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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人們喜歡色情片
“真實性愛”在結構上更為強化了色情片所提供的幻想。那是因為,日常生活中的“真實性愛”,使色情片里的“完美女人”成為了一個永遠缺失的對象。
這一次的思想之旅,就讓我們從喝咖啡開始。我身邊不少親戚朋友,倒并非“酒鬼”,卻絕對稱得上是“咖啡鬼”。我的一位室友,從早到晚就看到他在不停地給自己灌咖啡,從不擔心自己哪天睡不著覺乃至徹底失眠。一次吃飯時聊起才知道,他從來喝的都是“decaf”咖啡,即除去咖啡因的咖啡。這一日常生活中最為不起眼、最平常不過的細節,在我看來,恰恰包含著今日意識形態操作的一個核心邏輯。
人們想要一樣東西,但實際上只想要其中同其幻想相一致的“好東西”,卻不是完完全全地要“它”;那是因為,欲望的對象之實質,往往反而給人們的幻想帶來麻煩與困擾、乃至造成根本性損害。
人們的欲望,實際上是由幻想所支撐。我十分想要某樣東西(以“X”代表),然而根本上要的只是某一符合我幻想出來的“美好東西”;而當該欲望本身被十十足足地實現(即最后得到了“X”)時,情況往往卻,反而并沒有感受到那種得到“X”后所應有的滿足,相反,所感受到的往往卻是失落、甚至是不滿。
生活中很多女孩子都經歷過這樣的感受:逛街時看到櫥窗里的某件名牌衣服極為喜愛,此后便開始為把它買回來而積極攢錢,然而一旦真的自己弄足錢或纏著男朋友把它買回來后,卻發現原來也就是這樣,感覺不過如此,甚至為花掉那么多錢隱隱心痛;而過了幾天,看到另外某件衣服,欲望對象一下子就轉了過去……

接著,讓我們再一起來考察一下,今天網絡時代的真正關鍵詞——“性”(在這個所謂“眼球經濟”的時代,每個網絡從業者都心知肚明,最“搶眼球”的實則便是“性”,點擊率自身也已拉下了這個關鍵詞的遮羞布)。在這個“敏感的”地帶,再進一步地展開考察:我們都知道,互聯網絡“性息”科技產業里最先大賺其錢、并且多少年里唯一能賺錢的,便是色情網站。為什么色情制品——從已橫跨半個多世紀的《花花公子》雜志到今日到處泛濫的色情網站,雖從不登主流媒體的“大雅之堂”、然而實則卻在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形成一個“看不見”的“主流產業”?為什么甚至有很多年輕妻子在午夜電臺節目里抱怨,自己的丈夫在結婚后竟仍極度迷戀色情制品?“色情制造業”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一份澳大利亞生活雜志最近對一組白領男子作了一個采訪調查:很多生活中有著正常乃至高頻率性生活的男士,對自己仍對色情制品癡迷不倦的回答乃是:那里面所提供的女性是“純美的”、“異常性感的”(由于《花花公子》的攝制效果,甚至多少年來總是有大量女孩爭作《花花公子》的當期女郎);甚至一個被調查者更是直接說道:看色情片中的女性私處,不用承受它本身所具有的那不“爽”味道……難道這個調查不正是揭示出了色情制品“長流不息”的全部秘密?即:這些制品所提供的,正是完美符合男性幻想的女人——那些在日常生活(如身邊的老婆、性愛伴侶)中所遭逢不到的“純美女人”,那些不含有“令人不快”的女性特征的“完美女人”……
反過來,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實則在根本意義上,僅僅是作為那一根本性幻想的補充,即那只存在于色情片中的“完美女人”的替代性填充。關于女人的這種作為替代性填充的狀況的一個最好的隱喻,我們可以在今天的“性商品”市場上找到:即那種已在日本、美國以及不少歐洲國家廣受歡迎的真人大小的“充氣娃娃”,一個“空心”的模擬性“女性身體”,一個只為滿足男性欲望而“存在”的對象-工具。正是同這種“空心”的“女性身體”一樣,在所謂的“真實性愛”中,女人的“身體”實際所起的作用就是:僅僅作為男人那幻想性投射的一個支持。
這就是為什么,為了更好的市場銷量,這種“充氣娃娃”往往直接便以色情制品中的女主角作為“模板”來制造。于是,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上,較之身邊女人的“真實身體”,這種“充氣娃娃”很多時候甚至更能“勝任”地來支持男人那幻想性的投射,即更好地成為幻想本身的“補充”。故此,我們不難預見:在不遠的將來,女人的社會性地位,很可能將連“色情片填充”的狀況都無法保住。
因此,具有高頻率的“真實性愛”,并不影響男人們對色情片的“忠誠度”;并且,結構性地來講,情況正是相反:“真實性愛”在結構上更為強化了色情片所提供的幻想。那是因為,日常生活中的“真實性愛”,使色情片里的“完美女人”成為了一個永遠缺失的對象,就如同那兩千年來的歷史現實,使耶路撒冷成為了猶太人的一個永遠缺失的幻想性“家園”一樣(“圣城”)。一個從未有過性生活的男人,《花花公子》或色情片對于他來說,往往便是激發那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性伴侶的欲望;而對于已具有高頻率性生活的男人而言,色情制品中的“完美女人”,則成為了一個根本性的幻想:其根本性便在于,它永遠無法在日常生活中被“實現”。
受同樣的意識形態邏輯之隱秘操作、但與色情制品完全相反的狀況,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同樣也能看到。譬如,許許多多男人都曾有過這樣的夢,即成為一個婦科醫生,甚至我身邊真有一個朋友,正是為“這個夢”而在考大學時選擇讀醫科。然而,一旦這個“夢”(欲望)真的被實現后,這些其他男人私下都羨慕不已的“圓夢者”,恰恰往往最為失落、最有“苦”說不出。這份痛苦,和前面所提到的那位天天發脾氣的妻子一樣,正是來自于其根本的幻想被破壞!同那些色情制品癡迷者相反,婦科醫生往往是對女人最提不起“性趣”的一群人;個中“癥結”便是:在和那“純美女人”相反的方向上,他們同具有女人實質的女人太近了……
正因此,在今天,當一個女孩子終于等到自己芳心所屬的那個男子向她示愛時,她最“聰明”的回應,恰恰不是接受他的追求,而是對之拒絕:惟有通過這一決絕的、“自殺性”的拒絕,她才能成為那個男子心中永遠的“愛”,即始終成為一個康德意義上的崇高的對象,而不致最終淪為一個欲望的對象-工具……
在我看來,這才是我們的上古諺語——“好景不長”所包含的真正的驚駭性秘密:不是“好景”總是在時間上無法“長”,而是一旦成為了“好景”,在結構上它本身便已然不再“好”!
(《經濟觀察報》2016.1.10吳冠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