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傷口都會自愈

榮根妹

1

二十年前，我置身一群文藝青年中，聚會時認(rèn)識了月明。

那時月明剛離婚，凈身出戶。許多場合，我聽到人們議論月明，說她傻，說她活該，說她可憐，甚至說她是壞女人。

聽到這些議論，她眼中盈滿淚水，像風(fēng)雪中一棵飄搖不定的小樹，“他們不了解我。”

月明在文化館工作，常聽說她的詩歌獲獎了，書法參展了。身邊男士總說月明不好好顧家寫什么寫，把好好一個家寫散了。

月明酒量不大，喝酒卻爽快，且酒后總會說起蕭紅，“蕭紅為什么總受傷啊，因為她太善良太脆弱，太想愛卻又總不被愛。”座中男士反駁，“沒有男人會喜歡蕭紅——”月明漲紅臉回應(yīng)，幾番唇槍舌戰(zhàn)，對方甘拜下風(fēng)。月明卻并不開心，眼神黯淡下去，嚷著要回去。

歪歪扭扭的自行車載著搖搖晃晃的醉人，在深夜穿過一條條小巷，穿過一個個深長寂寥的夢。月明使勁蹬著“咯吱”作響的自行車，一直駛進(jìn)夢的最深處，化作一個夢。

好些年前，月明正備考大學(xué)，卻因病住院。她和一個男人相遇了，被男人的“愛”迷惑了，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婚后的月明仍喜歡寫寫畫畫，但男人不喜歡，分歧越來越深，以致婚姻破裂。

如今，月明精心布置租住的小屋，似乎在隨心所欲布置的快樂中，消解了無法安排自身命運(yùn)的凄惶。如此精心，但月明從沒在一個地方長住，時常搬家。

2

后來，我與月明一別便是十年。

十年后，月明身邊多了只喚作美麗的狗。美麗是秋田犬，這種狗特別忠誠。日本電影《忠犬八公》講述的就是一只秋田犬用盡一生，深情等待離世主人的故事。

美麗的眼神憂郁溫情，溫良得近乎膽怯，對其他狗的熱情或挑釁一概回避忍讓。美麗和月明性情相投。

一次過馬路，月明抱起美麗，說它年紀(jì)大了，眼神不好，過馬路不安全。小小的月明抱著足有她一半高、近三十斤的美麗，像柔弱的母親抱著業(yè)已成人的孩子。過了馬路，月明氣喘噓噓放下美麗，我見她額頭滲出細(xì)小的汗珠。那是冬日里很冷的一天。

有一天，月明抱住美麗說：“我會給美麗送終的，誰又給我送終啊。”濡濕的眼中盛滿了憂傷，“也許我下輩子就是美麗，美麗就是我。做單身女人太累了，下輩子寧愿做一只狗，換美麗照顧我。”

3

月明的小屋只40平方米。進(jìn)門迎著的仍是那張寫字畫畫的大案板，霸氣占據(jù)著外室一半的空間。

二十年了，這張案板早已長在月明生命中。墻上滿是月明的字畫，氣息如陳年檀香，繚繞整個房間。

不時有風(fēng)穿室而過，單薄的門扇發(fā)出“哐哐”聲，桌凳鼓脹著蕭瑟的沉寂，書架上泛黃的書頁散發(fā)著古老的詩意。月明寄身于這樣陳舊的生活中，日復(fù)一日。

窗外大雪紛飛，我和月明在小屋生火做飯，一如當(dāng)年。

做完熱騰騰的羊肉胡蘿卜火鍋，月明邊俯身喂美麗，邊感慨，“許多時候人還不如一只狗有情。你那時總問我為什么老搬家，還能為什么啊，總有人半夜三更敲門，卻沒一個是真情真意的。”

臨別，月明輕輕抱了抱我。我心中酸澀，淚便要下來了。

4

寫了幾十年書法，卻沒加入中國書協(xié)，這是月明沉甸甸的遺憾。

一次她又在感慨，我打斷說：“你現(xiàn)在好倦怠。”“身體不如從前了，睡眠不好，頭疼，寫不了東西。”月明皺眉按了按太陽穴，“還得考慮經(jīng)濟(jì)問題，自從我爸死了，就沒人管我了……”她聲音越說越低，眼睛也迷蒙起來。

月明說起夭折的夢想：想做大學(xué)老師成為儒雅學(xué)者，想找一個心心相印的愛人，想老了在鄉(xiāng)間擇一方田宅，帶著美麗讀書種菜。我看著神采奕奕的月明，真想她永遠(yuǎn)沉浸在夢想里。

未竟的夢想讓月明形容憔悴。月明想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有所成就，想寫本關(guān)于女性的書。我勸她抓緊，可月明像松了勁的鐘擺，快不起來。

許多清晨，我已開始一天的忙碌，月明仍懨懨在床榻，我總有沉沉的遺憾郁結(jié)心中。

5

冥冥中月明一直在等待。年輕時等待一個好男人，孩子小時等待孩子長大，工作忙時等待退休閑時，貧時等待富時，等到最后，她似乎也忘了等待什么了。

平靜下來，月明開始隨緣自足地生活，每日提筆書畫烹調(diào)美食聚會好友，用余生修復(fù)陳年傷痕。

只在酒闌燈盡，與我對坐時，月明會揭開情感傷疤。曾有一年輕男子，常來小屋悉心照顧她。每日廚房里蒸汽氤氳，月明封閉的心在愛的撩撥下暗暗舒展。誰知，男子拿走她的一些錢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屈辱，撕心裂肺，抑郁癥讓月明無法正常生活。家人不但沒給她撫慰，還疏遠(yuǎn)著她。傷心時，月明去姐姐店里坐坐，姐姐遣來員工，斬釘截鐵地讓她離開。

月明姐姐常說“姊妹姊妹，各受各罪”。這話是冷漠，但誰又能說不是真相？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命運(yùn)中，誰也不能代替誰受苦受累。

久未去小屋，再次來時，屋里多了只兔子。

我調(diào)侃，“你這馬上成動物園了。”月明得意，“都說狗攆兔子，可美麗見我對小兔好，它也對小兔好。”

為了證明似的，月明從籠里抱出兔子，放在腿上撫摸。美麗湊過來乖乖貼著月明。月明突發(fā)奇想，“替我們拍一張合影吧。”我拿出手機(jī)，拍完便上班了。

晚上打開照片，我笑了。兔子溫順地任月明撫摸，美麗親昵地偎著月明，月明向著美麗微微側(cè)頭，笑著。我將照片標(biāo)上“一家三口”，發(fā)給了月明。

月明回了一句話：“下雪了，我開著空調(diào)很暖和。美麗睡了，兔子安靜了，我困困的也要睡了，但愿我們一家三口今夜好夢。”

（編輯 趙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