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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

2016-04-13 07:58:49羊倌
北京文學 2016年4期

一個2.5億的工程被看成“一點破事”,任憑站長如何堅持原則,代表群眾心聲卻也扭轉不了工程招標的結局。看似荒唐的故事包含著嚴酷的真實,甚至有些悲壯……

上篇

上午快十點的時候,葉草然正在辦公室跟黨委書記何玉成絮叨,辦公室主任莫根峰打著手機匆匆忙忙走了進來,“葉站長,盧處長他們已經過了省界了,你看咱們是不是該動身了?”

葉草然看看何玉成:“怎么著,書記,出發?”

“出發吧。”何玉成跟莫根峰說:“家里的那幾輛車都派去,通知在家的站領導也都跟著去。另外,跟車站派出所的姜所長說一下,請他們給派一輛最好的警車,返回的時候在前邊鳴笛開道。”

“何書記,咱有這個必要興師動眾么?”葉草然不以為然地說。

“草然,百姓口小,有公議不能自致于上;過客口大,稍不如意則顛倒是非,謗言行焉。你可能有所不知,咱們這位盧處長難伺候得很哪。”何玉成解釋說,“要不然,你說現成的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干嗎還非要咱們開車去接?這就叫拿著砍刀混社會,要的就是這個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好吧,既然人家有這個癖好,那咱們就配合吧。誰叫人家掌著咱們的命脈呢!” 葉草然搖搖頭,“那就趕緊出發吧,別一會兒他到了咱還沒到,又惹著他老人家了,讓咱們前功盡棄。遇到這樣的主兒,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從車站到高速公路出口,也就半個小時路程,沒怎么覺著就到了。因為估計時間也差不多了,大家都下了車,在路邊活動活動腿腳,邊聊著邊等。何玉成走到警車司機跟前,很客氣地給他上了一支煙:“辛苦你老弟了啊。”警車司機擺擺手:“不辛苦,給領導服務應該的。”

不一會兒,莫根峰就看見派去接盧處長的“帕薩特”由遠而近呼嘯而來。

“到了,到了。葉站長,他們到了。”

葉草然沒有吱聲,只是跟著大伙往路中間走了走。

葉草然是鐵路云河西站的站長。

他從進鐵路門就一直待在機關里,先干辦公室秘書,后又跟北方鐵路局黨委書記葉雙喻做貼身秘書,后來提鐵路局黨委辦公室副主任。但那僅是個虛職,實職還是跟著葉雙喻后面提包。半年前,葉雙喻要退下來了,將他放到云河西站任站長。

在葉草然任站長的這半年里,云河西站一招一式一舉一動無不透著兩個字:規范。工作真是沒得說。唯一的毛病就是四面八方協調得不好,說句道地的話,就是不會來事。

譬如說,上級領導下來檢查,一下車,所見之處紅旗招展鮮花如海,臉上立馬星光燦爛,嘴上卻說:你看你看,我們是下來檢查工作的,又不是看你擺花陣的,弄這些個花架子干什么?其實,領導也就是這么一說。葉草然卻拿著雞毛當令箭。從那以后,別管哪級領導來,他是說啥也不鼓搗紅花綠草了。有時連個“熱烈歡迎上級領導到我站蒞臨檢查”的橫幅都省略了。領導下車,所到之處冷冷清清,領導的臉也跟著就青了。再譬如吃飯,領導說,咱只要能吃飽,熱熱乎乎就行了,擺那個排場干嗎?他也是按死蛤蟆捏尿,硬把領導往機關食堂帶。領導也去,坐下也就是動個三筷子五筷子,然后就拍著肚子站起身來,“飽了飽了,要我說還就是這樣吃飯,既省時間又舒服。”一轉身,就被別的單位帶進了“鮑翅樓”“海鮮城”。領導是干什么的,人家什么樣的場合沒到過?什么樣的陣勢沒見過?在乎吃你一只鮑魚一根遼參一碗魚翅么?領導要的是感覺。你這樣倒好,寒山颯颯雨,秋琴泠泠弦,一點兒氛圍都沒有。換你是領導你高興么!

辦公室主任莫根峰跟他建議說:“葉站長,咱這樣光吃飯不行,別的單位吃完飯都帶檢查組到歌廳或洗浴中心去。”

他聽了把眼一瞪:“這就行了么?這不是把領導往虎窩里推么?”

“人家領導自己都說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會的。領導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葉草然肯定地說,“領導絕不會這么說的,就是說了,也是順口一說,不會是發自內心。不要說了。”莫根峰還想說什么,讓葉草然一張嘴給堵了回去:“我告訴你莫根峰,不論你怎樣說,我絕不會跟這個風!誰愿意這么做誰去做,反正我不去做,我的原則就是決不能陷領導于不仁不義。還有,你這個辦公室主任以后要給我出好主意,千萬不能瞎參謀亂參謀啊!”

這話傳了出去,葉草然從此落了個綽號:葉原則。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葉原則”這么殫精竭慮“保護”領導,其結果就是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出了那么多的彩,全都被各級檢查組不動聲色地給消化了。相反,一些在別的單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在他這兒卻被無形地放大了。于是,榮譽啦、獎勵啦、待遇啦、福利啦等等好事,與他擦肩而過失之交臂便成了家常便飯。

這些事表面上看,影響的是他個人,其實直接受損傷的卻是實實在在勞作的廣大職工。他們來工作為的什么?扒開美麗的外衣,說實話,就是為了養家糊口。由于某一人的不活泛,使得他們到手的好處拿不著,煮熟的鴨子飛上天,這不能不讓他們對葉草然怨聲載道義憤填膺。

葉草然并不是做了站長才原則,在給鐵路局黨委書記葉雙喻做秘書的時候就這樣。你不能說他不謙和,那份謙和也確確實實是真的。但骨子里的清高和自尊也是真的。無論是朋友還是同事,誰不經意間碰到了這根神經,都極有可能一觸即發。因為他有著自己的判斷、自己的準則、自己的底線和操守。絕不似墻頭蘆葦,哪邊兒風勁,就往哪邊兒歪。由于鐵路局黨委書記秘書這個特殊位置,各種圈子私下聚會,都想拉他。他哪邊都不參加。不參加倒也罷了,他引經據典把教訓的話說到人家臉上:“陳獨秀說過,黨內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幫派可以有,但是萬萬不可搞成幫派主義,搞成小圈子,搞成獨立王國。幫派就是天上的云,飄忽不定,有影無形;什么時候幫派定了型,那也就離垮臺不遠了。”

后來就沒有人喊他了。

還有就是,誰也別想讓他越雷池一步。下邊有些個有點想法的人,想從他那兒打聽點兒葉雙喻私密或者讓幫著給遞個話,他能一句話把人家拒到南墻;為此得罪了不少人。據說,就連葉雙喻私人有什么事都不安排給他。一則他本人不情愿,二則葉雙喻也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他的嘴巴,是不放心他處事不夠圓滑,挺好的個事情讓他給辦糟了。局長辦公室主任萬承勛不知從哪兒翻騰出許世友的一段話,硬是搬過來套在了他的身上:“戴眼鏡,夾皮包,會寫文章能提高,論辦事,一團糟。”干部部長曾征詢葉雙喻,是不是需要把秘書換了。葉雙喻斷然否決。他說:“這個葉草然,有些時候是有些認死理,不夠活泛,但你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在這么一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年代,葉草然還能如此這般潔身自好,不容易啊!”

然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候,你怎么都行,你是爺。你就不是爺,你后面還有葉雙喻,他是爺,而且還是大爺。誰也不敢當面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即便有人心里恨恨的,嘴上還得言不由衷地夸:是爺們兒,有出息,剛正、率性。現光景不行了,葉雙喻早退到九霄云外去了。沒有了這個背景,你就啥都沒有了,只能當孫子了,有時連孫子都當不成。你要是還端著爺的架子擺爺的譜,那對不起了,沒人再吃你這一套了。

面對撲面而來的誹謗啊,非議啊,嘲諷啊,謾罵啊……葉草然都能夠愕然咽下。因為眼下任何個人毀譽都不足以讓他牽腸掛肚,真正讓他寢食難安焦頭爛額的,只有車站候車室的更新改造工程。

上個月,鐵道部一位副部長到車站視察工作,轉著轉著就轉到老候車室去了。此時正是二月天氣,春寒猶重,外面又刮著風,候車室里冷風颼颼。

烏漆墨黑的候車室,仿佛有十幾年沒有徹底打掃過了——到處是亂絲絲的蜘蛛網,到處是七零八落的電線,所有的燈具都耷拉著,風一吹,風鈴似的叮當作響;斑駁陸離的墻壁上,有好多幅不知哪年貼上去的標語,別說上面的內容了,連紙的顏色都辨不清了;再看窗戶,所有的玻璃都被灰塵糊上了,候車室的光線,除了來自那些隨風飄搖忽明忽暗的吊燈,就全靠屋頂星羅棋布般的漏洞了;地面上也盡是垃圾和浮土。許是為了向副部長證明這里的一切絕非一日之功,不知從哪兒忽地吹來一陣勁風,候車室里頓時風煙四起塵土飛揚,大家不約而同地捂起了鼻子,副部長也被嗆得咳嗽了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副部長臉上立馬陰云密布。

陪同副部長視察的鐵路局局長汪洞簫看出了副部長臉上的氣候變化,一顆心懸了起來。

“這還叫候車室么?這樣的候車室還能候車么?旅客在里面能擋風還是能擋雨?爛就爛吧,反正你們自己、你們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會在這里面候車的,受苦受難的都是與你們非親非故毫無瓜葛的普通旅客。是不是這樣?啊?虧你們還是共產黨的干部,也看得下去!”

汪洞簫趕緊解釋:“已經立過項了,馬上就啟動改造。春運一結束就開工!”

副部長臉上依舊掛滿了霜:“我從不聽不負責任的承諾。”

“領導盡可以放心,我以我的黨性擔保。”汪洞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好,春運結束后我再來看,如果,到那時你們還是‘風景這邊獨好的話,可別怪我‘揮淚斬馬謖啊!”

“一定一定!請部領導放心,一個月后還沒有開工,不用領導批評,我自己引咎辭職。”

葉草然看見汪洞簫的面色,一霎時變成了灰色,眼睛也火也似的紅了起來,臉上的各種神情,因為緊張的緣故,一時半晌連個合適的歸宿都找不到了。

可沒過多久,這神情就原封不動地移花接木到他葉草然的臉上了。

送走副部長,汪洞簫氣勢洶洶地指著葉草然的額頭,像一只受了傷的獅子似的,咬牙切齒地吼道:“葉草然,鐵路局派你來是旅游的么?啊?這半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候車室臟亂差到這個地步,你看不見么?啊?你真是枉在領導身邊待了這么長時間,孰重孰輕都掂量不出!”

葉草然的臉皮登時紅得像烤得半熟的牛肉一般:“汪局長……”

“不要你解釋。”葉草然剛想張嘴解釋,就被汪洞簫粗暴地打斷了,“今天的事你都聽見了看見了,我已經向部領導立了軍令狀,如果一個月后還沒有開工,我向部領導引咎辭職。但是,引咎辭職之前,我先撤了你!”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北方鐵路局建設處處長盧鴻杰還沒下車就看見了歡迎他的陣勢,七八輛小車一字排開,最前面是一輛負責開道的警車。“呵呵,真是時勢造就人啊,連葉原則這樣的人也學會融通了啊!”盧鴻杰臉上浮現出了洋洋得意的微笑。他把腰板挺直,下顎稍稍向前伸出。每當他要裝出處之泰然應對有方的時候,就總是這么一副表情的。作為北方鐵路局建設處處長,盧鴻杰掌管著全局絕大多數建設項目的生殺大權——領導插手的除外。所以,他有資格擺這個譜。

何玉成快走一步,拉開“帕薩特”的門,一看只有跟車去接盧鴻杰的副站長姚畦坐在里面。何玉成不由得有些詫異:“怎么,盧處長沒來?”

“在這兒呢。”

話一落音,就見盧鴻杰笑容滿面地從后面的一輛奔馳轎車上探出頭來,然后推開車門,把臃腫的身子卸了下來。

盧鴻杰的頭頂已經禿了,可腦殼和臉龐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

盧鴻杰倒背著手站在車前,很有氣魄地向遠處巡視著。

“歡迎盧處長到我們云河西站檢查工作,”葉草然趕緊伸出胳膊跟盧鴻杰握手,“盧處長怎么還自帶車輛啊,是不是嫌我們的車孬啊?”

“哪里,哪里,我這不是為了給你們減負么,省得你們再把我往回送了。啊,是不是?哈哈哈哈……”盧鴻杰輕輕地搖著葉草然的手,“小葉啊,有大半年沒見了吧?還是這么書生意氣風華正茂。好,好啊!我很早就跟雙喻書記說過,別老把小葉攬在身邊,要放下去歷練歷練。我敢保證,把小伙子放下去兩年,調回鐵路局機關再看,絕對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前途不可限量。怎么樣,這才多久就不一樣了吧?啊?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葉草然笑笑,未置可否。

他根本就不相信。

葉草然太知道了,在整個北方鐵路局,還沒人敢這樣跟葉雙喻說話。葉草然跟葉雙喻這么幾年,僅見他發過一次火。那是五六年前,源城車務段的黨委書記張師師,三更半夜到本單位的一位女工家去發展人家入黨,結果黨沒入了,先入了“港”。女工的男人聞訊趕來,將二人捉奸在床,張師師的臉上、頸上、背上被劃了無數道口子,鮮血直流。張師師到鐵路醫院包扎時,不敢對醫生說是行邪所致,便信口說是早晨在菜市場見一流氓調戲婦女,拔刀相助時為歹徒所傷。張師師說這話時,恰巧鐵路局宣傳部分管新聞報道的副部長走了進來,這話又恰巧觸動了他那根敏感的新聞神經。副部長一面安排通訊員采訪,一面向葉雙喻匯報。

葉雙喻聞聽也是暗自竊喜,他當即安排副部長一定要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葉雙喻說:“張師師的先進事跡再一次證明了,我們的職工隊伍是過得硬的,我們的黨員隊伍是過得硬的,我們的干部隊伍是過得硬的!人們不是好說么,一個英雄倒下去,千百個英雄站起來。雖然我們的張師師同志沒有倒下,但還是要通過我們轟轟烈烈的宣傳,讓千百個張師師站起來。”

好一段時間沒啥出彩的事了,葉雙喻正郁悶呢,張師師見義勇為無異于給他打了一針興奮劑。葉雙喻親自給公安處長打電話,要求他們迅速集中優勢兵力,將兇手早日緝拿歸案。可是,還沒等到公安處長排兵布陣呢,“兇手”裹挾著沾有張師師精斑的床單、毛巾、抽紙、內褲等和案件相關聯的物證,自己主動投案自首來了。“兇手”在葉雙喻的辦公桌上,將證據一字鋪開,“領導,你們看著辦吧。”

“通知張師師到我辦公室來,現在就來。” 葉雙喻的臉色通紅通紅,一直紅到了脖根,鼻翼由于內心過于激動而張得大大的,眼里也閃爍著無法遏制的怒火。

葉草然說:“張書記正在醫院掛水。”

“就是在手術臺上也得給我抬過來!”

張師師戰戰兢兢地走進葉雙喻辦公室剛一站定,葉雙喻“嘭”的一聲,就將茶杯摔在了他的腳下,指著鼻子破口大罵道:“張師師,你他媽的比李師師都流氓!”

這是葉草然見到的葉雙喻絕無僅有的一次發火。

機關里的人,甭管誰提起葉雙喻,沒有不夸他平易近人的,和藹得像個賣菜老頭。可就是沒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機關里不少人是喜歡騎飛車的,倘若前面有人擋道,那一定都是鈴鐺搖得山響。然而,只要看清了前面慢慢地走著的、擋了他的道路的是葉雙喻,都會老老實實跳下車來,安靜地跟在后面緩緩而行。不少時候,葉雙喻茫然不知自己身后已經排起了一條長龍。汪洞簫都干了五六年的大局長了,見人打招呼都是用鼻子哼,見了葉雙喻照樣規規矩矩恭敬有加。

他就有這個派!

盧鴻杰之流就更不用說了,逢年過節想去葉雙喻那兒“表現表現”,都是先給他打電話:“葉主任,我是建設處盧鴻杰,你看葉書記什么時間空閑,我過去匯報點事。麻煩你給安排安排。”這樣的事,葉草然一般都給安排了。每次,盧鴻杰都千恩萬謝,臨走時,不忘在葉草然的辦公桌上也留下一個信封。唯唯諾諾。哪像現在張口閉口稱他“小葉”。

盧鴻杰依次跟前來歡迎的人員親切握手,葉草然跟在后面介紹每個人的姓名、身份,盧鴻杰漫不經心地聽著,并不往心里去。

何玉成說:“盧處長,時間不早了,你看我們是不是……”

盧鴻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朝高速公路出口看了看,說:“不急,我不過是個打前站的,主角還沒到呢。”

“怎么,還有人?”葉草然和何玉成不約而同地問道。

盧鴻杰高深莫測地笑了,“《趙太祖千里送京娘》里有這么一句話:大王即刻到了,灑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馬飯完也未?”

二人見盧鴻杰不愿多說,也就不再多問。不多會兒,又有兩輛轎車風馳電掣般駛來,盧鴻杰說:“主角出場了。”

話沒落音,車到跟前,鐵路局副局長范惠民神采奕奕地從車上下來,笑容滿面地跟葉草然、何玉成握手。“你看看,你們這么忙還都過來,草然一個人過來就是了。”剛說完,就看見了旁邊的車隊,遂埋怨道:“怎么還這么興師動眾啊?上面都要求幾年了,要輕車簡從……”

何玉成趕忙接過話頭:“哪里哪里,范局長大駕光臨,我們沒到省界去迎,就已經失禮了。”

葉草然說:“是的,我們確確實實不知道范局長親臨指導,否則,怎么——”

范惠民擺擺手,連說:“沒必要,沒必要!本來今天有個會的,洞簫局長臨時有事,時間往后推了。我正好見縫插針也過來看一看。”

這時,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從背后傳來:“久違了,范惠民。”

范惠民循聲望去,“你是——”

“我就知道你記不得我了。”男中音一點點啟發他,“云河一中、高二(2)班、兔子……”

范惠民恍然大悟:“圖惠民!你怎么會在這里啊?”

后面的人趕緊湊上前來,介紹說:“這是我們云河市政府的圖市長。”

圖惠民趕忙糾正,“是副市長。”

“父母官啊!你小子官運可夠亨通的啊。”

范惠民拉著副市長的手,向大家介紹道:“當年,我們班一個圖惠民,一個范惠民,那可是學校的倆寶貝疙瘩啊。高考時,一個是市里的文科狀元,一個是市里的理科狀元。后來聽說圖惠民考上了清華,我可是難受了好長時間啊。”

“別在這兒瞎扯了,我聽說你讀了北大,也是難受了好長時間啊。”

“哈哈哈……咱就別在這兒互相吹噓了。哎,對了,你怎么會在這兒?”

圖惠民笑了:“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的老板陳瑀涵給我匯報,說鐵路局的范惠民局長到我們云河市視察,我跟他打賭說,這個范局長我認識,他不相信。我說不信咱們就賭一把。就這么接你來了。怎么樣,瑀涵,輸了吧?”

葉草然、何玉成互相看了一眼:連一個民營老板都對范惠民的行程早已了如指掌了,而他們倆卻直到范惠民到了跟前還蒙在鼓里。這也太不正常了吧!

陳瑀涵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市長,口服心服。”

圖惠民轉過臉對范惠民說:“范局長不是要考察我們云河市的建筑企業么?我今天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一心一意陪好范局長。我已經要求陳老板了,好的壞的都要讓范局長看,不能對范局長有任何隱瞞。”

范惠民笑了,“那就有勞老同學嘍。”

“范局長,咱們這個隊伍啊有點過于龐大了,你要是對我這個副市長保駕護航還放心的話,就請你們的警車、陪同人員,是不是就別去了?”

范惠民看了葉草然一眼,何玉成趕忙走過去把車隊給驅散了。

路上,何玉成跟葉草然說:“這個盧鴻杰真是的,點名讓我們派車去接,我們派去了他又不坐。這不是折騰人么!”說完,看葉草然沒有反應,便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葉草然嘆了一口氣:“我在想,連副市長、副局長都入戲了,這劇情一定又會一波三折了。”

“有道是,會說不如會聽,再復雜的劇情也是給人看的。走著瞧吧。”何玉成安慰他說。

云河西站候車室更新改造工程,其實早在葉草然到任之前就已經立完項了,計劃資金是2.5億元。

云河西站是京滬鐵路線上的一個特等站,始建于風雨飄搖的20世紀初葉,在中國交通史上,素有“云河通,則全國通”的說法。作為“中國鐵路之咽喉”,云河西站歷經百年,今天仍然是中國重大鐵路樞紐。上世紀90年代末,鐵道部投資1.8個億,對老火車站內外進行過整體升級并擴容。據說是按照北京西站的圖紙克隆過來的,但規格卻比北京西站小了好幾號。遺憾的是,這幢建于改革開放方興未艾時期的“標志性”建筑,才僅僅存活了20年就風雨飄搖了。甚至比始建于風雨飄搖時期的那幢老站舍還不堪一擊。

在鐵路局的工程推進會上,汪洞簫局長面色嚴峻地跟前任站長郝省新說:“以往鐵路局的工程,均是由建設處或臨時建指負責。事實證明效果并不好,看似大家都負責,實則是都不負責。更有甚者,有些人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拿工程作交易,貪腐叢生。不僅建設單位有意見,使用單位有意見,就連施工單位也跟著有意見。所以這次的工程,我們打破常規。省新同志,你是云河西站的第一領導者,所以,云河西站的更新改造工程,你就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責任人。這就是我們這次管理方式改變的實質,誰主管誰負責。2.5億,這可是個大蛋糕啊。”

汪洞簫在會上疾言厲色,嚴肅得很。可是沒用,下面該怎樣還怎樣。想想也沒啥奇怪,現在到處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同志們如此,領導亦然。2.5億啊,誰看了不眼饞?光是那些有頭有臉的,就能把郝省新的手機打爆。

郝省新拿著雞毛當令箭,以為有汪洞簫一番話作注腳,自己真的大權在握了,誰的招呼都當耳旁風。局長辦公室主任萬承勛,帶著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的老板陳瑀涵到辦公室堵他,請他吃飯。他推三阻四,硬是沒賞臉。

車站辦公室主任莫根峰勸他說:“郝站長,工程可以不給,飯卻不可以不吃,這個面子得給。要知道萬承勛可是汪洞簫局長身邊的紅人啊!” 莫根峰心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代表汪洞簫局長來的呢?

郝省新把脖子一梗,“你的意思是誰請我都得去,是不是?那樣的話,我還能在這兒坐么?你也甭跟我說誰是局長身邊紅人,京劇《紅燈記》看過沒?李玉和跟李奶奶說過這么一番話:媽,有你這碗酒墊底,什么樣的酒我全能對付!我郝省新有汪洞簫局長的那番話墊底,也是什么樣的酒全能對付!”

這話不知怎么被人添油加醋地傳到了萬承勛那兒。萬承勛氣得鼻眼出血:“好,有種。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那段時間,郝省新天天喝得面紅耳赤,走起路來東倒西歪。職工說他呼吸都喘茅臺的味兒,打個嗝就能把鮑魚吐出來。

終于有一天,不知是酒的度數高,還是色的“春”度濃,郝省新沒能“對付”得住,還在酒桌上就自作主張把工程給了一個高中時的女同學。

俗話說,隔墻都有耳,何況桌上就坐著煌佳公司的探子。郝省新還沒回到他的站長辦公室,舉報的電話就已經打到了汪洞簫的局長辦公室。

鐵路局紀委派人下來調查,談了不到10分鐘,也就是剛剛問了姓名、性別、年齡、民族、政治面貌、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等自然情況,連政策都還沒交代呢,郝省新就痛哭流涕,對自己的罪行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凈。紀委辦案人員按圖索驥,在郝省新辦公室的保險柜里找到了那20萬元的好處費,分文未動,銀行的封條還板板整整地扎在上面呢。

辦案人員感到十分詫異:他娘的,怎么說也干了那么多年共產黨的領導干部了,這也太了,就是王連舉也得等上了刑才能叛變啊!

葉草然受命于危難之時。

鐵路局黨委書記葉雙喻、局長汪洞簫在跟他談話時都專門交代,當務之急就是抓好這項工程的招投標工作,既要又好又快,又要做到前覆后戒,而不是前“腐”后繼。葉草然言之鑿鑿,保證保質保量完成任務,就差拍胸脯了。

如今近半年過去了,葉草然跟伍子胥過昭關似的,連頭發都愁白了,工程還依然“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來娘是娘”。

中篇

警車鳴著警笛亮著警燈“忽閃忽閃”地在前面帶路,奔馳車緊隨其后。

盧鴻杰扭過頭來問道:“小葉啊,怎么樣?挨大老板K的滋味不好受吧?”

葉草然明白了,盧鴻杰顯然聽說副部長視察那次,汪洞簫指著他的額頭發威那事了。

“盧處長也聽說了?”

“現在是什么年代?哪還有能捂住的事啊!”

其實,那事兒要說這責任完完全全在葉草然這兒,還真是冤屈他了。

從上任第一天起,葉草然就提出要組織車站職工突擊候車室衛生,他說實在是看不下去。但都被何玉成阻止了。

何玉成說:“葉站長,咱就別再勞民傷財了,現在的職工素質你也知道,多干一點就牢騷滿腹怨聲載道。這破候車室還能撐幾天?讓職工們忙活幾天,一個個搞得灰頭土臉的,把候車室干出來了,結果沒兩天拆了,你說大家能不罵我們瞎折騰么?”

“那也得差不多吧?你看這候車室臟得還能進人不?”

何玉成笑了:“你自己也能看見,從高鐵通了,咱這兒每天還有幾個上車的?一天也就一二百人,還都是近郊的農民兄弟,來了買張票就走了。誰管你是干凈是臟?再說了,咱不是還有一條綠色通道么?”

葉草然專門去看了這條綠色通道,就在候車室的旁邊,敞敞亮亮干干凈凈的。“但這只能作為旅客進站的通道,候車怎么辦呢?”葉草然問。

副站長姚畦說:“葉站長,這些年咱們鐵路上連續幾次調圖提速,再加上高鐵、動車,運輸能力大了去了,現在基本上都是隨來隨走,就沒有幾個候車的。真是遇到了刮風下雨,那也不怕,咱們還有軟席候車室、貴賓候車室,打開用就是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葉草然想想,確確實實沒有必要重復勞動。

誰知,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一帆風順,這項工程就如同一個局,并不是誰想破就能破解開的。以他葉草然的道行要想破這個局,就一個字:難。

難就難在他實在不知道該把這個皇帝的女兒許給誰家。

2.5億確確實實是一塊肥肉。因為誘人,聞香而動者趨之若鶩。每天通過各種途徑、運用各種辦法、使著各種手段來攫取這饕餮大餐的絡繹不絕,擠破了葉草然的門檻子。

哪一家的背后都大有來頭。

葉草然不怕前頭,就怕背后。

其實,所謂背后也僅僅是理論上的背后,因為他們并不自始至終甘當無名英雄。哪一家都是一上來就赤裸裸地把背后拋給你,有時背后也自己主動粉墨登場,說些不軟不硬的話,讓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葉草然上任當晚,飯后,一個人獨自佇立在廣場一角,借著月色看著對面百廢待興的車站候車室沉思。

多年前,他在網上看過一則消息:最高檢、監察部聯合發布工程建設領域違紀違法案件查辦情況,自2009年9月至2011年3月的18個月內,78名廳(局)級干部、1089名縣(處)級干部倒在了工程上。“大樓建起來,干部倒下去”,似乎已成為一種“規律”。葉草然想想郝省新就覺得可惜:風華正茂,年齡30出頭;門里出身,鐵道運輸專業的碩士生;幸福家庭,妻是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一對龍鳳胎剛滿周歲。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不值,不值啊!

葉草然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月上西窗,青影徘徊無限意;花開東壁,紅顏輾轉長綿思。葉站長這才出來一天就想家了?”

聽聲音就可以斷定,說話的一定是一個生動的女人,葉草然不由自主轉過了頭,果然看見了一張仿佛精雕細琢過的臉龐——白凈纖細,掛著淡淡的笑,一雙顧盼生動的眼睛如秋水一樣澄明。葉草然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是漂亮的。這種漂亮不是后天修飾的,而是與生俱來的,是天之所賜,是渾然天成。“你是——”

“我叫居菡萏。”女孩說,然后微笑著解釋“居菡萏”是哪幾個字。

居菡萏上身是一件鑲著花邊的淡灰色襯衣,下面是一件深色短裙,長度剛好夠到膝蓋處。外面套著乳白色的風衣。簡單,但搭配得絕對得體又很有品位。

葉草然認真地聽著。“居”姓本就不多,“菡萏”一名用詞也雅。

第一印象不錯。

葉草然突然疑惑地問:“對了,你怎么會認識我呢?下午的見面會上,我好像沒看見你啊?”

居菡萏努努嘴:“可我看見你了呀。”

“你也參加會議了?”葉草然在腦海里快速地搜尋著。

“能參加會議的都是領導,我一普通老百姓哪有資格參加那會啊,我是在你下車時看見你的。”

葉草然笑了:“來的人多了,你怎知是我?”

“生面孔只留下一張,你說哪個是你。”

“原來是這樣啊,聰明聰明。你在車站哪個部門?”

“哪個部門都不是。” 居菡萏歪著頭說。

“那你……”

“我在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公關部工作。我們公司準備報名競標咱們云河西站的候車室更新改造工程,到時請葉站長多多關照。”說著,大大方方地伸出了一只玉手。

葉草然卻本能地向后退了兩步,語氣也變得公事公辦:“好啊,我們汪洞簫局長說了,沒有框框,誰來干我們都歡迎。但有一條,要憑實力、憑質量。再會。”

說完扔下居菡萏疾步而去。

差不多過了有12個小時,居菡萏又容光煥發地出現在葉草然的辦公室。

“葉站長,把一個女孩孤零零地扔在廣場上,獨自一人走了,這也太不紳士了吧?”

葉草然答非所問:“你有事么?”

居菡萏莞爾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鐵路局有規定見你們這些大站長還非要有事么?”

“那……倒沒有。”

“但我還真有事。”

“找我有事?干嗎?”

“看看你啊。” 居菡萏一臉認真地說,“看看你昨晚一個大男人走了,路上別出什么事啊,我不要緊的,一個身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誰能怎么著她呢?”

葉草然誠懇地說:“實在對不起,我昨晚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你不用道歉,我們萍水相逢,你沒有義務看顧我。”居菡萏大度又有些調皮地擺擺手,“葉站長,我昨晚已經告訴你了,我們公司要參與云河西站的候車室更新改造工程的競標,我是來送標書的。”

“哦,”葉草然沒經過任何過渡,即刻變得一本正經,“既是這樣,你交給姚畦站長就行了,有什么話也請跟他說。我想你們不會陌生吧?”

“的確不陌生。只是我就不明白了,跟你說就犯了天條了么?是不是葉站長久居廟堂,不習慣跟小民說話了?”居菡萏伶牙俐齒。

“我……的意思是,你給姚畦站長說一樣的。”

“我要是就想跟葉站長說呢?”

“這就勉為其難了,”葉草然的臉色變得有點兒不太好看,“我太忙,恐怕一時半晌抽不出時間。”

居菡萏窮追不舍:“這樣吧,我中午請你吃飯如何?葉站長不會不食人間煙火吧。”

葉草然想說,“恐怕不是你要請我,而是你們老板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換成了客氣的逐客令:“居小姐,請回吧。我還有事。”

“那……打擾葉站長了。”

葉草然看見居菡萏那雙澄明的眼睛里蓄起了水汪汪的東西,便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

這天上午,葉草然的座機手機此起彼伏,一刻也沒消停過。

所有電話,無一不與工程有關。

局長辦公室主任萬承勛是最后一個打進電話來的,“草然啊,早就有人跟我匯報說你這人重色輕友,我還不信,現在信了。這才剛做了一天的封疆大吏呢,跟兄弟連個電話都沒了。”萬承勛拿腔拿調。

葉草然在路局機關工作時,跟萬承勛可謂低頭不見抬頭見。辦公會、交班會、碰頭會、聯席會、黨委會……只要是局長、書記參加的會議,他倆都能見面。電話更是不少,因為很多工作不可能局長、書記自己安排,都是靠他倆從中協調。每天不打不打也得幾個電話。所以,此刻萬承勛在電話里怨聲載道地套近乎,一定是有求于他。盡管他還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最好別是候車室工程的事。自局機關大院里傳出他要走馬上任云河西站起,打著祝賀的幌子拜托工程的電話就沒斷過。葉草然都患了電話恐懼癥了。不過,在交接的過程中,跟萬承勛通了好多次電話,工程的事,萬承勛倒真是只字未提。

這讓葉草然心里一陣放松。

葉草然也跟他打哈哈:“萬大主任此言差矣。你是誰?我們洞簫局長的大內總管,我得罪誰也不敢得罪你啊!再說重色輕友,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從內心講,葉草然不愿意跟萬承勛多打交道,他看不慣萬承勛那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勁兒。最讓葉草然感到不舒服的就是萬承勛跟他說話時裝腔作勢的樣子,仗著自己年長幾歲,在機關的資歷稍長一些,目空一切頤指氣使。這哪是同事之間的客套,分明就是領導在命令下屬,前輩在教導晚輩。

“草然啊,我教導過你多少次了,什么時候話都別說得這么絕對。三更半夜,你跟一香草美人在廣場上明眸善睞暗送秋波,鸞吟鳳說更唱迭和,有沒有這事?啊?”

葉草然一驚:“啊?這事都傳到萬主任耳朵里去了?”

萬承勛“嘿嘿”笑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路邊說話草堆有人。”

葉草然趕緊解釋:“說起來這事還真有點兒冤枉。你說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我敢不搭理么?我哪知道誰是誰啊?不過,一聽說對方是建筑公司的公關小姐,我趕緊告辭了。僅此而已。”

“你以為你自己抽身一走就萬事大吉了?把人家一個女孩子扔在黑咕隆咚的廣場上,這是一個男子漢的作為么?你也太不知憐香惜玉了吧。這幸虧沒有什么閃失,否則你這輩子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葉草然一聽又和工程扯上了關系,就實在沒有了談下去的興趣。“怎么,你還……”

“我還什么我還?沒你想的那樣。”

葉草然說:“我什么都沒想。”

“沒想就好。草然啊,你也是從機關里出去的,機關里的山高水深你也多少有所耳聞。我要跟你說的是,這個居小姐不是一般的業務代表,居小姐所在的這個煌佳公司也不是一般的建筑公司,他們想辦的事情,你擋不住,我也擋不住,洞簫局長也很難說就能擋住。一句話,大有來頭。具體多大的來頭,我會在方便的時候告訴你,眼下我只能說到這兒。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剩下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你是代表鐵路局領導命令我呢,還是你個人委托我呢?”

“見仁見智。”

葉草然不無諷刺地說:“莫非真像老百姓所說:一個有權力的領導背后,一定有一群有實力的商人,而一個有實力的商人背后,同樣也有一群有權力的領導?”

“草然啊,說這話有意思么?風物長宜放眼量,前一句咋說的?牢騷太盛防腸斷。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任何一個職位都是為上級服務的。股長服務科長,科長服務處長,處長服務局長,局長服務部長,部長……除非你做了皇帝,那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偏妃等著你服務呢。所以別有那么多脾氣,按領導說的做。至于其他,那不是你該關心的。”

葉草然默默在心里咀嚼著萬承勛話里的分量。

這些話,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哪一句都是軟中帶硬。葉草然既不敢貿然允諾,又不敢斷然拒絕。郝省新就是因為沒有讀懂這個結,而又自以為是,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鋃鐺入獄的。

葉草然半是揶揄半是感慨地說:“怪不得機關的人說:做官莫學郝省新,要學就學萬承勛。當時我還不服氣,現在看來,跟你相比,確確實實差了一大截啊!”

“去你的,別人埋汰我,你也跟著興風作浪啊?怎么樣?剛才的話還需要我再重復一遍不?”

葉草然還是態度不明朗,“不需要。不過……我現在還沒進入角色,你說的這些我沒法答應你。假若條件均等的話,我會考慮煌佳公司的。”

“草然啊,不是神經過敏,我確實聽得出,你心里有怨氣,這樣不好。還是剛才那話,天底下的官,沒有一個是自己干出來的,都是領導給的。羊有跪乳之情,鴉有反哺之義。要學會知恩圖報。中國建筑業界慣用的一句話便是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你葉草然要是想順順當當地把你這個站長做下去,就一條,對領導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為領導服務,少來這么多的主義、信仰、底線、操守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漫說只有三個代表,就有八個代表,咱們做下級的也得首先代表了領導的利益,領導沒有了的利,咱也就沒有了的益。這是一脈相連著的。想想郝省新是怎么栽的?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啊!”

萬承勛能說出這番話,葉草然一點兒也不驚訝。萬承勛揣摩領導意圖的本領在全局都是有口皆碑的。

萬承勛平步青云前,在云河客運段任車隊副隊長。那一年,云河客運段段長出事,汪洞簫以鐵路局局長助理之身,空降到客運段兼任段長。在上車檢查時看中了聰明伶俐的萬承勛,便直接調他到辦公室任主任。在任辦公室主任期間,萬承勛的精明可以說發揮到了極致。汪洞簫喜歡喝茶。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呂祖修養經》里說,福生于清儉,德生于卑退,道生于安靜,命生于和暢。無論是一壺清茶,還是一瓶美酒、一杯咖啡,甚至一支雪茄,都已成為一種品位,不一定要愛上它,但一定要懂得欣賞它。”話是這樣說,但他從不喝酒,不抽煙。給他送禮,不管你送多么名貴的煙酒,汪洞簫一概拒之門外。而送茶就另當別論了,特別是好茶。他極有可能會拒絕,但一定會在心里揣摩一番。萬承勛就變戲法似的,這個月給汪洞簫喝祁紅,下個月是滇紅,再下個月是霍紅,然后是蘇紅、越紅、川紅、吳紅,甚至連阿薩姆、大吉嶺、錫蘭高地他都能鼓搗來。汪洞簫喜歡收藏字畫,萬承勛就發動所有列車長,利用一切可乘之機,不惜一切代價為汪洞簫網羅。中國著名書畫家但凡乘過云河客運段的車的,幾乎都為汪洞簫留過墨寶。萬承勛一天到晚就一件事,揣摩汪洞簫。揣摩他的脾性、他的喜好、他的習慣、他的規律……所以,無論是汪洞簫想到的沒想到的,萬承勛都替他想到了。據說,連汪洞簫家門的鑰匙萬承勛手里都攥有一把,“主仆”感情可見一斑。不到兩年,萬承勛就被提拔為副段長。

做了副段長的萬承勛,從不拿自己這個村長當干部,依舊是鞍前馬后寸步不離地跟著汪洞簫。汪洞簫說:“承勛,你現在也是個領導干部了,又有著自己一攤子分工,就不必天天跟著我了。”萬承勛說:“汪局長——”汪洞簫說:“是局長助理。”萬承勛笑了:“一樣的,一樣的。汪局長,別說我現在就是個小小的副段長,就是做了鐵路局的副局長,我還一樣是你的一個忠心耿耿的家奴!我這一生對任何人都可以不忠,唯獨對你不能。你就是我的再生之父!”一席話說得汪洞簫心潮澎湃,拍著萬承勛的肩膀,連連說:“承勛不要這樣說,承勛不要這樣說!”一年后,汪洞簫回鐵路局任副局長。當時鐵路局干部部門的意思,是將客運段黨委書記改為行政段長。雖說黨委書記和段長行政級別都一樣,但權力卻差了去了,人、財、物全攥在段長手里,哪一樣你都插不上手。說句難聽話,關系處得不好了,你吃頓飯都沒地方報銷。但汪洞簫極力舉薦萬承勛。加之那位黨委書記跟鐵路局哪位領導都僅僅是工作關系,平時都不錯,關鍵時候沒一人為他說話。所以,干部部門的提議,猶如一陣微雨,連地皮都沒濕就輕輕過去了。萬承勛如愿以償。后來,汪洞簫接任鐵路局局長,萬承勛順理成章地被調過來干了局長辦公室主任。

再回汪洞簫身邊的萬承勛繼續大走特走他的“仆從路線”,因而深得汪洞簫器重。流傳甚廣的一個例證是,運輸處副處長劉興強妻子在下面一個小火車站里當售票員,夫妻長期分居兩地,孩子眼看就上學了,劉興強想把妻子調到機關后勤部門來,兩人也好有個照應。他便委托常務副局長去跟汪洞簫說情。常務副局長在汪洞簫跟前說了兩次,都被汪洞簫以機關人員已經超編為由拒了回來。有人給劉興強支招,讓他找萬承勛試試。劉興強說:“常務副局長說都不頂用,他一個辦公室主任能成?”人家說:“話不能這樣說,不試怎么知道?”劉興強抱著“有棗無棗打一竿”的念頭找到萬承勛,居然就辦成了。這事一下子就在大院里轟動了。大院里的人都說汪洞簫明是明武宗朱厚照,是“坐皇帝”;萬承勛是太監劉瑾,是“站皇帝”。別人抬舉萬承勛,他自己也踩著鼻子上臉。他經常大言不慚地說:“在北方鐵路局,我萬承勛是一人之下十萬人之上。”這話傳到了汪洞簫耳朵里,汪洞簫莞爾一笑:“這個家伙,要是生在慈禧年間,李蓮英一定干不過他!”傳到葉雙喻耳朵里,葉雙喻冷冷一笑:“那我們見了他是不是要高呼九千歲啊!”

有一年,萬承勛和葉草然陪兩位局領導到部里開會,住在一屋,借著點兒酒勁,萬承勛向葉草然面授機宜。“我們常說,我又不是領導肚子里的蛔蟲,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實,不是你不是領導肚子里的蛔蟲,只是你沒有用心觀察領導的舉動,沒有用心揣摩領導舉動背后的心理活動的原因。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萬承勛說:在滑鐵盧戰役中,英國名將威爾頓有一次在視察前方情況后,順手把他的手套丟在一個視察時經過的小山丘上,然后一言不發地回到了營地。他的部將中,許多人并未將這件小事記在心里。但是有一個人卻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把威爾頓的手套撿了回來。威爾頓對他的這位部將不由得刮目相看。經過深思熟慮之后,他對這位部將下命令說:“我要你在我那天視察時丟手套的地方設火炮,隨時待命攻擊。”這位部將立即回答道:“報告主帥,我已經架設好了。”威爾頓聽后滿意地一笑。這位部將為什么能夠準確地判斷出主帥丟手套的真實意圖呢?那是因為他用心分析了主帥當時在視察時丟手套的心理活動。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主帥,在視察前沿陣地時,將自己的手套丟在視察過的一個小山丘上,這本身就是很值得部將注意的舉動。想必這位部將當時也有著類似的心理活動,至少他注意到了主帥的“異常”舉動,然后對這一舉動進行了心理分析,再加上結合當時前沿陣地的情況,他很快就可以得出主帥那樣做的真實意圖。一個這樣的下級,作為上級是很樂意擁有,并委以重任的。

當然,萬承勛這種揣摩也并非屢試不爽,那要看對誰,對葉雙喻有時就不靈。

萬承勛在云河客運段當段長時,葉雙喻去檢查工作。喝茶時,葉雙喻隨口說了一句:“這茶不錯。”午休時,萬承勛就提了二斤茶葉送到了葉雙喻的房間。葉雙喻當即就翻臉了:“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是在點化你么?立刻給我提溜回去!”

萬承勛趕緊提著茶葉溜了。

仿佛行走在風口浪尖上,葉草然步步驚心。

這天,《新聞聯播》后,他給葉雙喻打了一個電話:“葉書記,您老得救救我。我都焦頭爛額了!”

葉雙喻聽葉草然倒完苦水,半晌沒有說話。

其實他也一直在密切關注和思索這件事。2.5個億,這么大一個項目,有主管局長,有主管處長,還有負責具體事務的建設指揮部,怎能把責任都落到一個小站長頭上呢?這也太不符合程序了。如果基層把活都干了,那還要機關要業務部門干什么?他覺得,汪洞簫這樣做的目的,遠不似他自己說的那么簡單,是對鐵路局建筑管理辦法進行的一次有益的探索和改革,更像是一個“局”。表面看,這個局是為葉草然設的。如果往深層看呢?是不是也可以理解實則是為他葉雙喻設的呢?

可這些只能自己意會,不可能跟葉草然說。

“草然啊,跟我開玩笑啊?我一個賦閑在家的糟老頭子救得了你什么?你過去不是常跟我繞口令嗎?一個人,只有自己才能打倒自己;同樣,也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我要是能救自己那還說啥呢!你沒看見,說客盈門,哪一個都大有來頭。花落誰家,我一時半晌還真是拿不定這個主意。”

“這事輪得到你一個小站長拿主意么?”

“話恐怕不能這樣說,”葉草然道,“葉書記,洞簫局長說了,這只是一種探索和改革。如果成功了,今后就按這種模式予以推廣;如果不成功,那就繼續摸索和嘗試,直到選準一條好路子為止。哎,對了,洞簫局長可是當著你的面這樣說的啊,還說我就是這項工程的第一責任人。”

葉草然愕然地問,心想這才退下來幾天,就老糊涂了?

“不假,是有這么回事。”葉雙喻冷冷地說,“我確實聽見洞簫局長說了,你是第一責任人。什么意思?那是告訴你,質量上有了問題,進度上有了問題,安全上有了問題,生產上有了問題,所有環節上有了問題,都是你第一個承擔責任,你第一個充當替罪羊。”

“那不成了無美不歸朝廷,無惡不歸綠林了么?”葉草然揶揄道。

葉雙喻不理他,仍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洞簫局長說你是第一權力人了么?說了么?沒有么!沒給你權力你作的什么主?沒給你權力你主的什么張?話再說回來,就是給你權力了,那也是老老實實做人的權力,踏踏實實做事的權力,而不是孤行己見擅自作主的權力!”

“那……”

葉雙喻步步緊逼。“那什么那?你有法人資格么?你有權力跟施工單位簽訂合同么?什么都沒有,赤手空拳,身無寸鐵,你拿什么主意?”

葉草然卻不這樣看:“葉書記,也不完全是你說的那樣,只要有洞簫局長授權,我完全可以代表鐵路局簽訂合同。”

“那要是洞簫局長不授這個權呢?”

“對方一切都符合要求,洞簫局長憑什么不授這個權?”

“符合什么要求?誰的要求?你的?工程的?還是洞簫局長的?”

“那當然是工程的了?”

“那要是不符合洞簫局長的要求呢?”

“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那……”葉草然語塞了。

“草然啊,在中國做事最講究一個‘勢字。順勢而為,如順水推舟,事半功倍;逆勢為之,則逆水行舟,艱難險阻,功敗垂成。一個人能干事,干成事,并不是這個人的本事大,也不是這個人的運氣好,而是這個人順應了大勢,是大勢成就了他。正所謂時勢造英雄。記住,你葉草然改變不了世界,只能改變自己。你讓世界適應你,只會頭破血流;你主動適應世界,才會順風順水,一帆風順。”葉雙喻語重心長地說,“人說,屁股決定腦袋。如果我還在臺上,是不會給你說這些子喪氣話的,但目的就是為了告訴你,哪怕不當俊杰,你也要識時務!”

葉草然長嘆一口氣:“唉,葉書記,當初還不如留在機關不下來呢。”

“怎么,后悔了?跟你說,我還后悔怎么選了你們這兩任站長呢,省新不省心,草然不超然!”

葉草然遲遲不動,急壞了鐵路局辦公室主任萬承勛。

葉草然并非不想動,而是實實在在不知該怎么動。他深知這是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如果自己被萬承勛的熱情感化,頭腦發熱,則極有可能作出讓自己后悔的決定。反之,如果冷漠處之,又會被指責無情無義,甚至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等等。所以,他就來了一個以靜制動,等到理清思路再動。反正,磨刀不誤砍柴工。

萬承勛卻沉不住氣了:“草然啊,你小子不要跟我耍滑頭,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件事從一開始你就一百個不情愿。我告訴你,對你的做法,領導很生氣,后果很嚴重。我還是那句話,你還年輕,要想安安穩穩地往上走,就別跟自己過不去。否則,你別怪我當初沒提醒過你。”

“萬大主任在威脅我?”葉草然不亢不卑。

“威脅不敢,我只是看你風頭正勁,不想你自毀長城。”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了?”

“那倒不必。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就行了。”

“那得看你有沒有一顆好人的心。”

“葉草然,成心氣我不是?”萬承勛有點要急。

“你看你看,這多年的緣分,怎么連句玩笑都開不起了?遵命還不行么?”

萬承勛不為所動:“我只看結果。”

葉草然帶著副站長姚畦親自到所有報名單位考察,第一站,就去了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

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的老板陳瑀涵帶著公關部長居菡萏在樓前迎接。

葉草然跟陳瑀涵握了手,在跟居菡萏握手時,他笑著說:“上次把居小姐一人丟在車站廣場,我們萬主任很嚴肅地對我進行了體無完膚的批評,萬主任說,領導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今天我可是專程來負荊請罪的啊。”

葉草然一番話把在場的人都說笑了,氣氛立刻變得輕松起來。

居菡萏的臉紅了:“葉站長真能說笑,菡萏可承受不起。”

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坐落在高聳入云的31層大廈的最頂層,辦公室陳設氣派豪華,一盆盆姹紫嫣紅的名貴花木吞紅吐翠,把房間點綴得春意盎然。正對門是一排古色古香的紅木條幾,上面并排擺放著十幾具樓盤模型。

“這一棟是我們承建的28層的帝豪大廈,這一棟是我們承建的33層的萬國綠城,這一棟是我們承建的55層的云河大廈,這也是我們云河市的地標性建筑。”

居菡萏如數家珍。

不知不覺,一上午過去了,葉草然正待說走,剛剛還濤走云飛的天空突然間飛流直下。姚畦埋怨道:“早些天才接到一條信息,說中國有幾大不靠譜,其中之一就有氣象臺。你看,早晨還預報說晴空萬里,幾個小時不到就噼里啪啦落起雨來了。”

姚畦話音剛落,就被陳瑀涵接了過去:“這不正好么!正可謂下雨天留客天。再說了,萬主任早就打過電話交代我給葉站長接個風,一直沒有機會,今天咱們恰好把這事兒給辦了。這真是天遂人愿!”

姚畦趕忙推辭:“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我們昨天會議才定下的,這次競標單位考察,不得在任何一家……”

陳瑀涵根本就不看姚畦,直接掐斷了他的話頭:“葉站長看呢?”

葉草然笑著問陳瑀涵:“陳老板不會是天留人不留吧?”

“哪能啊?你這樣的貴客,我們請都請不來。”

葉草然說:“那好,既然盛情難卻,我看就不妨破一回例吧。再說了,陳老板的身份并不僅僅是競標單位的老總,還是我們萬主任的朋友呢。我們吃朋友的飯,總不至于犯什么錯誤吧。”

“是啊,是啊。葉站長所言極是。”陳瑀涵、居菡萏等人立刻滿面春風,只有姚畦臉面兒有點掛不住。

就在這時,葉草然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

電話是車站黨委書記何玉成打來的。何玉成風風火火地說道:“葉站長,你在哪兒?趕快回來吧,咱們老書記過來了。”

“哪個老書記?”

“你說哪個老書記?葉雙喻書記啊!”

葉草然一驚:“他老人家怎么突然來了?有什么事么?”

“我哪里知道啊?你趕快回來吧,我看老領導好像不太高興。”

“好吧。”

葉草然的手機跑音,他與何玉成的通話,一屋子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陳老板,你都聽見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對不起了,咱們只能改日再聚了。”

“能不能不過去或者晚過去一會兒?”陳瑀涵還想挽留。

“這實在是不太好辦。”葉草然很為難地說,“陳老板有所不知,葉書記是我的老領導,而且對我還有知遇之恩,剛剛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我不過去恐怕有些說不過去。”

“葉站長重情重義,我也只好客隨主便嘍。你看這樣好不?我這兒有兩箱五糧液,本來是準備咱們中午一醉方休的,現在用不著了,你帶著給老領導喝吧。”

葉草然趕緊阻攔:“別別別,我這老領導只喝自己泡的酒。”一行人往外走,葉草然繼續說:“陳老板,聽你剛才這一番話,今天就是老領導不來,我也得走。”

陳瑀涵大吃一驚,趕忙在腦海里過濾剛剛說過的每一句話:“怎么?我有哪句話不妥么?”

“是讓你那兩箱五糧液嚇的。” 葉草然笑了,“這要是喝下去,你倒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了,我可就‘不知何處是他鄉了!”

一行人都笑了,氣氛又融洽起來。

葉草然上車,司機問:“葉站長,咱們去哪兒?”

姚畦說:“回車站。”

“不,找一家最近的羊肉館,我請你們喝羊肉湯。”

“你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只管跟著走就行。”隨后自言自語說道,“葉書記就是葉書記,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啊!”

午飯很簡單,一人一碗羊肉湯兩只燒餅,卻吃得津津有味。

“葉站長,你是不是準備把候車室工程給煌佳干?”

起身時,姚畦一邊擦嘴一邊問。

“我說了么?”

“那倒沒有。不過……看你的態度,有點像。”

“態度起不了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質量。”

姚畦想了想說:“既如此,那我就帶你去個地方吧。”

“去哪兒?”

“鬼城。”

路上,姚畦跟葉草然說:“葉站長,你聽說么?天堂門壞了,上帝正在招標重修呢。”

葉草然笑了:“你想說什么就直言不諱地說吧,別繞來繞去地賣關子了。”

姚畦不好意思地笑了:“天堂門壞了,上帝準備招標重修。得到消息,各國都派人競標。印度人說:3000元就能修好,理由是材料費1000,人工費1000,自己賺1000;德國人說:要6000元。材料費2000,人工2000,自己賺2000……中國人最后出場,開口就要價9000。上帝大吃一驚:你這也太離譜了吧?說說你的理由。中國人從容應對:你3000,我3000,剩下3000把工程包給那個印度人。上帝拍案稱奇:好!中國人就是精明能干。就給你做!”

占地200余畝的“鬼城”,雨后一片荒涼,被剎車聲驚醒了的野鴿,“咕咕”地叫著,撲騰著向遠方飛去。

極目遠眺,十幾棟千瘡百孔的半拉子危樓比肩而立,一孔孔烏七墨黑的窗口雀鳥穿梭,一片片斑駁的墻壁在風中張牙舞爪,一壟壟半人高的荒蒿野草泛濫瘋長。葉草然心情復雜地又往前走了十幾米,在一汪池塘前停下腳步。水波的瀲滟里,一群群鯽魚、鳊魚、鯉魚在自由自在地悠游嬉戲翩翩起舞。葉草然還看見,一根根手指粗的螺紋鋼掙扎著鉆出水面,直刺空中,斑斑銹跡似乎在告訴過往的人們,這是一個廢棄的基坑。

“這就是鬼城?”

“這片工地荒廢七八年了,由于疏于管理,偷情的人在這里茍合,流浪的人在這里落腳,打工的人在這里棲息,流氓小偷在這里藏身,連動物都往這里集聚。這些年,僅是命案就出了十幾起。特別是一到夜間,風打樓面的聲音,野貓叫春的聲音,野狗狂吠的聲音,甚至于孤男寡女的喘息聲,交合在一起,鬼哭狼嚎,如鏢飛如箭走,穿云過霧,揪人心肺。鬼城一名也由此而來。”

兩人正說著話,一位老人湊了過來:“敢問你們是來釣魚的么?我這兒有竿子。”

“這片魚塘是您的?”葉草然問道。

“是啊,這些魚苗苗都是我放進去的,養了有大半年了,如今大的都已經有2斤多一條了。”

“今天釣不成了,只是過來看看,下次再說吧。”

老人有些失望,“不釣魚瞎轉悠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姚畦說:“這就是云河市最著名的‘摩根士坦利大廈,一期工程的投資總金額為4.98億元人民幣,二期工程的投資總金額為3.6億元人民幣。當時,云河市的媒體鋪天蓋地地宣傳,說它是按照國際CBD商業中心要求設計的綜合大廈,集金融、展銷、商務、旅游、娛樂、寫字間為一體……標志性建筑物。就這么一個重大工程,還沒建到五層,就出現了墻面開裂、大面積滲水及墻體傾斜現象,被主管部門緊急叫停。”

“怎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怎么能不出現這樣的現象?用利益代替良心、土方代替石方、煤灰代替水泥、竹竿代替鋼筋……不出問題那才怪呢!”

“工程建成這樣,就沒有人追究他們的責任?”

“你見過有人被追究了么?豆腐渣工程自誕生以來,一直就是人人喊打,卻越打越烈。你回憶回憶,中國的豆腐渣工程,有大火‘燒出來的,有洪水‘沖出來的,有行人‘踩出來的,有地震‘震出來的,唯獨沒有紀委查出來的。這不是怪象么?豆腐渣工程頻頻再現,爛了就爛了,塌了就塌了,只要不出人命,沒有任何人被追究責任。就是出了人命了,也不可怕,花點錢就是了。咱們不是有句話么?叫花錢買平安。假使有人‘不幸被媒體捅了出去,頂多也就是找個替罪羊,挨個處分什么的,工程建設領域的‘潛規則依舊大行其道!”

“如果人的良心都成了豆腐渣,再偉大的工程都會在劫難逃。”

“葉站長,這個偉大工程的承建單位,就是我們今天光顧的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

“啊!”驚訝、失望、憤懣以及過度的刺激,灼得葉草然臉色青中帶紫,他把十根手指緊密交叉地握在一起,使自己盡量鎮靜下來。

“工程做到這樣,他們還怎么有臉面在這個世上立足?”

“毫發無損。葉站長如果愿意看他們的杰作,這樣的工程起碼還有三四處。”

幾十家競標公司馬不停蹄轉下來,葉草然成竹在胸。他準備直接向汪洞簫局長匯報考察情況。

在跟萬承勛預約時間時,萬承勛問道:“草然啊,我先違反程序,代表領導問一句,在你長長的候選名單里,有沒有煌佳公司的一席之地啊?”

葉草然實話實說:“沒有。”

萬承勛:“為什么?”

葉草然坦誠地說道:“萬主任,我正想跟你解釋,你介紹的煌佳公司,我專門去作了調查,從我們掌握的情況看,這家企業的信譽、實力、社會美譽度等等,都很不理想,還一年到頭官司纏身。我不是故意要駁你的面子,是真不敢把自己的寶貝女兒許配給這樣的人家。”

“是這樣么?我怎么沒有聽說啊?” 萬承勛拖著長腔。

“萬主任,你真的假的啊?云河市最著名的‘摩根士坦利大廈工程,你會不知道么?它就是由煌佳公司承建的。我專門到現場去看了,十幾幢爛尾樓明目晃眼地立在那兒,你說我能熟視無睹么?”

萬承勛聞此言,頓時火冒三丈:“誰告訴你這幾十幢爛尾樓明目晃眼地立在那兒是煌佳公司一家的責任?這里面有沒有政策的因素?有沒有資金的因素?有沒有監管的因素?有沒有銀行的因素?這些因素你都調查了么?分析了么?僅憑走馬觀花浮光掠影轉這么一圈就妄下定論,你不覺得自己也太主觀臆斷了么?草然啊,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要被幾幢爛尾樓蒙蔽了你的雙眼,煌佳公司還榮獲過中國工程建設魯班獎呢,這你怎么看不見?”

萬承勛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根本就不給人插話的機會。葉草然盡管滿心不悅,依然心平氣和地跟他解釋:“萬主任,你說到的因素,包括你沒說到的因素,我都調查并且分析了。我甚至嘗試過站在煌佳公司的角度來說服自己,可是失敗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煌佳公司確確實實不具備承攬咱們這樁工程的能力。”

“照你這么說,看來是沒有一點兒回天的余地了?”

“應該是這樣。”

“哼哼,”萬承勛冷笑兩聲,“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安排你葉草然辦這樣的事。既然你執意妄為,我無權干涉。我只是想提醒提醒你,你預見過你這樣做的后果么?”

葉草然聽聲音就能想象出萬承勛那副嘲弄蔑視的神情,內心的火氣“噌噌噌”往上升,說出的話兒不由自主地就蓄滿了濃濃的火藥味:“萬主任,我憑良心做事,無所謂什么后果不后果,鐵路局把這個責任給了我,我就要負起這個責!我跟你是這樣說,就是見到洞簫局長,我依然還是這樣說:不管煌佳公司背后站著誰,我只認同事實,只要我還負責一天,2.5個億就決不能打水漂。臺上講黨性臺下違規定,臺上講原則臺下作交易,這樣的事我葉草然絕不會干!”

萬承勛怎么也沒預料到葉草然居然敢跟他說出這么硬氣的話來,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好,有種!葉草然,九牛一毫莫自夸,驕傲自滿必翻車。再見。”

“慢,我還有事跟洞簫局長匯報,麻煩萬主任幫忙給通報一下。”

萬承勛想也不想就拒絕了:“這不可能!葉草然,你也是秘書出身,這里面的規矩不懂么?領導是誰想見就能見的么?你也來見我也來見,大家都來見,領導還干工作不?洞簫局長很忙,沒時間聽你匯報,你報個材料來就行了。”

“聽匯報難道就不是工作了么?”

“那是你的理解。”

“可……”電話說不下去了,里面已經響起了忙音。

“小人!”葉草然恨得咬牙,卻也無可奈何。

老老實實把材料報到萬承勛手里后,葉草然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很快,一個月過去了,可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葉草然沉不住氣了。

他打電話給萬承勛,詢問報告下落。萬承勛不耐煩地說:“老板太忙,還沒有看。”再打,他竟下了最后通牒,“葉草然,你也是在領導身邊待過的,怎么這么沒素質呢?領導這么忙,不可能光為你這一點點破事糾纏。以后就不要總打電話催了,有消息自會通知你。”

葉草然想質問萬承勛怎能這樣說話,也太不負責任了。2.5個億,怎么能說是“一點點破事”呢?電話里早已傳出了忙音。

葉草然氣得拍起了桌子,“這他媽的什么態度?還真以為他自己是站皇帝了?大局長也沒這個譜啊!”

“萬承勛什么態度其實并不可怕,怕只怕他的態度就是領導的態度,那就復雜嘍。” 姚畦暗示道。

葉草然搖搖頭:“這不可能,領導是什么素質,怎么可能拿幾個億當兒戲?肯定又是萬承勛假傳圣旨,自己在里面搗鬼。”

姚畦也搖搖頭。

走投無路的葉草然貿然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繞開萬承勛直接去面見汪洞簫。他跟姚畦說:“毛澤東說過,打破‘圍剿的過程往往是迂回曲折的,不是徑情直遂的。”他激情萬丈,眼睛里滿是必勝的光芒。

姚畦并不看好他這種舉動:“葉站長,你要作好精神準備,如果汪洞簫局長拒而不見,你該怎么辦?”

葉草然笑了,“杞人憂天了吧?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跟洞簫局長沒打過交道,他是那種有著很強的使命感、責任感的領導,對工作非常專心致志。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

姚畦搖搖頭:“還是要把困難都想足了。”

葉草然看出了他的隱憂,信心滿滿地說:“放心吧,如果是向其他領導匯報,我還真得把困難想周全,唯獨對洞簫局長不需要。上面有洞簫局長把舵,身邊又有你姚畦吶喊,就等著聽我凱旋歸來的消息吧!”

“‘凱旋歸來可是一個病句啊。”

“行了,你就別跟我咬文嚼字了,等著好消息吧。”

面見汪洞簫,對葉草然來說一點都不難。在領導身邊多年,哪個領導有什么生活脾性、習慣愛好、門庭幾何,基本上都了如指掌。

第二天,葉草然天不亮就上路了,驅車3個多小時,趕在汪洞簫上班之前到了他家樓下。

汪洞簫一出門洞,葉草然就迎了上去:“你好,汪局長。”

“咦,這不是草然么?”汪洞簫一愣,然后很親切地握著葉草然的手:“你怎么來了?有事?”

“是這樣汪局長,”葉草然說著,從包里掏出報告遞給汪洞簫,“這是云河西站候車室改造工程參與競標單位的調查報告和建議名單。另外……還有些具體事情,我,想當面向您匯報一下。”

汪洞簫接過報告,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飛快地掃著,嘴里問道:“怎么樣啊草然,在基層干還習慣吧?”這時,萬承勛在車上看見了葉草然,就走了過來。汪洞簫把報告遞給了萬承勛,“干得很好啊,草然,到底是在老書記身邊待過的,干起工作就是不一樣。承勛,不是我批評你,這一點你要好好向草然同志學習。”

“是的,局長,我一直把草然站長當作自己學習的楷模。”

汪洞簫點點頭,“這就好。這樣吧草然,當面匯報就不必了,這幾天我很忙,抽空我看看報告,有什么意見咱們再電話交流。如果有些話報告里不好反映的話,你不妨先跟惠民局長匯報一下。”

汪洞簫說的惠民局長,是分管基建的副局長范惠民。但葉草然還想爭取直接跟汪洞簫匯報:“有些事……還是當面跟您匯報比較好。”

“草木皆兵了啊,草然,是不是懷疑我在這項工程里有什么貓膩?啊?”汪洞簫笑著問道。葉草然想解釋,被汪洞簫止住了:“我早就說過,一把尺子量,優中再選優,誰也不許暗箱操作。在制度面前,我這個大局長跟你的權力是一樣的,甚至在某些地方還不如你,你是這項工程的第一責任人么。是不是啊?所以,你千萬不要把一個陽光工程搞得跟特務接頭似的。”

說話間,汪洞簫已經走到了車前,萬承勛已打開車門,汪洞簫轉過身又跟葉草然親切地握了一次手,鉆進車去。

“再見了,葉大站長!”萬承勛意味深長地對葉草然笑了笑,“砰”的一聲帶上門。

葉草然就像木頭一樣,傻傻地立在那里,等他回過神來,汪洞簫已經遠去。

早晨的風從背后吹來,發出一片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老年人變細變弱了的嗓子而卻強裝粗音啞音的情形。

葉草然掏出手機直接跟分管副局長范惠民約時間。

這就是正職跟副職的區別。

在鐵路局,不論你是誰,想見汪洞簫必須跟萬承勛約時間,除了黨委書記有“直播”特權。反之,想見黨委書記同樣也是。沒有文件通知,卻是約定俗成。多年來就這樣,沒人可以破例,副局長也不例外。

但想見副局長、副書記相對就簡單多了,只要有事,誰都能找。甭說打電話,“白日闖”者都比比皆是。

這也是約定俗成。

汪洞簫做副局長時,也是一天到晚光是接電話就忙得焦頭爛額,還得不時接待一些不約而至的不速之客。那時也沒脾氣,誰來了他都客客氣氣。等一做了一把手,就忘了怎么接電話了,當然也就更不可能接待那些貿然來訪者了。換句話說,你就是來了也是白來,不要說汪洞簫不會見你,最多到萬承勛那兒,你也就止步了。

電話響了七八聲,范惠民才懶洋洋地接了電話,他沒聽葉草然講完,就一口拒絕了:“不用走這個過場了,你直接跟建設處鴻杰處長溝通吧,如果你們都認為成熟了,那就直接上會。”說罷,也不等葉草然回答就掛了電話。

葉草然又是一陣愣怔。范惠民這是怎么了?這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啊!

范惠民知識分子出身,從一線技術員干起,一步一個臺階,一直干到鐵路局總工程師,兩年前改為主管建設的副局長。葉草然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渾身上下那股與生俱來的濃濃的學究氣息,再加上民主黨派這一特殊身份,使得他做任何事都是蛇行鼠步謹小慎微。他的秘書曾經半是贊賞半是埋怨地說過:“范局長干工作就跟解方程一樣,精磨細琢。哪怕一點兒除不盡,對不起,推倒從來!”給下級布置工作,范惠民從不發號施令,哪怕是一個普通工人,也是一副商量的口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是不是這樣?你覺得呢?” 葉草然來云河西站任職時,怎么都沒想到,居然還接了他的一個電話,表示祝賀。這是葉草然接到的唯一的一個局級領導的祝賀電話。反過來說,局級領導里,也只有范惠民會禮賢下士作出如此舉動。這才一個月不到,范惠民突然沒有任何過渡地就變了一個人,這究竟是怎么了?

建設處長盧鴻杰的電話是那位臉上涂抹得跟妖精似的內勤接的,對方一聽葉草然的名字就開始陰陽怪氣:“這不是新科狀元么?怎么想起我們處長了?”

一早上的遭遇已經讓葉草然很受傷,他實在沒心思跟一個小妖精開玩笑,強忍著氣憤說:“我找盧處長有工作,請你讓盧處長接電話。”

小妖精碰了一鼻子的灰,“盧處長,人家葉原則嫌我級別低,不跟我說,要直接跟你通話。”

葉草然在電話里聽見盧鴻杰牛逼烘烘道:“葉原則還這么大的譜啊?他以為還是跟老書記的時候啊?不知道什么叫別人屋檐下么?跟他說,如果是公事,跟我說和跟內勤說一樣;如果是私事,本處長工作時間不談私事。”

小妖精對著聽筒說:“聽見沒,葉大站長?”

葉草然一字一句地說:“我再說一遍,我找盧處長有工作,請你讓盧處長接電話。”

“人家就只跟你說。”

盧鴻杰非常不情愿地接過聽筒,“葉草然,你也太牛逼了吧?除了大老板,好像還沒有誰敢指名道姓讓我接電話呢。什么事?”

“盧處長,我葉草然小民一個,開不起這么大的玩笑,沒有工作,我不敢冒犯你老人家。你看何時有時間,我過去把云河西站候車室改造工程參與競標單位的調查和建議名單給你匯報匯報……”

“扯淡!”盧鴻杰沒等葉草然說完就翻了臉,“你跟我匯報?你報告都送到大老板手里了,你還跟我匯報什么?你眼里還有我們建設處么?你調查的時候跟建設處通氣了么?你形成意見的時候跟建設處商量了么?現在夾生了,你找我了,什么意思?設個局讓我鉆啊?我沒那么傻!既然洞簫局長說了你是第一責任人,那你就按你的意思干就是了。”

葉草然一聽就知道,肯定是萬承勛跟盧鴻杰通過話了,“盧處長……”

“不用說了。我現在就代表鐵路局通知你,你的所謂的方案還不夠成熟,鐵路局還要派人重新考察,你等著吧。”

葉草然終于爆發了,“盧處長,報告你看都沒看就說不成熟,這未免也太主觀了吧!你……”

“你的職責是服從,而不是提問。等通知吧。”

他終于明白什么是“第一責任人”了。

這樣一個結果,是葉草然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的,讓他驚心,亦讓他絕望。他感覺到心在崩潰,血在崩潰,人在崩潰。他把心緊緊地收攏著,努力不讓它們分張。因為他知道,一旦碎了,就如水銀瀉地,再也攏不起來了。

但他還是醉了,徹底地醉了。他在路邊的一個小酒館里,一口氣喝下了半斤白酒。

姚畦順藤摸瓜找到他時,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葉草然被送進醫院時已經嚴重昏迷,高燒近40度。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過來。他渾身冰涼,前胸后背全都濕漉漉的。全身上下沒有四兩的勁兒,手都無力抬起,上下眼皮亦黏得很。他閉著眼念叨著:“你們是什么共產黨的干部?就這么干工作的嗎?這不是流氓么!”凄凄慘慘戚戚的呻吟,透過昏暗的燈光,在病房里迷迷蒙蒙地蔓延開來,四周也頓時變得悲傷起來。

何玉成心疼地看著葉草然,這才兩天工夫便急劇消瘦下去,那張臉皮竟變得如紙片般薄,眼窩也塌陷下去了。“草然,聽哥一句勸吧,總書記不是要求咱們不折騰么,咱也別問了,任他們怎么著去吧。”

葉草然眼眶里蓄滿了淚水:“這樣敗了,我真是不甘心啊!”

“你要是甘心了,肯定人家就不甘心了,到頭來一樣沒好日子過的。草然,這些年,你一直在領導身邊工作,到哪兒都是笑臉相迎,順風順水,對基層知之甚少。在下面做事,就一條,一切唯領導馬首是瞻,只要領導滿意,什么政策?什么良心?統統他媽的見鬼去吧!否則,你一天都別想干下去。”

“那就不要規則了?我們自己不也經常說么,一個好的社會,除了規則,一切都是零;一個不好的社會,一切規則都是零。”

“什么是規則?領導就是規則。現實工作中,想讓領導和群眾都說你好,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為什么?因為領導和群眾想的根本就不是一碼事。對我們基層干部來說,要想安安穩穩地一路干下去,就只有華山一條路——挖空心思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憂領導之所憂。群眾那邊,能糊弄過去就行了,怒也好,罵也罷,都無所謂。反正我們的前途命運不攥在他們手里。”

“這不是舍本求末么?”

“這恰恰是正本清源。誰清高、誰原則,就只有一個結果,卷起鋪蓋走人。可按領導旨意辦事,看領導臉色行事,你就能一年幾十萬的薪酬拿著,幾十萬的豪車坐著,幾十萬的招待費花著。想想這,心里還有啥不能平衡的?草然,干工作也如同開火車一樣,光是直線你永遠到不了目的地,遇見彎道你得順著拐,碰見道岔你還得知道變道。按套路出牌,你永遠都是輸家。”

“那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豈不是太不值了?”葉草然的目光迷離著,心無著落的樣子。

“老弟啊,你好歹也是在領導身邊待過的人,怎么心到現在還游離于官場之外啊?當官的你也見了不少了,你說哪一個的心里一開始就雪窖冰天的?哪一個剛上任不是雄心勃勃?可時間一長,聽多了,見多了,碰的壁多了,就熟視無睹了,就見怪不怪了,就麻木不仁了。別看在臺上述職時,一個個舌燦蓮花,怎么心里想著群眾,怎么一切為了群眾,其實呢?想的全都是自己。假若把領導干部的那些特權全除去了,你試試還找得到愿意為黨和人民的事業奮斗終生的人么?”何玉成看看表,“好了,咱別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了,等你養好身體再說吧。聽我的。領導不是讓咱們等么?咱就等吧。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放心吧,總有盼得紅軍來的那一天。”

葉草然聽了何玉成的話,不再一遍遍電話一聲聲催,耐下心來苦思苦盼,沒盼來紅軍,卻把檢查春運的鐵道部副部長給盼來了。

下篇

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老板陳瑀涵在前引路,范惠民、圖惠民的車居中,此后是盧鴻杰,葉草然和何玉成坐在一輛車上,緊隨其后。雖說減去了多輛車,這個隊伍依然浩浩蕩蕩,引得路人駐足側目。

上周五,葉草然接到鐵路局建設處小妖精的電話,說盧鴻杰準備下周三,也就是今天到云河市來,對候車室改造工程競標單位重新進行考察。讓他派車去接。

“我們此前的調查就不作數了?”葉草然郁郁不樂地問。

“葉站長,我的話里有這個意思么?” 小妖精反問道,“領導怎么安排,我怎么通知,不明白,你就直接去跟領導對話。拜了。”

何玉成聽說后,勸慰說:“這是一件好事。不管怎么說,事情畢竟往前推進了,總比裹足不前強。至于事情的發展走向,我們只能相機而行了。”

葉草然想想,點頭稱是。

正恍惚間,車隊停住了,葉草然看前面車上的人相繼下車,也和何玉成下了車。

沒想到,這第一站又是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

在聽完居菡萏如數家珍的介紹后,范惠民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今天的考察可以說是收獲頗豐,其中最大的收獲,當數對煌佳公司的重新定位。沒想到我們云河地區臥虎藏龍啊,居然有著這么一個中國專業化經營歷史最久、市場化經營最早、一體化程度最高的建筑房地產企業集團,并且擁有從產品技術研發、勘察設計、工程承包、地產開發、設備制造、物業管理等完整的建筑產品產業鏈條。你們以承建‘高、大、精、尖、新工程著稱于世,在國內和國際上完成了一大批工期要求緊、質量要求高、難度要求大的大型和特大型工程,其經營理念和品牌形象在國內外市場具有廣泛的贊譽。怪不得行前洞簫局長專門指示我,一定要到煌佳公司來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眼界大開啊!”

“范局長過譽了。你今天看到的只是一個側面,在煌佳的成長史里,也不乏失敗的案例啊。”圖惠民謙虛地說。

范惠民擺擺手:“商場如戰場,情況瞬息萬變,任何決策都不可能萬無一失,誰也不能永遠都是過五關斬六將,除非他是神。有些時候啊,也很難說清楚什么是勝什么是敗。不能籠統講,要分析,是什么樣的勝,是什么樣的敗。”

“老同學,我還真得代表我們云河市委市政府懇請你們北方鐵路局多多支持我們啊。你看,假若說你們把工程給了煌佳,煌佳拿錢去買水泥,水泥廠就有活干了,水泥廠拿錢去買石灰石,石灰石廠又有活干了,石灰石廠又拿錢去進了一批碳酸鹽巖石……”

“呵呵,真是句句經典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老同學說的好像是凱恩斯著名的‘破窗理論吧?”

“不錯。這個理論是1929年世界經濟大蕭條時期,凱恩斯提出的。他說,為了振興世界經濟,政府可以今天雇一批人,花錢讓他們挖一些大坑;第二天政府再雇一批人,花錢讓他們把大坑填上。這樣,就業機會有了,人們手頭上也有了錢,經濟連鎖反應將讓各行各業都受益。”

“市長此言差矣。”范惠民還沒說話,葉草然不合時宜地發話了,一下子把在場的人都打蒙了,“這本是一個笑談,一個小孩拿石頭打碎了商店的窗玻璃。孩子跑掉了,老板自認倒霉,拿出一筆錢去買玻璃重新安好;這下,玻璃店有了生意,賺到了一筆小錢;玻璃店店主用這筆錢去面包店買了面包,面包店又有活干了;面包店老板又去農民那里買進了一批面粉……這個故事看似科學,但它卻實實在在誤導了人們。發票子、上項目確實可以促進GDP數據的提升,但在打破窗玻璃的故事中,玻璃被打破的損失并不計入到GDP中,而賣出玻璃、賣出面包、賣出面粉卻計入GDP統計中,這就是GDP的誤區。我們其實損失了玻璃,經濟蒙受了損失,但是計算后卻發現GDP因此而增長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就是這個笑話大行其道,誘導各國政府片面追求GDP增長,誆騙公眾。”

副市長臉紅一陣白一陣,訕訕地說:“這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你看連我們范局長的隨從人員說起話來都是一套一套的。”

“班門弄斧!你有多少資本敢在我們市長面前顯擺?”副市長顯然在諷刺范局長的隨從沒規矩,這場合哪有你發言的地方?范惠民自然能聽出弦外之音,他狠狠地剜了葉草然一眼,“沒有哪個理論是顛撲不破的。人類歷史上的無數次變革已經表明,循規蹈矩、墨守成規、抱殘守缺,永遠都不會有前進和突破。所以,當我們的工作在遇到阻礙時,要想辦法,不要想抵觸。假如能夠打破常規,換一種角度去思考,或許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圖惠民見狀趕緊阻止:“老同學,老同學,學術探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可引申,不可引申啊。”他抬頭看了看天,“老同學,時候不早了,中午就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可否?”

煌佳公司老板陳瑀涵趕忙表態:“圖市長,還是讓我來請吧。”

圖惠民既不容范惠民推辭,也不征求他的意見,直接就把事情定下來了:“算了吧,你就是擺個滿漢全席,我們范大局長也不會去的,瓜田李下,你還是避避嫌吧。不過,給你個機會去給我們范局長敬兩杯。對了,小居也一起去。請吧,老同學。”

“哎呀,還有你這樣請客的,怎么跟強迫差不多啊!”說完,范惠民既有些無可奈何,又有些滿心喜悅地跟著走了。

其他人見狀,也都跟著上了車。

飯局是在“開元名都”安排的。

這是云河市最高檔的一家酒店,五星級。里面現代化全功能SPA館、游泳池、健身中心、網球場、高爾夫球場、壁球館、美發中心以及國際小姐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包間也是酒店里最豪華的一間,大如會議室。裝修極富古典色彩和雅致,雕梁繡戶,畫棟飛甍。有一種古香古色。仿佛是為了契合這種古色情調,茶幾沙發餐桌餐椅也都配的紅木的,金碧輝映,氣派堂皇。

看得出,這一桌的安排,主人是動了心思的。除去圖惠民、陳瑀涵、居菡萏外,就再沒一個地方上的人,連跟從圖惠民的副秘書長、秘書都被安排到了另一包間。不過,葉草然推測這場酒還是陳瑀涵安排的。因為酒是從陳瑀涵車上搬下來的,五糧液,兩箱。不知是不是上次讓他帶給葉雙喻書記的那兩箱。葉草然看見時還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圖惠民居中坐主陪位,右邊主賓位是范惠民,左邊是盧鴻杰,兩邊依次是葉草然、何玉成等,陳瑀涵坐在副主陪。

酒過三巡,圖惠民說:“陳老板,我們今天都在給你打工啊,你看我三杯酒敬完了,下面該你和小居唱主角了。”

陳瑀涵笑了,一臉虔誠地說:“市長開玩笑了,哪里是給我打工啊?你分明是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么!”

“哈哈哈……怎么什么話一到你嘴里,就變得好聽了呢?”

“提意見歸提意見,但首長指示必須無條件服從。”陳瑀涵恭恭敬敬請示道,“市長,你看這樣行不,我從范局長開始往右敬,居小姐從盧處長開始往左敬,怎么樣?”

圖惠民笑了:“哈哈哈,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只要能讓我們鐵路的客人喝好,用什么法子,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老同學,”范惠民用手止住正要起身的陳瑀涵,微笑著跟圖惠民說道,“酒到這會兒,怎么也品出點兒味兒來了。這樣吧,老同學,咱倆從畢業起就再沒較過勁,今天咱們就借著酒勁再PK一把如何?”

圖惠民一愣,旋即也笑了,“悉聽尊便。說說法兒吧。”

“我出上聯,你對下聯。”

“請——”

范惠民胸有成竹,“設飯局請范局以局作局。”

“好!”信手拈來,自然貼切。大家齊聲鼓起掌來。葉草然也不由得佩服范惠民平中出巧,寓意頗深。他抱著膀子,瞅著圖惠民,看他如何作答。

圖惠民呵呵一笑,從善如流:“圖惠民范惠民取民用民。”

對仗工穩,語詞得體。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哈哈哈……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啊!”圖惠民范惠民各執一杯,在長一聲短一聲的諂媚與奉承中,一飲而盡。

然后,大家就忽悠居菡萏出節目。居菡萏說:“這還真難為我了,吹拉彈唱琴棋書畫我樣樣不通。不過,我這倒是有一段領導干部禮儀培訓講義,可以分享給各位。不過,可不許外傳啊!” 居菡萏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機,聲情并茂地念道:“學習要一副認真的樣子,辦公要一副投入的樣子,下去要一副辦事的樣子,進出要一副忙碌的樣子,參觀要一副內行的樣子,歸途要一副疲憊的樣子,開會要一副嚴肅的樣子,講話要一副激動的樣子,談論要一副憂慮的樣子,吃喝要一副節約的樣子,外表要一副樸素的樣子,消費要一副羞澀的樣子,對上要一副忠誠的樣子,對下要一副關懷的樣子,總結要一副圓滿的樣子,檢討要一副無辜的樣子,偷情要一副癡情的樣子,回要家一副無事的樣子……”

居菡萏話未落音,立刻引得一片贊揚。圖惠民、范惠民也都說這個段子寫得好,真實地描摹了官場百態。他倆一說好,大家紛紛站起身,給居菡萏敬酒。

……

葉草然受不了這種虛與委蛇的聒噪和喧囂,輕輕地放下杯子,起身,慢慢走出屋子,來到廊檐下。

幽深靜謐的院落里,古樹參天,遮蔭蔽日。放眼望去,對面的湖面上,一浪一浪,碧深綠濃。徐風吹來,裹著湖水的新鮮和清香。

葉草然無意看庭前花開花落。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一上午發生的種種貌似神助的巧合,讓他心亂如麻,以至于不知該如何梳理自己的心情。是苦?是酸?還是澀?都是,似乎又都不是。其實,最最真切的感受,是疼,心疼。不是那種一點一星的疼。是那種無邊無際的疼,是那種刀砍斧剁的疼,是那種痛不欲生的疼。他突然想,清正做人有什么意義?追求真理有什么意義?堅持原則又有什么意義?小時候,媽媽常說“羊隨大群不挨打”,這句話沒忘,就是做不到。不是想特立獨行,而是放不下做人的那條底線。現在想來,有意義么?世人皆濁,大家都在爭先恐后挖空心思舍了臉拼了命地想著同流合污,你為何就非得要“出淤泥”呢?干嗎呢?

“啪嗒——”突然,葉草然覺得似乎有淚水滴落到了手背上。

葉草然抬起頭。迷迷蒙蒙的天空,在他的視線里裊娜地飄起了小雨。雨滴很小很小,玲玲瓏瓏,秀秀氣氣的。但他還是感覺到了濕氣中那逐客的意味。怎么辦?回那個觥籌交錯的房間里去體會活色生香?

葉草然竟一時不知該身歸何處。

“葉站長,大家都在找你呢?怎么不進去喝一杯呢?”

是居菡萏。

葉草然淺淺一笑,“不勝酒力,就不去湊那個‘局了。”

“進去吧葉站長,不能喝可以不喝,但這個‘局總是要參加的。別人無所謂,不是還有范局嗎?” 居菡萏看出了他的一臉失意,溫柔地勸慰道。

這么長時間了,葉草然每天聽見的看見的,不是冷嘲就是熱諷,心已經涼了。居菡萏一句簡簡單單善解人意的關愛,竟讓他的心里感到暖暖的,眼里也不覺有些濕潤。

葉草然走進房間的時候,正看到何書記把臉貼到盧鴻杰耳朵上,小聲說了些什么。盧鴻杰聽了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你可別害我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大家不約而同地向盧鴻杰望去,盧鴻杰看出了大家臉上的問號,笑道:“何書記問我今晚是否下榻咱們鐵路自己的云河國際酒店,我說你別害我了。這家酒店的電梯連大老板都敢扣留,何況我這個處長!不麻煩你們了。”

盧鴻杰所說的云河國際酒店,別看名頭挺大,其實就是鐵路飯店,無論是設備設施,還是管理理念、服務檔次,都是招待所水平。不過生意倒還可以。因為鐵路局有規定,機關工作人員下去檢查啦,接待宴請啦,都必須安排在這兒。否則不予報銷。這也對,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問題是你也把條件再提高提高啊。

汪洞簫下來檢查也都是住在這里。汪洞簫其實并不想住。因公因私在鐵路外部活動,他從來都是入住地方星級酒店。但在本局活動就不行了,身邊秘書、司機、陪同,妻妾成群,就是做樣子你也得做啊!

汪洞簫有晚飯后散步的習慣,這是他自干處長起就養成的習慣。他覺得有幾個好處,既可放松心情,又能對自己一天的工作進行一個回顧總結,同時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

這天,汪洞簫晚飯后想到外面走一走,就獨自一人下了樓。汪洞簫一出門就發現了后面有人盯梢。他知道這是鐵路地區辦事處安排的人,主要目的是防止他搞突然襲擊,讓有些日常工作不過硬的單位措手不及。汪洞簫到下面檢查,經常不打招呼出其不意地就出現在某個崗位上,每次都能發現不少那種大呼隆檢查看不到的真實情況。久而久之,下面就摸清了他的這個習慣,每次都在他入住的酒店事先安排一些眼線,報告他的行蹤,以便及時采取措施。

萬承勛曾多次勸過他,沒必要這么較真,有這時間去唱唱歌、打打保齡球、游游泳不好么?他還舉例說,你看你的前任右局長,每次到云河來,第一晚必定去游泳,雷打不動。游泳館接到消息,提前幾天就把游泳館的門關了,池子里的水換了,專門接待右局長一人。汪洞簫聽了不為所動,嘆了口氣,說:“追求不同,趣味自然不同。你看我這輩子有啥愛好?我唯一的愛好就是工作。”萬承勛沉思了一下,說:“這還真是。如果高級領導干部都能像您這樣勤政務實、高風亮節,我們的共產主義早就實現嘍。”汪洞簫看了看萬承勛,沒再說話。看來是默認萬承勛這番話了。

這晚,汪洞簫假裝不知后面有人跟蹤,若無其事地進了附近的一家商店,哪知轉了幾圈也沒甩掉尾巴,頓時失去了興致,轉身回了酒店。

汪洞簫進電梯時還一切正常,電梯照常升起,問題發生在到了汪洞簫入住的17層,并沒有按他的要求聽話地停下來,而是一直升到了28層。此時汪洞簫還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又按了一下“↓”鍵,這次電梯依然沒有停而是直接下到了一層。汪洞簫覺出了不對,但他還是再次按下了“↑”鍵,電梯再次升到了頂層。汪洞簫不敢再試了,從頂層走了下來。

這一切都被眼線看到了眼里,并及時上報。汪洞簫到房間剛坐下,云河鐵路發展集團老總和地區辦事處主任就氣喘吁吁地趕來了,一進門就忙不迭地道歉。

葉草然還沒明白,“那盧處長今晚住到哪里?”

盧鴻杰用嘴努努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的老板陳瑀涵,輕描淡寫地小聲說道:“這你們就不用費心了,今晚就住在‘開元名都了。陳老板已經安排好了。”

在“開元名都”住一夜,可和住鐵路自己的酒店不一樣。就跟今天中午這頓飯一樣,一個人沒有個三千兩千的是下不來的。

何玉成和葉草然相互對視一眼,沒有吱聲。

飯局結束,圖惠民因下午有會,跟范惠民告別后便乘車而去。陳瑀涵禮貌地跟諸位握握手,也帶著居菡萏緊隨而去。

范惠民對盧鴻杰說:“鴻杰啊,下面的考察就由你和草然同志具體負責吧,我就不參加了,局里還有事。我還是那句話,一是要抓緊,二是要注意政策。時間不等人啊!”

“您放心,范局,我保證馬到成功。”

“你先別拍胸脯,還得看結果。這事就全權委托給你們倆了。”說完揚長而去。

盧鴻杰望著漸漸遠去的范惠民,轉過臉對葉草然跟何玉成說:“再看也是大同小異,我也不看了,余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們二位了。范局長說,一是要抓緊,二是要注意政策。到我這兒變了,一是要抓緊,二還是要抓緊。至于政策么,咱們就不考慮了。另外,我在這兒可能要待個兩到三天,希望我離開時能見到你們的新的意見。”說罷,連招呼都沒打,就轉身向電梯走去。

“這、這……”葉草然的臉色由紅變白,一直白到了發根,眼里也燃起了不可遏止的怒火。

何玉成趕忙阻止,“草然,息怒息怒。走了不是更好么?省得在跟前礙手礙腳的。你想想,他要是在身邊,你的意見能成立么?”

葉草然想想也是:“老大哥,我已經被這一上午一個接一個的高潮整得眼花繚亂了,你說咱怎么辦?”

“還怎么辦?跟盧鴻杰一樣,回去睡覺。”

“那不考察了?”

“你覺得還有必要么?”

意見重新上報前,葉草然組織召開了一個站長辦公會議,集思廣益。然而,這個會議開得一點兒也不熱烈。大家在發表了一些不痛不癢無關大局的見解后,就緊緊地閉上了嘴巴,同時擺出了一副任誰手撕棍撬也不張口的架勢。會場上鴉雀無聲。

葉草然只好點名讓大家一個一個表態。他說:“咱也不長篇大論,就一句話,堅持我們的意見,還是默認個別領導的安排。”

分管運輸的副站長梁穩根被第一個點中。

“要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就來個順水推舟,給他算了。”

“這絕對不行!”梁穩根話沒落音,就被葉草然否定。

梁穩根的臉上立顯顏色。

何玉成見狀趕忙出來打圓場。

何玉成先是厚道地“嘿嘿”了兩聲,又連喊了幾聲“領導領導”,然后才瞇著眼笑著說;“領導,商量,商量!”

葉草然也意識到自己過激了,遂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猛喝了一氣,說道:“對不起,穩根站長,我過于急躁了。”

梁穩根黑著臉:“別這么說,你是站長,你有這個權力。”

何玉成怕再節外生枝,趕忙把話攬過來了:“瞧,又說狠話了不是?大家都不要急,心平氣和地說,漫說咱們現在還只是在務虛,就是務實,就是已經形成了決議,有不同意見還依然可以發表么。大家說是不是?穩根站長,你繼續說,把話說完。”

梁穩根緊蹙眉頭,“說句實在話,候車室工程讓誰干,怎么干,干好干孬,與我梁穩根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不多吃一口不少吃一口。問題是現在形勢基本上就是一邊倒,我們究竟能堅持多久?還有就是我們的堅持究竟有多少意義?”

分管后勤的副站長張泉也跟著說道:“我也認為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跟上面較勁,誰干不是干?上面指定施工單位,我覺得更好,干好了我們臉上有光,干不好我們也沒有責任。”

“這恰恰就是我不能同意煌佳公司來實施這個工程的主要原因。干不好都沒責任,那損失呢?損失誰來負?讓國家當冤大頭?”葉草然又沒有忍住。

“這……”張泉語塞了。

梁穩根嘟囔道:“活還沒干呢,怎么就知道人家干不好呢?再說了,不還有監理么?”

“‘鬼城的工程咱就不說了,云河站站房改造的教訓還不值得我們汲取么?8000萬的工程已經花了一個億了還收不了尾,工期也是一拖再拖。這個工程不是煌佳公司干的么?這個工程沒有監理么?我們能放心把這么一個百年大計的工程交給這樣的垃圾公司去干么?監理?你還能指望監理么?你看看全中國現在還能找到有良知的監理么?”

“你要這么說,那我就無語了。” 梁穩根不高興地說道。

姚畦把希望寄托在了何玉成身上:“我看,還是請我們黨的書記說說吧。”

工會主席也跟著附和:“是啊,黨領導一切嘛!”

其他人也都紛紛攛掇何玉成表態。

葉草然絲毫不擔心何玉成會胳膊肘子往外拐。雖說他倆配合時間不長,但從經歷的幾件事來看,何玉成這個黨的書記還是非常配合的。估計他一說話,投反對票的人是不會占盡風頭的。還有,這是在討論行政工作,他葉草然決定了的事情,即便大家都反對,只要他堅持己見,政令照樣暢通無阻。有意見先在自己的肚里憋著,等你有了權力的時候,你再矯枉過正。但眼下你只能委曲求全了,這就叫集中。

葉草然說:“何書記,大家不是都在期待你表態么?你就說吧。”

何玉成不是一個被人一鼓噪就頭腦發熱的人。他知道,自己并不能代表黨,更不可能領導一切。這是在企業,企業實行的是廠長(經理)負責制,在很多時候,他這個黨委書記說的話并不是很作數。既然不是很作數,何玉成一般都不說或者是少說,說也是漫山遍野四處開花,讓你不知道他是在擁護,還是在反對,想否決都無從下口。

但今天的情勢不同了。這半年來,葉草然受了這么多的委屈,經歷了這么多的波折,依然癡心不改,這些他都看在眼里。愿為真理舍下身家性命,他何玉成做不到。但他的心里,良心并沒泯滅,是非并沒淡漠。他不敢沖鋒在前,如果連鼓與呼都不敢,那還能叫血性男兒么?這和一具活尸又有何區別!所以,他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葉草然這一方。他記得有人說過,一個人一旦上了路,是沒辦法回頭的。就算面對萬丈深淵,也得縱身往下跳。一旦回頭,迎接他的,將會是更加深遠更加黑暗的世界。就像葉草然,可以失敗,但絕不可以軟弱投降。否則,轟然坍塌的絕不僅僅是這副軀體。

何玉成心情復雜地看著葉草然,雖說他已被這數不盡的打擊折磨得兩腮下陷,卻依然氣宇軒昂目光如炬銳氣不減。何玉成把身體站得筆直。

“同志們,很感謝大家在今天的會議上都能夠暢所欲言。但我想說的是,草然站長這半年來的工作大家不會視而不見吧,他把心全都撲在了工作上,就像堂吉訶德,俠客江湖,義無反顧。到如今可以說是遍體鱗傷。同志們,我們都摸摸自己的良心,這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么?他這樣做有什么個人的目的么?他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么?他是為了堅持原則,堅持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信念和立場,寧可舍得一身剮,也決不讓黨和人民的利益受到任何傷害。大家都睜眼看看他,可以說已經是心力交瘁了。我們還能忍下心來,袖手旁觀,繼續讓他一個人去單打獨斗么?那么,我們還能對得起共產黨員這個光榮稱號么?”

何玉成一席話擲地有聲,大家都慚愧地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姚畦帶頭表態:“我,主張堅持咱們自己的意見。我這樣表態,不是違心,也并非受了逼迫。哪怕就是到鐵路局去表態,我也還是這句話!”

張泉猶豫了一下,“好吧,我……也主張堅持咱們自己的意見。”

然后是紀委書記;

然后是工會主席;

然后是……

梁穩根始終沒有表態。

待大家都說完,葉草然站起身,很莊重地給大家鞠了一個躬,百感交集地說道:“真心地感謝大家的支持與擁護,正是以我們玉成書記為班長的這個集體的關心,我才能走到今天……我來咱們云河西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大半年了吧。這半年,我真是體會到了什么叫身心交瘁,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孤獨,什么叫無助。不瞞大家說,我曾無數次地想到過放棄,無數次地想到過退縮。今天,就讓我跟大家說一句心里最想說的話:我真的覺得腳下無路可走了,堂堂正正做官……咋就這么難呢!”

聽到這里,參加會議的人,幾乎都落淚了……

報告原封不動地報走以后,葉草然聽從大家的一致建議,不再打電話追問。一任事態自由自在發展。鐵路局方面,無論是萬承勛還是盧鴻杰,還是其他什么人,也沒有一人找他。

風平浪靜,就像從來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葉草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這天中午,他跟何玉成正在食堂吃飯,姚畦行色匆匆地跑過來,“葉站長,你知道么?咱們站候車室更新改造工程競標已經揭曉了,煌佳建筑工程總公司過關斬將一舉中標。”

葉草然一愣:“不可能吧?”

“還有什么不可能?”姚畦看看腕上的表,“你現在就去開元名都看看,人家正在那兒舉杯慶祝呢!汪大局長以及范惠民、萬承勛、盧鴻杰全來了。不信你問問何書記。”

葉草然疑惑地看著何玉成。

“確實是。我早兩天就聽說了,咱們候車室更新改造工程的管理權限,重新回歸建設處了。怕影響你的心情,就沒跟你說。” 何玉成的心情同樣沉重,“據說,洞簫局長在會上發了好大一通火。他說,我們的干部是不是只會當官做老爺啊?啊?給天空不會飛,給舞臺不會唱,給市場不會闖,給機遇不會抓,把權力交到了手里都不會用。不就是一個2.5個億的工程么?鬧得雞犬不寧雞飛狗跳。全局建設資金一年八九百個億,都這樣,那還不翻了天?我這局長就專管蓋房子吧,別的什么事都別干了。你們說,這不是逼迫我把權力收回,把成命收回,讓既定的改革重新回到原有的格局么?這樣的干部,我們還要他作甚呢!”

葉草然仿佛從云端跌落到了深淵之下,身體有些飄忽,有些寒噤,有些顫抖。他咬緊了牙關,免得自己叫出聲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飯碗,想像扔炸彈一樣,把它隨手投擲出去。猛然一回頭,看見一扇玻璃窗中,很分明地映出了自己可笑的形態。心中一震,便不知不覺地將兩只手垂了下來。

“葉站長,你知道我現在怎么想自己的么?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丑!”姚畦的雙眼蓄滿了淚水。

“不,你不是小丑。真正的小丑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葉草然。”葉草然顫聲說道。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來了一條信息。他打開來看,號碼不熟。

內容是南宋著名理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朱熹的《觀書有感》中的詩句:

昨夜江邊春水生,

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

此日中流自在行。

葉草然不知是誰興之所至。顯然是在嘲笑他不識時務,嘲笑他不自量力,嘲笑他……

他推斷,應該與萬承勛、盧鴻杰不無關系,但懷疑陳瑀涵、居菡萏也不無道理。

但就是知道了是誰,又有何意義呢?

他愣了片刻,刪掉了信息。

作者簡介

羊倌,原名楊洪軍,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作品有長篇小說《最后的堡壘》《本次列車終點》,中短篇小說集《殘紅》等,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等選載,或入選高中語文試卷。曾獲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獎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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