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基于宗教的暴恐事件,越來越成為這個國家內在沖突的重要因素。 伊克巴勒公園是巴基斯坦東部旁遮普省首府拉合爾最大的公園之一。3月27日星期天傍晚19點,正是公園里游人最多的時候。一位自殺性爆炸襲擊者在距離公園秋千幾步遠的地方引爆了含有鋼珠的炸彈。截至第二天凌晨,炸彈造成72人死亡,412人受傷,大多數為婦女兒童。這是兩年以來巴基斯坦發生的最大規模襲擊事件。警方在公園里找到了自殺式襲擊嫌疑人法里德(Muhammad Yousaf Farid)的身份證。法里德出生于1988年1月1日,來自旁遮普省的穆扎法爾格爾市。最近8年,法里德在拉合爾的一所宗教學校生活、學習并成為老師。
巴基斯坦極端武裝、曾經向獲得2014年諾貝爾和平獎的17歲人權活動家馬拉拉·尤薩夫扎伊(Malala Yousafzai)發出死亡威脅的“自由者大會”宣布對這場慘劇負責。該組織發言人稱,這次襲擊針對的是基督教信徒。3月27日正好是復活節,不少基督教家庭正在公園里舉行慶祝活動。這同時也是傳遞給政府一個信息。該組織發言人說:“即使在他們(政府)勢力強大的地方拉合爾,也不能阻止我們。”拉合爾是巴基斯坦總理謝里夫(Nawaz Sharif)的故鄉,他的弟弟沙巴茲(Shahbaz Sharif)正是該省的首席省長。
3月28日,在經過了一天的閉門會議后,總理謝里夫宣布,他將為“每一滴血報仇”。巴基斯坦軍隊第一次進入了拉合爾展開反恐突襲。到3月30日,260余人被逮捕。
但即使是最樂觀的觀察家,也難以對巴基斯坦未來的安全局勢給予積極判斷。2001年“9·11”以來,巴基斯坦對恐怖組織的打擊主要集中在與阿富汗接壤的北、南瓦濟里斯坦地區,以及聯邦管轄部落地區北部的巴焦爾和與之相鄰的斯瓦特山谷。當巴基斯坦被置于阿富汗反恐的大框架之下時,它自身的危險和復雜局面往往被世界忽略了。
2009年,在旁遮普城鎮高吉拉(Gojra),帶著槍的蒙面不速之客挨家挨戶問里面有沒有基督教徒。當人們驚恐地回答“有”的時候,他們便把化學品傾入屋內,點燃大火。有時他們甚至不會發問,直接放火并投擲石塊。這場襲擊導致高吉拉基督教徒聚集區9人死亡,45戶人家的房屋被燒。這只是巴基斯坦近年來發生的眾多針對少數宗教派別的襲擊之一。這場暴行的實施者被認為是旁遮普省章馬吉亞納市(Jhang-Maghiana)的羌城軍(Lashkar-e-Jhangyi)。這是一個從巴基斯坦極端組織“先知之友”(Sipah-e-Sabah Pakistan)分離出來的團體,它是巴基斯坦最血腥的恐怖組織之一。
然而,2013年,在章馬吉亞納市的清真寺里,毛拉阿赫邁德·魯迪安維(Ahmed Ludhianvi)向蜂擁而來的信眾宣布他要競選巴基斯坦國會議員:“你們發自內心地熱愛伊斯蘭領袖嗎?起來,把錢像下雨那樣奉獻出來吧!”雖然巴基斯坦禁止在清真寺舉行競選活動,但并沒有人阻止魯迪安維。
魯迪安維曾因從事恐怖活動和煽動仇恨少數族群的嫌疑而多次進監獄。事實上,他正是“先知之友”的成員之一。這個極端組織在2002年被禁。但它很快改名為“遜尼派聯盟”(Ahle Sunnat Wal Jamat,ASWJ),由魯迪安維擔任主席。魯迪安維的敵人不只是基督徒,ASWJ也向什葉派穆斯林發動襲擊。槍手在偏遠山區的公共汽車上拖出什葉派信徒,自殺性炸彈襲擊者把血腥帶到大城市。2012年,巴基斯坦內務部進一步向ASWJ發布禁令,但這并沒有對該組織造成任何影響。“我們有成千上萬人的支持,如果你壓制我們會發生什么?”去年7月,ASWJ的一位領導人迪沙德·阿赫邁德(Dilshad Ahmed)反問《華爾街日報》記者。
魯迪安維的政治目標是“要求全面推行伊斯蘭教律法”,推動進一步加強對“瀆神”行為的處罰,并引入對竊賊的砍手刑。他的助手穆罕默德·安瓦爾·賽義德(Mohammad Anwar Saeed)稱,應當禁止什葉派穆斯林在他們的禮拜堂外舉行任何宗教活動。傳統上,伊斯蘭教歷一月時,什葉派穆斯林在大街上游行,舉行祈禱、自我鞭笞等活動。魯迪安維的追隨者戴著象征ASWJ加入的宗教黨派聯盟的標識走街串戶,為他爭取選票。但他們絕不會走到什葉派穆斯林家里去,他們說:“什葉派就是豬狗,我們不能要他們給我們投票。”
魯迪安維2013年的選票在章馬吉亞納市排名第二。但2014年4月,巴基斯坦選舉委員會宣布排名第一的候選人涉嫌操縱選票、拖欠貸款,魯迪安維成功取而代之,成為國會議員。
魯迪安維的故事是理解巴基斯坦今日困境所不能忽視的信息。他并不是個例。就在謝里夫總理誓言為襲擊死難者復仇的時刻,他的政府正在受到沖擊。3月28日,數千名宗教人士在伊斯蘭堡舉行示威活動,要求議會停止任何修改用于維護伊斯蘭教權威的《反褻瀆法》的計劃,并立即將所有違反《反褻瀆法》的人處死。他們不斷與警方發生激烈沖突。巴政府封鎖伊斯蘭堡重要路段,軍方在伊斯蘭堡部署300余名士兵加強首都安保。美國等國臨時關閉了駐巴使館。
1986年修訂《刑法典》時,政府為了安撫和迎合宗教勢力,規定對犯褻瀆先知穆罕默德罪的人判處死刑。2015年10月,巴基斯坦最高法院做出裁決,宣布對《反褻瀆法》進行改革,認定該法一直用來攻擊宗教少數群體,這種“宗教治安維持制”將大大危害巴基斯坦的法律,并且“已經到了驚人的程度”。2009年,旁遮普城鎮高吉拉的恐怖襲擊正是以懲治褻瀆罪之名進行的。當年7月28日,當地一個基督教家族慶祝了一場婚禮,有流言說有狂歡者把《古蘭經》撕碎后拋撒——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發生過這件事。襲擊發生前,附近清真寺的一位阿訇進行了一場布道,煽動眾人對基督教徒使用暴力。
“罪犯被逮捕之后遲遲無法定罪,案件進展緩慢、結果搖擺不定,甚至完全被放棄,主要原因包括警察無法提供定罪所需的證據,律師和法官都不敢面對限制《反褻瀆法》運用范圍這一難解之題,為被告辯護的律師還經常受到威脅甚至被殺害。”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人權法律專家阿賈德·馬赫穆德·汗(Amjad Mahmood Khan)分析說,進一步的,極端組織可以利用相應法律證明其行為的正當性——“他們宣稱屠殺印度教徒和天主教徒的原因是他們侮辱了伊斯蘭教,殺害軍人家庭孩子的原因是他們的父母暗中支持美國的打擊行動。他們行為的理由很明顯:鎮壓對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國家地位造成威脅的人,不論這種威脅是多么間接。”
《反褻瀆法》映照出了巴基斯坦種種暴行背后的社會深刻分裂。2010年11月,信仰基督教的婦女阿西婭·比比(Asia Bibi)因褻瀆先知而被判死刑,這在國際上引起了巨大爭議。女議員雪麗·拉赫曼在國會提議修改《反褻瀆法》,而旁遮普省長塔西爾(Salman Taseer)不僅堅決支持提案,還親自出面請求總統特赦這名基督教婦女,與其共同接受電視媒體采訪。身為穆斯林的塔西爾成為極端宗教勢力的眼中釘,許多清真寺阿訇公開呼吁殺死這個穆斯林的“叛徒”,認為其同異教徒一樣褻瀆了神靈。最終,塔西爾的貼身警衛馬穆塔茲(Mumtaz Qadri)向他射出了27發子彈。塔西爾成為自前總理貝·布托2007年末遇刺以來被害的巴級別最高的領導人。
塔西爾遇刺案件的爭議從未消失。兇手馬穆塔茲得到了500多名伊斯蘭神職人員的支持,在進入法庭前被贊頌“保衛”了伊斯蘭教。直到今年2月29日,馬穆塔茲才最終被處以絞刑。
3月28日,圍困政府機構示威的人們要求政府追認馬穆塔茲為“殉道者”,處決阿西婭·比比等“褻瀆伊斯蘭教”的基督徒,實行嚴厲的伊斯蘭法。
“機關政府已經表示發生在拉合爾的爆炸與發生在伊斯蘭堡的示威并無關系。”巴基斯坦基督教人權律師薩達爾·慕斯塔克·吉爾說,“但他們的訴求是一致的。”
誰的國家
前巴基斯坦國民議會議員法拉赫娜茲·伊斯帕哈尼(Farahnaz Ispahani)在《凈化圣潔之地》(Purifying the Land of the Pure)一書中講述了一個現象:巴基斯坦非穆斯林人口比例從獨立時的23%下降到如今的3%。巴基斯坦的宗教構成不斷被“純凈化”,這不僅發生在基督教徒和印度教徒身上。據她說,有6萬巴基斯坦人被圣戰分子殺害,她把這稱作“慢性種族屠殺”。在這個國家占絕對人口優勢的伊斯蘭群體中,最初,艾哈邁迪教派(Ahmadi)的成員受到迫害,并被宣布為非穆斯林。隨后,極端分子開始屠殺什葉派。如今,蘇菲派(Sufis)與其他被宗教領袖視為不夠正統的“溫和”遜尼派又成了極端分子的目標。獨立后,巴基斯坦社會對于信仰的寬容度不斷降低。一個印證是,去年底,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公布了一項不同宗教、種族和地區對“伊斯蘭國”看法的調查報告。報告稱,在巴基斯坦,只有28%的人對“伊斯蘭國”評價負面,62%的人對極端組織沒有意見。
巴基斯坦社會的敵對情緒在建國時就埋下了種子。巴基斯坦的民族基礎并非普通意義上的民族,而是基于“兩個民族”理論。該理論認為,在南亞次大陸的居民中,穆斯林與印度教徒在宗教、語言、風俗、服裝、節日、飲食等文化方面截然不同,應當依據各自宗教屬性獨立建國。巴基斯坦獨立運動的領導者是那些受英式教育并持有現代化觀念的人,而非那些在傳統神學院受教育的人。“國父”穆罕默德·阿里·真納(Muhammad Ali Jannah)主張在西方文化和政治權利的基礎上建立一個世俗的現代國家。但巴基斯坦并不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在獨立初期,俾路支人和帕坦人就要求分離出去。真納必須依仗伊斯蘭教來締造一個共同的“伊斯蘭認同”來遏制“亞民族認同”。于是,“伊斯蘭認同”與“國家認同”等同起來。在這個過程中,真納這樣的現代主義者不得不借助正統的烏里瑪(泛指所有得到承認的、有權威性的穆斯林教法學家和神學家)的力量推進其政治目標。巴基斯坦前外交秘書里亞茲·穆罕默德·汗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沖突·極端主義·抵制現代性》一書中指出:國家建立后,烏里瑪試圖將巴基斯坦塑造為模范伊斯蘭國家的急先鋒。1948年9月,真納因病去世,巴基斯坦由此失去了強有力的仲裁者,這就令新國家的前進方向與身份問題成為持續爭論的主題。
巴基斯坦到底該成為一個世俗化的現代國家還是伊斯蘭化的穆斯林國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爭論不休。于是,巴基斯坦的國家身份一直是現代主義和傳統主義相互妥協后含混不清的結果。1956年通過的第一部憲法承認宗教自由,但它同時認定巴基斯坦是一個“伊斯蘭共和國”、“國家元首必須是穆斯林”。憲法雖然沒有直接宣布伊斯蘭教為國教,但卻認為人民的權利是真主賜予的。1962年,第二部憲法改國名為“共和國”,刪除了有關法律必須與《古蘭經》和《遜奈》保持一致的條文。到了第二年,在宗教勢力的壓力下,這些條款又被恢復了。
宗教成為政治家的權力手段。1971至1977年,阿里·布托擔任巴總統期間,為應對反對黨的挑戰,自由接受西方教育的布托承諾將《古蘭經》作為國家生活的核心部分,建立聯邦伊斯蘭學院,還發起了關于巴基斯坦歷史和文化的討論,強調伊斯蘭教是巴基斯坦區別于其他民族國家的重要標志。此外,布托還宣布了一系列諸如禁止銷售酒類產品和把休息日定在周五的伊斯蘭教法。
1988年8月17日巴基斯坦總統兼陸軍參謀長齊亞·哈克因飛機失事遇難身亡。巴基斯坦方面迄今沒有公布這起空難的調查結果。一種猜測是,巴基斯坦的什葉派穆斯林勢力是這場空難的制造者。
1977年7月5日,齊亞·哈克領導的巴基斯坦武裝部隊發動政變,對包括阿里·布托總理在內的巴基斯坦人民黨全部政治領導人以及巴基斯坦全國聯盟的領導人實行拘捕。此后的11年,巴基斯坦進入了伊斯蘭化的快車道。
齊亞·哈克出生在印度北方邦的賈朗達爾,印巴分治后,他的家庭定居在巴基斯坦旁遮普省木爾坦。這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位虔誠的穆斯林,自哈克幼年時代起就向他灌輸伊斯蘭教規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但哈克對于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化改造,更多是出于一種政治實用主義的考慮。作為以軍事政變方式上臺的領導人,哈克缺乏民眾基礎。為建立執政合法性,他極力爭取伊斯蘭勢力的支持,試圖在伊斯蘭教信仰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新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秩序。蘇軍入侵阿富汗之后,巴基斯坦面臨蘇聯和印度兩個方向上的雙重威脅,伊斯蘭化又成為加強國家團結和凝聚力的現實理由,巴基斯坦被描述為伊斯蘭的堡壘。
齊亞·哈克對巴基斯坦的改造對今天的巴基斯坦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掌握國家實權的軍隊,他用“信仰、虔誠、為主圣戰”的教條展開改造,在軍營內建立清真寺和祈禱堂,在訓練課程中加入宗教內容,并經常將伊斯蘭促進會領袖毛杜迪的著作授予其下屬作為最高獎勵。宗教知識和宗教責任成為軍官遴選過程中的決定因素,巴基斯坦軍隊不但是邊疆的保衛者,也是巴基斯坦的“意識形態前線”的保衛者。他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和法律以保證巴基斯坦在意識形態領域全面實行伊斯蘭化,通過推行伊斯蘭化的政策和計劃,伊斯蘭教法成為最高法律。
里亞茲·穆罕默德·汗指出,齊亞·哈克伊斯蘭化政策的靈感來源是沙特的體制。他執政時期,沙特在巴基斯坦社會上的政治影響和金融影響日漸增強。這種影響力與伊斯蘭化等一系列因素的結合,令人覺得沙特體制值得尊敬。但是,沙特與巴基斯坦的國情十分不同。“沙特擁有龐大的石油經濟,人口規模相對而言要小很多,人口多樣性也要弱很多,沙特王室與瓦哈比派神職人員之間具有獨特的同盟關系。”這些都是巴基斯坦所不具備的。于是,“在巴基斯坦這樣一個龐大而多樣化的國家,既要按其字面解釋來實施伊斯蘭教法,又要滿足當代的治理需求,二者實在是難以兼容”。
1953年,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穆尼爾·艾哈邁德(Munir Ahmed)主持的調查委員會就在一份報告中指出巴基斯坦的尖銳矛盾:各學派的烏里瑪對于誰是合格穆斯林這一問題缺乏共識。在巴基斯坦的伊斯蘭人口中,遜尼派占80%,什葉派是少數,占20%。兩大派別內部又有更復雜的分類。
齊亞·哈克實行的伊斯蘭教法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體現的是遜尼派穆斯林的意志。但什葉派教法與遜尼派教法本身存在一定的差異,對很多什葉派穆斯林來說,以遜尼派教法為基礎的全面伊斯蘭化就等于全面的遜尼化。于是,伊斯蘭化并沒有加強社會的凝聚力,反而放大了差異,激化了矛盾。1980年6月,齊亞·哈克政府正式公布了有關天課(Zakat,凡有合法收入的穆斯林家庭,須抽取家庭年度純收入的2.5%用于賑濟窮人或需要救助的人)征收的法令,規定國家將按照2.5%的繳納比例,自動從穆斯林的銀行賬戶中扣去,并設立天課基金,全國統一管理。這一計劃還得到了沙特專項資金的支持。但是,什葉派關于天課征收的范圍與遜尼派存在差異。根據什葉派的傳統,穆斯林在札克特之外,還需要交納胡姆斯(五一稅),兩種宗教稅都是穆斯林的個人義務,任何政府無權強制征收。齊亞·哈克的政策會直接影響到什葉派的經濟利益,更重要的,它會從根本上改變什葉派自足的宗教體系。
對國內的宗教力量,齊亞·哈克像他的前輩一樣只能借力而非掌控,而在他所處時代,巴基斯坦恰好處在伊斯蘭世界的大變動之中。自60年代開始,沙特等海灣國家就以穆斯林世界聯盟、哈拉邁基金會、世界穆斯林青年大會、國際伊斯蘭救濟組織等組織為依托,在經濟方面為巴政府提供支持,推動巴的轉向。同時,沙特在巴基斯坦修建了大量的清真寺和宗教學校,并對一些遜尼派極端組織提供資助,宣傳瓦哈比派思想,支持反對什葉派的宣傳和武裝活動。伊斯蘭學者聯合會、巴基斯坦宗教學者協會等機構都公開進行反什葉派的宣傳。
另一方面,伊朗發生了伊斯蘭革命。這大大鼓舞了巴基斯坦的什葉派。伊朗政府在短短幾年中,就向近4000名巴基斯坦學生頒發了獎學金,資助他們前往庫姆進行為期6個月到1年的學習。這些學生不僅受到霍梅尼思想的影響,還與來自中東各地的什葉派學生建立了聯系,把流行的什葉派革命思想帶回了巴基斯坦。伊朗在巴境內贊助建立了大量宗教學校或是伊朗文化中心之類的機構,針對沙特在南亞地區支持的反什葉派宣傳,展開反宣傳,并對瓦哈比派的思想進行抨擊。
1980年7月,為反對實施遜尼派伊斯蘭教法改革,全國1.5萬多名什葉派穆斯林在伊斯蘭堡舉行集會示威,政府大樓被困兩天。霍梅尼公開警告齊亞·哈克勿對什葉派進行壓迫,否則會和巴列維國王有一樣的命運。這些壓力,迫使齊亞·哈克與什葉派代表簽訂了《伊斯蘭堡協定》,同意增加什葉派在政府中的代表席位,并取消自動從什葉派國民銀行賬戶上征收天課的規定。雖然什葉派的政治權利運動勝利了,但它與遜尼派的關系卻日益惡化。在遜尼派看來,天課是伊斯蘭教的五項基本宗教功課之一,什葉派拒絕政府征收天課,等于不履行使命,這就成了什葉派不是穆斯林的最佳證據。
無論哪個派別,在宗教學校里成長的年輕一代不僅熱心政治事務,而且視武裝斗爭為必要手段。從80年代開始,巴基斯坦宗教派別之間的暴力仇殺就蔓延開來。
覆水難收
里亞茲·穆罕默德·汗指出,在整個90年代,盡管教派暴力活動被視為毒瘤,政府對其也采取了一定的打擊措施,但對于掌權的軍隊來說,他們依然有超越教派屬性的價值。比如在與印度有領土爭議的克什米爾地區,極端主義武裝的活動得到了默許和支持。那個時候,一個判斷是,這些武裝并沒有潛力動搖政府、挑戰政令。“9·11”事件之前,軍方以教派暴力活動這一狹隘視角來看待宗教性武裝活動,基本上將其視為應由文職的政治與行政當局來處理的法律與秩序問題。包括警察在內的地方民事當局在遜尼派武裝分子采取行動的時候經常猶豫不決,因為人們普遍認為這些人員與軍方或聯邦政府內政部下屬的情報部門有聯系。
但那時候,政府已經發現,政令的發布被宗教情緒裹挾了。1999年初,巴基斯坦外交部提議修改程序,規定只有經過縣行政官級別的篩查之后,才能根據《反褻瀆法》立案,希望借此將濫用法律的情況減少到最低限度。1999年10月,時任總統穆沙拉夫批準了這一建議,但不久就被迫推翻其決定。因為他被告知,這一決定已在“基層士兵”之中引起了嚴重焦慮。
“9·11”事件是一個轉折點。巴基斯坦政府協助美國和國際社會打擊阿富汗塔利班的政策激起了宗教極端勢力的強烈不滿。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邱永輝指出,巴基斯坦伊斯蘭教團體中出現了“新伊斯蘭主義者”——包括巴基斯坦塔利班、圣戰組織和伊斯蘭主義者。他們通過公共平臺贊揚圣戰、經營龐大的宗教學校網絡和軍事訓練中心,培養年輕干部,并使其聽從他們發出的“伊斯蘭指令”,從而鞏固自己的權力。他們不但展開宗教仇殺,他們所宣稱的圣戰目標,此時已擴大至雙重,一是使克什米爾從印度的控制中獲得自由,二是使巴基斯坦從世俗政治家的統治下獲得自由。雖然中央政府中斷了支持,試圖從宗教組織手里奪回對社會的主導權,但宗教組織早已變得財大氣粗,并擁有堅實的信眾基礎。相比而言,巴基斯坦政府的力量則要薄弱得多。為了監視發表煽動性演講的教士及散布煽動性資料的清真寺或教派團體,地方上就要動用警力來收集情報與采取行政措施。然而,巴基斯坦的地方行政架構先天不足,實在無力監視或約束宗教極端主義。
今年2月底,作為打擊極端組織行動的一部分,巴基斯坦政府在全國關閉了254家宗教學校。同時展開的行動是打擊和禁止發布仇恨言論和極端主義材料。有2345人因此被捕。
80年代阿富汗圣戰期間,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數量劇增,并獲得了官方支持和沙特的資金援助。巴基斯坦在70年代后期境內只有宗教學校幾百所,學生7000人,到2001年,已有學校超過1.6萬所,學生近200萬人。
里亞茲·穆罕默德·汗指出,從齊亞·哈克時代起,政府放任宗教學校的發展壯大,對這些學校畢業青年的就業并沒有考慮。這些學校的學生大都來自子女眾多的貧困家庭,父母樂于把孩子送進宗教學校,享受宗教教育和免費食宿,甚至獲得少量津貼。每年都有數以萬計的男青年從宗教學校畢業。幾乎所有宗教學校的課程都嚴格限于宗教教義。自阿富汗戰爭以來,宗教學校的課程大肆強調圣戰并鼓勵具有仇外情緒的世界觀。很多宗教學校都拒絕那些與西方相關的課程和理科教育。學校的畢業生并不具備融入經濟與發展領域的相應資質,只能進入政府擔任較低的文職,或者加入宗教組織,成為清真寺的伊瑪目,或參加圣戰。這一現象不僅充實了塔利班和其他武裝團體的隊伍,而且強化了巴國內的教派分野。
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的李福泉在研究中指出,巴基斯坦宗教或教派關系復雜。國民97%是穆斯林,其中75%~80%是遜尼派,15%~20%是什葉派。遜尼派又分為四支:德奧班迪學派、巴勒維學派、圣訓派以及以伊斯蘭促進會為代表的現代主義運動。上述支派的宗教觀點大不相同,并且都建立了各自的政黨和宗教學校,形成了彼此獨立的宗教學校聯合會。在一些學校,教師按照本學派觀點授課,往往駁斥乃至否定其他教派或支派的學說。宗教政黨內部盛行的教派思想通過宗教學校對沖突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有不少宗教學校直接涉入其中。1995年,巴基斯坦官方確認在旁遮普省就有746所這樣的宗教學校。主要的反什葉派組織“圣門弟子軍”的所有領導人都是德奧班迪學派學校的畢業生。由于部分宗教學校領導人常常發表攻擊其他教派的激進言論,從而成為教派仇殺的重點目標。據調查,一個地區宗教學校的密度與教派仇殺的頻率成正比。巴基斯坦一些政府官員和宗教學者也認為,宗教學校對遍布各地的教派沖突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幾乎所有觀察家都贊同,巴基斯坦要扭轉宗教極端主義的趨勢,就需要將宗教學校教育加以改造并納入主流,但實現制度變革的種種努力遭到了堅決抵制。
早在2001年8月,政府組建了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教育委員會(PMEB),由其負責在卡拉奇等三個城市各建一所模范宗教學校。這一計劃預算為50萬美元,其目的是形成示范效應,促使宗教學校主動進行變革,把其納入國家的主流教育。此外,教育委員會計劃投入1億美元,用于支付宗教學校世俗課程教師工資、師資培訓及購買課本、圖書資料和計算機等費用。凡按要求登記的宗教學校有資格獲得資助。11月,教育委員會為所有宗教學校制定了統一課程,其中包括英語、數學、計算機、經濟學、政治學、法律和巴基斯坦研究等多種科目。政府還承諾授予符合要求的宗教學校以大學地位。但是,該計劃自始即遭到五大宗教學校聯合會的抵制。它們拒絕使用統一課程,反對無神論和世俗思想進入宗教學校,主張自行編訂教材、制定課程。政府與烏里瑪的多次對話無果而終。最后,只有極少數宗教學校進行了改革。2006年6月,政府撤回了剩余的資金。
2002年6月,為掌握必要信息,政府頒布“自愿登記與規范法令”,要求宗教學校須依據1860年的《社團登記法》到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教育委員會和各省相關委員會登記。這同樣遭到了五大宗教學校聯合會的抵制。按上述法令,拒不登記的宗教學校將被中止來自政府的各種資金或援助。但一般宗教學校有三大資金來源。第一種是穆斯林的捐助。在巴基斯坦,高達94%的個人和企業卻樂于奉獻資金用來支持宗教機構。宗教學校獲得的此項資金每年高達700億盧比(11億美元),而政府每年征收的天課只有45億盧比(7500萬美元)。第二種是外部資金。這是最大的資金來源,來自外國政府及外國的公民、民間組織和巴基斯坦移民。第三種資金來自瓦克夫土地、圣地、商店和其他商業投資的收入。多數宗教學校并未接受政府資助,而即便是接受資助的學校也主要依賴其他渠道的資金,因此,上述約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國家在這場權力爭奪戰中沒有取得預想的勝利。2004年10月,在拉合爾的嚴重教派沖突結束后,穆沙拉夫曾要求烏里瑪發布教法裁決,宣布自殺式襲擊不符合伊斯蘭教義,卻遭到后者拒絕。
在伊斯蘭堡,大毛拉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創建的紅色清真寺在阿富汗抗蘇戰爭時期曾是巴基斯坦向阿富汗輸送“圣戰戰士”的重要渠道。“9·11”以后,穆罕默德·阿卜杜拉的繼任者、其子阿齊茲和加齊成為親塔利班勢力的領導人物,并且開始發動圣戰反對穆沙拉夫及其與美國的反恐合作。2007年,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責令伊斯蘭堡市政當局摧毀這一組織下屬的一些清真寺,因為這些清真寺剛好位于穆沙拉夫往返于伊斯蘭堡總統府和拉瓦爾品第陸軍總部的途經路線上,清真寺中可能藏匿的恐怖分子和自殺性炸彈襲擊者對穆沙拉夫的人身安全構成了極大隱患。這直接導致紅色清真寺下屬兩所宗教學校的學生與穆沙拉夫政府發生尖銳沖突,并拒絕做出任何妥協。
在與政府的對峙中,紅色清真寺提出了幾項訴求:一是要求在巴全國推行伊斯蘭教法,二是要求釋放所有在這場活動中被逮捕的人員,三是釋放被美國關押在古巴關塔那摩基地的恐怖大亨哈利德·謝赫·穆罕默德和其他圣戰分子,四是要求所有部落地區的宗教學校宣布學生全部放假,讓他們到伊斯蘭堡參加反穆沙拉夫活動并最終將其推翻,就像1992年宗教學校學生從巴基斯坦到喀布爾推翻納吉布拉政權一樣。2007年4月6日,阿齊茲還宣布在伊斯蘭堡建立宗教法庭,威脅政府如不在一個月內推行伊斯蘭法關閉妓院和音像店的話,他們將發動自殺性炸彈襲擊。盡管如此,為防止事件擴大化,巴基斯坦政府一直保持了相對克制的態度。2007年6月27日,政府派出600多名軍警到“紅色清真寺”周圍駐扎,對該寺人員進行公開監控。2007年7月3日,“紅色清真寺”所屬100多名宗教學生突然向奉命監控他們的軍警發動襲擊,搶奪了一些槍支和無線通信器材。警方被迫施放催淚瓦斯試圖驅散學生,但遭到學生開槍還擊,雙方隨后發生交火。巴政府被迫于2007年7月4日凌晨宣布,對2007年7月3日引起流血沖突的“紅色清真寺”發起軍事行動。此次行動打死了75名武裝分子,軍方有11名士兵死亡,33人受傷。
謝里夫2013年5月出任總理以來反恐依然是政府的核心工作之一。最初,謝里夫希望推動與巴基斯坦塔利班組織和解——在巴基斯坦,塔利班相當于“加盟品牌”,旗下聚集了許多松散的支線組織。但雙方在釋放“巴塔”囚犯和在南瓦濟里斯坦建立“和平區”等條件上并未談攏,不歡而散。巴基斯坦軍方于2014年6月15日發起“利劍行動”在北瓦濟里斯坦部落區和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展開圍剿。在此后的一年內,巴發生約400起暴恐案件,近5400人傷亡。一些觀察家指出,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2014年12月16日。為報復巴軍圍剿,“巴塔”襲擊了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省會白沙瓦一所軍事管理學校,造成至少146人死亡,其中大部分為學生,并有數百人受傷。
2015年1月6日,巴議會以少有的高效率通過了反恐的“2015憲法修正案”,并于次日呈總統簽署成為法律。巴全黨大會在短期內起草的《國家行動計劃》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根據這一計劃,卡拉奇開展了“卡拉奇行動”;旁遮普則推行了對恐怖分子“零容忍”的政策。《國家行動計劃》還納入了很多難點問題,如追蹤和切斷恐怖資助資金,清查外國注資的宗教學校、非法組織和教派集團,清查發布仇恨演說,清查宗教學校乃至進行教育改革。這顯示了巴徹底打擊恐怖主義的堅定決心。尤其重要的是,謝里夫宣布,巴基斯坦的極端組織不再存在“好的”和“壞的”之分,將對所有的暴恐分子進行無差別打擊。2015年2月初,巴禁止與政府一直來往密切的“哈卡尼網絡”和“達瓦宣教團”等十個暴恐組織在巴國內活動。不可否認,這些行動取得了積極效果。2015年,巴基斯坦全國恐怖案件為1109件,比高峰期2010年的2061件下降了將近50%,是自2007年有“巴塔”以來,直接與恐襲有關的死亡案件最少的一年。
盡管如此,巴基斯坦-阿富汗2460公里的邊境上,在約152條通道中,兩國有條件進行管控的只有3條常走通道;“伊斯蘭國”正在加緊對巴基斯坦的滲透,其視什葉派為異端,以“圣戰”處死異教徒的主張,得到了巴國內“簡戈維軍”和“真主軍”的支持;在政府內部,究竟如何處理極端組織依然存在爭議——謝里夫的國家安全與外交顧問薩爾塔杰·阿齊茲(Sartaj Aziz)曾表示,巴基斯坦沒必要對付所有的恐怖組織,打擊反政府的就夠了。而一旦巴基斯坦無法進行“無差別打恐”,其國內錯綜復雜的暴恐網絡就難以剪斷,恐怖分子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參考書籍:《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沖突·極端主義·抵制現代性》,里亞茲·穆罕默德·汗著)
3月31日,巴基斯坦基督教徒在Narkali教堂哀悼自殺式爆炸襲擊中的遇難者
左圖:2014年8月,在巴基斯坦西南部俾路支省錫比地區,一輛客運列車遭恐怖分子制造的爆炸襲擊
下圖:巴基斯坦第一任總統穆罕默德·阿里·真納
2月16日,巴基斯坦某大學學生在進行軍事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