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素虹
香 樟
江南小鎮花鎮,碧水環繞,一條清澈的花河,靜靜地穿鎮而過。花河兩岸,綠樹成蔭,郁郁蔥蔥,將花鎮掩映在一片綠意之中。生活在花鎮的男人們,習慣以樹命名,比如我的香樟爺爺、梧桐父親……
香樟爺爺在花鎮經營著一家茶館,每逢二五八日,花鎮開集市時,前來茶館喝茶歇腳的人們,聚集在這里,品茶聊天,好不熱鬧。
“我們小區,很多車庫改裝成了出租屋,專門出租給外來務工人員?!薄拔覀冃^,都已經找不到車庫的影蹤了。昔日的車庫全都變了模樣,裝修成了一間住房。”聽到茶友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香樟爺爺立馬圍了過去,“你們給我說說,這車庫改裝究竟怎么回事?”
“還有怎么回事,打工仔找不到地方住,而有些人的車庫正閑著,這叫合理利用資源唄。”有人回答道。
“這怎么可以!一則租房者的大量涌入,會造成無序管理。每個小區不都有居委會嘛,你們難道都沒有去反映一下這個問題?”香樟爺爺一聽就急了,他隨手把盛滿茶水的茶壺,往桌上一拍,只聽得“砰”的一聲,茶蓋飛身而出,清洌的茶水濺滿了桌面。
“反映過了。居委會說,要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關鍵是要找到這租房者。沒有買賣,就沒有改裝。”
“這扯得遠了些!你們說說,咱老百姓找不到地方住,而貪官們幾十套房空著,這還讓不讓人活?”香樟爺爺越說越來氣,他馬著一張臉杵在那里,用手拍打著桌子,仿佛正面對著一個個貪官,“這些人民的公仆,簡直變成了人民的公敵,利用手中的職權斂財斂物,是誰賦予了他們這些特權?”
茶友們被香樟爺爺的氣勢愣住了,半天沒人開口接一句話。香樟爺爺就馬著臉郁悶著,周遭的空氣仿佛也凝固了一般。這時,我不湊巧地打了一個噴嚏,香樟爺爺抬起頭來看著我,目光凌厲地說:“小花,你說這是為什么?”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神,低頭琢磨著,長著一張馬臉,性子特急的香樟爺爺,咋就開了一家悠閑聊天的茶館呢!
香樟爺爺這性子急的毛病,表現的不是一兩回。
茶友們來茶館喝茶聊天,自然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大家是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一媽媽拉著另一媽媽詢問:“我們家孩子,這剛上初中,作業一大堆,每晚要做到十一二點。你們家孩子也是這樣嗎?”“我們家孩子一天到晚還要在外面補課,不然就跟不上老師講課的節奏。”“哎呀,我問問你們,教師節你們給老師送禮物了嗎?”一群媽媽們開始聊開了。
聽到這里,香樟爺爺沉不住氣了,他表情嚴肅地走過去,對媽媽們說:“學生減負,不僅是學校的事情,你們家長也要負起責任。這孩子的作業做不完,要及時向學校反映,不行就上教育局??鞓烦砷L,補什么課,都像你們這樣,培養出來的下一代還有指望嗎?”
媽媽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靶』ǎ氵^來,告訴阿姨們,我們有沒有給學校老師送過禮物?”我囁嚅著搖搖頭。從側面看過去,我發覺,幾日不見,香樟爺爺的馬臉是越拉越長了。
大多數情況下,我一走進茶館,看到香樟爺爺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知曉他又被什么事情氣著了。這次,當我還在茶館門外時,老遠就聽到了他擲地有聲的話語:“大家看過新聞了吧,這國外的流行病毒患者,是如何通過管控,進入我們國內的,你們說說?!?/p>
“這其中必有蹊蹺。那你們告訴我,咱們鎮花那么大價錢,請縣里面的歌舞團來表演,就為了配合河道水質的整治。我們是應該把精力放在做實事上,還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弄一大堆?”香樟爺爺越說越來勁。
“當然是要落到實處嘛。”有人接口道。
“前不久,鎮上一小學二十多位學生集體拉肚子,這食品安全讓人頭疼啊!”香樟爺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話間,他抬頭見到我進門,便揮手對我說:“小花,去把你秀才父親梧桐叫來,讓他把這些問題都記下來。”
我正要轉身離去,他突然拍了拍茶壺,喊住我問道:“小花,你回來告訴我,平時為什么不吃蔬菜?難道你能聞出這菜里的農藥味!”我眨巴著眼睛,吐了吐舌頭,留給香樟爺爺一個溫柔的背影。
梧 桐
一封、兩封、三封……梧桐父親小心地攤開信紙,輕輕地用手撫平,把紙張對疊,再沿著對角翻開來,露出一角落款的地方,在上面端正地寫上了“收悉請回函”字樣,然后將信紙塞進了裝裱規整的信封內。
每天代人寫信,是梧桐父親生活的重心之一。他代寫的信件,五花八門,有替留守兒童寫給自己在外打工的父母的,有替老父親寫給求學的孩子的。其字里行間流露的真情,常常令人動容。每次,當他把寫好的書信念一遍時,一旁的我就像喝了蜜汁一樣,沉醉其中。那時候,我常常想,梧桐父親要是也能給我寫一封信,是有多好。
梧桐父親最初寫信,緣于跟母親的交流。在我三歲那年的夏天,他在外忙著搶收花木,突然之間天色大變,雷雨交加,傾盆大雨鋪天蓋地襲來。因為躲避不及,淋雨后的梧桐父親在家低燒了一個星期,后來落下了風濕性心臟病。從這以后,我發現,他跟母親開始分房睡了,每晚,他把我叫到母親的房間休息,自己去了書房。
住在書房的梧桐父親,開始了寫信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常常做他的信使。每到周末,他在那里奮筆疾書,然后把信件疊成一艘帆船模樣,讓我轉交給母親。有幾次,我忍不住瞄了兩眼這“帆船”的“桅桿”,一個大大的吻字看得我好生奇怪。那時我就納悶了,梧桐父親跟母親也就一房之隔,他們干嗎要這么鴻雁傳書呢,難不成他們前世是和平鴿,愛這么飛來飛去地傳遞信息!
后來,我發覺梧桐父親似乎對寫信上了癮,他不僅給母親寫信,也替別人寫信。有時候,他還自作主張替人回信。年底到了,鄰居家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期盼著遠方父親的來信,卻遲遲沒有出現。當梧桐父親又一次提筆代這孩子寫信時,我看到他順帶寫了一封回信,一起投進郵筒里。小孩子興高采烈地讓父親幫忙讀回信時,那滿心的喜悅,感染了我,讓我一時忘記了這回信的出處。
最近,因為受香樟爺爺的影響,梧桐父親的寫信內容開始有所轉變,他不再是為某個人寫信,似乎是在替一個群體代言。
“尊敬的鎮長,鎮醫院位于鎮西偏僻之處,致使看病就醫格外不方便。請在公交路線方面多加考慮,增設一些運營班次?!?/p>
“尊敬的鎮長,梅花路至杏花路段,常年沒有路燈,晚上經過極不安全。請考慮安裝路燈,便于出行?!?/p>
“尊敬的鎮長,花河里水草叢生,曾經清澈如明鏡的河流,近來常有異味出現。請環保部門督查附近印紡廠的排污情況,還花河一個清白?!边@些信件,署名都是“秀才”。
當梧桐父親向鎮長信箱發出第三封信時,他收到了鎮長的來信。鎮長表示感謝市民熱心的關注,并將及時處理這些問題,希望“秀才”同志能繼續搜集反饋信息。
于是,梧桐父親在香樟爺爺的茶館掛牌成立了“秀才書坊”。他代人寫信、回信,也記錄民聲。每天,前來茶館喝茶的人絡繹不絕,而他們,多數時候在跟梧桐父親交流。
“我來花鎮工作幾年了,最近買了房,正辦理落戶手續。辦戶口的工作人員要求我回原住址開婚姻狀況證明,而我回到原來的戶口所在地,他們又要我到花鎮開婚姻狀況證明。這兩邊的人都說,他們知道我已婚,但不能確定我結了幾次婚。這繞來繞去的,真把我都搞暈了?!?/p>
“我去稅務部門繳納一筆贈書的所得稅,國稅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應繳納國稅;地稅的工作人員又說,應繳納地稅。我來來回回地跑了好幾趟,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p>
“現在,老百姓辦點事情,真的挺麻煩!”
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在梧桐父親身邊炸開了鍋。
梧桐父親站起來走到窗戶旁,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準備點上。沉思間,他搓了搓雙手,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樣,又回轉身來到書桌旁。只見他刷刷刷幾筆落下,在信紙上赫然寫下了“道歉信”幾個字。
透過梧桐父親那緊鎖的雙眉看過去,我發現,在陽光的映照下,他伏案疾書的身影,格外的端正挺拔。
金 桐
“金桐,你等等我,這里有我梧桐父親寫給你的信?!?/p>
隨著“噔噔噔”的奔跑聲,金桐叔叔的身影漸漸遠去,留下了孤單的我,孑孓獨行。
我是奉一剪梅奶奶的指令,前來陪伴金桐叔叔的。說是陪伴,其實還不太妥當,金桐叔叔每天都在奔跑,常常食不果腹、夜不歸宿,這讓奶奶很是著急?!靶』ǎ闳ジ憬鹜┦迨?,別讓他跑暈頭了?!币患裘纺棠陶f這話時一籌莫展的樣子,讓我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金桐叔叔開始奔跑,是近幾年才有的事。
當他得知自己的羊癲瘋,是一剪梅奶奶懷他時,不小心食用了母豬肉導致,一開始,他每天圍著一剪梅奶奶打轉。一剪梅奶奶摘菜,他就在旁邊盯著,既不幫忙,也不說話,就像一根樹樁,長在房間角落,動也不動一下。一剪梅奶奶如果上街,他也在身后跟著,他們若即若離,踩著彼此的影子上路。
“金桐啊,求求你別在我面前晃了。娘當時不知道誤食了母豬肉,讓你落下了病根。可是,娘也有苦衷的。那個時候,家里窮,懷了你心里鬧得慌,想沾點油腥味。并且,我們不知道那是害人的物什呀!”一剪梅奶奶不止一次地對金桐叔叔說。
金桐叔叔一旦發病,就會口吐白沫,手腳抽搐,身體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而當他清醒過來,恢復了正常時,他立馬就在房間里尋找一剪梅奶奶的身影。每次見他這樣,一剪梅奶奶都忍不住在一旁抹眼淚?!敖鹜?,你受苦了,娘對不住你呀!苦命的孩子,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你的病!”金桐叔叔不吱聲。他們開始長久地靜默著,仿佛不相識的路人一般。
直到那一天,金桐叔叔跟著一剪梅奶奶上街,找到了生豬屠宰場。從此以后,他不再跟著一剪梅奶奶打轉了。每天天不亮,他就從家里出發,小跑著來到屠宰場這里,當起了義務監督員。生豬入場,先要經過畜牧站的檢驗,然后才能進入下一個流通環節。但是,那段時間,流通到市場上的豬肉,被市民發現有注水過。這下,他又坐不住了,明明經過檢驗的豬肉,怎么到了市場就出問題了呢?于是,他開始往養豬場跑。
養豬場位于花鎮比較偏僻的角落,從我們家到養豬場,差不多要穿過整個鎮中心,還要沿著花河走一小段石板路。一剪梅奶奶很是擔心金桐叔叔,萬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或者病情發作倒在了河里,所以安排我跟著他??墒?,這金桐叔叔仿佛腳底生風一樣,三下兩下就把我甩在了后面。見他如此不合作的樣子,我就干脆直呼其名了:“金桐,你倒是等等我呀!”
金桐叔叔偶爾也有停下來歇歇的時候。當他在養豬場,碰上三五成群的小豬,在拱著彼此的頭,嬉戲玩耍時,他會不由自主地蹲在那里,望著小豬們發呆。有時,他還會隨著小豬的旋轉,自顧地吹起口哨,此時,他仿佛是這些快樂玩耍的小豬中的一員。每每看到他手舞足蹈,樂顛顛的樣子,我多么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延續得更長久一些。
為了治好金桐叔叔的病,一剪梅奶奶想了很多法子。遵照醫囑,金桐叔叔應該做個安靜的美男子,少出門運動??墒牵瑳]有什么能夠阻擋他的腳步。因為長期奔跑,他的病情沒能得到有效控制,差不多一年半載,他就會舊病復發,不省人事地癱倒在地上。
醒來后的金桐叔叔,只要聽到生豬“嚕嚕嚕嚕”的叫聲,他立馬放下手頭的事情,循著聲音的方向,狂奔過去。直到看到這生豬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模樣,他才會放心地歸來。如果碰到的是一頭病怏怏的生豬,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執拗地要把這豬送進獸醫站治療?!安还苁悄肛i還是病豬,千萬不能讓有問題的豬肉流入餐桌上?!彼3_@么跟豬對話。
很多時候,我跟在金桐叔叔的身后,看到的要么是他在追豬的身影,要么就是他在追養豬的人。追不上金桐叔叔,我只得哼著“豬,你的鼻子有兩個孔”的歌曲,等待他的回歸。有時候,他會一個猛然轉身,“小花,看到有豬從面前跑過去了嗎?”然后,掉轉頭狂奔而去。留給我的,是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
奔跑吧,金桐叔叔!我常常望其項背,感嘆道。我不知道他會在哪一個路口倒下,但我知道,他只要還能站起來,就會朝著有豬的方向,一往無前。
玉 桐
一天清晨,金桐叔叔見到我,若有所思地說:“小花,你看看你的牙齒,被蟲蛀了吧,一天到晚,誰給你這么多糖吃?”
我扭頭一轉,撒野似的跑將開來。給我糖吃,這是我跟玉桐叔叔之間的秘密呢!
玉桐叔叔是花鎮機關里的小科員,三十七八歲的年紀,每天被領導使喚做事,弄得灰頭土臉的,像個肺癆病人。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的嬸嬸經常這樣嘮叨他。“都一把年紀了,還是這么點出息,三十七八,等待提拔,瞧瞧他的樣子,怕是沒指望了。小花,幫我把鑰匙拿給肺癆病人?!敝灰惶崞鹩裢┦迨?,嬸嬸都懶得叫他的名字。
在我看來,玉桐叔叔并不是肺癆病人。那天,我給他送鑰匙之際,正值他們單位同事出去植樹,辦公室只留下了玉桐叔叔一人值班。我發現,他的精氣神,可好著呢!
“我們接下來的工作,有三個方面的安排。其一,要狠抓落實,確保工作到位;其二,要真抓實干,確保責任到人;其三,……”辦公室里,玉桐叔叔聲音洪亮,面對著墻壁在自言自語。我看到,他隨著講話揮舞的手勢,是那樣的鏗鏘有力。
等到玉桐叔叔停頓的功夫,我輕輕地走近他身后?!坝裢┦迨?,你的聲音原來這么響亮呢!平時都沒機會聽到?!彼吹轿遥@喜地說:“小花,你來得正好,看看我這講話水平怎么樣,有沒有做領導的潛力?”他一邊說,一邊從抽屜里掏出了一把糖果,“小花,吃糖?!?/p>
拿到玉桐叔叔的糖果,我想起了自己此行的正事,“嬸嬸讓我把鑰匙送過來?!庇裢┦迨褰舆^鑰匙,嘆了口氣,“你嬸嬸這人吶,孝敬老人,勤儉持家,稱得上是一賢妻良母??墒?,她一天到晚地說我做一小科員,沒出息,還真拿她沒轍?!?/p>
不知是受嬸嬸的蠱惑,還是其他原因,近段時間,玉桐叔叔開始有了變化。他經常趁著同事午休的時候,讓我去他的辦公室,給我糖吃,然后,讓我扮演各種角色。
有時候,我是他手下的一個科員,他讓我滿臉堆笑,畢恭畢敬地送上材料匯報?!靶』?,你這材料怎么做的?都像你這么做事,還有完沒完!”玉桐叔叔兩手叉腰,在房間里踱著方步。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皩α耍褪沁@個態度,以后記得保持?!钡葟慕巧芯忂^神來,玉桐叔叔趕緊抓了一把糖,犒勞我。
有時候,他讓我站在墻角,聽他的使喚。“花科,你過來,給我把茶水泡好。記住了,我逢雙日喝綠茶,逢單日喝紅茶。你單雙日能分清楚吧!”我點了點頭。等我從茶水房打來開水,給他泡好茶時,他突然起身把茶水倒掉,表情不悅地說:“泡茶只能用八分水,這你不知道嗎?連個茶都泡不好,你這科長怎么當的!”
看到我臉上無辜的表情,玉桐叔叔重新恢復了平常模樣,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小花,沒被嚇著吧,你說說看,叔叔要怎么樣,才算有出息?”對于他的問題,我自然說不上來,玉桐叔叔揮了揮手,“我忘記了,你還是個孩子。算了,你去把打掃樓層的阿姨叫到會議室?!?/p>
等到兩位打掃衛生的阿姨走到會議室時,玉桐叔叔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劈頭蓋臉地給了她們一記下馬威:“你們這清潔衛生,怎么搞的!你們上崗前,沒有培訓過嗎?環境衛生,是當前首要的形勢任務,沒有一個清潔的環境,這讓我們如何安心開展工作,會嚴重影響到我們的工作效率,這你們負得起責嗎?”
掃地阿姨被嚇傻了,趕緊道歉道:“領導,您說說,哪里衛生沒有搞好,我們重新去打掃一遍?!庇裢┦迨灞砬榫徍土诵白鋈四模瑧B度最重要。你們以后要是一直保持這個態度,我看哪,這衛生狀況想必會是不錯的?!蹦┝?,他扭頭對我說:“小花同志,你看到了吧,以后見了我,該是什么樣的態度,知道了吧!”
我脆生生地回答了一聲:“領導,我知道了?!比缓?,緩緩地抬起了頭。我看到,玉桐叔叔臉上露出了開心的微笑,那笑容,慢慢地舒展成一枚糖果,在我的眼前晃啊晃……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齒,媽呀,這樣下去,真怕是要被蟲蛀掉了呢!
良 桐
“小花,你別總是在玉桐那里呆著,過來聽我說?!绷纪┦迨逡贿厪臒熀欣锍槌鲆恢銦?,一邊輕輕地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每當這時,我知道,良桐叔叔又有新的故事即將告知了。
衣著考究,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良桐叔叔,一度帶給大家的是“知識改變命運”的榜樣力量。當年,他以全市文科狀元的身份,考上了名校江南大學。后來,又以優秀畢業生的榮譽稱號,進入了世界500強公司工作。作為知名企業的銷售經理,他的年薪以百萬元記,每天忙碌地穿梭在各個城市之間,坐飛機就跟搭乘公共汽車一般,今天在南京談工作,明天就可能去了東京簽訂合同。他是男人中的成功人士,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我們花鎮人常常這么說。
良桐叔叔是不是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我無從得知。我只從他的微信中,了解到一些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這些年,利用節假日,他帶著家人游了新馬泰,歐洲十日游已不新鮮。當下,他計劃到澳大利亞看那片海那片藍??吹剿麜癯鰜淼娜粘贪才牛矣X得自己要踮起腳尖才能夠靠近他的生活。
只不過,讓我深感意外的是,不久前的一個夜晚,他突然告訴我,近段時間,他一直在失眠。
細問起來,才得知,良桐叔叔在情感上起了糾葛。他原本珍視自己的家庭,以及與嬸子的感情,可他覺得彼此之間,漸漸找不到共同語言來交流?!拔以诳紤],像我現在這個年紀,有沒有必要在婚姻上折騰?!彼氖鲱^的他,說自己有時候的心情,就如這江南的梅雨天氣,曖昧潮濕,充滿了閑愁。
說是閑愁,其實還真不為過。良桐叔叔上一次告訴我,他的生命中出現了若干的女人,這些女人愛他,他也愛其中的若干。“她們是我的露水紅顏,可我不知道,她們為什么而來,而我,又能帶給她們什么。”說這番話時,他一直把弄著手中的打火機,仿佛玩于股掌之上的,是自己命中的這些女人。
我小小的年紀,自然讀不懂良桐叔叔這精彩的精神世界?;蛟S,他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我常常注視著他手中的打火機發呆,直到他一次次點燃香煙,從一圈圈煙霧環繞中,我又漸漸回過神來。
“小花,你聽我說,我經常忙得找不到北。職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樣的生活讓我覺得疲憊,甚至乏味。”良桐叔叔頓了頓,話頭一轉,“那天,我回到花鎮,路過闊別已久的小學校時,老同學丁香依偎在丁楠身后,他們一起騎自行車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我有些恍惚?!?/p>
良桐叔叔告訴我,丁香和丁楠是他的初中同學,讀書時,他們是同桌,彼此互相照顧,每晚自習時,等候在丁香身旁的,一定是丁楠同學。說起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學習成績都不太好。初中畢業,沒能考上高中,他們就留在了花鎮開始打些臨工。后來聽說,因為這同桌情緣,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們自然就走在了一起。掙不太多的錢,養育孩子,贍養老人,這是他們的生活常態。
“后來,我叫住他們,聊過一會。他們沒坐過飛機,沒出過國,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縣城。”良桐叔叔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他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丁香下夜班回家,丁楠雷打不動地騎著自行車去接她。不論早晚晴雨,丁香都會做好飯菜,等著丁楠歸來。他們日復一日,過著夫唱婦隨的生活。”
我不明白良桐叔叔,究竟想告訴我什么。每到放學時間,我經常在小學校路口碰到他的這對老同學,他們騎著一輛自行車,男的在前面騎車,女的坐在后面車座上,手里拎著不銹鋼飯盒。他們有說有笑地在一起,老遠就能聽見丁香爽朗的笑聲,“丁楠,你騎不動了告訴我,我下來走走?!薄岸∠?,有你在,我的勁大著呢!”……
“有些時候,我就在想,他們的世界是多么地單純美好,溫暖如初?!绷纪┦迨逋鲁鲆粋€煙圈后,定了定說。
在一片煙霧氤氳中,我依稀看到了丁香他們明媚的笑容。我想找個時間把他們騎車的身影拍下來,說不定可以治愈良桐叔叔的失眠癥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