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初春,乍暖還寒,北風依舊是涼的。感受這涼的,不光有初露枝頭的嫩葉,還有街上匆匆的行人,著急換上新置的春衣,但仍有寒意圍繞周身。心里在不自覺地尋找溫度,暖的衣服,熱的湯,都成為渴望。我想念一碗葷油拌飯,那是記憶里的溫度。
讀書時,學校離家有五里地,午飯要在學校吃,飯是自備的,鐵質的飯盒,盒蓋上有一顆小五星。早晨,母親會撈一勺飯扣在飯盒里,加一點菜或咸菜,再放一個調羹,扣上蓋子。把飯盒放進一個裝籃球的網兜里,因為網兜過長,母親每次裝好飯盒后,還要把它挽幾個花,系一個大疙瘩再遞給我,否則我拎著會垂地。如果帶的菜是蘿卜我會跟母親抗議,因為吃后腹內會有氣體回轉,一不留神就會失了女孩子的自尊。
飯到中午當然是冷的。夏天就那樣冷著吃,冬天則會放到教室的爐子上熱一熱,于是便有那個年代才有的景象,爐上摞著高高的大小不一的飯盒。飯盒里各種的菜,在爐火的炙烤下散發著混雜的奇怪味道,對一群饑腸轆轆的孩子進行無情的誘惑。遇到不愛聽的科目,暗暗分辨各種菜的氣味便成為一種樂趣,當然,因為大家帶的都是簡單的飯食,所以分辨起來難度并不大。但我最愛聞的,是葷油拌飯味道,當然,我也能猜得到,那肯定是石元春的。一邊聞著葷油拌飯的香氣,一邊想著石元春吃著熱騰騰的飯時有多么美,不自覺地就咽了一口水。
石元春她爸爸是我們村里的會計,家庭條件自然要好些。因為同住一個村子,我和石元春每天一起上學,經常能看見她媽媽給她裝完飯盒便用調羹在壇子里舀滿滿一湯匙葷油埋在熱騰騰的飯里,惹人生津。我跟她一邊往出走,一邊看見她的嘴巴油乎乎的,心想,她早晨大概也吃的是葷油拌飯。吃葷油拌飯的人眉眼看著都比我們從容貴氣,身上散發出的味道也比我們吃白菜蘿卜的好多了。
冷風掃過巷子口老槐樹干巴巴、灰突突的樹干,我就有了自卑感、階層感。媽媽也曾給我帶過葷油拌飯,因為次數少,所以記特別清楚。比如過完年開學,那時家里剛剛殺完豬,裝葷油的大壇子還很豐盈,雪白的葷油,看著真美,我母親也會在盛完飯后挖一匙葷油拌在飯里,動作雖然沒石元春媽媽那樣的慷慨,可我依舊歡欣雀躍。
盼望已久的食物,會在心理上平添了更多香甜。因此,我相信,我的葷油拌飯吃著肯定比石元春的香,也比她的幸福感強烈。而且,我媽媽做的葷油拌飯,還會在飯上鋪一層細細的蔥末,在視覺上,便陽春白雪了一些。媽媽還會撒一點鹽面,細心地用筷子拌一下,使嚼在唇齒間的飯粒,每一粒都帶著香味,那香味很純粹,留在唇齒間很久。每次都想細細品品,也想享受更多一會羨慕的目光,可是感覺每次都吃得太快,風卷殘云,不出一會兒,飯都下肚了。
后來,當肉已經不是稀罕物的時候,葷油拌飯自然沒人再提起。葷油拌飯,由于時間和場景的變換,已經由一件令人驕傲的事兒變成一種記憶里的尷尬了。我就從沒跟城里的同學說過自己吃葷油拌飯如何欣喜若狂,偶然有次一位同學帶著半嘲笑的口吻說,鄉下的奶奶家還吃葷油拌飯,仿佛多么卑粗不入流。我沉默不作聲,不肯為葷油拌飯正名,說出它當初曾給一個孩子帶來過多么大的滿足和幸福。
漸至中年,有身份和閱歷傍身,便不再在意別人的眼光。有時,還會因為葷油拌飯的憶苦思甜給自己帶來幾分感慨之后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