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偶遇民謠

周翔

變成“校園民謠歌手李曉東”，是一件當年始料未及，如今也并不津津樂道的事情。

即便過了20多年，提到歌手李曉東時，大多數人首先想起的仍然是那首《冬季校園》，在寒假空曠的校園里聽到“白發的先生，漂亮的女生”的蕭蕭旋律，還是會心有戚戚。于是這首經典歌曲，將李曉東的名字和校園民謠連在了一起。1994年由大地唱片公司發行的《校園民謠1》專輯大賣之后，老狼、高曉松等迅速走紅，其他仿效這種風格的專輯也紛紛出爐，作為“校園民謠”這個品牌所有者的大地唱片公司繼續推出了《校園民謠2》，這張專輯里的主要歌手換成了李曉東，他唱了《冬季校園》《關于理想的課堂作文》《老屋》《沒有想法》四首歌。但是對他而言，變成“校園民謠歌手李曉東”，卻挺意外。“我和高曉松他們不一樣，我并沒有他們那樣的校園記憶，對于那種風花雪月并沒有感同身受。我那時候也并不認識他們。”

李曉東與高曉松同歲，與那些剛剛辭別校園的年輕人不同，當時他已經做了五六年的職業歌手。高中畢業以后沒有上大學，短暫地從事過幾個月廚師、服務員工作之后，李曉東轉行做起了歌手。他并沒有專業學習音樂的經歷，喜歡吉他，喜歡當時的港臺流行音樂，再加上有個好嗓子，在大陸流行音樂幾乎談不上市場和行業的年代，他找到了機會。“當時有個小的音像公司老板也喜歡那一批港臺歌，就找我錄了三盤專輯《星座》，全是翻唱，像什么《張三的歌》《遠飛的心》等等。”這三盤磁帶的發行找了劉偉仁創辦的北京國際聲像藝術公司，當時公司所在地大木倉胡同31號可以算作中國流行音樂的發祥地，“80年代在北方發行的唱片，幾乎都是出自這個公司”。1988年，《星座》正式發行，賣得超乎想象的好，音像公司的老板告訴李曉東賣了100多萬盤，過了十幾年以后李曉東去看劉偉仁才知道，《星座》第一盤就賣了300多萬盤。他沒拿到相應的報酬，不過借著專輯的大賣，他正式做起了流行歌手。

《星座》帶來一時的知名度，但并不意味著可以持久，80年代中后期是新事物層出不窮的年代，也是速生速朽的年代。沒有成熟的行業機制，沒有專業制作團隊和經紀公司，新歌手嶄露頭角，又可能像流星一樣迅速消失。二十出頭的李曉東，也面臨這樣的困擾。1990年前后他和朋友黃杰、侯曉暉組過樂隊玩，雖然從來沒有正式演出過，但是他們寫了一些作品，1992年他做了專輯《給我你的愛》，找了廈門印象出版社發行。這其實是李曉東真正意義上第一張個人的專輯，因為里面的歌是屬于他的，除了自己的創作，他們還跟李春波買了一首歌。但是專輯賣得很不理想。“我自己覺得那里面的歌不錯，做完那張專輯以后，我大概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類型的音樂了，我的定位是偏流行、帶一點搖滾的。”1992年香港《明報》的劉卓輝在內地辦了大地唱片公司以后，李曉東簽約到了大地，有了自己的經紀人。“《星座》就是一拍腦門做出來的，沒有延續性，而要保持知名度需要很多的東西。90年代像大地、紅星這樣的來自香港或者臺灣的唱片公司進入內地之后，大家才知道有企劃、有統籌，有音樂方向這些概念，內地才開始知道怎么樣做唱片，包裝歌手，樹立一個音樂風格。”

李曉東進入大地的時候正是《校園民謠1》風行大江南北的時期。大地公司的企劃黃小茂是專輯的制作人，內地校園民謠的“締造者”。“黃小茂當時收集了一批校園民謠，一次性錄了20多首歌。這說明兩個問題：一是他看準了校園民謠真是有市場的，二是這些作品確實夠好。當時大地公司是很有資金實力的，那會兒很少有唱片公司一下子把二三十首歌都錄完。但當時還是磁帶，一張專輯也就能放10首歌左右，40多分鐘。所以《校園民謠1》選了10首讓老狼他們唱。專輯出來以后，小茂去華納了，把老狼也帶走了，但校園民謠這些歌的版權是大地公司的，剩下的歌要接著做《校園民謠2》。所有的配樂伴奏都錄好了，只需要找人唱就可以。”作為公司的簽約歌手，李曉東和其他的歌手每人分到幾首歌來試唱，最后大家覺得他的聲音契合校園民謠的氣質，這些原本大概是給老狼唱的歌落到了李曉東的頭上。

是否要唱這些歌，李曉東是很猶豫的，雖然在別人的眼里這怎么看都是件大好事：校園民謠那么火，與它沾邊在那時候也許就讓一個歌手炙手可熱起來。那時候李曉東已經在做自己的新專輯《快樂英雄》，路子還是沿著之前《給我你的愛》，這是他想要的風格。“《同桌的你》當時那么紅，我也知道它是什么樣子，和我自己在做的音樂完全不是一個風格。從我個人的角度，我總有一種直覺，覺得我不應該去唱校園民謠那幾首歌，但我自己也沒想那么明白。那時接觸到的信息也少，我只懵懵懂懂地記得看到過國外有樂隊為了不改變風格跟制作人和公司吵得一塌糊涂的消息，我覺得我就是面對同樣的問題。我想兩個風格放在一起，對我來講不是一件好事兒。”但是李曉東又很猶豫，“他們跟我說你應該借著校園民謠的熱度讓自己紅起來，這樣你再出唱片就有人買了，聽上去這個邏輯也沒有錯啊。當時全公司從上到下都在給我做工作，說：‘你一定要唱，你不想紅嗎？我想我也挺想紅的。何況那時候大地公司花了很多錢給我做專輯，對于音樂總監、制作人的意見還是應該多接受的，這也算我分內的工作。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喜歡民謠，但我是可以唱的。糾結來糾結去，最后就唱了。”

唱完《校園民謠2》以后，李曉東就成了“校園民謠歌手”了，這個標簽從此牢牢粘住了他。人們樂于向他表達自己多么喜歡《冬季校園》，說自己是他的歌迷，但他們大多數也只知道他唱過的這幾首民謠，這讓他只能微微苦笑。像他擔心的那樣，唱了大熱的民謠歌曲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兒：他的另外一面被遺落了，人們似乎也沒有興趣去傾聽和接受他作為民謠歌手之外的其他表達。當然也許還有很多復雜的原因，但無論如何，結果是1995年他的新專輯《快樂英雄》沒有取得他渴望的成功。大部分人記得他唱過高曉松寫的歌、郁冬寫的歌，但是不記得他唱過的那些他覺得真正屬于自己的歌曲。之后大地再出《校園民謠3》的專輯，李曉東唱了《你是朋友嗎？》《青春同路人》《不安》，這些歌曲的知名度也不再能夠趕超從前。嚴格說起來，《校園民謠3》已經與之前的兩張專輯截然不同，黃小茂收集的歌曲已經在前兩張專輯中發行，這張專輯的詞曲作者已經不再是真正的校園作者，而是換成了三寶、洛兵這些進入大地公司的職業音樂人。“所有的情懷的東西已經在前面挖掘完了，你還要再繼續表現同樣的東西，你怎么能比它更吸引人呢？”李曉東說，當時三寶、洛兵也試圖進行一些新的嘗試。“我記得當時他們企劃的概念是，時代變了，電聲、搖滾在校園里也是大行其道，我們的民謠里為什么不可以有這些東西呢？老板覺得也對。但其實校園民謠這個標簽之所以能夠一直在這兒，還是跟音樂的元素有關系。現在來看，校園民謠還是該木吉他和口琴多一點……”

在唱完民謠之后，李曉東在一次去廈門大學演出的時候認識了老狼和郁冬。“民謠”這個標簽把他們貼在了一起，后來也就有了不多的接觸，偶爾在工作之外喝喝酒聊聊天，但是很少談音樂。李曉東覺得老狼有點被民謠這個標簽禁錮住了，在一起玩的時候聽老狼唱歌，他覺得老狼完全是可以脫離這種音樂表達方式，有另外的風格。“一般來說，你怎么唱確立了以后，再去考慮做什么樣的音樂是最搭的，但現在對于老狼來說，就是必須用他這把嗓子去搭配民謠這種音樂，才能被大家認可。”李曉東覺得老狼沒有嘗試另外的風格，邁出另外一步。“我是邁出去了，但是沒邁好。”他帶點自嘲地說道。

此后李曉東作為一個歌手的道路說不上順利，1997年后他離開了大地唱片，幫朋友在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做樂隊。“我在那段時間積累了大量的現場經驗。”李曉東說，“把80年代的港臺老歌花工夫重新編曲，每天都是按照小型音樂會來做的，每個歌手都是我選的。”他最得意的是把酒吧樂隊的牌子打響了，來男孩女孩酒吧的人都是來聽歌的，不是來泡吧的。這個酒吧里也走出了一些如今國內一線的制作人。李曉東開始把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幕后，做唱片公司，后來又跟歌手合作，做統籌、做企劃，有時候也參與音樂上的制作。因為經驗和人脈的累積，他覺得這一塊做起來相對得心應手。“唱歌是我的強項，但是我并不是那種一定要堅持要做音樂本身、要堅持唱歌的人。沒機會唱的時候，我還硬要唱嗎？我帶的酒吧樂隊雖然很成功，但是我自己不能夠在酒吧里唱歌。很多人在酒吧唱歌是在等待命運改變的契機，但沒有機會的時候，就一直在酒吧里，我不會那樣去做，對我來說這樣很尷尬。”李曉東說得坦誠而直接，“當沒有主流的唱片公司或者演出商來找我，那就要找別的合適的工作，音樂就不放在第一位了。要過日子、要養家，總要有一點物質需求，那就在不太傷害對音樂的自尊的前提下，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現在身邊唱歌的歌手都比我小，我跟自己說該翻篇了，把你的經驗、你能幫助別人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

李曉東給自己做的最后一張專輯是在2000年前后，想作為一個總結或者紀念。專輯里一半是他喜歡的那些別人的老歌《遲到》《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等，他進行了改編，想改成有較濃的酒吧現場的感覺，因為“喜歡這么玩”；一半是自己寫的新歌。“里面有一首叫《亢龍有悔》，這是從《周易》里面來的，是說任何人和事物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要往回走，任何東西都是有開始有終結，周而復始的。我覺得挺有感觸的，就用了這個名字。”這張專輯最后沒有起名字，也沒有發行。不過2012年，李曉東在朋友小柯的劇場舉辦了一場音樂會，選了他那時候寫的《亢龍有悔》和《不顧一切》來演唱。

那是李曉東第一次辦自己的專場演唱會，也帶有給自己一個紀念的意味，不過他并沒有把它看得多么重要。“正好那里有場地，于是找了幾個朋友，說辦很快就辦起來了，以后也不想再辦了。”從1988年的《星座》到2000年前后的這張無名專輯，李曉東從里面各自挑了一些歌曲來唱。他那天還是唱了《冬季校園》，盡管他不愿意被一直貼著這個標簽，但這到底是他的歌手生涯里繞不過去的作品。他記得那天的演唱會氣氛特別好，200多人的場地全滿了，來了許多在音樂圈里的朋友。“樓上劇場樓下酒吧，上半場我唱歌，下半場大家喝酒，都挺高興的。”音樂會的最后一曲，李曉東唱了《是不是這樣的夜晚你才會這樣的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