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奎立 孫岳 王文峰
摘 要: 根據在山東農村的田野調查資料,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生存策略進行分析。研究發現,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在父母離開后能做到心理上的自我調節;在家庭與學校生活中,能與祖父母、老師以及同齡群體進行策略性的互動,甚至利用自己的身份主動性獲得利益。這都是在幫助他們時可以挖掘的優勢資源與潛能。
關鍵詞: 隔代留守家庭兒童; 調節與適應; 生存策略
中圖分類號:C91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6)01-0061-07
從20世紀80年代起至今30多年來,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這一社會現象一直是學術界討論的熱點。對此問題的研究廣泛分布于經濟學、社會學、人口學以及心理學等眾多學科,相關文獻的數量用“汗牛充棟”來形容恐不為過。隨著城市化戰略在國家層面發展中的地位日益突出,相信這一問題在未來的幾十年內仍然會成為常提常新的學術話題。究其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農村勞動力的轉移是我國社會變遷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漸進式改革方式的選擇決定了我國的社會變遷將會經歷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從社會學角度出發,社會變遷與社會結構變遷緊密相關,社會結構狀況被稱為社會的本質特征之一,社會轉型和發展最重要的一個過程就是社會結構的變革。[1]我國農村勞動力轉移作為社會結構變革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體現為這一階層作為勞動力要素完成了職業形式的轉變,更重要的是其個人社會角色結構的變化與社會認同的高度統一。對此問題的實際研究,也大致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即從研究勞動力轉移的個人與社會動力學特征向農村勞動力轉移后的社會融入轉變,而后者因我國長時期城鄉二元結構①的影響,顯得尤其復雜。第二,農村勞動力轉移問題不僅僅是這一群體自身的問題,還不可避免地伴生了留守(留守老人、留守婦女與留守兒童)問題以及隨遷子女的教育、社會適應等問題。其中,留守老人、留守婦女與留守兒童問題雖然受到社會輿論、學術界的高度關注,但問題并沒有得到真正解決,還需學界與社會在理論與實踐上做出進一步的努力。
當前對留守群體的研究,大都圍繞著留守老人、留守婦女與留守兒童分別展開,多為在定量研究基礎上揭示留守群體的生存狀況以及生活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并尋找問題產生的原因,比如,留守群體的健康狀況以及影響因素等。雖然研究者所選取的樣本分布廣泛,但結論大體一致,即“留守” 的確給這一群體造成了較大的生存與生活壓力。②這種技術主導的定量研究為我們整體性認識留守群體問題很有幫助,但其不足之處在于難以觀照到作為研究主體的留守人員的真實生活狀態,面對生活環境的改變,留守群體不會只是被動接受,那么,他們會采取什么樣的策略來適應甚至主動地創設有利于自己的生活情景呢?遺憾的是,當前研究忽略了對此問題的回答。本文嘗試以隔代留守家庭中的兒童為研究對象,探究他們在生活環境改變后的生存策略,以期為相關問題的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 研究設計
(一)基本概念
1.隔代留守家庭兒童
本文中的隔代留守家庭是指家庭中的中間一代外出打工(時間為三個月以上),祖代與孫代生活在一起,由祖輩代替子代承擔孫代日常監護和撫養責任的農村家庭。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就是指此類家庭中的孫代,和其他形式留守兒童相比,因父母雙方均外出打工,他們的家庭結構與家庭關系變化較大,是一個更應該得到社會關注的留守群體。本文之所以不使用隔代留守兒童來指代這一群體,是因為對于隔代留守的提法,容易產生歧義。為研究方便,本文的隔代留守家庭兒童選取了處于義務教育階段的在校兒童。
2.生存策略
華康德認為,“策略”是一種合乎規律的、能被社會所理解的連貫一致的行為方式,這種方式并非經過事先謀算,具有一定的客觀趨向。[2]基于此,本文“生存策略”是指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在父母離開后,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形成的適應社會環境要求、符合他們自身利益所選擇的心理活動和行為方式。
(二)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
本文的寫作,緣于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我國農村‘隔代留守家庭問題與社會工作干預研究”過程中的訪談發現。 2012年9月,筆者在山東省中部某村對隔代留守家庭進行實地調查時,了解到隔代留守家庭的兒童雖然被置于缺失了父母關愛與監護之下,但他們并沒有成為所謂的“問題兒童”,很多還受到家長與老師的高度評價。為進一步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筆者在2013年4月至7月,對山東省中部某鄉鎮三個村兒童再次就此問題進行了實地調查。總體樣本由鄉鎮中小學提供,樣本選取時充分考慮了兒童的性別、年齡以及學業情況的典型性特征。
采取實地研究的方法,訪談對象除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外,還包括他們的老師以及監護人。為使訪談結果更加真實,對兒童與祖父母的訪談隔離進行,然后對二者的談話內容加以對照,盡可能了解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自然生活狀態,并在此基礎上探尋他們的策略化行為方式,挖掘這些行為方式所具有的社會意義。
二、研究結果
(一)與父母分離的失落心理調節
對于一直在父母呵護下的隔代留守家庭兒童來說,父母的離開是一個重要的生活事件,意味著他們必須要在新的家庭關系結構中調適自己的角色。總體上看,父母在離開前,一般都對孩子進行過長時間的多次溝通,但是接受這一殘酷現實對他們的心理影響仍然非常嚴重。
爸爸早就出去打工了,媽媽也要去找爸爸,說過好多次,從第一次說開始,我就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媽媽給我說,打工掙了錢給我買很多東西,還能給我買個電腦,但我那也不想讓媽媽走……媽媽走的那天,我在街上哭了好長時間,晚上睡不好覺,老是做夢夢見她。(MF03,女,9歲,小學三年級)
MF03的媽媽是在她8歲的時候外出打工的,現在提起當初媽媽的離開,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不斷流出。根據心理發展規律,年齡越大,對父母的依賴性越小。但是,在采訪另一位已經上了初三的男孩HM08時,他的感受與MF03卻沒有太大的區別。endprint
媽媽走的時候,很難過啊,說不上來怎么難過,就覺得心里發空,想哭,老想發呆,發呆的時候還掉淚。(HM08,男,13歲,初中三年級)
對孩子父母離開后的表現,筆者也對老師和監護人做了訪談,監護人大多給出的信息是“很不高興”“不太說話了”,老師們則反映,這些孩子普遍有沉默、上課走神等現象。兒童中期的自我概念已經能夠在人際關系、動機等抽象內部特征中進行界定,因此,他們對父母的外出決策理智上是能夠認同的,但是在父母長期照料中形成的生活依賴突然失去時,就會產生極強的心理失落感。那么,面對這種心理失落,他們是如何調節的呢?
在街上溜達了一下午,也不愿意去找伙伴們玩兒。到吃飯的時候就回了家,爺爺奶奶做了很多好吃的,但是也吃不下,晚上睡覺也睡不著,迷迷糊糊想了好多事情,沒有辦法啊,但是媽媽說了,會經常給我打電話啊,過年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只要我好好聽話,過年給我多買點東西,平常要是想買什么,可以直接給爺爺奶奶要。(MM01,男,7歲,小學一年級)
爸爸媽媽走的時候正好是星期六,下午我就在家里看電視,到了第二天,和伙伴一起去到鎮上買了點東西,想去網吧上會兒網的,帶的錢不是很多,如果爸爸媽媽真賺了錢給買個電腦就好了,可以在家里上網。自己難過,媽媽比我更難過,說好賺了錢好好供我讀書,還能蓋上新房子,反正他們會經常回來的,媽媽答應每個月都回來看我。(MM06,男,12歲,初中一年級)
接受現實是無奈的,從訪談資料看出,在只能接受的情況下,隔代留守家庭兒童采取了情感上的自我排解方式,排解的內容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是父母親對于重逢及物質的承諾,其二是對父母打工意義的認知。年齡較小的兒童更加看重前者,年齡較大的兒童既對重逢及物質承諾有所期待,也能夠進一步認識父母外出對于個人與家庭的重要意義,并且能夠站在父母的角度來“移情”看待這一問題。
可惜的是,對祖父母和老師的訪談發現,他們并沒有過多留意兒童的這種情緒波動。這是由于農村祖父母囿于自身文化素質,更多關注的是兒童的衣食住行等,而老師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屬于一種事后認識,即當他們的父母離開一段時間后,才能逐漸了解到此信息。在這種情況下,兒童只能依靠情感的自我排解,來完成對失落心理的調節,以面對生活環境的突然改變。
(二)對留守生活的適應
1.家庭生活中的適應
隨著父母離開時間的拉長,隔代留守家庭兒童逐漸適應了由祖父母監管和照顧的留守生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和其他兒童的生活會完全相同。在當前為數不多的對隔代留守家庭的研究中,多數觀點都認為,留守家庭的兒童容易在人格發展、親子關系以及學習等方面出現問題。[3-5]筆者無意對這些研究進行評論,的確,父母監管的缺失會對留守兒童帶來一定影響,但一味強調影響的負面性難免落入“問題取向”的分析范式,其實多數兒童具有在逆境中自我調整與適應的能力。[6]訪談結果也證實,兒童在與祖父母的社會互動中具有最大化自己利益的生存策略。
我在學校住,每周六爺爺都去接我,回了家就有好吃的,爺爺奶奶對我很好,他們把好吃的都省給我吃……我周末先回家做作業,白天要么去同學家,要么同學來我家一起做作業,也看電視。爺爺經常問我學習情況,叮囑我注意安全,聽老師的話,不要給同學鬧矛盾。我在學校很老實,回到家也盡量聽爺爺的話,一般不惹他生氣。(HM08,男,13歲,初中三年級)
HM08與祖父母相處的關系非常融洽,祖父母對他在家中的表現很滿意,但是,這種融洽關系并不是開始就有的。
父母剛走的那段時間,爺爺和奶奶經常嘮叨,尤其是下地干活回來。一嘮叨我就不搭他們腔,有時候也吵,有一次周末到同學家去玩,沒有給爺爺說,(他們)找了我很長時間,回來就狠狠訓了我一頓。后來我就不給他們鬧了,要不他(爺爺)生了氣,每次我要錢或者有什么要求他都要教育我,很長時間才給。現在好了,總是夸獎我聽話,學習認真,一般我想要什么都給買,有時候出去和同學玩上一天他也不會生氣。(HM08,男,13歲,初中三年級)
父母離開后,家庭關系結構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祖代與兒童的社會角色沒有發生變化,但角色所承擔的功能卻和過去有了很大區別。過去,祖父母與孫子女之間更多的是一種情感上的互動,而現在祖父母要承擔起父母對子女的教育、撫養、照看等多種責任。因此,在父母外出后,祖父母與孫子女之間的互動需要一個雙方互相適應的過程。但因年齡、文化水平等原因,祖父母很難在互動中過多地改變自己,對孫子女的評價也主要注重他們的外在表現,只要是“聽話”“好好學習”,祖父母就會感到滿足。這種情況會使得兒童更多地改變自己,來“迎合”祖父母的這種監護特點。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在與祖父母的互動中,經過多次 “試錯”,可以找到對自己有利的行為方式。HM08在經歷了和祖父的摩擦后,逐漸發現自己在何種表現之后,才能創造出自己更喜歡的生活環境。所以他一再強調不能“惹爺爺生氣”,這樣既為自己爭取到了“物質利益”,也爭取到了更多的活動空間(和同學玩上一天他也不會生氣)。
在和另一個比HM08小5歲的個案HM04的訪談中,同樣能發現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在家庭互動中的策略化行為方式。
爺爺奶奶一般都不訓我,就是給我買東西的時候舍不得,要是想買,我得說很多好話,一般不敢給爺爺吵的,他們生氣了,就說不管我了,把我送到爸爸媽媽那兒去,給我爸爸打電話,但只要我一說好聽的,他們就不生氣了。要不真給爸爸媽媽打了電話,(爸爸媽媽)會再訓我的,他們(爸爸媽媽)說了,不聽話就別想買任何東西。(HF04,女,8歲,小學一年級)
HF04的爺爺說,HM04的嘴 “很甜”,一般情況下看到他們生氣,就“爺爺、爺爺”喊個沒完。HF04采取撒嬌的方式來緩和與祖父母的關系,也許一開始也是不經意而為之,但多次使用后,差不多形成了一種習慣性解決問題的方式。而且,HF04也能夠覺察到這種方式對自己生活的意義所在。endprint
但并不是所有的隔代留守家庭的兒童都是通過這種“委婉”的方式來處理代際關系中的沖突,讓我們來看另外一個案例:
我學習不好,但上學還是愿意上的,去了主要是和同學們一起玩。爺爺奶奶老是說我不聽話,說我的時候我就給他們犟。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家里50塊錢,出去買東西,叫了幾個同學去上網,被爺爺發現了,拿笤帚追著打我,我從家里跑出來,就躲到村頭橋底下了,他們找了我半晚上,找著后就再也沒說打我。后來只要看見爺爺想打我,我就往外跑,現在基本不打我了,犯了錯就訓我,知道他們害怕我跑著去找我爸爸媽媽,其實我也不敢去找他們(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會更生氣的。(HM07,男,11歲,小學五年級)
HM07學習成績一般,爺爺奶奶感覺他很不聽話,但正如HM07自己所說,爺爺奶奶也不敢對他過度嚴厲,就是怕他坐車去找爸媽。HM07也正是利用了爺爺奶奶的這個“軟肋”,使得自己逃避懲罰。
2.學校生活中的適應
所調查地區的教育行政部門與學校對留守兒童問題較為重視。學校布置班主任進行了留守兒童的專門登記,包括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詳細家庭信息,以便進行家校溝通,學校根據家庭情況對留守兒童給予經濟上的補貼或獎勵。但是,由于多數隔代留守家庭兒童不在學校寄宿,家庭居住地較為分散,所以對于他們在學習、心理上的問題,老師很難采取針對性的措施,而都是在注意到學生在學校的表現異常時,老師才進行補救性地處理。老師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信息的了解,一是來自于他們在學校中的直接表現,比如學校紀律的遵守、學習成績的波動等,二是來自于對同學們的詢問。因此,在學生沒有明顯的不良表現時,老師很難發現他們的問題。
上學都是和同村的同學一塊兒,沒逃過學,也不敢逃學,(要是逃學)老師馬上就會給家長打電話的。即使請假,老師都會給爺爺打電話核實,老師對我們抓的最緊的就是不能逃課。在學校里,老老實實上課,下了課和同學一起玩兒,也很好啊,只要不出事兒,每天都是這樣上課、放學。(MM02,男,12歲,初中二年級)
從訪談來看,MM02與其他同學在學校的表現沒有什么不同,但經過進一步詢問,MM02還是意識到了老師們對他們的要求更加嚴格,因此,在學校生活中有著自己的策略性原則。
也有經常撒謊、逃學的同學,但是我盡量不和他們在一起玩。好幾次有同學喊我到學校外面去,我都沒有答應,要不,老師會認為我也是個壞學生,而且跟著他們也真得學壞了。學習成績不好不要緊,表現不好老師會告訴爺爺,爺爺就會告訴爸爸媽媽。(MM02,男,12歲,初中二年級)
沒有了父母的監管,并不意味著這些兒童一定會放縱自己,如何能得到老師與家長的認可,他們有著自己的價值判斷與行為方式。
同伴關系是兒童除父母及親屬以外的一個重要的社會關系,同伴交往是兒童社會化的一個重要手段。[7]調查中我們也發現了同齡群體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生活的重要意義。MF05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父母外出打工四年了,而且從來沒有回過家,她跟著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活。當我們到她家中進行調查時,她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們是不是還要到XXX(另一個同班不同村的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家?”可見同樣經歷的伙伴在其心目中的位置。
我和XXX是班里關系最好的,我們經常課下時間在一起聊天,主要是她找我聊,聊的最多的是她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給她買了什么東西,我也意愿聽。開始她也問我媽媽回來沒有,我總是回答沒有,后來她了解到我媽媽幾年都沒回來了,就不再問了。她媽媽買回來的好吃的,她都分給我,有一次還送給我了新文具盒。(MF05,女,10歲,小學四年級)
共同的生活境遇使這些孩子有了共同語言,在情感上產生了共鳴,從而結成了較為穩定的伙伴關系。這種自發性的小團體成為隔代留守家庭兒童情感表達的重要空間,在一定程度上舒緩了他們父母離開后的情感緊張。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不排斥在同學中形成的其他類型的同齡群體。
和同學處的關系都挺好的,在學校也感覺不出來我們和他們有什么區別,就是想起來他們回家有媽媽陪他們,心里不舒服,但是在一起玩就沒什么了。我經常邀請同村的同學到家里來一起看電視,做作業,有時候也有鄰村的同學,他們也意愿來,都是很好的朋友。爺爺奶奶一般不管,要是到他們家就不行了,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高興。(MM06,男,12歲,初中一年級)
相比心理和學習問題,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安全對祖父母來說更為重要。只要孩子能在看得見的地方,至于他們在干什么,祖父母都較為寬容,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利用這一條件,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加強了與同學的互動。
當然,隔代留守家庭兒童還有其他與同學搞好關系的手段,比如,分享父母從城里帶回來的食品、圖書以及電子產品等。所有這些,都為他們融入群體提供了幫助。對普通同學的訪談證實,隔代留守家庭兒童作為一類人群,在班級中并沒有被“標簽化”,在與老師和同學的交往中,自然也不會受到排斥。
3.爭取利益:主動性的適應
在家庭與學校生活中的表現,可以看做是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做出的一種合乎生活情境的適應方式。調查中,我們也注意到他們對留守生活的另一種適應,即利用自己所處的特殊家庭結構形式,為自己爭取到比普通兒童更多的利益。
爸爸都是過年的時候回來,媽媽回來的多一些。每次媽媽走的時候我都能提點要求(買東西),只要不是太過分,媽媽一般都會滿足我。春節的時候就更好了,爸爸回家前一打電話,我就告訴他我想要什么,他就給我買什么。去年最好了,我讓他給我買了個學習機,我們班里好像還沒有用學習機的。(MF05,女,10歲,小學四年級)
個案HF10年齡稍大,也比較懂事,很少給父母提買東西的要求,但也強調了父母離開后與他們“討價還價”的機會大大增加。
我學習成績不是很好,過去爸爸說考不上一中就去讀職高。(爸爸媽媽)出去后,每次打電話,我都告訴他們自己就想上一中,現在他們總算答應了,如果分數不夠,就多拿點錢(議價生),也讓我進一中。(HF10,女,12歲,初中二年級)endprint
外出務工父母由于常年外出打工,會因照顧不到孩子而心生愧疚。因此,當孩子提出物質上的要求時,一般都會作為一種補償來滿足他們。隔代留守家庭兒童普遍都有主動向父母索要衣服、玩具甚至電腦的經歷,相比其他同伴,他們得到了更多自己想要的東西。個案MF06多次要求爸爸給買電腦,并最終得償所愿。在所調查的農村地區,即使是非隔代留守家庭兒童,也少有孩子擁有自己的電腦。
這種主動性的適應,不僅體現在隔代留守家庭兒童與父母的互動中,還體現在與祖父母的日常生活中。
想買零食的時候就給爺爺奶奶要錢,只要不是天天要,他們還是給的。有一次沒給我,我問爺爺,爸爸不是走的時候給你們留了錢嗎?爺爺只說,給了錢也不是買零食的啊,但最后還是給我了。(MM01,男,7歲,小學一年級)
給爸爸媽媽要錢是比較困難的,但是給爺爺要錢就容易多了,只要說準備買啥,他一般都沒有難為過我。當然,我每次要的也不多,一般就是10塊、8塊的。就這樣,我還攢下來不少零花錢呢。(MM09,男,10歲,小學四年級)
我國本來具有“隔代親”的說法,再加上中間一代的缺失,祖父母很難拒絕孩子生活上的要求。隔代留守家庭的兒童經常會在零食、玩具等花費較小的東西上伸手給爺爺奶奶要錢,就是因為爺爺奶奶一般都能滿足他們。
由此可見,父母因在情感上不能滿足孩子,從而愿意在物質上進行“補償”。祖父母因其對孩子監管的“尷尬地位”,也無法拒絕生活上的要求。這給隔代留守兒童更好地滿足自己的物質性追求留出了較大空間,也是他們主動性適應策略得以實現的條件。
三、討論
“實地研究最適合處理一些問題:社會世界中的人們是如何辦到Y這件事的呢?”[8]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生活境遇發生了較大改變后,他們是怎樣適應這種轉變的呢?通過實地研究的方式摹寫他們生活世界和內心世界的變化,顯然是較為適合的。當然,相對于基于調查數據的量化研究,作為質性研究的實地研究,在揭示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問題整體宏觀特征上稍顯不足,但是,對他們生活世界中主體意義建構的詮釋,實地研究卻是最為適合的。更為重要的是,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生存策略進行真實性經驗描述,對解釋他們在家庭關系變化中仍能夠順利成長的現實以及對他們進行幫扶具有重要意義。
社會化理論一直強調父母在兒童成長中所起到的作用,“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億萬勞動力進城務工的宏觀背景卻致使這些隔代留守家庭中父母與子女生活空間中的“隔離”。父母較大程度上缺失了對子女的情感支持、生活照料與日常監管,而祖父母因其文化水平、年齡及時間分配等原因,表現出一定的監護不足與監護不能。當前圍繞著留守兒童的學術話語與社會話語,更多指向了他們在學習、人格、心理等方面存在的缺陷,但是,“兒童問題”一定意味著 “問題兒童”的必然出現嗎?訪談中,這些兒童所展示的他們在這種特殊家庭結構與家庭關系下富有韌性與抗逆力的心理、生活過程,使得我們不能不從另一個視角對他們重新進行審視。
在面對重大生活事件壓力時,他們可以通過心理上的自我調節甚至對事件意義的認識,走出父母離開對他們的不利影響;在家庭互動中,他們能夠面對不同情景選擇不同的行為方式,來調節與祖父母的關系,并達到自己的目的;在學校生活中,他們也符合學校與老師的規范性要求;在同齡群體這一重要的社會化環境中,他們更是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優勢,較好地融入到了與同學、朋友的互動之中。當然,其中某些策略性的行為方式可能并不符合成人的道德要求(比如對物質性利益的追求),但根據科爾伯格道德發展理論,[9]這些兒童多處在習俗水平階段,其道德決策的基礎為遵從他人與維護社會秩序,對照發現,隔代留守家庭兒童并沒有明顯的 “越界”。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兒童所表現出來的適應能力以及利用條件策略化的生活實踐表明,他們在社會化過程中并不是一張白紙,只能機械地、被動地接受社會環境的制約。相反,他們可以靈活地、能動地適應環境,并能策略性地選擇有利于個人的心理活動與行動方式。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農村隔代留守家庭兒童所具有的抗逆力,與優勢視角理論下的社會工作不謀而合。優勢視角呈現的是一種優勢實踐理念,可以幫助人們認知到日常生活中的積極力量與優勢,并能有意識地運用內在的智慧與潛能。[10]雖然當前我國農村社會工作開展還有待深入,但這至少給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社會工作開展賦予了以下啟示:第一,不能被當前“問題范式”的研究所遮蔽,以防把這些兒童進行“標簽化”處理;第二,隔代留守家庭兒童所富有的心理任性與抗逆力,是他們的優勢所在,也是社會工作開展時不容忽略的社會事實;第三,對于在不利環境下能夠進行自我調適的兒童,社會工作者更加充滿信心,他們具有強大的自我發展潛能。
在這個意義上,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的問題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問題,關鍵在于從什么樣的角度來看待和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幫助他們。田野調查的結果說明,當前對隔代留守家庭兒童(甚至包括所有留守兒童)問題的過分渲染,無疑會使人們忽視了這些兒童存在的可供引導、激發的內在優勢與潛能。其實,這才是為他們提供實質性幫助最為可用的資源。
①筆者認為,我國的城鄉二元結構不僅僅是經濟結構的城鄉分化,還是一種社會文化結構、生活方式結構的分化。
②對留守人員的研究文獻較多,在此不一一列舉。較有代表性的有:葉敬忠《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生活的影響》,《中國農村經濟》,2006年第1期;鄭楊《對中國城鄉家庭隔代撫育問題的探討》,《學術交流》,2008年第9期;李全棉《農村勞動力外流背景下“隔代家庭”初探》,《市場與人口分析》,2004年第6期;王章華、戴利朝《社會工作在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中的介入模式探索》,《現代教育管理》,2009年第7期;杜鵬、丁志宏等《農村子女外出務工對留守老人的影響》,《人口研究》,2004年第11期;張文娟、李樹茁《子女的代際支持行為對農村老年人生活滿意度的影響研究》,《人口研究》,2005年第9期;周福林《農村留守老人的收入狀況研究》,《人口學刊》,2009年第5期;賀聰志、葉敬忠《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對留守老人生活照料的影響研究》,《農業經濟問題》,2010年第3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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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王香麗 責任校對:賈俊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