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傳 印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430074)
社會轉型與史學的社會化
李 傳 印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430074)
以改革開放為突破口和催化劑,我國社會正經歷重大變化和轉型,在社會變動過程中,許多重大的現實問題需要史學提供思考和回答。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來自史學的聲音很微弱,甚至在許多重大的問題上失聲了,史學在社會的變化中逐漸失去了自己應有的位置,史學與時代、史學與社會存在明顯的疏離,史學發展少了些生機和活力。我們認為史學應該正視和適應當今社會的變化和轉型,因時而變,既不抱殘守缺,也不附勢媚俗,在保持史學獨立學術品格的前提下,通過史學的社會化過程,積極主動地在社會的變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時代使命,并對社會變化和轉型做出具有歷史深度的思考和回應。
社會轉型;史學社會化;史學變革;史學理論
近30年來,以改革開放為突破口和催化劑,我國正經歷社會的重大轉型,政治、經濟和文化各個方面都呈現出全新面貌,這些變化引起了社會和學界的極大關注和討論。世變方殷之日,正是史學變化之時[1]3。面對當今社會的變化和轉型,史學應該積極主動地在社會的變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時代使命,并對這些社會變化做出具有歷史深度的思考和回應。遺憾的是,在這火熱的社會轉型中,很少聽到來自史學的聲音,史學與時代、史學與社會存在明顯疏離。一方面,史學家們關注和思考的問題越來越瑣碎和精細,對時代和社會急需回答的現實問題缺乏思考熱情,冷眼旁觀;另一方面,史學日漸被社會冷落,被時代邊緣化,被社會大眾敬而遠之,史學發展少了些生機和活力。歷史學是否需要正視和適應社會轉型,是否需要因時而變,以滿足新時代對史學提出的新要求,這是當今史學工作者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本文就社會轉型時期史學的社會化變革問題略抒淺見。
雖然人們可以從不同角度和層面來認識和分析當今社會的變化和轉型,但我們認為,這些變化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市場經濟“發財原則”與歷史沉淀下來的“道德原則”在社會各個方面發生全面沖突,這種沖突在現實層面演變為社會的深刻變革。
僅從思想和文化的角度看,傳統的原典誦讀被網絡碎片化信息撕裂,對人生和社會的深沉思考日漸被娛樂的笑聲擠占,社會不再青睞枯燥單調和空洞的理論說教,而更歡迎那些能直接產生效益和創造財富的技術和文化。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把能否賺錢作為衡量事物唯一的價值尺度,社會已步入了一個“反文化時期”,不能賺錢的“文化”受到社會的輕蔑。在某種意義上說,當今社會是一種新形態的“反智社會”。而中國歷史文化的一個重要傳統就是“重義輕利”,傳統史學對重義輕利的價值觀念始終表現出極大的尊崇和維護。我國浩如煙海的史籍文獻,對資治鑒戒和道德教化的宣揚遠遠超過對人們現實利益的認真分析,傳統史學的這種價值取向與當今追名求利的價值追求不相契合。傳統史學在這些奔走于功名利祿之間的人眼里是無用之學,是迂腐之學,是名副其實的“死”學。客觀地說,作為人類文化的承載體,傳統史學與目前這個以功利為導向、極端追求短期經濟利益的社會顯得格格不入,傳統史學的社會地位不可避免地沉落。
雖然一些史學工作者對社會的變化感到困惑和擔憂,也在為扭轉“時弊”進行著不懈努力,希望通過各方面的史學工作彰善癉惡,收拾人心,重建符合傳統道德和價值的社會秩序,但客觀上說,史學界的這些呼吁和努力效果微弱。不管我們對當今社會的變化持何種看法和態度,社會轉型已經是不可逆轉的發展趨勢,其過程雖然可能很漫長、很艱難。面對不可阻擋的社會轉型,歷史學是消極逃避、麻木漠視、強烈抵制,還是自我更新、積極應對、引領社會發展方向呢?
有一種觀點認為,史學的“危機”主要是由社會造成的,而這個社會又處于非常時期,一旦社會走上正軌,恢復常態,即社會轉型完成之后,就會為歷史學的發展與繁榮提供充分的條件。基于此,很多人樂觀預測和期望,歷史學在社會轉型期基本完成后一定會擁有大量的社會需求,到那時,歷史學仍然是“顯學”,重新占據“學界老大”的地位[2]。故此,歷史學可以先躲進小樓,遠離紅塵,以不變應萬變。這種觀點看似有道理,但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即這次社會大轉型完成后,將來的社會與傳統的社會已大不一樣,與當下的社會也可能存在較大的差異,社會對史學一定會提出與傳統和現在不同的新的要求。
客觀上說,當今史學界相當多的人對社會轉型持一種觀望、等待、保守的態度,有怨聲載道者,有杞人憂天者,還有憤憤不平者,在他們的意識里,歷史學就應該而且只能受到政治和社會的重視,而不能接受開放社會的冷遇。歷史學似乎有諸多理由質問社會為什么不重視自己,但社會則更有理由質問歷史學究竟對社會有什么用處。我們認為,歷史學不應該消極地對待社會轉型,而應該銳意變革,積極地參與到社會轉型中,主動思考時代提出的一些重大問題,在社會的轉型和新社會建構中發揮自身應有的引導作用,只有這樣,史學才能重新獲得社會的接受、尊重和信賴。
我國傳統史學在其發展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史學遺產。其中,值得我們繼承和弘揚的是,我國傳統史學是個開放的學術系統,從來不僵化保守。面對社會的變化,我國傳統史學能夠積極主動回應和思考社會變化,并形成史學發展與社會變化雙向互動的關系。春秋時期,禮樂崩壞,舊有的社會秩序被打破,新的社會秩序還沒有建立起來,諸侯兼并,四夷交侵,干戈擾攘。孔子面對變動的世界,重新撰寫魯國歷史,創立春秋筆法,“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3]卷一三○《太史公自序》。孔子一方面對社會的變化做出主動回應,另一方面也通過《春秋》義法為社會發展樹立一套價值標準,引導社會從無序走向有序,發揮史學應有的社會作用。秦漢時期,天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面對這種大一統局面,司馬遷綜合前代編年、記事、記言、記譜等多種史書體裁,撰寫紀傳體通史著作《史記》,以“本紀”紀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歷,“書”以類事,“傳”以著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既適應大一統的歷史格局,也以史學的觀念形式固化天下一統的歷史趨勢。西漢中期以后,各種社會矛盾錯綜交織,大一統的格局被打破,西漢滅亡,東漢繼起,社會在付出巨大代價后又恢復了寧靜。劫后余生的人們人心思漢,人心思安,班彪、班昭、班固父子兄妹為謀求社會安定,站在“王命論”的政治立場上,撰寫《漢書》,以紀傳體斷代史體例,宣揚漢承堯運,頌揚劉氏漢室順天應人。僅從孔子、司馬遷、班固來看,他們面對社會的變化和時代的呼聲,沒有作壁上觀,因循守舊,也沒有驚惶無措,而是以史家獨特的心智對時代和社會的變化進行積極觀察和思考,并提出自己對社會變化的價值引導和方向指引。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世紀之交,世界各個方面都在變化,逐步從近代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英國史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撰寫的《極端的年代——1914至1991年》(上、下)全面闡述了20世紀世界的變化。相對而言,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對社會的變化更加敏感,也率先回應這些變化,并在與社會變化的互動中實現自我革新。而此時的西方史學對社會變化的反應稍顯遲緩,以蘭克史學為代表的傳統史學家們仍然埋頭于史料的搜集、考證,史學面臨被社會學、經濟學等理論化程度較高的學科視為素材提供者的尷尬窘境。但是,一些歷史學者也捕捉到時代變化的氣息,把眼光從發黃的檔案、日記、書信上轉移到對人自身的觀察和思考,把編年史和政治史陳舊的價值取向轉換為更具開放性的民主化取向和更寬泛的人文關懷之后,史學煥發了新的生機。卡爾·蘭普勒希特出版了《文化史方法論》,提出用新型文化史寫作來對人類歷史進行整體研究。1912年,魯濱遜將他的八篇論文結集出版,并命名為《新史學》,通過對傳統史學的批判和對史學革命的極力宣揚,以回應20世紀初人類社會的變化。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交通、通訊的發展,使人類交往的時空限制越來越小,不同文化彼此交融滲透,這是世界的新變化。年鑒學派順時提出“整體歷史”和“歷史綜合”口號,既借鑒和引進自然科學的理論和方法,也借鑒和引進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社會學、精神分析學、經濟統計學等其他學科理論被積極主動地引入史學研究領域,產生了新社會史學、新經濟史學、新政治史學,心理史學、數量史學、口述史學也蓬勃發展,史學積極主動與其他社會科學交流、融合,呈現出整體化和綜合性的發展趨勢,也以開放包容的心態引入其他學科的理論和研究方法,使古老的歷史學呈現出鮮活的生命力。
綜觀古今中外的歷史發展過程,我們注意到每一次社會的重大變革都會對史學提出新的要求,而史家則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根據社會的要求對史學的發展做出反思和變革,從而使史學發展與社會需要協調一致。春秋時期的社會變革,促使孔子對史學的深刻思考,創造了“春秋筆法”;秦漢之際的社會變革,激發司馬遷對于通史撰述的重視和歷史盛衰的考察;近代以來的社會變化,使梁啟超對“舊史學”進行系統批判,鼓吹史界革命,高揚起新史學的大旗。面對社會的變革,孔子、司馬遷、梁啟超不是靜坐不動、消極抵制,而是主動地革新史學理論和方法,以變革的史學引導時代潮流和社會發展。
當下我國也正處在社會變革和轉型時期,許多現實問題和時代困境需要史學提供歷史闡釋和回答。在這樣的境遇下,史學有必要在不損害自身學術品格的前提下,勇敢地接受時代的挑戰和呼喚,既堅守資治與鑒戒的價值系統,也遵循求真與致用的史學原則,又適時地對傳統史學進行恰當的現代轉換,賦予史學新的時代意義,凸顯史學的人文關懷性和現實導向下的探索精神,貼近時代,貼近生活,在對社會變化的思考和回應中彰顯史學的價值,既推動史學自身發展,也在促進現實問題的解決和社會文化的發展中找尋到自身的學術地位和社會地位。
史學如何在社會的發展中找尋到自身的學術地位和社會地位呢?從歷史經驗看,史學存在的價值和發展的動力在于對社會發展的關注和對社會問題的思考與回應,除為統治者與學者文人提供資治鑒戒的歷史智慧外,史學也要關心社會大眾的現實關切。如何構建史學與社會的良好互動關系,這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我們認為,與傳統社會不同,當代社會是一個多元性社會。若從社會結構方面看,當前社會轉型呈現出社會結構多層化、思想文化大眾化、文化需求多樣化和價值取向多維化的基本特征。這種社會變化和社會轉型反映到社會對史學的要求上,就是史學應該通過社會化過程,關注歷史知識受眾的層次性和差異性,使史學不是少數人的學問,而是被社會大眾認可并樂于接受的學問。史學在關注社會的變化和各種現實問題的基礎上,應該主動走出高墻深院,真正融入到社會生活中,為社會提供豐富多彩的史學產品,以滿足多層次、多元性、大眾化的社會需求。這樣才能構建起史學與社會良好的互動關系,并在社會生活中找到自身的社會位置。
大體而言,史學的社會需求主要分為專家學者的學術需求、治國安邦者的歷史智慧需求和普通社會大眾的歷史教育需求三個基本層次。傳統史學在滿足專家學者的學術需求方面做得很好,樹立了直書觀念、實錄觀念和信史觀念,努力撰述信史,盡力復原和重構歷史的本相。而《資治通鑒》把史學的資治鑒戒功能發揮到了極致,并成為史學典范。史家通過發掘蘊含在歷史中的經驗和教訓,為政治家和各類社會管理者提供了豐富的歷史智慧。在這兩個需求層面上,傳統史學獲得了不斷發展的動力,并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我國傳統史學在發展過程中雖然重心逐漸下移,不斷將社會大眾納入歷史知識傳播對象和受眾范圍[4],也產生了宋代“說史”這樣深受社會大眾喜聞樂見的史學形式。但總體而言,傳統史學主要還是以政治家、思想家等精英階層、專家學者作為主要受眾對象,忽視了史學受眾的層次性和多元性。當今社會結構處于復雜的變動之中,史學要走向社會,就必須較準確地區分社會對史學的不同需求,較好地把握這些不同需求所要求的史學內容、史學形式,并針對不同的社會需求提供不同的史學產品。我們認為,當下史學發展在繼承傳統史學撰寫信史和資治鑒戒的基礎上,要重視史學平民化性格的塑造,與多元形態的社會保持密切聯系,并形成雙向互動的相互關系。
作為一般社會大眾,如田間耕作的農民、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等,對那些艱深晦澀的歷史論著,他們讀不通、看不懂。他們對嚴密的歷史考據不感興趣,治國安邦的政治經驗用不著,他們關心的是人文關懷和活生生的生活感受。因此,我們認為史學平民性格的塑造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入手。
首先,適當轉換觀察角度和立場,從下層民眾的視角看待歷史。以求真致用和資治鑒戒為目的的正統史學,宣揚大傳統的歷史觀念,它高居廟堂之上,深處經院之中,以求真求實為出發點,以政治需要和經世致用為歸宿,說的都是一些大道理。而社會大眾希望史學從下層民眾的視角看待歷史,觀察歷史,敘述和解釋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中的人文關懷和生活感受,分析歷史人物的人生經驗和人生體悟,充分體現史學的小傳統,比較真切地反映下層民眾的歷史觀念。史學既要宣揚高大上的大道理,也要滿足下層民眾借鑒歷史人物人生經驗方面的史學需求。
其次,更新史學觀念,正視社會大眾對于史學的娛情需要,形成平民化的“人生史鑒”思想。傳統史學重在資治鑒戒和道德教化,把史學鑒戒、垂訓和教化作用視為史學的生命。當今社會結構出現了較大變化,社會大眾的文化需求和社會參與意識日益增強,因此,史學應該尊重平民大眾階層對于史學的娛情需要和個體人生借鑒需要。早在20世紀初,梁啟超在抨擊“舊史學”為帝王服務時就指出:“史家目的,在使國民察知現代之生活與過去、未來之生活息息相關。”[5]8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李大釗也認為:“歷史這樣東西,是人類生活的行程,是人類生活的聯續,是人類生活的變遷,是人類生活的傳演,是有生命的東西,是活的東西,是進步的東西,是發展的東西,是周流變動的東西。”[6]74顯然,梁啟超、李大釗都把人生的變遷和民眾生活的歷史作為史學研究的對象,以人本主義的史學作為治學和著述的理想之一。100多年過去了,當今史學工作者仍然沒有完全脫離舊史學的羈絆,更多關注的是歷史上那些大事變、大人物,說的都是治國安邦、彰善癉惡之類的大道理,有時甚至為了政治需要和現實利益不惜進行影射比附,使史學嚴肅有余而鮮活不足,遠離了平民大眾。我們注意到,現代社會相對傳統社會而言,在文化方面雖然也關注上層社會生活,但更關注平民大眾的公眾生活。為適應社會的這一變化,史學應該適當調整研究定位和研究視角,多關注普通人的思想和生活,史學應該有大眾性和普適性,平民大眾所需要的增智、悅神、娛情都應該成為史學的目標。史學既講三皇五帝、名君賢臣,也說草莽英難。只有這樣,史學才不是單一的政治教本和倫理教科書。在這些方面,西方史學工作者的做法和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史景遷《王氏婦人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的歷史命運》、孔飛力《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叫魂》等,既是嚴肅的學術著作,又具有較強的通俗性、故事性,既推動了專業化的史學研究走向深入,又為非歷史專業的平民大眾所認可。
其三,革新史學形式,淡化史學的“貴族”氣息,凸顯史學的社會化和平民化特征。在許多人眼里,史學是“名山”事業,是“載道”之器,是“精英”之學。但是,當今社會與傳統社會不同,社會大眾的知識文化得到普及和提升,各種信息傳播媒體為平民大眾所掌握,政治和社會的各種問題平民大眾都積極參與,平民大眾具有重要的社會參與度,在一定意義上說,誰忽視了平民大眾,誰就失去歷史機遇。因此,史學也應該革新史學形式,在不損害史學學術品格的前提下,逐漸淡化史學的“貴族”氣息,不斷拓展史學的社會化的形式,使史學內容通俗又不失典雅,史學的研究和創作隊伍既有專家學者也有草根平民,史學傳播既有學校課堂也有報刊雜志、電視電影和各種新媒體,歷史教育方式既有嚴肅認真的說教也有生活化的慢慢熏陶。
史學的社會化和平民化特征的養成,要做好如下幾個方面的工作。一是要革新歷史著作撰寫的體裁體例,改變千人一面的歷史撰述風格,少點八股味,多點人情味,提供不同撰述風格且為社會大眾喜聞樂見的史學產品。二是在歷史敘事方面適當進行文學化、通俗化改造,少些空洞說教,多些鮮活的歷史人物分析。傳統史學重在求真求實,反對歷史敘事的文學化傾向,把歷史變化的因果分析作為史學的重點。而平民大眾對歷史的興趣不在于歷史因果關系的認識和了解,而在于歷史人物人生過程否泰變化、軼聞趣事、心理活動和神態描述。因此,史學適當的文學化、通俗化是贏得社會大眾的必要手段。三是歷史敘述和表達的語言要打破傳統精英話語系統的主導地位,正確運用現代話語甚至是網絡語言,對晦澀的史料進行“轉譯”,使歷史話語貼近生活,貼近平民大眾,讓平民大眾看得懂、聽得懂,便于社會大眾對于歷史的理解與接受。四是重視現代媒體對于史學的傳播作用。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社會大眾接受知識的途徑和方法更加多元,學校課堂、經院講堂已經不是歷史知識傳播的唯一途徑。因此,史學要有充分自信,敢于把學術與媒體對接,打破學術與媒介的隔閡,充分利用現代媒體手段,最大限度地接近社會大眾、深入社會大眾。否則,史學就會被已熟練掌握現代信息傳播媒體的社會大眾冷落甚至拋棄。
在一定意義上說,如果沒有專家學者對歷史本相的還原、重構和對歷史價值的挖掘,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將永遠停留在猜測層面上,歷史理性無法建立,民族的素質無法提高;如果沒有政治家對于歷史智慧的鑒戒需要,歷史存在就失去發展的活力;如果沒有社會大眾對于歷史生活化的需求,歷史就會躺在故紙堆里沉睡發黃,失去其應有的社會價值。史學應該在正確區分不同社會階層的不同史學需求的基礎上,高度重視平民大眾的史學需求,養成史學的平民性格,將史學發展扎根于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之中。
長期以來,史學工作者有一個根深蒂固的隱性認識,即學校的講臺上或學術會議的主席臺才是發布史學研究成果和傳播歷史知識的陣地,只有相關專家學者才能讀得懂的論著才是學問,只有滿紙之乎者也等晦澀難懂的語言才受人敬重。不知不覺中,史學成了“貴族”學問,遠離大眾,遠離生活,忽視了一般社會大眾的史學需求,漠視了社會大眾通俗而不失雅致的史學需求形式,以至于嗜利的商業資本趁虛而入。在一些影視劇中,我國歷史遭到“戲說”,悲壯的八年抗日戰爭被拍成了一幕幕無厘頭的“抗日神劇”,引起了史學工作者嚴重不滿和深切隱憂。一些人對中國歷史的任意“戲說”,就是向全體國民尤其是青少年傳播錯誤的歷史知識,宣揚錯誤的歷史觀,甚至是非顛倒,模糊歷史上的忠奸善惡界限,隱沒人性中的善根善意,激發出人性中的邪惡因子,后果令人憂慮。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場熱鬧的歷史“戲說”中,史學界基本上失去了話語控制權,許多史學工作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又束手無策。
雖然“戲說”歷史之風早已激起史學界的公憤,但許多史學工作者樂于躲在斗室書齋里,埋頭尋章摘句,專心考據、校勘,雖然取得了很大學術成就,但觀念依然陳舊,方法依然老套,習慣于把史學研究和歷史認識寫成嚴肅的學術論著,或在歷史學者之間傳播,或藏之名山,曲高和寡的史學成果無心也無力對戲說歷史的不良傾向做出有力回應和反擊,無法控制社會對于歷史需要的話語權。雖然也有一些史學工作者對于史學界失去話語權憂心忡忡,并做出了許多努力。他們一方面對隨意戲說提出批評,另一方面潛心研究,著書立說,希望通過自己對歷史的“正說”來拯救時弊。從目前情況看,史學界并沒有奪回失去的話語權,“戲說”歷史之風仍在蔓延,歷史虛無主義大行其道,一些不正確的價值觀念仍在腐蝕國民的心靈。史學界為什么失去了歷史知識傳播的話語權,又如何奪回這些失去的話語權?這是一個值得從不同角度深刻思考的理論問題。
其一,傳統史學的內在價值取向與當下社會的功利價值取向不協調。傳統史學既求真,更求善;史家雖然追求撰述信史,主張實錄,但又認為“彰善癉惡”才是實錄的根本目的所在[7]卷六十四《柳虬傳》。傳統史家所說的實錄并非歷史本相,而是依照儒家標準而呈現的善事惡行,這與近現代史學以保存客觀史實、科學認知歷史的治史目的和客觀理性要求并非同義。簡而言之,傳統史學追求的是歷史中蘊含的道德價值和政治價值。傳統史學緊密依附于政治,其價值取向局限于具有一定政治地位和文化優勢的階層。而政治民主化、知識大眾化、生活物質化才是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因此,現代社會的人們在讀史求善、以史鑒今的同時,更希望從歷史中獲得競爭的意識和能力,獲得精神的放松和愉悅。鑒此,我們不能譴責當代社會的功利和物質化傾向,更不能按照傳統史學的價值要求把現代社會拉回古代和中世紀,而只能對傳統史學的價值取向進行拓展和轉換,即將傳統史學所追求的相對狹隘的政治價值與道德價值拓展為以人本主義為根基的人文關懷,使史學的價值與當今社會人們的需求在一定范圍內契合。20世紀初,梁啟超倡導“新史學”之新,不僅在于史學研究方法之新、史學理論之新,更在于對于史學價值認識的更新。在某種意義上說,梁啟超的“新史學”以其全新的價值觀念贏得了社會各個階層人們的認可,并在“新史學”的旗幟下引領時代發展方向。
其次,傳統史學的歷史敘述方式不合當今人們的口味。傳統史學中雖然不乏《史記》那樣學術性和思想性兼備的歷史著作,而且其生動活潑、雅俗共賞的歷史敘述方式也得到了包括學術界在內的所有人的一致肯定和稱贊。無庸諱言,我國傳統史學中像《史記》這樣得到全社會認可的歷史撰述并不多,史家歷史撰述過程中所使用的歷史敘述方式不同程度呈現出歷史分析簡單化、臉譜化,歷史解釋教條化、機械化,歷史敘述語言呆板、晦澀,缺乏生動性和趣味性,歷史敘述的形式八股文風濃烈,讓人見而生厭。在對歷史知識受眾的爭奪中,以探索歷史規律為己任、追求高深學術含量的史學,敗給了那些“戲說”歷史的各種媒體。如果我們不轉變傳統史學那種呆板、酸腐的歷史敘述方式,就很難把社會大眾從“戲說”的電視、電腦屏幕前拉回到史學工作者面前和史學講堂里。
史學是人文學科,雖然史學研究只能是一部分專家學者的事業,但史學研究的成果不能是少數人的自我收藏品,不能是只供少數人玩賞的東西,而應該把史學研究的成果投向社會,走向民眾。唯其如此,才能體現史學的作用和價值。將史學研究成果推向社會和民眾的關鍵,就是史學的“通俗化”之路[8]。只有通過轉變歷史敘述方式,實現歷史研究的“通俗化”,為現代社會的人們搭建一條通向歷史的通道,使久遠的歷史事件鮮活地呈現到當代社會人們的面前,讓人們不再感到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難以理解,史學才能贏得社會大眾,贏得歷史知識傳播的話語權。
其三,傳統史學傳播途徑的封閉性與現代社會的開放性不適應。傳統史學對于史學研究成果和歷史知識傳播雖然很重視,但傳播途徑較為簡單。一是重視歷史文本的詳細誦讀;二是強調師生之間口耳相傳相授;三是把歷史研究成果的發布局限在課堂、講堂和各類學術會議、學術刊物上。這種歷史研究成果和歷史知識的傳播方法和途徑呈現出較明顯的封閉性和半封閉性。但是,信息技術的發展已經顛覆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和方法,使現代社會表現出信息互聯性和開放性特點。圖書館、課堂、講堂之外的各類媒體成為歷史知識傳播的重要平臺。在一定意義上說,現代社會誰掌握了電視、電腦等傳統媒體和新興的QQ、微博、微信等自媒體,誰就掌握了信息傳播的主動權和話語權。因此,史學應該適應信息技術的發展及其給社會帶來的變化,在堅守圖書館、課堂、講堂等史學陣地的同時,勇敢地走上電視、微博、微信等自媒體,使史學走出經院,面向社會大眾,以史學嚴肅審慎的學術品格,以生動活潑的歷史敘述形式,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傳播方式,以深厚的人文關懷和深刻的思想內涵,占據史學成果發布和歷史知識傳播的主渠道、主陣地,重新掌握歷史知識傳播的話語權。
毫無疑問,面對社會的轉型,史學如果無視社會的變化,抱殘守缺,固步自封,結果只能是史學被社會更深的冷落和拋棄。史學應有的態度是正視和主動適應社會的變化,積極調整與社會的關系,通過自身的變革,通過史學的社會化過程,使史學發展踩上時代的節拍,跟上社會發展的步伐,保持與社會發展的步調一致,并在自我革新中,重新找回史學在社會中的位置。值得注意的是,史學在社會轉型中謀求自身的變革和發展,也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既不自封,也不迷失。我們認為,在史學社會化過程中,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注意。
首先,處理好繼承與發展的關系。史學的社會化是史學根據時代變化而進行的現代轉換,傳統史學中的優秀遺產要很好繼承和弘揚,同時,也要對這些優秀的史學遺產進行適當的價值更新,并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和價值體系,使傳統史學保持生命力。比如,注重歷史撰述的當世意義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而在近代社會里,這一優良傳統被史家片面追求客觀理性的史學研究目標取向遮蔽了,使史學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時代感、現實感。雖然傳統史學在注重當世意義方面強調的是較為狹隘的資治和道德倫理價值,但重視史學當世意義的傳統理念需要繼承和發揚,因為這是糾正史學脫離時代、脫離社會弊端的有效方法。只有史學重視當下意義,才能促使史學工作者關心時代,關注社會,思考時代提出的現實問題,保持史學與社會的密切關系。
其次,處理好求真與致用的關系。史學是一門嚴肅、嚴謹的科學,有自己獨立的學術品格與學術操守,理性、客觀、嚴謹、求真是史學研究的基本規范。但是,史學最終還要回歸社會,致用于社會。司馬遷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撰《史記》,司馬光著《資治通鑒》重在考前世興衰、當今得失,為宋神宗治國安邦提供有益的歷史借鑒。因此,史學在與社會的互動中,關注社會并不是媚俗,思考現實問題并不是附勢,回應時代呼喚并不是比附和影射,在任何情況下,史學獨立的學術品格都不能受到損害。因為史學需要走向社會,走向大眾,走向各種新媒體,養成史學平民品格,但史家要時刻保持史學的學術品格和科學操守。
其三,處理好學科獨立性與學科交叉的關系。史學應該以開放包容的心態,打破學科壁壘,善于借用其它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實現學科交叉,拓展史學研究的視野和研究領域,這是當今史學變革的動力和重要方向。但是,在這種學科交叉和相互融合的過程中,史學不能失去學科的獨立性而成為其他學科的附屬物和注解體。史學在與其他學科交叉互融過程中保持學科獨立性的原則,就是對于其他學科理論與方法的吸收和借用不能超脫史學的學科規范,避免因為過分強調學科交叉而導致史學本體地位的迷失。
[1]逯耀東.魏晉史學及其他[M].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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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the Popularization of Historiography
LI Chuan-yin
(School of Humanities,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Hubei 430074,China)
Our society is experiencing significant change and transformation with the reform and opening-up policy.In this process,many realistic issues need to be settled with the help of historiography.However,the voice of historiography is very weak or even speechless on many major issues.Historiography have gradually lost its due position with the deep gap between historiography and time,historiography and society.Its development lacks vitality and energy.This paper holds that historiography should face up to and adapt itself to social changes,changing with times,neither conservative nor submitting to the power.Through its socialization,historiography should keep its independent academic character,actively find out and bear the mission of the era,thus make a in-depth response to social changes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social transformation;the popularization of historiography;historiography change;historical theory
K09
A
1000-5315(2016)03-0046-07
[責任編輯:凌興珍]
2016-01-04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譜牒研究”(15YJA770008)。
李傳印(1964—),男,安徽太湖人,歷史學博士,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和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