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中國作家閻連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和大江健三郎等
13位作家作品入圍2016年度國際布克獎長名單。
這是閻連科第二次入圍。
國際布克獎是英國極負盛名的文學獎布克獎的補充,
旨在評出全球范圍內以英文出版的最好文學作品。
最終獲獎作品將于5月16日公布,獎金為5萬英鎊,由作者和譯者平分。
在這即將收獲的時節(jié),《南都周刊》采訪了閻連科先生
閻連科再次入圍國際布克獎。
閻連科筆下,人的生命,堅硬如水。最近的一部長篇《炸裂志》,一如往常,石破天驚。
閻連科去韓國,在一面全是韓文的墻上看到了“炸裂”這兩個漢字。翻譯告訴他,墻上寫的內容是明天有一個學者演講,報名已滿,沒有剩余的位置。“就是炸裂了?!遍愡B科覺得這個詞準確地形容了中國30年的發(fā)展狀況?!拔蚁Mㄟ^這本書,嘗試著概述我們這個社會的狀況、人心的狀況,我想每一個有野心的作家都會去思考這些問題?!?/p>
改革開放30年,中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窮二白的窮國,崛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也不可否認,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你看上海到北京,每天人群涌動,每個人都忙忙碌碌,都在為生存打拼。很多人知道自己這一生可能都買不起一套房子,但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為這件事情而努力,每一個人都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p>
速度可以取代一切嗎?我們的內心為什么變得不再沉靜?都是因為在中國大地上發(fā)生的仿佛炸裂一般的劇烈變化。
寫《炸裂志》,閻連科仍然把目光投向了這個時代的病癥,用一把精準的文學手術刀,實施一次特殊的精神外科手術,一點一點將這個時代的狂喜與陣痛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在這個假其名曰“炸裂市”的虛構地名中發(fā)生的故事,在我們的生活中汩汩流淌:爬火車偷盜、特殊行業(yè)、權力與欲望、生與死……
這繁華的背后有多少笑與淚,就有多少閻連科的故事,濃縮為一部中國改革發(fā)展的地方志。
南都周刊:那《炸裂志》寫了多久?
閻連科:《炸裂志》寫了半年,其中前三個月是2012年的3月至5月在香港浸會大學駐校,那里比較清閑,寫了前面10萬字,后來六七八三個月我回到北京,寫了后面的十萬多字,還有反復修改的一段時間,這就是這部小說具體的產生時間。
南都周刊:是生活所迫所以寫那么快,還是說內心積壓的寫作欲望迫使你不得不飛快地寫出來?
閻連科:對我來說,從最初直到今天的寫作,從來不會碰到說在我的肚子里沒什么故事可講和講不下去的情況。幾乎我全部的小說構思都非常簡單,坐在書桌前,可能第一頁有點困難,需要一天兩天思考斟酌,但是第一頁掀過去的時候,基本就能一下寫到最后一頁了。
南都周刊:怎么寫《炸裂志》這本書的?是以深圳為原型的?
閻連科:不能說是以深圳為原型,但深圳給我某種啟示。從我們這到深圳,或者從香港去深圳,你一腳踏進深圳,就會發(fā)現深圳的變化之大,好像深圳是一夜之間建成—這座城市給了我某種寫作的啟示。實際上,上海最早也是一個小漁村,就是紐約、東京這樣的大都市,最早也只是一個交通相對便利的小城鎮(zhèn)而已。不能說我是以哪個城市為原型寫的《炸裂志》,只是說這些城市的發(fā)展和歷史給你的寫作帶來了某種啟示。
南都周刊:希望借此探尋中國30年跨越式發(fā)展進程中中國人精神狀況的變化嗎?
閻連科:我想任何一個有野心的小說家都不會只寫一個人,只寫一個小村莊、一戶人家,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作家想表達的都是一個世界。
沒有一個人能精準地說出來:這30年我們國家到底是一個什么狀況?人心是何樣的狀況?在這部小說中,我是表達了我們國家蓬勃向上、無可阻擋向前的一面,但是也不可否認,與此同時,這種快速的發(fā)展也給你帶來一種非常焦慮不安的壓力。這種蓬勃向上的力量又會扭曲變形,會給你帶來很多內心的不安。你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這樣一種狀態(tài)——這個社會的狀態(tài),這個國家的狀態(tài),乃至于每一個人的狀態(tài)。那一天我突然相遇“炸裂”這兩個字時,我在那一瞬間感覺我可以概括、形容這樣一個狀態(tài)。
南都周刊:小說中出現了一個名叫“閻連科”的作家,那是你自己嗎?
閻連科:你可以把他理解為我本人,但畢竟他不算小說中間的一個人物。更準確地講,這是講故事的一個方式。表面看,這是一部很寫實的作品,是很寫實的地方志的敘述,但真正進入故事之后我卻希望能讓故事飛揚起來,最后飛到我想讀者都難以想象的一個境地,但這種飛揚又不能脫離中國的現實。
南都周刊:覺不覺得自己的小說是政治寓言?
閻連科:有一定的寓言性,但和政治毫無關系。中國人覺得凡是寓言就跟政治有關系,這完全不一定。就小說而言,中國人對內容更加敏感,有時候會放棄藝術上的考量。我想一本小說,讀者去讀的時候,細節(jié)也好,情節(jié)也好,包括整體故事也好,作家一定要給讀者帶來藝術的驚喜和意外。沒有這種驚喜和意外,你憑什么讓讀者跟著你讀一年、兩年,半輩子?
南都周刊:從2004年開始,每過一段時間,您就要去一趟艾滋病村。后來就有了《丁莊夢》,是這樣的嗎?什么時候開始關注艾滋病人?和他們的交往過程中,剛開始的時候有沒有懼怕?
閻連科:那非常早,是2002年,有一天不知道是誰寄了一份打印的艾滋病資料扔在我郵箱里,我就看到了。當時中國人對艾滋病幾乎沒有概念,連很多醫(yī)生都對艾滋病沒有準確的認識。后來開始飯桌上,朋友之間就聊天,談到艾滋病都覺得是件非??植赖氖?。
傳的更多的是河南,說那邊有艾滋病村,怎么怎么嚴重。很偶然的機會,我聽兩個艾滋病人,父子兩個,講了一個驚天的細節(jié),那一個細節(jié)就打動了我:農民在賣血的時候,很多農民在田頭種著地,血頭蹬著三輪車,在田頭一招手,農民放下鋤頭就來賣血了。賣完的時候,你會頭暈,不能活動,血頭就站在三輪車上,提著你的雙腳,頭朝下,抖一抖,血就回流到頭上了,沒有那么暈了,農民就扛著鋤頭回去了。
就是這樣一個細節(jié)讓你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也非常震撼。就在那時候,覺得我一定要去艾滋病村看看,了解艾滋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艾滋病這么嚴重,河南周邊那么多人患病,加上非洲一些地方,幾乎是世界性的問題,覺得我應該先去了解了解它,所以2004年就去了河南艾滋村。
南都周刊:去了多久?
閻連科:寫作之前,去了九次或十次,最少住三四天,最長是一個禮拜吧。
我和美國的一個人類學家一起去,他特別了不得,又懂醫(yī),如此,一旦出事就知道應該怎么處理了。他有一整套的預防方案,和他一起去也就安心一點。
當時我們堅決不做任何采訪、不做任何記錄、不拍任何照片。要是做采訪,對方不高興,中國人的心理是家丑不可外揚的,不希望這些人被人知道的。但農村是這樣兒,你和他們熟悉之后,他們會源源不斷地將他們的故事講給你聽。如此聊著聊著就聊到艾滋病這個話題了。到現在我和他們還在一直來往著。
南都周刊:那邊現在的情況怎么樣?已經控制住了還是更加嚴重了?
閻連科:很早就控制住了。
南都周刊:顧長衛(wèi)將你的《丁莊夢》拍成了電影《最愛》,電影編劇一欄為什么要化名“言老施”?
閻連科:那個電影拍攝得非常艱難,雖然我是編劇之一,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的,但我還是要求我不要任何的名,最后也就出現了“言老施”。
南都周刊:你的小說,總是一次次地寫到疾病,寫到殘疾,《日光流年》中,病的名字叫喉堵癥,因為喉堵癥,人們一律活不過40歲;在《受活》中,病人們甚至被組織起來,形成了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術團”;在《丁莊夢》中,那種病的名字就叫艾滋病。在您這里,疾病是不是社會畸形、社會苦難的一個縮影?
閻連科:自己寫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些問題,當大家注意到《日光流年》《受活》和《丁莊夢》中的疾病,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文學疾病學非常值得探討時,你才意識到好像真有這么個問題了。
大家經常說,你的每一部作品無論你寫什么都和你的生命有某種聯系,但是你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像《炸裂志》里面的每個人都非常健康,沒有患什么疾病,但是讀者會說他們身體是健康的,但是精神是有問題的。今天的讀者其實非常成熟,一看《炸裂志》馬上就覺得《炸裂志》是病在精神上的深化。讀者對作品的理解甚至超出了作家原有的想象。
南都周刊:我對您的小說印象最深的還是文字,充滿力量又富有詩意,在語言方面是怎么考慮的?
閻連科:小說中的語言當然也是非常重要的。對于不同的故事,要有一套不同的語言去適合它。當你寫到《日光流年》《年月日》的時候是那樣一套語言,當你寫到《受活》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套語言。寫《堅硬如水》,是“文革”題材,用的是紅色革命浪漫主義的語言。而寫《丁莊夢》時,我想得也很清楚,希望達到豫劇那種節(jié)奏化的散文性語言;《四書》挪用的是《圣經》的語言,《炸裂志》改造的是地方志的語言。
我希望不同的故事用不同的語言,不要用一套語言套用在不同的故事上。為了讓語言有韻律感,我在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會一遍又一遍地讀我的小說開頭,找尋某種韻律和節(jié)奏,并把這種節(jié)奏一致延續(xù)到接下來的寫作中去。
南都周刊:講到《風雅頌》,之前也有很多中國作家寫過知識分子、欲望、城市的小說,像賈平凹寫過《廢都》,格非寫過《欲望的旗幟》,您覺得您和他們的寫作有什么區(qū)別?
閻連科:這個問題,讓批評家來分析的話恐怕會看得更清楚。
南都周刊:《風雅頌》中的“清燕大學”,誰都會聯想到燕京大學,進而聯想到北大,您當時怎么會用這個名字的呢?是在影射北大?
閻連科:不不不。中國人對號入座是有傳統(tǒng)的。我寫了北方,是因為我只能寫北方,那北京有無數學校,我寫的小說里的高校是最好的高校,誰說你們北京大學就是最好的高校?你們自己說了不算,人家清華大學也說清華大學是最好的呢。就文科來,人民大學也是全國第一呢。我們家門口有個北京信息學院,那校長在飯桌上跟我說:“你寫的全是我們學校的故事!哪個人物在我們學校都能找到對應的人?!闭f得我啼笑皆非。這怎么說?
南都周刊:有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您提出了“神實主義”,那么這種“神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有什么區(qū)別呢?
閻連科:這個問題要細講起來特別復雜,我專門寫過一篇文學隨筆,叫《發(fā)現小說》,那里面對現實主義有個規(guī)律性的分析:現實主義是一種全因果,在邏輯關系上強調一種完全對等的因果關系。我們今天說這個情節(jié)不合理,為什么說不合理,是因為因果關系沒有對等??ǚ蚩ɑ恼Q派的小說是一個零因果,沒有原因就變出一個結果了。我們最熟悉的《變形記》《城堡》這些小說都是。我們說魔幻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它到底怎么魔幻,我們說它夸張放大、黑色幽默,更多的是理解在夸張上,三分夸張七分結果也好,七分夸張三分結果也好,都有一種物理的邏輯關系在里面。
神實主義我想講的不是表面的或物理的邏輯關系,而是注重這些表面之下的、根本的、內在的、精神的、靈魂的“內因果”關系,你抓住那個內因果關系的邏輯性,就不太管表面合理不合理了。所謂的“神實主義”更加關注內因果。
南都周刊:李洱說《為人民服務》是你寫得最差的小說,你是否同意他的觀點?
閻連科:就是胡扯著嘴上快樂吧,別太在意這些。
中國作家放在世界也毫不遜色
南都周刊:現在你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教授,是正式的還是客座教授?
閻連科:正式的,但和一般的教師不太一樣,我和劉震云是科研式教師,可以上課,也可以寫小說。但現在到人民大學任教的悅然就苦了,她要上課,很辛苦。
南都周刊:您在北京曾經擔任過編劇,現在編劇很能賺錢,寫的劇本多嗎?
閻連科:年輕時候寫過不少電視劇,沒有一個火起來的。30多歲時急需掙錢,想買房,就寫了一些,央視一套播了三四個連續(xù)劇,但沒有一部讓人記住的。說到底,你也確實不是干這行的,掙點錢而已。那時身體還好,現在身體也不行了,年齡也大了,就算了,覺得一個作家立身之本還是小說。還是要踏踏實實寫小說。編劇錢再多你也寫不過人家,現在總歸也有地方住,日子要比很多人過得好得多了,不會再做了。
南都周刊:之前也有作家呼吁要提高稿費標準,您覺得中國現在文學刊物的稿費是不是偏低?
閻連科:比起魯迅那個時代那是低多了。但是中國現在的情況是作家沒有能力解決問題,像今天發(fā)行也好、讀者也好、消費能力也好,不是作家能夠解決的。我前幾天看一個資料說:中國人一年讀書人均4.3本(我不知道是否包括農民群體),日本是47本,猶太人則是60多本,雖然不知道這個數字是怎么來的,準確不準確,但是一看到這個數字,就什么信心都沒了。作為小說家當然希望它能提高,但是我想是有方方面面的復雜性,比如你提高稿費標準了,雜志社能不能負擔?說不清,不是簡單到你單方面提高就行的。
南都周刊: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您之前也獲得了卡夫卡文學獎,又入圍了布克獎大名單,您怎么看待這些文學獎項的作用?
閻連科:中國文學在莫言不拿獎的時候,肯定也是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莫言拿獎肯定是對中國文學有一個大的提升。然而文學本身還是要靠很多作家共同的努力,不能說靠莫言一個人的影響就把中國文學的影響提升上去,不能把這樣的責任強加于莫言了。
南都周刊:中國當代作家在歐美的影響力怎么樣?
閻連科:第一,沒有大家想象或者媒體說的那么大;第二,逐漸在加大?,F在中國很多翻譯成外文的書是自己出錢找人翻譯,然后自己印刷,這種情況是非?;奶频?。當然我們的小說在歐美翻譯的量一定是逐漸在增加,但我想重要的是我們的小說要讓人家的讀者接受,讓那邊你的同行也接受。這是一個根本問題,不在于說你翻譯多少。
南都周刊:對80后、90后青年作家怎么看?
閻連科:我覺得我們上一代作家不要老是抱怨,說這些年輕作家怎么老是這樣那樣。第一,時代不一樣了;第二,這些孩子的文學修養(yǎng)比我們當年好得多,因為他們讀了非常多的書。我們年輕的時候就讀些革命書籍,再好一點,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而已,以后才慢慢接觸到西方二十世紀的文學,可他們不一樣。
南都周刊:對網絡玄幻小說了解嗎?
閻連科:不太熟悉。大家不在一個路子上,沒有誰比誰的路子好,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完全不上網,我寫稿還是手寫,到今天也沒有真正看過一部網絡小說。
南都周刊:中國的作家呢?
閻連科:中國當代優(yōu)秀作家也非常多,莫言、余華、格非、蘇童、林白、方方、李洱、李銳、張煒、遲子建、畢飛宇、劉震云、賈平凹、韓少功、王安憶等等都是。中國作家整體狀態(tài)確實非常好,我以為已經達到相當高的高度了,放在世界文壇上也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