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庚
母親是在中午時分爬上了石柱山的石柱洞。她憑著自己的感覺,那九爺仍盤踞在石柱山上,但究竟在哪里,她自己心里也沒有一點底。八百里綿延起伏的深山老林,徒步走上三個月也走不遍每個角落,只能靠運氣來碰一碰了。在深不可測的叢林里攀附登山,母親不時感到身邊有獸類的氣息在游走。她折一根樹棍拿在手中,以作防身之用,累得氣喘吁吁,但很快就恢復了狀態,仍是健步穿越叢林。她沒有目標地在山林中攀登,不知不覺地登上了石柱洞。她也不知道自己咋就這樣上來了,只覺得村里人們老早傳說九爺常年在這里出沒。在石柱洞,她心中有了自己的著落點。因為三月的那個漫長黑夜使她常常地留戀起這個神秘的山洞。她貼壁而入洞內,里邊被燒得面目全非。她坐在石頭上張望了一陣,起身到洞里面的那個附洞內,一眼便看見自己曾經睡過的那張床也被燒焦,散發出一種被褥燒焦后難聞的煳味。她找了一塊干凈石頭坐下,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正深思間,洞口人影一晃。她揉了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再定睛一看,的確是九爺站在了洞口。母親站了起來,咬著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九爺領著母親走出石柱洞,幾經攀爬,鉆進了一片茂密的叢林。沿著叢林向下攀附,眼前一亮,又是一片洞天。母親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拴在洞口的那頭奶羊……
九爺勸母親留在山上,隨后和他遠走高飛。每當談及這個話題,母親態度十分堅決,不同意留在山上,仍要回村子里去。她對九爺說,那里還有她的三個孩子。雖然村里人和家里人對自己兇惡些,但細想想,他們對自己還是好的。婆婆背地里多次保護自己,丈夫倉滿雖然莽撞,但農村人心眼還是實在的。在南蛇灣村,打也好,罵也好,遭人嘲笑也好,她有一種家的感覺。在石柱山上,她有一種做夢的感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雖然深深地眷戀著九爺,可她從內心里知道,九爺對這個村里有著刻骨的仇恨,他一定是在謀劃著毀滅這個村莊。她也能感覺到,由于他有種種顧慮和其他別的重要原因不告訴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這個村子里一天,他就不能實施計劃或者說是拖延自己的計劃。就是在實施前,也必定要告知自己。還有村中那個救過她兩次命的靈物,似乎在冥冥之中也在等待著她回去……想到這一層時,母親更加下定決心留在村子里,她不能眼看著這個村子毀滅,她要盡自己的最大力量來救助這里的父老鄉親。畢竟,這里有她落難時給了她溫飽和親情的家。九爺雖然說可以把幾個孩子都接過來,但從母親眼神中透露出來的表情,讓九爺感到無法勸動這個女人。母親說,這個女娃留給你就夠麻煩了,再把那幾個領來,還不亂成一團麻?在山上怎么說也不是長久之策,早晚要謀一個地方的,拖兒帶女的話,恐怕招來禍事就晚了。
九爺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是勸他早日離開石柱山,謀一個安穩的生活,這樣下去為匪遲早要和縣區武裝部的民兵干上一仗的。人少槍少,吃虧的還是自己。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你的良苦用心我怎能不知,可是他們要想逮住我也是萬難的,想讓我離開這里遠走高飛也是萬難的。要走,我早就走了,不至于在這茫茫的深山老林里躲了這么多年。你還是不要回去了,晚上我去把兒子接來。先在這山上住下,安穩一陣子后,等我辦完事咱們就走,要不然你會破壞我行動的。”
母親抱起女兒,望著九爺說:“我來看看閨女就心滿意足了。要不是婆婆的好心,我還不能出來三天呢?,F在我可安心了,知道她還好好地活著就行了。我說過,我是絕對不會留在山上的,只是和你這一場緣分也是前生欠你的吧。不過,啥事往遠處看,做人做事要往寬處想,別鉆牛角尖,要不然最后落的下場不會好的。”
九爺低頭不語。母親的話似乎傷著了他的心,他好長時間才抬起頭,恨恨地說道:“你明天走吧,我不留你。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咋處理,用不著你來指點我。但是你不出村子,禍事殃及到你頭上時,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到時候一切都晚了。就是我不去惹事,還有人在盯著這個村子哩,我想你應該感覺到了。”
母親聽了九爺這么說,知道自己的話多少起了作用。為了緩解九爺的怒氣,她把懷中的女兒往九爺手中遞去,說:“我只是一個村婦,也沒啥高招想的,想的就是你和女兒安穩地生活就行了。你看,女兒長得多像你,那眼睛一轉一轉的跟你一樣精明?!?/p>
“行了行了,別說了,把我當三歲小孩子哄哩。強留也留不住你,明天下山時我給你說條路線,免得被別人發現這個住處,再讓那伙人夜里摸上來,可真沒命了。我就不信我算計不了他們,看我不也燒了他們老窩才怪哩。”說著,又轉過身來,搖了搖頭,從母親手中接過女兒,看著女兒的小臉,說不出是愛憐還是無奈。他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說:“我這步不走到死是不會心甘的,不想讓你知道太多,女人知道多了會惹是生非的。你想過安穩日子,誰不想過呀,人的命天注定,走到哪說到哪,但石柱山我是絕不離開的。”母親發覺九爺每每在說到南蛇灣村時有一種發自骨縫中的仇恨,這種仇恨觸及到心靈痛處,外人是輕易不敢觸摸的,不敢正視的。母親不敢再多說一句,她忽然害怕起來。若是此時九爺任起性來,非逼迫她留在山上,不讓回去,那該怎么辦?又忽然想到,自己究竟為什么迷戀那個既惱恨又舍棄不了的窮家?是什么在心理上那么固執地要離開她內心深處摯愛的這個土匪九爺?況且這個九爺也是那么的愛她?有時候,母親為自己的思想來回地波動而又困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