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園庭+馮峰
拉美三國加入TPP的地緣政治影響要遠遠超過此舉所帶來的經濟利益。TPP一旦獲得批準,意味著美拉關系的“后門羅主義”時代到來,同時將加劇拉美國家在區域一體化發展模式上的分歧。
2016年2月4日,經過長達五年的談判,12個成員國正式簽署了《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以下簡稱TPP)。這一被稱之為“經濟航母”的協議,囊括的不僅僅是近40%的世界GDP,26%的國際貿易和10%的人口,還對服務、投資、勞工、環境、知識產權和數字貿易等提出了更高的準則。如果獲得批準,TPP將是1994年“烏拉圭回合”之后全球多邊貿易談判所取得的最重要的進展。與此同時,TPP不僅關乎國際貿易,更帶有明顯的地緣政治考量,被認為是繼軍事之后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第二大支柱。
在TPP成員國中,有三個來自拉丁美洲:智利、墨西哥和秘魯(以下簡稱拉美三國),三國同時也是拉美地區的APEC成員國,他們選擇加入以美國為領頭羊的TPP,其戰略考量是什么,又將產生怎樣的地緣政治影響?
美國和拉美關于自由貿易區談判的前世今生
說起TPP,就不得不提及美國和拉美地區關于自由貿易區談判的種種過往。由于地緣因素,美國在拉丁美洲有著特殊利益,因為保持在西半球的絕對優勢是維護美國全球影響力的前提和基礎。這種絕對優勢不僅包括政治和軍事層面,也包括經濟和貿易層面。
在拉美各國家獨立之時,美國的政策是阻止在該地區恢復經濟重商主義和政治獨裁的殖民地舊秩序。盡管學界普遍認為1823年“門羅宣言”宣稱“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表達了美國獨霸美洲的企圖,但不能否認的是,門羅總統的聲明也是對“美洲體系”的一種設想,它不僅基于自由經濟原則,而且還以公民自由、政治自由和宗教自由為基礎,[1]并最終為在美洲建立以美國為中心的“泛美主義”奠定了基礎。
而在門羅主義之前,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已經主張新獨立的西屬美洲建立“美洲聯邦”,以結成平等和永久性的聯盟。因此,美洲一體化始終存在并行的兩種思想體系:門羅主義和玻利瓦爾主義。拉美國家也長期面臨著與美國結合,抑或是與本地區結合的戰略選擇。
冷戰期間,拉丁美洲作為美國的安全屏障,在軍事和政治上對美國具有重要意義,尤其是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的發生使華盛頓開始重新審視該地區在意識形態爭奪中的作用。但在美國的對外經濟戰略中,拉丁美洲并不占據突出的地位。
冷戰的結束和世界經濟全球化以及區域集團化的快速發展,促使美國調整其全球戰略,把推進西半球經濟一體化作為一項重要的戰略選擇和長期目標。1990年,老布什總統發表“美洲倡議”,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建立一個“從安克雷奇港一直延伸到火地島的自由貿易區”。1992年12月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的簽訂就是其美洲經濟一體化的關鍵一步。克林頓總統執政后,強調要把美洲建成“自由貿易的西半球”,并確定了在2005年之前建立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的目標。
美國的計劃是以美洲經濟圈為依托,面向兩洋,把NAFTA作為貿易自由化的樣板,將其基本原則擴大到亞太地區,建立以美國為核心的太平洋共同體;與此同時,促使歐盟與NAFTA聯合,醞釀建立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從而達到其領導世界經濟的戰略目標。
然而,美國的設想遭到了以巴西為代表的部分拉美國家的抵制。1829年,西蒙·玻利瓦爾在去世前一年曾警告:“看來美國注定要以自由的名義在美洲傳播苦難。”[2]其預言對一些拉美國家始終有著警世意義。拉美國家根深蒂固的看法是,歐亞大陸才是美國的主要關注,加入美國的一體化體系將使拉美成為不被重視的角色。而按照巴西的一體化構想,希望以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為基石,建立南美洲自由貿易區,繼而再考慮成立美洲自由貿易區。2005年,在第三屆美洲首腦峰會上,巴西、阿根廷和委內瑞拉,在巴拉圭和烏拉圭的支持下,拒絕了小布什總統的FTAA倡議,FTAA由此被埋葬。
美國改弦易張。一方面,采取與拉美國家商簽雙邊和多邊自由貿易協定的做法,先后與智利、秘魯、哥倫比亞、中美洲五國和多米尼加簽訂了自貿協定。另一方面,以《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為基礎,開始了TPP談判,并邀請同為APEC成員國的秘魯和墨西哥參與,以實現其重返亞太的目標。
拉美三國加入TPP的戰略考量
在美國推動TPP談判期間,拉美區域一體化也出現了新的發展態勢,南美國家聯盟(UNASUR)、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ELAC)等區域一體化組織相繼興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太平洋聯盟(Pacific Alliance)的成立。該組織建立的重要戰略出發點之一是建立面向全球特別是亞太地區的平臺。現在問題來了,既然太平洋聯盟本身就是一個面向亞太地區的一體化組織,那么其成員國為什么還選擇加入TPP呢?
拉美三國在內外政策上有著諸多共同點:其一,皆奉行自由貿易戰略。其二,皆推行積極的亞太政策。其三,皆與美國保持著良好的關系。這些共同點也是驅動拉美三國參與TPP談判的主要動因。
從經濟層面考量,一方面,TPP有助于拉美三國融入亞太地區價值鏈,并帶來更多的投資貿易機會。亞太地區是全球經濟發展最具活力的地區,拉美三國將該地區視為戰略優先,并希望擴大在該地區的存在,這也是三國發起并成立太平洋聯盟的初衷。智利和秘魯的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對亞洲,尤其是中國的出口。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也有力地帶動了兩國經濟的增長,但隨著中國經濟增長放緩,兩國經濟面臨挑戰,因此視TPP為契機,希望能調整出口結構,實現生產多元化,以此融入亞太地區價值鏈。在參與TPP談判之前,墨西哥已經通過NAFTA這一平臺,深化了與美國、加拿大的一體化合作,并成長為一個制造業大國。作為NAFTA的升級版,TPP給墨西哥發出一個強烈的信號,讓墨西哥繼續保持足夠的實力與亞洲國家競爭與合作。
另一方面,加入TPP有助于維持與美國的經貿戰略關系。通過雙邊自由貿易協定,拉美三國與美國保持了緊密的經濟往來。美國是墨西哥第一大貿易伙伴國,智利和秘魯第二大貿易伙伴國,與墨西哥的雙邊貿易總額達到5000億美元,與智利和秘魯的貿易總額也有2830億和1580億美元。同時也是拉美三國主要的投資來源國。與美國同為TPP成員,顯然有助于拉美三國鞏固與美國的經貿戰略關系。
從政治層面考量,一方面,拉美三國認可自由貿易戰略。TPP符合拉美三國對外開放的一貫理念,在民眾中的認可度較高。盡管TPP在降低關稅和自由貿易方面不會做出更多的改變,但將會提供新的市場機會,在中長期內給拉美三國經濟帶來新的刺激。因此,拉美三國對TPP的支持度高于美國。盡管國內也有反對的聲音,但政治辯論不像美國國內那樣分裂。
另一方面,拉美三國認可美國主導的亞太區域貿易秩序。對于美國而言,TPP不僅僅是一個貿易協定,它的成功將傳達一個信號,即美國的商業規則和標準將持續引領亞太這個快速增長的地區。通過更新和深化亞太地區的經濟秩序:開放、透明、公平和基于規則,TPP有助于強化美國的規則和在該地區領導權的可信度,也有助于鞏固美國主導的地區安全秩序。
在TPP成員國中,智利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其一,它是TPP前身《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四個發起國之一;其二,智利與TPP其他11個成員國都簽有雙邊自由貿易協定。智利面臨的難題是:一方面加入TPP所獲得的新增經濟利益有限;另一方面,在TPP明顯具有遏制中國的戰略企圖時,智利如何平衡與美國、中國的關系。促使智利最終接受談判的原因在于,首先智利認為TPP代表著未來貿易協定的發展方向;其次希望通過加入TPP成為國際貿易高級標準的制定者,這對智利意味著話語權;第三加入TPP有助于智利升級與其他國家的自貿協定。
墨西哥更多考慮不加入TPP將失去什么。自從選擇成為NAFTA一員,墨西哥就將自己的命運和美國緊緊綁在了一起。經濟上,墨西哥成為北美價值鏈中的生產基地,美國40%的制成品進口來自墨西哥。政治上,由于墨美“特殊關系”的存在,墨西哥往往成為美國國際戰略的呼應者。而保持對美貿易優先地位是墨西哥的核心立場,這也是其加入TPP的主要動因。
秘魯則希望成為亞太地區的南美洲樞紐。作為南美洲的一個小國,秘魯一直在對美關系以及對巴西等南共市國家關系之間尋找平衡,這也是其積極推動發起太平洋聯盟的初衷,通過該集團的集體力量,在地緣政治上制衡巴西在南美洲的坐大。
拉美三國加入TPP的地緣政治影響
拉美三國加入TPP的地緣政治影響要遠遠超過此舉所帶來的經濟利益。TPP一旦獲得批準,對美拉關系、拉美地區間關系以及中拉關系都將產生一定的影響。
一、拉美三國加入TPP意味著美拉關系的“后門羅主義”時代到來
2013年美國官方高調宣布放棄“門羅主義”,評論認為在相對實力下降的事實面前,美國也在磕磕絆絆地嘗試摸索和拉美國家打交道的新思路。在“后門羅主義”時代,美國不再將拉美視為一個整體,而是充分認識到地區各國對外關系的多樣性、多向性、多重性特征,對于不同的拉美國家區別對待。TPP為美國提供了在拉美推動自由貿易議程的新機會。通過TPP,美國把智利、墨西哥、秘魯等國納入由其主導的亞太經濟體系,并和太平洋聯盟整合,以助推其“重返亞太”戰略。就像奧巴馬政府在《2015年國家安全戰略》提出的,要使“美洲國家成為一支有利于開放貿易體系并包括跨太平洋伙伴關系的勁旅”。目前哥倫比亞、巴拿馬和哥斯達黎加等拉美國家已經表達了對加入TPP的強烈興趣。接下來,美國還將推動墨西哥等國參與《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
二、拉美三國加入TPP將加劇拉美國家在區域一體化發展模式上的分歧
當前拉丁美洲有兩個集團,一個是政治上自由,經濟上開放的太平洋集團,其代表是太平洋聯盟,該集團以自由貿易為抓手,以共同市場為方向,以實現商品、資本、人員和服務要素的自由流通為最終目標的利益取向非常顯著。另一個是政治上左傾、經濟上保護的大西洋集團,[3]其代表是南方共同市場。該集團由于巴西、委內瑞拉等國的政局動蕩、經濟衰退,一體化進程躑躅不前,難以取得實質性合作進展。阿根廷馬克里政府的上臺,宣示了拉美新一輪政治周期的到來,也為南共市的命運平添幾分變數。盡管太平洋聯盟成員國一再強調該組織不是一個打著意識形態標簽的聯盟,與拉美地區其他一體化組織是互補而不是對立的關系,但TPP和太平洋聯盟在拉美地區的高度重合性,無疑增加了太平洋聯盟在拉美地區的權重,鞏固其作為拉美與亞太的門戶地位,一些拉美國家也會將該組織作為加入TPP的踏板,進而融入亞洲價值鏈。與此同時,也增加了拉美左翼國家的疑慮,太平洋聯盟究竟是南共市和拉美其他區域合作組織的補充還是替代。
三、拉美三國加入TPP為中拉關系發展帶來的影響有限
美洲自由貿易區被埋葬的十年,是中國在拉美軟實力快速上升的十年。中國也成為拉美的第三種戰略選擇,即與西半球之外的力量結合。通過金磚國家機制,中國密切了與巴西在內的新興大國之間的關系。通過雙邊自由貿易協定,中國發展了與智利、秘魯等太平洋聯盟成員國的關系。中拉整體合作的提出,意味著南南合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TPP是否會平衡中拉關系的發展勢頭?從短期看,TPP對中拉貿易的轉移效應是有限的。中國在拉美購買的主要是大宗商品,TPP不會改變銅、鐵礦石、大豆和其他大宗商品的流通。TPP也不會改變中國與拉美三國的貿易結構,包括與智利和秘魯的互補性,與墨西哥的競爭性,但是會影響中國對拉美投資的國別方向,因為TPP實行的高標準新規則可能導致中國企業投資流向門檻相對低的國家。此外,美國攜TPP重返拉美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中拉整體合作的早期成效。
TPP是美國針對中國布下的一個“陽謀”,拉美三國會追隨美國來遏制中國嗎?事實上,拉美三國并不希望在中國和美國之間“二選一”,而是希望在與兩個國家的合作中同時受益。墨西哥前貿易和工業部長布蘭科(Herminio Blanco Mendoza)認為,中國的加入才是真正的TPP游戲規則改變者,會使所有的參與方提高收益。[4]智利和秘魯則提出了和中國打造升級版自貿協定,2015年李克強總理訪問智利時,見證了中國與智利簽署自貿協定升級諒解備忘錄,雙方同意進行自貿協定升級聯合研究,這有助于中國提前了解更高標準的貿易協定,提前應對TPP。
(責任編輯:魏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