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趙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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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為誰打工?
□本刊記者趙新政

有人招工有人發錢,卻沒人簽合同繳社保。女工柳志紅在超市工作兩年后突遭辭退,但不知告誰,不由發問——
從經濟角度講,柳志紅與單位之間打兩年半官司,僅僅討回3000元經濟補償實在不劃算。但是,她執意這么做,圖的是“我就想弄明白,我在給誰打工。”
從2013年6月第一次申請仲裁,到2015年12月底二審終審判決,其間,她經歷過兩次仲裁、三次訴訟。1 月26日,柳志紅告訴記者,她很“佩服”自己的用人單位,說它否認勞動關系的“花招兒”多、理由多,比起只會睜大眼說瞎話的“愣頭兒青”單位好多了。
“不過,我希望這起案件的涉事單位不要再耍小聰明。因為,你可以一時捉弄一個不懂法、無社會關系的打工者,但終究逃不過正義的懲罰。”她說。
柳志紅是河南人,來北京打工10多年,干過推銷,也在工廠做過工。2010年9月,她在大興區尚品超市購物時,看到超市的外墻上貼了一張招聘啟事:本超市兩面針專柜擬招錄兩面針牙膏銷售一名,有意者可與吳女士聯系。
那段時間,柳志紅剛剛辭了工作,也想就近找一份銷售工作,于是,她就打電話聯系了這個吳女士。吳女士說自己是兩面針公司的導購,負責銷售業務,新招錄的員工每月工資3000元。
見面后,雙方談妥工作交接事情后,吳女士帶著柳志紅到尚品超市,為她辦理了《出入證》。第二天,她就開始上班了。
在這里,柳志紅一干便是兩年。“離住的地方近,工資月月發,我也不想來回折騰了,打算在這里一直干下去。”柳志紅說,兩年里除了自己的銀行賬戶每個月都能進賬3000元的工資外,沒有任何其它的待遇。既沒有簽勞動合同,也沒人給她繳社會保險,更不用提各個單位都要發放的年終獎了。
柳志紅雖然覺得不公平,但也沒有找吳女士或其他人談過這些事情。然而,2012年10月12日,當她再次來到自己熟悉的崗位上班時,卻多了一個“兩面針”促銷員。她打通吳女士的電話,詢問是怎么回事,吳女士告訴她:你被解雇了。
“以前,我是不想干了就走人,這次被人家給炒了,我心里很不服氣。”柳志紅說:“單位不分青紅皂白,就那么輕描淡寫的一句‘你被解雇了’,就沒有我什么事了?”
“不行,這樣絕對不行!”柳志紅去書店買來勞動法律法規和仲裁條例規定,逐字逐句來研究。有時候一句話弄不明白,她就向別人請教。后來,她覺得光憑自己臨時學到一點點法律知識,不足以上法庭與單位對決。
“尤其是看到法條之間發生競合時,就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柳志紅說,為增加勝算,她打聽來打聽去,最終選擇了不用花錢卻能給她提供法律幫助的致誠公益律師。
致誠公益根據柳志紅情況,指派張志友律師為其提供法律援助。柳志紅的證據十分有限,僅有尚品超市的出入證和從銀行打印的工資流水。張律師問是誰給她發的工資,柳志紅說不清楚,她只知道招聘錄用她的是吳女士,吳女士自稱是“兩面針”的促銷員。
仔細分析案情和證據后,張律師判定柳志紅應當與柳州“兩面針”股份有限公司存在勞動關系。于是,張律師起草了仲裁申請書,向仲裁委提起仲裁,要求“兩面針”公司向柳志紅支付違法解除勞動關系的經濟賠償金。
然而,在庭審中,“兩面針”公司否認柳志紅是其公司招錄的員工,并說與柳志紅不存在勞動關系。由于柳志紅的證據確實無法直接證明與“兩面針”公司的勞動關系,仲裁委又無調查取證的權利,因此,以柳志紅證據不足為由,裁決駁回其仲裁請求。
“兩面針”公司不認可與柳志紅存在勞動關系,這在張志友律師的預料之中,他也對仲裁結果沒有抱什么希望。“仲裁是司法機關處理勞動爭議的必備前置程序,仲裁委無調查取證權,有些證據只能申請法院來取得,所以,整個官司的勝負只能看法院的審理結果了。”張律師說。
收到裁決書后,張律師第二天即向法院提交訴狀。同時,為了進一步證實柳志紅的勞動關系,張律師前往尚品超市,和超市領導協商,讓超市出具證明,以證明柳志紅在該超市擔任“兩面針”促銷員。經過反復協商,超市領導同意寫份實事求是證明,并加蓋了公章。
開庭前,張律師還向法官提出書面調查取證申請,請求法院調取柳志紅工資賬戶對手的交易信息。
第一次開庭,法官向律師出示了查詢柳志紅兩年的工資的對手交易信息。但是,這個查詢結果讓張律師倍感無奈。
因為,在這兩年間,有兩個賬號向柳志紅的賬戶支付工資,況且,這兩個帳號均為個人賬號。
法院提供的證據顯示,2010年11月至2011年10月期間,給柳志紅支付12筆工資的人為馮英。2011年11月至2012年11月,為柳志紅支付11筆工資的對手信息為朱楨。
“出現這種情況,不僅不能證實柳志紅與“兩面針”存在勞動關系,反而讓案件變得更加復雜。”張律師說:“它可能證明,還有兩個用人單位與柳志紅存在勞動關系。”
一時間,柳志紅的勞動關系陷入模糊狀態,無人能夠辨認。
這兩個給柳志紅個人賬戶按時發放工資的自然人是誰?是個人行為,還是職務行為?他們是“兩面針”公司的工作人員,還另外一個或分別是不同單位的工作人員?
張律師說,如果這兩個按時支付工資的人是個人行為,柳志紅就不可能與任何單位形成勞動關系了。但這又違背常情。可是,要弄清這兩個人的身份和行為,律師受權限限制無法調查,只能再次向法院申請,由法院調查取證。
第一次庭審結束后,張律師請求法院調取尚品超市兩面針藥膏的供貨人信息。法官采納了律師的意見,親自到超市調查。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次開庭,法官向雙方律師出具了前往超市調取的證據。其中一份為與超市負責人制作的調查筆錄,筆錄中超市負責人稱兩面針藥膏的供貨商為“永發”配送中心,另一份證據為“永發”的銷售單,銷售單載明的聯系人為朱楨。
這兩份證據,讓案件更加撲朔迷離。
“永發”的聯系人朱楨在2011年11月至2012年11月向柳志紅支付了11筆工資,那么,是否意味著柳志紅應當與“永發”存在勞動關系呢?
面對這一結果,律師又申請法院依職權,要求柳志紅的上級吳女士以證人的身份出庭接受法院質詢。
第三次開庭,由于吳女士不愿出庭作證,法院宣讀了和吳女士的電話筆錄。筆錄顯示,吳女士稱自己已從“兩面針”離職,之前是業務員,“兩面針”為其繳納了社會保險。
由于吳女士不愿提供自己的身份證信息,“兩面針”公司又不認可吳女士為其公司員工,法院也無法查詢到吳女士的社會保險繳納信息。
在這情況下,律師和法官雖然多方調查取證,但最終沒有有力、直接的證據證明柳志紅與“兩面針”公司存在勞動關系,由此,法院只能判決柳志紅敗訴,駁回其請求。
一審敗訴后,柳志紅不服判決,向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二審中,“兩面針”公司更換了代理律師。在二審階段,法院主要審理的爭議焦點是:依次向柳志紅發放過工資的馮英、朱楨二人,分別與“兩面針”和“永發”是什么關系。
答辯過程中,“兩面針”的辯護律師認可馮英系其公司員工,但否認2010年11月至2011年11月期間馮英向柳志紅個人賬戶支付工資是代表“兩面針”公司的職務行為。該律師進一步解釋說,即便往后退一步,馮英的行為屬于職務行為,那么,自2011年12月之后,就是“永發”配送中心的朱楨向柳志紅發放工資了,也就是說,自2011年11月開始,柳志紅與“兩面針”的勞動關系已經解除了,此后,其與“永發”中心建立了勞動關系。
二審法院審理認為,柳志紅提交的證據僅能證明其曾在尚品超市擔任過“兩面針”的促銷員,尚品超市的供貨商為“永發”,因此,柳志紅主張與“兩面針”存在勞動關系不能確認,屬于告錯了對象,因此,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一裁二審雖未使柳志紅達到確認勞動關系、獲取經濟賠償的目的,但這些官司沒有白打,它向柳志紅指明了訴訟的對象。張律師說,依據法院查明事實,柳志紅的勞動關系,尤其是后半時段的勞動關系確認為“永發”中心更有依據。
按照援助中心的安排,張律師繼續為柳志紅提供法律援助。這一次,柳志紅以“永發”中心為被申請人,向仲裁委提起仲裁。
由于“永發”的注冊地為豐臺區,于是,柳永紅向豐臺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了勞動仲裁。但是,在她將申請材料提交七天后,收到的卻是仲裁委不予受理的通知書,理由是柳志紅的主張已超過仲裁時效。
接下來,張律師和柳志紅持仲裁委不予受理通知書,向豐臺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關于時效問題,張律師提出,柳志紅曾因勞動爭議向大興區仲裁委、大興區法院、北京市二中院提起仲裁和訴訟,經過一裁兩審查明柳志紅所銷售的兩面針藥膏的供貨商為“永發”中心。在二審判決生效后,柳志紅才得知其應當與“永發”存在勞動關系,因此并未超過訴訟時效。
進入庭審程序后,法院依據柳志紅與“兩面針”案件查明的相關事實認定,2010年11月至2011年11月,柳志紅的工資系由“兩面針”的員工馮英支付的勞動報酬,在此期間柳志紅應當與“兩面針”公司建立了勞動關系。
2011年12月至2012年11月,柳志紅的工資系由“永發”中心的朱楨支付的工資,且“永發”為尚品超市兩面針牙膏的供貨商。因此,在此期間,柳志紅應當與“永發”存在勞動關系。
柳志紅與“永發”建立勞動關系后,其與“兩面針”的勞動關系自行解除。“永發”中心在柳志紅入職期間,沒有依法為其繳納社會保險,應當支付柳志紅解除勞動關系的經濟補償金3000元。
判決后“永發”中心在法定期限內未上訴,判決發生效力,“永發”中心履行了判決義務。
至此,經歷兩次仲裁、三次訴訟,在案件圓滿結束后,柳志紅說:“我就想弄明白,我在給誰打工。現在,我終于弄明白了,這兩年中,前一年,我在給“兩面針”公司打工,后一年,我在給永發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