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豪

她是“無國界醫生”組織國際主席,曾在難民營一天診治300名病人
她一頭黑發,但常被包裹在沾滿消毒水和汗水的橡膠隔離服里;她沉靜嚴肅,因為目睹了太多的人性最黑暗和最美麗之處;她的信仰正如墻上貼著的四大宗旨:醫療道德、獨立、中立、不偏不倚——20年來,她在被戰火吞并的蘇丹、剛果民主共和國、敘利亞救死扶傷,在埃博拉病毒肆虐的非洲大陸和疫情斗爭;她譴責美軍轟炸阿富汗醫院,令奧巴馬公開道歉……她就是全球最大的獨立人道醫療救援組織“無國界醫生”(簡稱MSF)國際主席廖滿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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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廖滿嫦因在世界公共衛生領域做出的卓越成就,獲得2015—2016年度 “影響世界華人大獎”。就在此前一天,當《環球人物》記者在位于三里屯外交公寓的MSF北京辦公室見到她時,這個出生于傳統華人家庭的女醫生卻向《環球人物》記者笑言:“我爸現在還問我什么時候能找個像樣點兒的工作。”
廖滿嫦的父母如果想找讓女兒放棄富足的醫生生活的人算賬,還真有點難,因為“壞人”是兩本書。一本是一位MSF醫生的自傳,廖滿嫦還記得自己13歲時,讀到那位醫生獨自一人在阿富汗的山洞中給病人做手術,年少的她不由地感嘆:“這樣的生活才有意義!”另一本是法國作家阿貝爾?加繆的《鼠疫》,主人公里歐醫生是她的榜樣,“他盡其所能挽救更多生命。他的故事這些年來一直激勵著我,像一個對自己的約定,讓我也不要對死亡麻木。”
但這與父母的期望大相徑庭。廖滿嫦的父母1951年從廣東臺山移民到加拿大,在魁北克辛苦經營餐館,就是想讓孩子能上好大學、找份穩定的工作。廖滿嫦也不負眾望,考入當地最好的醫學院麥基爾大學醫學院,隨后又到紐約大學醫學院擔任兒童急癥科研究員。
廖滿嫦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她17歲時就立志要加入MSF,求學時她曾隨NGO組織加拿大國際十字路會前往貧困國家或戰亂地區做醫療義工。“我爸希望我能在加拿大有套豪宅,開好車,有私人診所,而不是往危險的地方跑。”
1996年,廖滿嫦正式加入MSF,去毛里塔尼亞幫助來自鄰國馬里的戰爭難民。“我在紐約求學時還專門學如何處理刀傷和槍傷,就是為了給戰場急救做準備。”廖滿嫦說。一下飛機,她遇到了來交班的醫生。交接工作只有5分鐘,對方安慰廖滿嫦說,雖然難民營很大,但以她的學歷和經驗完全可以勝任,“但從他的眼神中,你就知道他巴不得趕緊坐飛機走,我意識到情況可能比他說的更糟。”
難民營臨近馬里和毛里塔尼亞兩國交界,交班的醫生曾告訴廖滿嫦,那個難民營在沙漠中央,沒有路牌,當你開車開到快精神崩潰時,就該到了。果真如此。向導帶著廖滿嫦開車走了兩天,還遇到沙塵暴,車根本走不動。“當時我都絕望了,就在這時,向導對我說:‘到了。”
到達難民營,困難才真正到來:4萬難民,其中有犯人、孕婦、垂死的兒童;他們在沒水、沒電、衛生條件極差的環境中茍活,被死亡籠罩。而醫生只有廖滿嫦一位,“我仿佛一個人站在地獄的深淵。”白天她要看上百位病人,晚上還要給孕婦接生,經常連續幾天不睡覺。“人真的很神奇,什么都能適應。”廖滿嫦笑著告訴記者,“我去年在也門,每晚把炮聲當被子蓋。”
2003年,蘇丹達爾富爾地區爆發種族屠殺,廖滿嫦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她一天看300位病人,還要參與搶救,沒日沒夜地工作讓她一下子瘦了20斤。“總部給我們送來一箱箱的巧克力醬,讓我們吃這個維持體重。”
事實上,維持精神健康比體重更重要,“無國界醫生的精神支柱是責任心——渴望幫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病人們也給了她鼓勵,“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走很遠的路,帶著家人來MSF診所看病。人類生命的韌性和面對苦難時的樂觀,激勵著我。”
在戰地當醫生,辛苦還可以應付,危險卻絲毫馬虎不得。1998年,第二次剛果戰爭爆發,身在前線的廖滿嫦整整一個月穿著衣服和靴子睡覺,把護照、手電、壓縮餅干等必需品裝在“逃跑包”中。“只要情況不妙,抓起包就跑。”
即使再小心,有些麻煩還是無法避免,例如過武裝分子控制的關卡。每次見到幾個拿著沖鋒槍的人圍著車,廖滿嫦也難免緊張,但身經百戰的她已經有了心得,“我的竅門就是跟他們的首領淡定地聊家常,并且非常誠懇地介紹自己的工作。如果我們的醫院剛好救過他們的親人,那么過關時他們會對我們網開一面。等大家熟悉后,我們有時‘刷臉就能過。”
打“交情牌”有時也會失靈,廖滿嫦最擔心遇到陌生的年輕士兵,戰區毒品和酒精泛濫,他們的行為難以捉摸。“不到萬不得已,天黑后我們都不過關,太危險了。”
在熱播韓國電視劇《太陽的后裔》中,宋慧喬扮演的醫生在國外身處危險時,都有特種部隊的帥哥保護。廖滿嫦聽到這里大笑:“槍、防彈衣、格斗訓練在戰場都沒有用,因為你根本沒機會耍英雄。”
2015年10月3日,在阿富汗昆都士城的MSF醫院遭到美軍空襲波及,一夜之間變成廢墟,12名醫生和10位病人當場死亡,37人受傷。4天后,奧巴馬親自給廖滿嫦打電話,為美軍誤炸醫院道歉。
“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我們救死扶傷的口碑。”廖滿嫦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有人以為我們會向武裝分子賄賂或者妥協,其實很多難題都是事先通過談判解決的。”MSF開啟新項目,要和當地政府、武裝集團、其他國際組織把所有細節敲定,才能派醫生去駐站。談判過程通常很漫長,阿富汗昆都士城的醫院溝通了兩年才敲定。
與“伊斯蘭國”的談判最讓廖滿嫦揪心。“伊斯蘭國”拒絕對話,還在2014年綁架了5位MSF醫生。“以前武裝分子會尊重醫生,現在我們卻成了目標。”
國際組織內部的官僚主義有時也讓廖滿嫦大動肝火。“有一次,一位髖骨粉碎性骨折的病人危在旦夕,急需直升機運送,但聯合國的一位官員居然拒絕提供直升機。我氣得咬牙切齒。”
除了奔走一線,廖滿嫦還一直擔任著管理工作。1999年至2002年,她是MSF巴黎辦事處項目經理;2004年至2009年,她出任MSF駐加拿大主席。其間,她推動在剛果民主共和國設立首個針對性暴力幸存者的醫療項目,并協助設立遠程醫療項目,使MSF在150個偏遠地區工作的醫生與全球300多名醫療專家可以隨時溝通。
2013年6月,廖滿嫦當選MSF主席。更高的職位意味著更多的責任。她剛上臺就要面對人類近年來最嚴重的傳染病:埃博拉。2014年,就在埃博拉暴發之際,南蘇丹、中非共和國、烏克蘭、加沙等地區同時爆發沖突,再加上世界恐怖主義抬頭,國際組織忙于應付,對埃博拉暴發的西非不聞不顧,這讓廖滿嫦異常氣憤。在聯合國請求支援時,她引用《鼠疫》中里歐醫生的名言“我無法對死亡視而不見”。她說:“我們不知怎么就習慣了死亡,在對待死亡問題上變得沒有了人情味。我們用數字來說明事故。埃博拉病毒已造成5000人死亡……卻沒有想要做點什么的心思。”
此時,中國成為少數回應廖滿嫦請愿的國家之一,“中國在投入資金和設備的同時,又派遣4支醫療隊伍,協助建立埃博拉疫情中心。”在各國的持續努力下,埃博拉疫情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全面控制。
廖滿嫦從來沒有時間慶祝勝利,她要么全世界飛,要么回到加拿大蒙特利爾的圣迪?賈絲廷兒童醫院當急救醫生。看到患病兒童命懸一線,她焦急萬分。這時,護士會拍著她的肩,“您可以叫重病特別護理小組幫忙。”“這時我才意識到,我還有特別護理小組這個選擇,真是如釋重負。”廖滿嫦捂著胸口,釋然地對記者說。“而在難民營,我就是決定病人生與死的最后一道防線。”
現在MSF有約12.7億歐元(約合93億元人民幣)的捐款,3萬名員工分布在63個國家。廖滿嫦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現在全球人道援助的預算有所改善,我們以后肯定能幫更多的人。有些國家成為國際遺孤,例如索馬里、敘利亞和南蘇丹。其他公益組織不敢涉足的國家,我們MSF也要去挑戰——當人的生命危在旦夕時,他應該有獲得治療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