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瀾
(安徽大學藝術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9)
明清徽州書院建筑雕飾的常規主題與文化意蘊
葉 瀾①
(安徽大學藝術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9)
我國傳統社會中的書院不僅是文化傳習的教育場所,也是古代學者研習學問、著書立說與推行儒家倫理教化的重要基地。在徽州,書院的建筑是徽派建筑的有機組成部分,其中,不同主題意象模式的雕飾,折射出傳統書院文化的一些精神旨趣。古代的書院有公、私之分,本文所寫的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主要是民辦書院,并針對明清時期徽州書院的雕飾意象主題和構成模式,解讀雕飾圖像被賦予的精神內涵,探討其背后的文化隱喻與心理寄托。
明清 徽州 書院 建筑雕飾 主題 文化意涵
書院是我國古代一種獨特的教育機構,它源于私學,后隨著科舉制度的確立逐步走上官學化的道路。由于建筑的功用性質,在傳統社會中,書院與官署、民居建筑所不同的是,無論是建筑形制還是在審美特征上,其建筑和雕飾工藝大都體現出端莊、沉穩、素雅、寧靜之美。本文所探討的明清徽州書院,主要是這段歷史時期中的徽州府轄區域:即歙縣、休寧、祁門、黟縣、績溪(現屬宣城市)、婺源(現屬江西)和現在的黃山市一帶。徽州被稱為“東南鄒魯”,長期以來這里儒家文化盛行,“雖十戶之村,不廢誦讀”①陳傳席:《陳傳席文集》卷三,河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856頁。;“遠山深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②陳傳席:《陳傳席文集》卷三,河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856頁。徽州最早的書院是北宋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由績溪人胡忠在績溪龍井涌獅山創建的桂枝書院,這也是安徽的第一家書院。宋代理學大師朱熹即是婺源人,他家鄉的紫陽書院也曾是宋代“四大書院”之一,朱熹及其弟子曾先后在這里講學。徽州的書院眾多,據吳景賢先生在《安徽書院志》統計,自宋至清以來,安徽共有書院265所,而僅徽州就有64所之多。汪昭義先生認為徽州自宋至清有書院97所,“其中,宋元15所,明清82所”③汪昭義:《從竹山書院看徽州的書院情結》,《黃山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李琳琦在對徽州書院的文獻梳理后發現宋至清以來,徽州地區的書院數量應有125所。④李琳琦:《徽州書院略論》,《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直至今日仍有各類社學、書院、縣塾等傳統建筑遺存。本文探討的書院建筑雕飾主要是指建筑上的磚雕、石雕、木雕作品,這些雕飾主要用來裝飾徽州建筑中的門罩、花墻、梁坊、雀替、月梁、門窗、掛屏、樓沿、漏窗、墀頭、柱礎、門枕石等部位。盡管雕飾并非一定是書院建筑的附載物,但是,在注重建筑雕飾的徽州地區,不同種類的建筑雕飾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成為建筑物文化品位與外在標識的一種象征。同樣,書院的雕飾自然是受徽州建筑雕飾整體風格的影響,盡管雕飾并非是單純功能性的建筑物部件,但它的確是一種建筑文化現象,集中反映了徽人崇尚儒學的文化觀念和審美追求。
書院的建筑雕飾之所以不同于世俗題材的雕飾,正是因為它不僅在圖像內容上有別于一般的民用和官用建筑雕飾的功能與寓意,而且在精神內涵和審美情趣上具有自身內在、約定俗成的規范。傳統的書院作為苦讀之所,亦是高潔清雅之地,尤其是私學性質或帶有一定民辦官助性質的民間書院,較少受到官學陳腐、教條思想的限制與影響。因此,在書院建筑雕飾的意象處理上往往更注重在圖像上注入帶有精神本質內涵的觀念,更強調雕飾圖像的精神意義,諸如梅蘭竹菊或“歲寒三友”題材,這些意象和表現范式實際上是士人思維方式對建筑雕飾的滲透與建構的結果。實際上,在書院建筑的雕飾方面,不求皇家建筑雕飾中鏤金錯彩的華麗美,也明顯有別于民間的樸拙本色,就徽州書院的門罩、戶牗和花窗等雕飾意象的風格來看,一般是簡淡、平易、素樸而端莊的,并且多是以儒家文化作為其精神背景,而在圖像上所傳達的是傳統文人不尚奢華、自然平淡、意味悠長的文化情趣。
在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的清貞意象中,梅花和竹子意象出現的頻率最高。梅竹意象在書院建筑雕飾中的應用,實際已經成為傳統士大夫們精神和品格的特殊指代了。梅花凌風斗雪、冰肌玉骨、不畏嚴寒,竹子有節、虛心、四季常青,是一種文化身份和精神的象征,亦可意在暗示或引領學子們心神俱靜、神志清明,在苦讀之余亦有收斂凡俗之心、修身養性的作用。元人翁森在《四時讀書樂》(冬)詩中寫道:“木落水盡千崖枯,迥然吾亦見真吾。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地爐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稱讀書者。讀書之樂何處尋?數點梅花天地心。”另外,松和柏的形象也很多,孔子曰:“歲寒而知松之后凋也。”松柏的精神也能體現出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和人格節操。而荷葉、蓮花等植物紋樣也都有特定的文化意涵,這些皆有助于學子們凝神靜思、開啟智慧、陶冶情操,可以說,書院中這類清貞題材的雕飾意象具有養性明志的文化動機,在塑造學子的品格,涵養他們心性方面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徽州建筑的青磚、黛瓦、白墻掩映在青山叢中,具有濃郁的地域文化特征,而鮮明的儒家文化色彩和精美的雕刻,與書院清雅靜謐的文化氛圍相輝映。書院建筑雕飾中的清貞意象皆不事繁華,旨在喻士人之風骨,意蘊深遠。盡管這些建筑雕飾并沒有脫離讀書人的審美習慣和道德品行的藩籬,但是皆能納入一定的情理之中,而這類清貞意象在徽州書院建筑雕飾中的反復出現,無疑是旨在強調讀書人的某種強烈的精神寄托和人格追求,具有濃厚的儒家文化氣息。
讀書的目的不止為了知書明理,在通過科舉取士的封建社會,士子們通過科舉博得功名,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因此,在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方面自然少不了勸學和科舉的內容。宋真宗(趙恒)《勵學篇》云:“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另外,除了讀書治學之外,士子們還學習經世治國之術。在一些建筑雕飾中刻畫了徽州士子讀書的場景,也有以象征和指代的方式如“鯉魚躍龍門”和“一甲傳鱸”的圖像,這些無不反映出人們對士子科舉考試順利的良好祝愿和對功名利祿的向往。在黟縣的西遞東園學堂和宏村的南湖書院,都有刻有冰裂紋的木雕,主要是傳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和“寒窗苦讀”之意,以及志在科舉成名的功利性追求。
書院的建筑雕飾凝聚著儒家文化的立身處世的高標,也體現出士子們科舉功利性的驅動與追求。這些意象承載著家人對士子前程似錦的祝愿。一座座書院不僅是徽州士子放飛夢想的地方,更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無數人精神的棲居之所。書院雖為文化場所,但是,并非是隔絕塵世之地,書院建筑雕飾中的很多圖像皆能寓“理”于“圖”,進而發揮出以圖示人的教育功效。而建筑雕飾中那類鼓勵學子們讀書登第和光宗耀祖的圖像,也是成為書院雕飾中人們喜愛和樂于接受的、固定的意象模式。“學而優則仕”作為古代社會讀書人一種人生的理想,亦有知識階層的社會擔當意識,因此在徽州書院建筑雕飾中經常見到諸如在徽州建筑雕飾中常見的如“士子趕考”“折枝有望”“連中三元”“蟾宮折桂”“魁星點斗”“高中皇榜”等意象,皆反映出封建社會科舉制度下徽人對讀書入仕的訴求與重視。由上述的圖像不難見出,這些充滿民族、民俗文化色彩的自然物象,被賦予了深厚的文化意涵。正如黑格爾所言:“個別自然的事物,……不是以它們零散的、直接存在的面貌而為人們所認識,而是上升為觀念。觀念的功能就是獲得一種絕對普遍存在的形象。”①黑格爾:《美學》卷二,商務出版社1982年版,第32頁。事實上,徽州書院建筑雕飾意象的確立和流行,正是與我國封建社會長期以來科舉制對人們價值觀的導向性影響有關,也與儒家思想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想密切相關。
古代書院是教學的地方,也是圖書收藏、學者交流和著書立說的地方。也可以說書院是構成精英文化機體的“細胞”,亦是微型的文化機構。因此,書院建筑雕飾中難免會有很多勵志勸學和涵養心性主題的意象出現。宋代理學大儒、徽州婺源人朱熹的《觀書有感》中就有:“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月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和“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詩寫得如此靈動、自然、活脫,充滿恬趣和哲理,正是儒家文化傳統所注重的“天人合一”文化觀念的反映。
書院也是培養士子情感,陶冶他們情操之所,因此,在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中亦有少許反映詩書傳統的木雕和磚雕作品,諸如《千家詩》《蘭桂齊芳》等表現題材的圖像,不僅反映出雕飾作品自由性與抒情性,也烘托和強化著書院文雅的氣氛。其他諸如書院雕飾中的“春風”“秋月”鏤空石雕作品,則是士子們人生理想和生活意趣的抒情性表現。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的熏陶和感染下,徽州地區詩人、學者輩出,加之傳統中國讀書人的思維模式和樂山樂水的人居文化理念,賦予了自然風物以一種理想之光,給書院中勤苦的讀書生活以人性溫暖的調劑。
徽州自宋元以來文風昌盛,尤其到了明清時期,徽商興起之后,徽州的經濟與文化得到快速的發展,徽商更是“賈而好儒”“賈服儒行”,徽州成為“東南鄒魯”之地和倫理教化推行極好的典范性區域,徽州的忠君與孝行故事很多。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說:“若不讀書,便不知如何能修身,如何能齊家、治國。”徽州的建筑雕飾上處處散發著儒家文化的芬芳。在宗族法度盛行的徽州,徽人對于長幼有序、人倫秩序的淳樸民風的重視程度要遠遠地超過那些文化不發達地區,像這一地區眾多的祠堂、書院和牌坊林立正是傳統文化深厚的真切體現。
除了在書院研讀儒學經典、致力于科舉之外,書院還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傳播孝道倫理和促進人倫的社會文化使命。士子們要讀書明理,以后成為忠孝之士。徽商建筑雕飾中的忠孝圖像便被形象化、哲理化和禮教化地表現了出來。正是因為對于倫理道德的強調,特別是宗法制社會中,對于宗族和家庭人倫秩序的遵循和維護尤為必要,“讀書知禮,孝悌力田”等流行于徽州的楹聯,都反映出徽人崇禮重教,以禮節情的儒家文化情結。正是徽人對于倫理道德規范的重視,也使他們在情感上變得更為內斂與深沉,并體現出“尊祖宗、重人倫、崇道德、尚禮儀”①司馬云杰:《文化社會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03頁。。實際上“這些雕飾因明了易懂,寓教于圖,可視為生動、形象的現實生活‘教科書’,對徽州地區的社會教化、規范行為、家庭和諧與社會穩定等方面都曾經發揮過積極的作用。”②程波濤:《明清徽州建筑雕飾的意象構成模式與文化解析》,《學術界》2011年第5期。正是因為徽州受儒家文化影響深遠,而且,自宋明以來,徽州儼然成為守護封建道統的重要堡壘。因此,讀書不僅是為了知書明理,而且還是立身做人的正道。在徽州建筑雕飾敦倫促教的主題意象中常見的“二十四孝”內容,獨特的文化內涵絕非一般圖像所能替代的。在徽州書院建筑雕飾中很多圖像的意義還在于,自蒙童入學開始,圖像的寓意就已深深扎根于他們的心靈之中,并將對其人生方向和立身原則產生深遠的影響。而且,這些雕飾圖像厚重的內蘊以及教化作用,成為催發學子勤學不倦、奮發向前的無形動力。
書院雕飾除了裝飾之外當然還會給人以一種高層次的享受。就整體而言,明清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還是民間化傾向濃郁的。正是因為該地遠離大都市,留存著精英意識,盡管這種精英意識在民間接受了底層文化的濡染,正如學者李亦園在《人類的視野》一書中所言:“小傳統的民間文化則不善于形式的表達與哲理思維,大都以日常生活的所需為范疇而出發,因此是現實而功利、直接而質樸的。”①李亦園:《人類學的視野》,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頁。同樣,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絕非僅有一般裝飾和美化建筑的功能,它更是在傳遞與承載著我國封建社會中儒家的人倫秩序和宗法結構的文化內涵。孝道的本意則潛藏在圖像之中,帶有濃郁的理學色彩和勸誡氣息。
值得一提的是,傳統徽州書院的建筑雕飾還經常與楹聯一起,共同構建著精神的高潔和引導著讀書的目標,強化著讀書經世致用的文化動機,并帶著以科舉成名來光宗耀祖的功利性目的,這些建筑雕飾處處透露出寒窗勤學和讀書明理的氣息。置身書院使人身心寧靜,而池水、綠草和勸學楹聯、建筑雕飾一起,共同構筑了書院的自然生機與人文活力,也無疑會令置身其中的學子們身心舒暢,神氣清爽。書院的建筑雕飾則是以圖像教
育和精神象征的方式,來引領與暗示著一代代的學子向上向前。可見,其潛在的精神深刻地影響著苦讀的士子們,培養和塑造著一代代學子高潔的志行。徽州書院建筑雕飾的內容與題材的選擇,以及形象的塑造和展現的精神品質等值得今人的關注、探究,它們所散發出的傳統社會文化的“芬芳”,絕不同于一般的建筑雕飾,因此對其研究具有范式意義。
① 葉瀾,女,安徽大學藝術學院美術史論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