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摘 要: 隨著我國社會轉型進入深水區,弱勢群體問題不斷凸顯,關于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的研究近年來漸成熱點。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強調社會支持系統的構成要素及其建構途徑,網絡結構分析范式多關注社會支持網絡的結構特征,如密度、強度、異質性等。兩者都暗含著一定的結構傾向,缺乏一種動態的、情境的、交互的社會支持觀。在充分尊重弱勢群體主體性、能動性的基礎上,賦權視角的引入有助于我們建立一種面向實踐的社會支持研究范式。
關鍵詞: 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系統;社會支持網絡;賦權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6)01-0074-07
改革開放近40年來,我國經濟社會面貌發生了舉世矚目的巨大變化,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弱勢群體問題的凸顯在我國已成為了一個顯著的社會現象。作為社會變遷的產物,不管是基于被動地預防社會問題和社會沖突,還是主動地維護社會公平和社會正義,包括政府、媒介、NGO組織在內的全社會越來越認識到對弱勢群體應提供一定的社會支持。我國學者對于社會支持的研究興趣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也明顯加大,針對農民工、老年人、殘疾人、下崗失業人員、貧困青少年、留守兒童等弱勢群體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這與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各種社會矛盾逐步顯現、社會管理復雜性加大保持著一個共振的節奏。
盡管社會支持的研究開展已有多年,但學界目前還沒有對社會支持的定義形成統一認識。阮曾媛琪曾指出西方對社會支持的定義主要有四種取向,即功能取向、結構取向、主觀評價取向和互動取向。[1]6-8但不管從何種角度去理解社會支持,它都有兩個必不可少的構成要素,即客觀上有著獲取幫助需求的一方,以及有著提供幫助意愿和能力的另一方。如果將這兩方及其之間的相互關系視為一個穩定的結構,那么,近20年來的社會支持研究基本上是在地位結構分析和網絡結構分析兩種范式下進行的。地位結構分析范式習慣使用“社會支持系統”“社會支持體系”的提法,而網絡結構分析范式則更多地采取 “社會支持網絡”這一提法,盡管這些提法多有交叉,但其間細微的差別仍足以反映出社會支持研究中兩個重要的范式來源。本文試圖從地位結構分析和網絡結構分析這兩種范式出發,對國內的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做一整體回顧,并在全面評述這兩種范式的基礎上,闡明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可能存有的另一種立場,以及未來進行范式重構的可能性。
一、地位結構分析范式下的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
地位結構分析背后的社會哲學淵源是社會系統論。早在19世紀中葉,社會系統論的思想就被孔德、斯賓塞以生物有機體的比喻論述過,之后迪爾凱姆、馬林諾夫斯基、帕森斯、盧曼等都不同程度地強調過社會是一個各種要素以一定關系組成、并發揮著不同功能的有機系統,它與控制論、信息論一道深刻影響了社會科學的發展。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將社會支持理解為社會對弱勢群體的日常生活提供幫忙和援助,從而影響他們社會行為方式的動力系統。根據支持來源不同,一般可分為正式社會支持系統和非正式社會支持系統,前者主要包括政府部門、基層社區,后者則包括家庭、朋友、NGO組織等。地位結構分析范式下的研究目前多集中在論述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系統的現狀表現、功能發揮和構建途徑。
(一)社會支持系統的現狀表現
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發展的趨勢是從總體走向分化,反映到弱勢群體的社會支持結構上來就是,支持來源增多、支持關系變得復雜,如丘海雄等通過對下崗職工的問卷調查,發現他們的社會支持結構已從改革前主要由國家通過單位向個人提供資源的一元化結構,逐步轉變為社會資源來源廣泛的多元化結構。[2]陸緋云基于對蘇南地區一個村落的實地調查指出,圍繞農民日常生活存在著一個混合型的支持體系,它經歷了一個從家庭自助與村落群體互助、以集體為主導的混合型、再到以家庭為主導的混合型的變遷。[3]但在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結構經歷普遍分化的過程中,多元化支持并不一定意味著支持效果更加有效,學界普遍指出他們的社會支持系統運行現狀堪憂。楊生勇基于對華中J鎮農村艾滋孤兒撫育實踐的考察發現,他們的社會支持系統呈現出復雜糾纏的面貌,比如政府的“在場”與“缺場”、家族的“被迫”與“自愿”、社區的“強意愿”與“弱能力”以及社會組織的總體缺位與艱難介入。[4]梅運彬在對北京市老年殘疾人調查的過程中發現,政策支持的制度設計不足、實施力度不夠,家庭承擔了大部分的社會支持責任,老年殘疾人個體的生活質量受到影響,家庭成員的發展空間也受到一定限制。[5]159-160總的來看,弱勢群體的社會支持系統現狀表現不容樂觀。
(二)社會支持系統的功能發揮
社會支持系統內部各支持主體之間是如何互動的,其整合的動力是什么,它們通過怎樣的協調原則和行動策略以達到支持效果,這關系著社會支持系統的功能能否正常發揮。梅運彬介紹了正式支持與非正式支持之間職務分工、補充、層級補償、替代、連接五種模式。[5]47-51吳朝安等則基于對W市八所民工子弟學校的考察指出,流動兒童的社會支持系統有內層、中層與外層之分,層級之間的支持功能具有“可彌補性”以及“可替代性”,某一層次的某一支持因素脆弱或欠缺,可由該系統內的另一要素替代其支持功效的發揮,并不一定會導致流動兒童必然的發展障礙。[6]除此之外,就社會支持系統的運行機制而言,針對各社會支持主體如何對弱勢群體發揮自身功能,李強介紹了主效果模型和緩沖器模型。前者常作用于常態條件下,是一種積極性支持,后者多見于非常態時機,是一種防御性支持。[7]要了解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系統的穩定程度,探索其自身的運行機制必不可少,然而當下對這方面的研究還比較缺乏。
(三)社會支持系統的構建途徑
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系統的缺失、斷裂或運行不暢,存在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學界對此多有診斷,如錢再見認為,人際關系障礙、社會排斥和社會網絡互惠原則的失衡,是導致失業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網絡斷裂的原因。[8]針對弱勢群體的生存現狀,重建他們的社會支持系統就顯得非常有必要。關于建立社會支持系統的途徑,學者多強調要從國家與政府、基層社區、社團組織、家庭和個人層面挖掘其社會支持能力,陳成文就認為,向市場經濟體制轉換中的社會支持系統應是一個由國家支持、群體支持和個體支持組成的綜合結構體系。[9]205也有學者從一個特定的支持來源進行闡述,如徐莉著重考察了非政府組織在艾滋病防治領域對于社會支持體系構建的動力機制、工作模式及路徑選擇。[10]總體來看,這些社會支持系統構建途徑的對策大同小異,差別在于對其進行更細微的區分或者更換概念包裝而已。但不管如何,建立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系統的必要性毋庸置疑,周慶剛等就從促進民主政治建設、增進社會公平正義、加強社會誠信體系建設、增強社會運行活力、推動社會穩定、帶動生態文明建設這六個層面,論述了弱勢群體社會支持對于構建社會和諧的意義。[11]
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基于如下假設:被支持者普遍具有弱勢的屬性,從而成為一個顯著的社會范疇,而支持者則因具有提供資源的意愿和能力成為另一個社會范疇;這一對范疇之間的結構是由他們各自所占據的位置決定的,他們依據相應的角色規范,踐行著不同的行為模式。支持者根據道義、利益或人情上的考慮,積極施展帶有援助性質的利他行為;而被支持者在角色行為上被期待成為一個受援之后渡過生活困難狀態的獨立個體。這是一種典型的“發送——接受”線性傳遞模式,社會資源的單向流動將支持者和被支持者之間的界限劃分得非常明確。就研究中的應用來看,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從整體主義立場入手,強調社會支持系統內部各構成要素之間的整合、互動以及所發揮出的功能,一般多從現象描述入手,然后從個體、社會等不同層面進行原因剖析,最后進入千篇一律的對策建議,在應然層面上呼吁加強對弱勢群體的社會支持。盡管不乏采用問卷調查、實地調研、個案分析等方法進行實證研究,但現有成果更多的是一種規范性研究,大而化之的現象描述多,具體鮮活的社會事實呈現少。研究者預設的價值傾向,使得研究存在著一種有意無意的路徑偏向和模式應用,很快它就被網絡結構分析范式蓋過了風頭。
二、網絡結構分析范式下的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
社會網概念始出于英國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克·布朗,最初只是作為一個隱喻來描述社會結構;20世紀50年代,人類學家巴恩斯用“社會網絡”的概念去分析挪威一個漁村跨親緣和階級的關系;20世紀70年代中期,社會網絡分析開始興起,強關系——弱關系、結構洞、社會資本、社會資源等理論陸續問世,一整套精致的社會網絡分析方法也得以確立,應用范圍也越來越廣。[12]網絡結構分析范式下的社會支持,多從社會關系的網絡特征來看待其所發揮的支持功能,并研究某種特定社會關系形式的結構怎樣影響弱勢群體從中汲取各種有形或無形的資源。網絡結構分析范式的出現,在方法上極大地推進了社會支持研究的規范化,目前研究主要集中在結構性特征研究、比較性研究和關聯性研究這三個方面。
(一)社會支持網絡的結構性特征研究
社會支持網絡的測量往往可以從整體和個人兩個層面出發,但由于整體網的測量困難較大,[13-14]目前研究多集中于測量個人的社會支持網,包括其具體的構成,如信息網(討論網)、情感網和經濟網。王毅杰、童星通過對南京兩街道的訪談式問卷調查,從規模、密度、同質性、異質性和關系構成五個層面分析了流動農民的社會支持網絡,并對這些指標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分析。[15]賀寨平基于對山西老年人的調查發現,他們的支持網具有網絡規模較小、網絡緊密度高、趨同性高、異質性低的結構特征,其網絡中的主要關系是親屬關系。[16]考慮到中國農村的家庭本位實際,即社會交往是以家庭而不是個人為單位展開的,也有學者提出“家庭支持網”的測量以符合本土情況。[17]這一部分研究涉及的弱勢群體范圍很廣,加深了對不同弱勢群體生存狀況的理解。
(二)社會支持網絡的比較性研究
比較是社會支持網絡研究的重要手段,鑒于我國城鄉發展差距較大,城鄉比較成為了其中一個重要方向。張文宏、阮丹青針對天津城鄉居民社會網的調查顯示,親屬均是城鄉居民的重要支持來源,但在農村更明顯,而且不同的親屬成員發揮作用不一,并從文化和社會結構兩個層面對這種差異進行了總結。[18]張友琴基于對廈門市城鄉居民的調查,發現家庭支持是基礎,但家庭成員的作用有城鄉差別,且城鄉差異跟制度化正式支持的介入程度有關。[19]除此之外,地區之間的比較也得到了部分學者的關注,珂萊爾·婉格爾、劉精明發現,北京、利物浦兩城中老年人在社會支持網類型的分布上,有著很多的相似性,家庭、社區、朋友、鄰居都正在強有力地共同承擔著為老年人服務的功能,但自我局限型、社區依賴型、自我涵括型三種類型社會支持網的比例,利物浦比北京要高。[20]通過比較可知,社會支持網絡在城鄉、地區間的構成性差異得以彰顯,為我們提供了借鑒和反思的機會。
(三)社會支持網絡的關聯性研究
社會支持網絡經常被作為一個自變量,去考察它和弱勢群體的身心健康、需求滿足、生活質量、幸福感、滿意度、城市融合等因變量之間的關系。它的整體或部分結構性特征作為一個單獨的作用因素,能夠影響到因變量整體或局部緯度的表現,如行紅芳以陽光家庭和院舍兩種救助模式做對比指出,社會支持是艾滋孤兒需求滿足的重要來源,社會支持的數量、質量及多樣性對其需求滿足具有重要影響。[21]也有研究將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網絡作為一個因變量,去考察形成它的各種影響因素,比如弱勢群體的人口統計學特征,如年齡、性別、城鄉戶籍等,借此推測它們對于社會支持資源獲取的影響,如李艷、李樹茁就從婚姻因素、個人因素和家庭因素三個方面測量了影響農村大齡未婚男青年的網絡規模和網絡構成。[22]另外,也有研究將社會支持網絡作為中間變量,分析它在兩個變量之間的中介效應。這些關聯性研究,使我們對社會支持網絡之于弱勢群體的重要性有了更為充分的認知。
網絡結構分析范式與地位結構分析范式不同,這一范式認為,社會資源的接觸、傳遞和獲取作為具體的社會行動,它深深“嵌入”社會關系網絡當中,社會支持是由個體在其社會關系網絡之中的結構性位置所決定的。個體所能接觸到的資源范圍、規模和數量并非先在地由他的弱勢地位位置而決定,而是受制于他的社會連結質量。[23]網絡結構分析范式下的社會支持研究,多是建立在調查基礎上的實證性研究,它常采用量化的研究方法如問卷調查、數學模型建構,然后進行相應的數據分析,在實然層面描述出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網絡的構成性特征,包括網絡規模、網絡密度、網絡趨同性、網絡異質性、網絡關系多重性、網絡關系強度等。雖然社會網絡分析聲稱自己并非只是一種單純的分析技術,它同時也應該是一種理論視角,但因為它的著眼點不在于具體個體之間的互動,而在于一般化的社會關系,它關心社會關系的一般形式而非具體內容,這就容易給人造成描述性有余而闡釋性不足的印象。喬納森·H·特納就曾指出,網絡分析過于偏向方法,關注模型中整理數據的數量技巧,然后將模型轉化為特殊網絡的描述。只要確實如此,網絡社會學就會基本停留在經驗描述工具階段。[24]這的確是社會網絡分析路徑需要面對的問題。
三、賦權視角的引入:邁向“主體—實踐”分析范式的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
社會支持理論暗含著一個基本的假設,即造成個體/社會問題的情境是社會聯結的斷裂,個體/家庭之所以遭遇功能的喪失、生活的困境、機遇的剝奪等各種處遇,根源在于其所處的社會聯結網絡出現了問題,從而導致個體/家庭不能正常地生存和發展,其本身的正常功能就不能正常發揮。[25]就此而言,要想了解弱勢群體現象的形成、表現和消弭,就不得不去關注他們的社會支持網絡。綜觀近些年來我國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無論是地位結構分析范式還是網絡結構分析范式,均為我們更好地理解弱勢群體問題,提供了有益的理論視角。但我們也要避免對這兩種范式過于依賴,因為這樣勢必會忽略、遮蔽掉另外一些能觀察得到的、同等重要的事物。
就地位結構分析范式來說,它往往基于結構功能主義的立場,視社會支持為獨立于客體之外的事物,強調外力推動的社會支持系統構建。它著眼于預防弱勢群體可能帶來的社會問題,如違法犯罪、群體性事件,因此,帶有某種被動性質。這種基于“問題視角”提出的社會支持系統蘊含著一個危險,即在提供社會支持時,只注意維護弱勢群體最基本的生存權,以減少社會問題的滋生為旨趣,而對于弱勢群體的發展訴求可能視而不見。由于它沒有充分考慮到不同群體的風險源、需要得到的支持類型、獲取支持方式的偏好之間的差異,導致社會支持常常異化為一種單向的給予,而這種給予并不一定能換來被支持者的領情和好感。對此,已有學者認識到,在社會支持的具體實施過程中,應考慮到弱勢群體內部存在的分化情形和被支持者的個性需求,如陳成文將弱勢群體分成了生理性、自然性和社會性三大類,并認為對各個大類下面不同群體應提出有針對性的支持對策。[9]249但就目前看來,由于傳統單向式社會支持模式的路徑慣性,支持方與受助方之間互動情況尚難達到理想地步。此外,社會支持系統內部的各支持主體之間,由于缺乏對于弱勢群體自身需求的理解,彼此之間尚未形成有效的協調配合模式,特別是正式支持與非正式支持之間的關系尚未理順,削弱了社會支持系統應發揮出的效果。
而對網絡結構分析范式而言,采用網絡方法的大多數研究者幾乎完全集中在對特定個人網絡的考察上,而很少將這種個人網絡同更大的社會系統聯結起來。[1]13由于弱勢群體自身的脆弱性,他們的社會交往多局限在初級關系網絡,且社會關系網絡具有較高同質性,他們從社會網絡中能夠汲取的資源也很有限,因此,在社會關系網絡之外,還需要正式社會支持來推動他們的自我支持。我國“強政府弱社會”的治理模式也決定了弱勢群體僅依靠個人社會關系網絡是不夠的,國家層面的政策支持也相當關鍵。但目前,網絡結構分析范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家庭、親屬等初級關系網絡和朋友、同事等次級關系網絡的分析上,較少包括政府部門、基層社區、社會組織等。這使得社會支持系統的構建窄化為個人的非正式關系網,而忽略掉了更為關鍵的正式支持系統所扮演的角色。即使社會網絡在許多時候都扮演著支持性的角色,可被視為一種非正規的社會支持,[26]但這遠非社會支持系統構成的全部內容,網絡結構分析范式下的研究,容易將社會支持簡化為非正式支持,而這樣一來就喪失了社會支持所應有的系統性。
我國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本質上是對社會轉型的一種學術回應,社會轉型的復雜性、曲折性決定了弱勢群體現象在我國將是一個長期性的問題,既有的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和網絡結構分析范式,幫助我們理解了弱勢群體社會支持問題的復雜性和嚴峻性。雖然它們屬于不同層面的分析視角,存在著不少差異,特別是網絡結構分析范式,還是為個體的能動性提供了一定的空間,但畢竟都是對結構的一種認識,“只不過前者更偏重于分析人們在官僚制組織結構中的位置,后者更關注社會成員在非正式組織和社會關系結構中的位置。”[23]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傾向于認為,社會成員的地位屬性決定了他們的角色行為表現,一直被詬病僵硬和缺乏靈活性;網絡結構分析范式也被質疑“動態分析不足,缺乏在社會網絡產生、維系、改變和解體中,對行動者動因的理解,以及回避了社會網絡的文化內涵”。[27]總的來看,兩者都存在著一定的靜態結構傾向,這使得它們缺乏對于弱勢群體在社會支持獲取過程中展開行動的認識。前文已經提到過,阮曾媛琪曾指出西方對社會支持的定義主要有四種取向,其中功能取向和結構取向基本對應著地位結構分析范式和網絡結構分析范式。她指出,這兩種取向明顯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假定基礎上:社會支持是一種靜止的事物,在某一時點上可以清楚地被表述出來,并且被客觀地測量。顯然,這兩種方法沒有認識到社會支持本身是一種動態的交換過程,它涉及個人、社會、環境因素間的交互作用,而這些基本上是不可預測和難以捉摸的。[1]15-16
當下社會支持研究關心的多是結構對于行動者的制約,多集中于探究社會支持結構的特征如何影響著弱勢群體的社會資源獲取;然而弱勢群體在日常生活中對社會支持結構的再生產,同樣值得我們關注。阿格妮絲·赫勒曾指出,如果個體要再生產出社會,他們就必須再生產出作為個體的自身,日常生活就是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28]弱勢群體的日常生活實踐充滿了權宜性、場依性和多變性,他們是如何在不同情境中去爭取社會支持資源的,他們如何表達自己的被支持需求,如何與支持主體協商具體的支持方式,如何在支持過程中重構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都有賴于我們進一步的考察。因此,針對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的現狀,或許可以倡導一種“主體—實踐”分析的研究范式。如果說地位結構分析是從宏觀層面去看制度性因素對社會支持過程的支配,網絡結構分析是從中觀層面去看社會關系形式對社會支持資源獲取的影響,那么“主體—實踐”分析更多地是從微觀層面出發,探究弱勢群體作為一個有著意義建構能力的行為主體,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獲取社會支持資源、建構社會關系網絡并再生產出社會支持結構的實踐邏輯。
這一范式不同于純粹基于微觀互動基礎上的符號互動論、擬劇論或常人方法論,它從微觀實踐出發,又同宏觀結構層面勾連起來,布迪厄的“場域與慣習”、吉登斯的“結構二重性”對于這種勾連早已有過深刻論述。[29]一方面,它肯定各種正式支持系統和非正式支持系統的作用,以及客觀上它們提供的可見或不可見援助,也承認社會支持結構特征對于社會資源獲取過程中的先在制約;另一方面,它也非常在意弱勢群體的主觀心理感受,即他們感覺到自己被支持的程度如何,并關注他們主動提升自己獲取支持資源能力的實踐過程。事實上,一個有效的社會支持系統應該是支持者與被支持者相互作用的過程,或者說是一個“互構”的過程。這方面,蔣靜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個案,她通過對一個打工妹維權過程的具體分析發現,“社會支持鏈接”既意味著各種支持資源之間、支持者與被支持者之間的互動和影響,也包含了支持資源、規則的不斷整合與變化,它不僅帶來了弱勢群體的自我賦權,也加深了社會整合。[30]理解社會支持過程中的復雜性,需要我們擁有一種動態的、情境的、交互的社會支持觀,而在充分尊重弱勢群體主體性、能動性的基礎上,近些年被廣泛應用的賦權視角的引入有助于建立一種面向實踐的研究范式。
賦權是西方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興起的一個針對弱勢群體的社會工作理論,它強調無權者權力之生成,只是權力不是被動地去賦予某個人,而是本身就在無權者身上,因此,需要社會做的就是采取各種手段去激活它。[31]賦權不僅意味著權力的激活,比如,各種能力的全面提升,也意味著一種權能感的生成,即無權者感到自己有能力去解決社會生活中面臨的各種問題。賦權視角的引入提供了一種化解結構與行動、支持與被支持之間緊張狀態的可能,因為社會支持除了客觀可見的支持、精神支持之外,還存在第三個維度,即個體對社會支持的主動利用亦存在差異,[32]賦權就是要摒棄既往的“問題視角”,基于“能力視角”去幫助弱勢群體提升自身利用社會支持的能力。已有不少學者認識到了賦權視角給社會支持研究帶來的活力,如張時飛基于對上海癌癥自組織成員的考察,發現他們得到的社會支持越多,其獲得的增權感越強。[33]周林剛分析了網絡規模和支持密度對于殘疾人權能感的影響,指出社會支持密度越大,則殘障人的權能感越強。[34]張銀、唐斌堯針對非正規就業女性群體福利權益受損的現象,提出應發展出一種“賦權性社會支持”。[35]姚進忠、巨東紅在廈門“鳳凰花助飛體驗營”服務項目中,將賦權視角引入到農村留守兒童社會支持網絡建構的過程中來,取得了顯著效果。[36]
社會轉型過程中隨著“大我”的消解,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得到了深刻調整,我們正在步入一個日趨個體化的社會,個體的崛起是一個顯見的事實,哪怕是弱勢群體,他們自身的主體性、能動性也不應為我們所忽視。在承認地位結構分析和網絡結構分析給我們帶來啟發的基礎上,我國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研究在今后或許可以加強“主體—實踐”分析范式的介入,這不但是社會工作者的歷史使命,也是創建和諧社會的關鍵所在,而賦權視角為這一路徑的實現提供了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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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徐朝科 責任校對:王香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