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元
中國在過去幾十年大力推進植樹造林,顯著提高了森林覆蓋率,如何更為科學地因地造林,也是個重要的課題
“村里到處都是樹,很多樹甚至連名字都叫不上。”這是周汝堯對故鄉最深的記憶。但當他十年前回到蘇北老家灌南縣時,才發現這樣的場景早已不復存在,“村里全都變成了人工種植的楊樹。”
這讓做了多年環保志愿者的周汝堯多少有些失落。“在云南、貴州、內蒙古等人工造林面積較大的省區,大多是砍掉天然林種上人工林,對當地的實際環境條件考慮得不夠。”
2006年,周汝堯開始在老家嘗試建立本土植物園,希望在人工造林中用本土植物替代外來植物,以實現植被的多樣性。過去十年,這一模式已在灌南所屬的江蘇連云港小范圍推廣,共建起超過20家多類型本土植物園,種植了60多種、1萬余株“瀕危”的本土植物。
但對周汝堯來說,這遠遠不夠,“中國已經進行了幾十年的植樹造林,而本土植物園為傳統的植樹造林模式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能發揮最大的生態效益。”他希望這種模式能在全國范圍內推廣。
世界之最的造林規模
其實,早在周汝堯進行本土植物園嘗試的30年前,中國政府就已開始了迄今為止全球最大規模的植樹造林行動——“三北”(西北、北部、東北)防護林工程。
彼時,三北地區因長期砍伐森林、過度放牧導致的沙漠化問題日益嚴重,整個區域受沙漠化影響的面積約有330萬平方公里,占到中國國土面積的34%。
更為關鍵的是,這一區域因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直被視為北中國的天然屏障,而過度沙漠化帶來的沙塵暴等氣象災害嚴重影響了上述地區的環境,北京更成為重災區。
“當時北京的沙塵暴很嚴重,到了非治不可的程度。”國家林業局專家沈孝輝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正是日益嚴重的沙塵暴讓政府意識到環境退化的危害,并決心治理。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政府提出建設“三北”防護林,以解決日益嚴重的環境退化問題。整個“三北”防護林體系東起黑龍江賓縣,西至新疆烏孜別里山口,范圍包括全國13個省份的551個縣,覆蓋面積達410萬平方公里。
按照當時的規劃,該工程計劃投資40億元,分三個階段、七期工程進行,規劃人工造林面積5.35億畝,目標是到2050年“三北”地區的森林覆蓋率由1977年的5.05%提高到15.95%。
8年后,中國還啟動了太行山綠化工程。該工程建設期限為1986~2050年,范圍包括北京、河北、河南、山西四省的110個縣,計劃植樹360萬公頃,目標是將該地區的森林覆蓋率由15%提高到35%左右。
除上述兩個因環境惡化而推動的植樹造林工程外,中國政府還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開展了大規模的退耕還林工程。這項始于1999年的工程因超過4300億元的資金投入成為全球最大的生態建設工程。
德國慕尼黑經濟研究所2010年發表的研究報告顯示,在1990~2005年的15年間,全球森林總面積縮減了3%,但中國的森林面積卻在增加,人工造林面積占到全球人工造林面積的73%以上。
國家林業局公布的最新數據顯示,“十二五”期間,中國共完成人工造林4.5億畝、比“十一五”增加了18%,是全球人工林面積最大的國家,森林覆蓋率達到21.66% 。
無可爭議的生態價值
沈孝輝時常驚嘆中國人工造林的速度。
第七次全國森林資源清查的結果顯示,在2004~2008年的5年間,中國人工林面積凈增了843.11萬公頃,平均每天增加約6.9萬畝,相當于7個西湖的面積。而在過去5年,中國人工造林速度更是逐漸加快。
根據“十二五”公布的數據,2011~2015年,中國共造林4.5億畝,平均每天新增人工林面積高達24.7萬畝,是前者的近3倍。如果按照一畝地可種80棵楊樹計算,中國在過去5年平均每天就種下了近2000萬棵楊樹。
國家林業局局長張建龍曾公開表示,中國的人工造林行動在“十二五”期間取得明顯成效,人工造林面積較“十一五”期間增加了18%,森林覆蓋率提高到21.66%,成為全球森林資源增長最多的國家。
“不可否認,植樹造林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生態修復的作用。”沈孝輝說,尤其是“三北”防護林的建設對減緩沙漠化進程、遏制沙塵暴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國家林業局防沙治沙辦公室主任潘迎珍在2006年發表的《論三北防護林在我國防沙治沙中的地位和作用》一文中曾明確指出,“三北”防護林為中國土地沙化首次實現凈減少作出了重大貢獻。
其在文中說:“三北”防護林共營造防風固沙林近500萬公頃,工程區內20%的沙化土地得到初步治理;以重點治理的毛烏素和科爾沁兩大沙地為例,經過防護林的建設,植被覆蓋率已經高達29%和20%以上。
另外,“三北”防護林的建設還使得該地區1000多萬公頃沙化、鹽堿化嚴重的草原得以恢復,僅陜、甘、蒙等六省區的沙化土地就在七年內減少了近8000平方公里,遠高于全國的凈減少水平。
不僅如此,潘迎珍還直言,“三北”地區營造的253萬公頃農田防護林,保護了1756萬公頃的農田,僅新疆就有93%的農田受到人工林保護,使得66.7萬公頃的風沙侵蝕地變成了穩產高產田。
連云港市林業局某林業站站長王圳對此表示贊同。他在2015年曾專門從涵養水源、保持水土、養分積累、固碳釋氧、凈化空氣等五方面,對“三北”防護林中人工種植最多的楊樹作過生態價值評估。
結果表明,1公頃(15畝)人工楊樹林的年均生態效益可達13.8萬元,其中水土保持的生態價值更是高達10.7萬元,遠超其收獲木材的價值。
“這就說明,人工林對改善地區生態環境有非常明顯且重要的作用。”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適地適樹”為什么重要
“植樹造林的本意是改善生態環境,但在一些區域這個目標并沒有實現。”中科院植物所專家楊斧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最主要的原因是植樹造林過程中沒有做到“適地適樹”。
他說,為提高木材產量,“三北”地區的人工林多是生長速度快的歐洲山楊(樹),“但這種樹的水分消耗比其他樹種大,會使得本就干旱的地區更缺水。”
這種情況還存在于城鄉綠化中。“很多城市選擇綠化樹種的第一原則是美觀,而不是樹種本身是否適合本地種植。”王圳說。
以連云港為例,該地用于城市綠化的樹種主要是香樟樹。該樹原生于南方及西南地區,四季常綠,喜溫暖濕潤氣候,耐寒性弱。
“把這種喜溫的南方樹種移植到北方寒冷地區種植,根本不行。”王圳說,僅2015年冬天,連云港就有三分之一的香樟樹被凍死,“一棵香樟樹的引進成本高達幾千元,都打水漂了。”
一些比連云港位置更北甚至是東北的城市也都在綠化中引進這類南方樹種。 “這已經是普遍現象,很多城市的外來樹種占人工林比例都在30%~40%之間,高的能達到80%。”
楊斧見過的更為極端的做法是,某些地區為了完成上面下達的植樹造林任務,硬是在草原上挖坑種樹。
“隨意引進外來樹種可能會導致植物入侵,甚至可能對本地生態系統帶來災難,必須慎重。”王圳說,這不意味著要杜絕外來樹種,“楊樹也是國外引進的樹種,但它的適應性就很強,異地種植也沒什么問題。”
在沈孝輝看來,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如果植樹造林過分追求規模效益就極易導致單一樹種聚集,“單一樹種種起來方便,成本也低,但會加劇病蟲害傳播,尤其會降低林地的水源涵養功能。”
“因為林地要想發揮水土保持功能,就需要有一個不同樹種組成的生態體系,單一樹種的林地根本不可能實現這一點,反而可能會讓情況更糟。”沈孝輝說。
他曾到云南西雙版納考察過,當地原本以熱帶雨林植被為主,但為了發展經濟全部砍掉種上了人工橡膠林,“即使忽略橡膠林不適合該地種植的事實,這種大面積的單一樹種種植也會給當地生態系統帶來負面影響。”
北京林業大學教授曹世雄在2008年發表于《環境科學與技術》雜志的一篇論文中也提到了該問題。他說,“三北”地區80%的林地為單一樹種, 這些單一樹種的林地比草原植被多消耗20%~40%的土壤水分,導致土壤干涸、退化,也增加了人工林的死亡率。
嚴審外來樹種
“如果不改變現在的造林模式,植樹造林有可能是好心辦壞事。”一位要求匿名的林業專家告訴本刊記者,政府應該摒棄“只看數量、不看質量”的造林思維,更關注造林的生態成效。
周汝堯的本土植物園被其看作是一條可行之路,“因為本土植物園不僅最大程度上尊重了當地的生態環境,而且恪守了人工造林中最重要的“適地適樹”原則。”
這也是王圳支持本土植物園模式的原因,“在人工造林中,本地樹種應該占到90%,外來樹種控制在10%以內最好。”他認為,無論是在跨區域的大規模造林中,還是在城市綠化中都應該堅持這樣的比例。
他建議中國借鑒美國在處理人工造林上的做法,嚴格審批外來樹種的引進、種植,在確定其對當地生態沒有負面影響后再批準種植,而不是由各地隨意引進。
不過,他也坦陳,本土植物園的推廣也存在難題——很多本地樹種早已無跡可尋,育種需要花費時間。當然,這一問題也并非無解,比如連云港目前就已建立了3600畝的本土植物培育基地。
楊斧盡管也承認本土植物園是一種較為優化的人工造林模式,但卻并不認為這是根本的解決方法,“如果能保護好天然林或許就不需要那么多人造林了。”
他始終認為,人為干預要適度,對區域生態系統的自我修復功能要有充分認識,“很多地方為了經濟效益,把天然林全部砍掉種上不適地的經濟林,給當地生態造成毀滅性打擊。”
政府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為加大天然林保護力度,中國已從2014年起首先在黑龍江林區禁伐,2015年在東北其他林區和內蒙古林區禁伐,到2017年將全部停止天然林商業性采伐。
但禁伐之后的現實難題是,木材短缺的問題可能更為突出。國家林業局官員曾公開表示,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性采伐,將直接減少木材生產近4737萬立方米,相當于2014年全國商品材產量的60%。
預計到2020年,中國木材供應缺口將達5億立方米,對外依存度達到65%左右。為此,國家也在2015年啟動了儲備林建設項目,安排17.36億元資金,建設2990萬畝儲備林基地。
“短期內人工造林的模式不會改變,但我們必須明白,植樹造林不單是種樹,而是要建設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上述要求匿名的林業專家告訴本刊記者,如果這點改變不了,人工造林可持續推進便成為一個難題。
他印象最深的是,在有些地方,“植樹節”更像是一場娛樂秀,有的單位甚至只是花錢雇人種樹,“某地一個植樹基地是早上種的樹到晚上都拔掉,第二天再被另一批人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