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老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無論是摘抄還是筆記,都是為了開動腦筋,勤于思考,一邊書寫,一邊理解,并通過理解加深記憶
楊絳在《錢鍾書是怎樣做讀書筆記的》一文中寫道,“許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卻并不以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遍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的書雖然很多,也不易遺忘。” 對我們今天的學生們來說,這應該是有益的經驗。那么,為什么記筆記有助于記住閱讀的內容呢?
直到今天,還是有人會用“過目不忘”來形容一個記憶力特別好的人,并把他能記住的東西就當作他的學問。在古埃及,記憶力被當作唯一的神圣智慧,其他保存知識或信息的方式則被看成是對它的威脅。透特(Theut)是埃及神話中的月神,掌魔法、智慧和寫作,是傳說中書寫的發明者。柏拉圖在《斐多篇》里說,透特向法老塞穆斯(Thamus)展示了他的對書寫的發明,法老贊揚了這種可讓人類記住善忘之事的前所未聞的技藝。但是,法老塞穆斯并未興高采烈。他說,“我的多才多藝的透特啊,記憶之力乃天賜神賦,須經不斷訓練才可保持長青。可人類一旦得到你的發明,將無須再磨煉其記憶之力。彼等記事,將不再因內在之努力,而僅僅借助外部工具的力量。”
法老塞穆斯擔心的是,書寫弱化了人類精神力量,由于這種力量的減弱,人類的靈魂會被僵化,心智會被曲解,智慧會被減弱,從此必須依靠書寫來記憶,失去了人的知識自足。我們現在知道,這種擔憂其實是智者的庸人自擾。意大利小說家、符號學家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指出,“我們不認同法老的偏見,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并不是用書籍代替我們自己的頭腦,正相反,書籍是一種激發我們思考,讓頭腦能更廣闊思維的工具。而且,如果人們從前為了記事而訓練其記憶力的話,那么,在書寫發明之后,他們仍然可以為了記住書中所說而訓練記憶。書籍挑戰并改進了記憶力,而不是使記憶麻痹。”錢鍾書善于做讀書筆記,因為勤于筆記,增強了記憶,便是用書寫訓練記憶。
筆記是用手寫的,把書里的字句移到自己的筆記本上,這個過程不是機械的“謄抄”,而是已經包括了理解、選擇、刪除或增添的成分,這本身就是一個幫助記憶的知識消化和吸收過程,也是一種“深度閱讀”的過程。在電腦上,我們可以對文本的字句快速地進行剪貼處理,甚至編輯或組織成某種“筆記”,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筆記,所以并不能增強記憶,反而更使我們依賴這種近于機械的操作。
心理學研究發現,人的大腦對書寫文字的反應不是把文字簡單地當成抽象符號,而是當作人的有形生存世界的一部分。美國認知神經學家瑪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在《普魯斯特與烏賊》(Proust and the Squid,已有中文譯本) 一書里指出,人類并不具備閱讀所需要的天生能力,書寫文字花了兩千年的時間才被發展出來,新生兒更需要兩千個日子才能學會閱讀,簡直就是要大腦全面改造才能適應文字!人的大腦是由于調動一些其他天生的能力(如說話、視覺、協調行動、辨物)才變得能夠閱讀的。
人在寫字的時候,人腦里的形象是有動感的,就算手里不拿書寫工具,腦子還是會隨形而動。寫漢字講究筆順,是否與此有關姑且不論,但講究筆順比較容易記住字的寫法,恐怕是許多人都有的體會。用拼音在電腦上寫作,輸入漢字與手寫漢字對記住字的效果相去甚遠。許多人由于習慣于在鍵盤上敲打寫作,在必須手寫的時候,時常提筆忘字。
老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類似的說法是,好記性不如勤筆頭,“勤筆頭”的另一個說法是“手抄一遍,勝讀十遍”。無論是摘抄還是筆記,都是為了開動腦筋,勤于思考,一邊書寫,一邊理解,并通過理解加深記憶。
記憶本身不是目的,不是為了死記硬背,而是為了更深入地認知。這樣的記憶才能成為一種對知識的內化汲取。記筆記有助于加強記憶力和理解,是許多人都有的經驗,并非大學者們的奇妙創造,只是用大學者的事跡說出來,更顯得不凡罷了。好記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訓練出來的,當然,訓練需要得法,大學者們往往都有一套自己在學習中摸索出來的有效方法。這些方法各不相同,可作參考,但不宜刻意地機械模仿,否則就會像死記硬背一樣,達不到好的學習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