望,甚至拒絕為此做出讓步。然而趙玫認為:“愛是歷史的真實背后的本質。”[24]p2作為歷史中的個體,人不應當僅僅成為一枚充當工具的棋子,更應該勇于發出“愛的呼喚”,表達切身的情感訴求。高陽公主以性為先鋒大膽的追求愛欲,跨越了道德的障礙和佛門的界限,歷史對情感的壓抑最終被置換成為情感對歷史理性的反詰,歷史中勢與術的真實被愛的真實取代,“他們只有愛,愛就是宗教,就是綱常,也就是真理。”[25]p109
對歷史內容真實性的顛覆最終導致了對歷史邏輯真實的質疑。動機真實與結果真實分屬于歷史真實的兩端,前者強調歷史中行動個體的目的與心態,后者則側重于歷史的事實和影響。傳統的歷史理性主義主要從外部的必然性和規律性入手,著眼于歷史的總體進程以及歷史人物造成的事實性影響,而這卻在相當程度上忽略了個人的目的與心態。因此,欲望化視角作為對歷史理性主義的反撥,更加注重歷史當事人的觀念與目的研究,“這種研究力圖揭示它所研究的歷史時期中的人物的思想、概念和信仰的結構。”[26]p48而參與歷史建構的當事人也不再是冰涼的客體,而是平等對話的主體,通過與歷史小說創作者的對話共同參與歷史的想象和重構。趙玫的唐宮三部曲正是從歷史人物的心態和目的入手,力圖彌補歷史理性中只留下歷史的存在卻沒有留下歷史的內心這一空白。傳統史書對于上官婉兒、高陽公主、武則天的評價都繞不開“淫亂”這一名詞,他們只記載這些歷史女性通過身體達到與男性的結合甚至控制,卻不探究這些欲望背后的深層心態,因而歷史也在這些女性面前失去了起碼的公正與真實。上官婉兒與武三思通過身體的結合,僅僅是為了在險象環生的宮廷生活中維持基本的生存需求。武則天通過身體的奉獻,是為了打破血緣、門第、性別加之于自身的桎梏,將命運的鑰匙掌握在自身手里。高陽公主對性愛的執著追求則是要反抗封建男權社會將女性異化為物的沉重鎖鏈,實現責任與幸福的統一。這種對心態真實的開掘顯然彌補了歷史理性所忽略的情感價值訴求和不為人知曉的隱秘動機。當然,主觀上揣測歷史人物的心態總是會面臨真實性的詰問,當趙玫以女性特有的理解之同情的態度透視歷史女性的內心時,卻因為主體與對象的同化反而失去了必要的冷靜和審慎的批判,但是我們也不必要對這種闡釋的合理性做出過分的苛責,畢竟“重新解釋這些人,重新解釋這些人物關系,重新解釋歷史,這便是一個創造的過程。”[27]p12其次是職責真實與偏好真實。歷史理性強調人的職責,它更關注人應當怎么做,人的行動必須與整體歷史的目標相關聯,對國家格盡職守,對家庭履行孝悌,它遵循的是時代的整體價值標準。欲望化視角從人的本能出發,它的重心從“人應當怎么做”向“人想要怎么做”進行了轉移,偏好代替了職責,提供了歷史當事人行動的所有理由,而這也是歷史地表下最大的真實。武則天作為高宗李治的皇后,在職責上本應當相夫教子,母儀天下,像長孫皇后一樣成為天下女性的典范。然而她對權力欲有著天然的偏好,一方面因為通過鮮血拼殺而換來的權力可以保證自身以及兒女的性命無虞,另一方面掌握了權力便可以在更高層次的愛欲中變被動為主動,實現情感與欲望的升華。而高陽公主作為皇權和功臣之間的聯姻的棋子,本身應當做好權力平衡的紐帶。然而她對于性與愛的執著偏好使她突破了道德的禁忌和倫理的界限,在生命的最高歡愉中向死而生。由此可見,欲望化視角將歷史真實的關注點由事件歷史轉向心態歷史,歷史當中的意識變化機制凌駕于宏觀過程分析之上,成為真實性開掘的新方向。
歷史理性以精英主義的視角來搭建自己的價值體系,它在國家層面上許諾構建擁有公平與正義的理想化社會,在個人層面上倡導“經世致用”的人文理想,追求人的英雄氣質和修齊治平的道德修養。可以說這是一套擁有歷史深度和現實廣度的價值體系。然而隨著“理性人”下潛藏的欲望暗流的發現以及理性自身狡詐對人主體性的消解,這一套精英主義的價值體系受到了非理性欲望論的強力挑戰。欲望化視角旨在對傳統的歷史理性進行祛魅,“現代主義烏托邦與意義闡釋和意義生成的深度模式的消解,打破了人們對‘表面的現象之下必有某種意義’的確信,統一價值觀的破滅成為不可避免。”[28]p193趙玫的唐宮三部曲正是從生存論的維度對既有的價值體系進行了顛覆,她從飲食男女的視角對此岸價值的崇高與彼岸價值的神圣進行了消解,重建了世俗價值生活的追求。
欲望化視角對價值體系的顛覆首先體現在此岸價值標準的下滑。“他們站在飲食男女的角度,對辯機和高陽自有他們自己的評判。”[29]p242這一評判既饒開了冰冷的國家王道正義,也脫離了虛幻的社會道德理想,最終回歸了蕓蕓眾生的世俗標準。首先是生存價值對理想道德價值的顛覆,歷史理性要求個人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獻身精神,能夠先國后家、舍身取義,講究修齊治平的道德修為。然而欲望化的視角從人類基本的生存欲出發,生存立之于道德之上成為立身處世的首要原則,為了生存而接受有必要的“惡”也就無可厚非,因為“身處如此困境的人,有何談氣節和品格。”[30]p119無論是武則天還是上官婉兒,立足于險象環生的宮廷生活,她們總是靠著出賣自己的良知和道德以換取生存的立足之地,任何冠冕堂皇的道德理由都會在強烈的求生欲面前流露出貧血的蒼白,道德理想主義的情懷最終在現實殘酷的生存面前土崩瓦解。其次是權力價值顛覆王道正義,歷史理性主義要求君主在政治維度上以蒼生社稷為重,以最小的犧牲換取社會最大的福祉。然而欲望化視角從王道正義背后的權力角逐入手,揭示了蒼生福祉背后可能存在的權力與利益角逐。在權力的毛細血管下,“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不同的利益便會產生不同的利益關系,而任何的陣線都不是一成不變的。”[31]p451這樣,為萬世開太平的王道正義就被瞬息萬變的權力角逐所取代,權力欲成為左右歷史天平的重要的動力之一。最后是形而下的性對形而上的愛的顛覆。傳統意義上,性與肉體相連而愛與精神相關。形而下的性只有借助形而上的愛才能完成價值的提升。而欲望化的視角從“性”本身的自足性入手,拆解了靈肉必須統一的價值神話,肉體的物質享受取代了愛欲的終極價值形成了對既往價值體系的顛覆。上官婉兒一方面對武三思諂媚的心態極其鄙視,另一方面卻又與其發生瘋狂的身體關系,這種身體與利益互為前提的關系最終以骯臟消解了愛的純潔。高陽公主在辯機被腰斬后,又先后與三位有名有姓的和尚道士巫師鬼混,性的新潮與刺激性取代了愛的忠貞性與穩固性,快樂的原則超越責任成為價值體系的新寵。
佛家認為:“每一個有情物的今生只是這個無窮鎖鏈中的一環。死并不是生命的終結,而只是這個因果循環的一個中轉站。人的今生只是他前生的‘業’的果報。”[32]p211因此,人必須破除欲望和執念,最終達到涅槃。然而欲望化視角以經驗世界的欲望真實和倫理真實為依據摧毀了彼岸世界神圣的價值體系,破除了宗教朝圣的終極意義,超越與拯救的宗教神話最終讓位于欲望的真實體驗。首先是用生活的真實摧毀宗教超驗的幻想。當辯機在會昌寺里對高陽公主說:“但佛看得到的。他此刻就在我心中。”[33]p171高陽回答:“不,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是虛幻的,而我們才是真實的。”[34]p171宗教的神圣幻想在愛欲的刻骨體驗露出了沉重的虛無和無力感,七情六欲超越宗教苦行成為真實的價值。其次是以血緣倫理的紐帶摧毀宗教信仰的超越。在《高陽公主》中,沙門辯機和高陽公主有兩個兒子,而這讓辯機第一次體會到了做父親的慈愛而非佛門的泛愛和博愛。因此,當他看到這兩個與他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時,他“只想過普通的凡人的生活,因為他有著如此美好可愛的兩個兒子。”[35]p192血緣倫理的真實幸福構成了對空泛的超越性體驗的羈絆,現世的此在幸福超越了對來世虛無的期待。在這個價值體系中,基于生命意志的幸福感成為評價生活的最高原則,而彼岸的價值由于失卻了真實的生命體驗而被趕出了價值鏈條。最后,趙玫的唐宮三部曲還摧毀了此岸向彼岸價值努力的通道。在《武則天》中,薛懷義一把大火燒毀了天堂,而這座天堂本身具有兩重象征意義。一方面,它象征了此岸武則天無上的權力和為萬民社稷謀幸福的功業;另一方面,它又象征了普度眾生,超度亡靈的彼岸價值,一把大火將這座連通此岸和彼岸價值的天堂徹底燒毀而理由卻僅僅是薛懷義的欲望沒有得到滿足。這一事件本身暗示了欲望之“火”最終摧毀了一切,“那是涅槃,然而沒有新生。不會再有,只留下灰燼。”[36]p391由此可見,欲望化視角完成了對此岸價值崇高性和彼岸價值神圣性的顛覆,甚至摧毀了此岸向彼岸超越性的通道本身,飲食男女的價值體系最終取代精英化的價值法則,完成了價值體系的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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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哲良
I207.42
A
1672-2094(2016)04-0082-06
2016-04-15
徐文泰(1990-),男,江蘇常州人,武漢大學20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