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垠(首都師范大學 甲骨文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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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甲骨文字考釋遺珠一則*
方曉垠
(首都師范大學甲骨文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摘要:作為甲骨文字考釋的大家,郭沫若的一些文字釋讀思想在今天來看仍然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本文討論了《商周古文字類纂》中的一個不常被注意的釋讀意見,結合現在甲骨文研究的一些看法,說明郭老當年的想法是合理的,對我們通讀卜辭具有極大幫助。
關鍵詞:甲骨文;考釋《商周古文字類纂》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基于字體分類的甲骨卜辭綴合研究”(項目號:14CYY056)階段性成果。
作為甲骨文研究領域的“四堂”之一,郭沫若在甲骨學方面做出了很多突出的貢獻。氏所著《卜辭通纂》和《殷契萃編》無疑是其在這領域的代表之作,即使到了今天,二書仍然是甲骨文研究的入門必修之書,其功勞之巨大,影響之深遠自不待言。而初編于1944年的《商周古文字類纂》一書,郭老生前一直未發表,直到家人在整理遺物時才發現,由文物出版社于1991年影印出版。所以,該書影響力與上述二書當有一定差距。加之該書為集甲骨文、金文、璽印文字、石鼓文等為一體的字編性著作,一些釋字觀點隱于其中,不便展開,精妙之處難以一時被學界所接受。事實上,該書中的一些觀點有勝于前著者,李學勤先生在《論郭沫若先生〈商周古文字類纂〉》一文中申述過[1]。筆者在研讀該作時,亦有所發現,此摘錄一例,復加論述,更明郭老卓識。
《甲骨文合集》(以下簡稱《合》)10405、10406是兩版非常著名的甲骨,文字雄偉精美,內容豐富重要,其上記錄的一段商王田獵遭遇車禍的卜辭(見文后附圖一)曾被眾多研究者反復征引討論。卜辭中的一些文字釋讀和理解,各家存在一些差異,但卜辭最后講到“子央亦顛[2]148”,大家都認為是“子央”跌落下車的記錄,為方便指稱,本文暫將其稱為“子央墜車”卜辭。
該條卜辭內容如下(需要討論的驗辭部分暫不加標點):
郭老是最早釋讀這條卜辭的學者。在《卜辭通纂》735片的考釋他中將兩個字都釋為“車”,認為卜辭“‘往逐兕’以下乃災禍,與‘求’為應,故、二字均當含壞意之動詞。從阜,從倒人,蓋古墮字。言‘亦’,則必與之同意,蓋傾覆字也。當是小臣之名。殆讀為俄,突然也。言小臣古之車馬,突然顛覆王車,使子央亦墮”[3]531。后來的《甲骨文合集釋文》[4]、《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5]、《甲骨文校釋總集》[6]、《殷墟甲骨文摹釋全編》[7]等釋文類著作也都遵從這一意見,直接將字釋為“車”字。《甲骨文編》[8]、《新甲骨文編》(增訂本)[9]等多種工具書也都將這兩個字直接收在了“車”字條下,且無特別說明。按照這種理解,前面一個車對后面一個車產生了動作,從而導致了子央墜車。斷句應為:小臣甾A 馬王B,子央亦蹎。李學勤先生的理解是一種影響比較大的說法:“‘’讀為‘俄’,義為斜‘;’讀為‘攷’,義為擊。辭義是小臣由乘車的馬斜出撞擊了王的乘車,子央也從車上墮下了。”[10]34
但在《商周古文字類纂》中,郭老其實對自己的觀點進行了修訂,認為A是車軸折斷的意思。他在《商周古文字類纂》的“車”字條下的附記中,認為該字象“折軸”之形(見文后附圖二)[11]207。這一見解解決了過去認識沒法解釋的一些問題,極富啟發性。但是郭文的觀點屬于隨文注釋的形式,加之文首提到的出版原因,因此一直未能引起學界的注意。甲骨文字考釋綜匯性的圖書《甲骨文字詁林》[12]也都沒有將這一意見采納進來。
直到多年以后,另一位學者蕭良瓊又著文,提出了相似的一觀點,并進行了更為詳細申述(此時《商周古文字類纂》還未出版,蕭女士的認識應當未受郭文的影響,為獨立研究所得)。她指出“在這條卜辭(指“子央墜車”卜辭——引者注)中,也有兩個車形的字,過去也是當作車的異體字。細讀上下文,則知兩種寫法,分別表示車的不同部位和狀況。和前節談到的和一樣,不同的寫法,意思也不同。這條卜辭中,沒有一個有關車的字是一輛完整的車形。同文的兩版,一律都是一個寫作,一個寫作。前者象征著車軸的那一橫分作兩部分,表示車軸斷裂了。和字是表示車軸斷裂了同樣是會意兼形字。這兩個字都是表示車輛有一個部位斷裂,從意義上講都可釋為‘輟’字,《說文》:‘輟,車小缺復合者也。從車,叕聲。”[13]46現在這一意見已經有較多學者贊同,如近年新出的《甲骨文字編》就在該字形下注明“象車斷軛”[14]1224。按照這種理解,前面部分斷句應為:小臣甾A,馬。黃天樹[15]、單育辰[16]80注5等多位學者在自己的文中采納了這一觀點。
但是,前述蕭良瓊文曾提到過“子央墜車”卜辭中的兩個“車”字都表示車出了狀況,A字“表示車軸斷裂”,但對B字卻沒有詳細論述。其實,早在1984年的古文字研究會第五屆年會上,另一位學者詹鄞鑫已經提出了B亦為覆車之義的意見。詹文為油印論文集,名為《研契論叢》,其中有《釋(兼論卜辭中一字代表二詞的現象、釋)》一文,提出該字“車廂向下而車輪朝天,應包含動詞意義在內,其意必指王車顛覆而無疑。……它兼表‘車’和‘顛覆’兩個意義。”最后認為“字很可能應讀為‘車覆’。當然,也可能古人本來就有一個專門用來表示車覆的詞,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如果這樣,字只代表一個詞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過這種可能性更小些”。但是詹文并沒有將A字也按照相同的思路理解為包含有動詞義,這源于他對于“”字的理解,認為該字為“”字讀為“備”,表示“預備”之義,因此A必須理解為普通的“車”字,作為“預備”的對象。按照他對B字的認識,認為后要點斷,“王B”表示一個完整的意義。詹文由于只是散發的材料,在發表后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后來詹先生將自己主要的語言文字論文收集為《華夏考——詹鄞鑫文字訓詁論集》[17],其中也沒有這篇文章,所以這一觀點同樣不為大家所熟知。
綜合以上這些觀點來看,越來越多的學者趨向于同意郭老后出的意見,認為A形表示車“折軸”這樣的意思,即使有些學者認為該字仍釋為“車”字,也認為應將其理解為“車軸斷了”這樣的意思[18]。而對于兩個“車”字中的B字釋讀還有一定爭議,可能還需要進一步補論。在此,我們沿著詹鄞鑫先生將B字解釋為車覆的思路,從兩個方面做一補論,以徹底解決這一遺留問題,并藉此對郭老的點滴思想進行全面的申論,讀通讀透該條卜辭:
首先,B字與A字的構形理據是一致的。以某部位出問題的車形來表示一個動作,除了上述這兩個外,還有一些同樣的例子,如:
這些類同的文字說明這種構形方式較普遍的存在著。而這種構形方式背后是商代交通文明發展狀況的一種寫照,商代的馬車實際上也確實是很容易出問題的。由殷墟考古發現“木質結構的馬車還不堅固耐用,在車速較快和道路不好的情況下,轅、軸易損壞,但由于制造一輛車不容易,人們對已壞了又難于修理的車子也不輕易扔掉,而是把它保存下來作為殉葬之物而埋入坑中”[19]。由此可見,這一類文字的構形理據來源于當時的實際生活中。
B字的構形與A字又有一點不同,A字是上部的俯視之象,而B字則是一種后部的側視之象。《合》11458中還有一個“車”字作形,正是車廂在車軸上方之形,車廂位置與B字剛好相倒,也是一種側視之象。商代的馬車過去曾有出土,從后部來看可以看到車廂在車軸上方(見圖1)。而只有車廂傾覆才會呈現B這樣的形狀(見圖2)。

圖1

圖2
然而,以上對車廂形象的理解與其他甲骨文“車”字的認識是有一定差別的。表示車廂的構件“”中交叉筆劃“”在其他甲骨文字中實際上是表示車軸與車轅的交叉,如:
其次,商代處于文字的初創階段,這種構形方式正是這一階段的文字特點體現。黃天樹曾將上述情況稱為“‘文字畫’記錄語段”,并且還列舉了三個同類的例子(《合》6528、《合》8074+11450、《洹寶齋所藏甲骨》238)來說明“一種文字體系在草創之初,記錄語言的功能一定是不完善的,即文字符號與語言單位的關系不是一一對應的。甲骨文保留了一些原始漢字的面貌。有一些例子可以證明原始漢字體系曾經經歷過既采用表意和假借方法記錄漢語,又沿用‘文字畫’記錄‘語段’的階段。早期漢字的某個圖畫符號所記錄的有時不是一個一個的詞,而是代表一個‘語段’”[20]。由此可見,像A、B這樣的構形方式是與文字的發展階段相聯系的,實際上代表了當時文字創制的一種模式。
如果將B字理解為田車翻覆這樣的意思,那么整個卜辭的斷句就需要重新考慮了。“王B”已經可以表示一個完整的意義的,那么之前的字就需要從上而讀,而不能與后面的部分發生聯系了,“馬”是一個獨立的意義單位。我們贊同郭沫若過去的意見,讀為俄,表示突然的意思。字從兔從丂,應該表示馬受驚這樣的意義。我們認為從丂得聲,或可以讀為“駭”。“駭”字為匣母之部字,“丂”為溪母幽部字,二者聲韻接近。按照這樣的理解,“馬”表示“馬突然驚駭”。動物都具有群體性,小臣甾的馬出現受驚的狀況,從而導致整個馬隊的馬匹都發生跟隨反應,這才導致了王的田車發生了翻覆,進而致使與王同車的子央也墜車。
因此,我們綜合過去各家學者的意見,將這段卜辭釋讀如下:
整條卜辭是講:癸巳這天殻貞問,這一旬會不會有災殃。商王察看了卜兆后說:“這一一旬還有災禍發生。”就像占卜預示的那樣,甲午這天王前往追逐兕牛,小臣甾乘坐的車車軸斷裂了,馬突然受驚,導致王的車也翻覆了,王和子央都跌落下車。
如此,郭老當年提出的一項釋讀意見,在曲折走過了許多年以后,現在終于被學界所知曉,也在慢慢地被大家所接受。而基于此,我們終于將這條重要卜辭的剩義全面理解了。
(責任編輯:陳俐)

附圖一:《合》10405正局部圖

附圖二:《商周古文字類纂》『車』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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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方曉根(1981-),男,博士,首都師范大學甲骨文研究中心專職研究人員,主要從事甲骨學,古文字學和古代漢語研究。
收稿日期:2015-07-08
文章編號:中國分類號:H028文獻標識符:A1003-7225(2016)01-00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