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小謝
人生嘛,總有些路要獨行,總有些秘密不妨獨守。
不必多說,不要多想,不能多問,求仁得仁,便是最完滿。
一、少數派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那么一個門派,叫做少數派。
它之所以被叫做少數派,真的就是因為——人數少。
少數派鼎盛的時候大概有七八個人,不鼎盛的時候除了掌門就只有一條狗。
就是這么個幾十年來平均人數只有三四人的門派,居然一直在江湖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們的第一代掌門的緣故。
第一代掌門的名字就叫掌門,既不是張掌門,也不是李掌門,在他的那個年代,整個武林當中只有一個掌門。
也就是說,掌門一個人,就掌了整個江湖的門。
至于他原來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已經不記得了。
就是這么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也不知道哪根筋沒有搭對,忽然站出來宣布:“我要自己成立一個門派,誰都不要阻攔我。”
完全沒有意思要阻攔他的眾人當時只是覺得情況有點不妙。
等到掌門真的把這一切付諸實踐的時候,大家才發現豈止是不妙啊!簡直是要命啦!
掌門這哪里是在成立門派!簡直就是在收集奇葩啊!
等到第一年結束的時候,少數派的構成如下:一條狗、一個背了十幾年功法口訣但死也不肯碰任何武器的書呆子、一個喜歡用刀使劍法的大齡男青年、一個每頓都要用毒藥下飯的小姑娘。
好吧,再加上一個年逾不惑、思路奇詭的掌門。
聽上去就感覺有哪里不太對……

就在大家還在細細品味其中不對的時候,江湖中發生了一場大變故,一個武功奇高的大魔頭從西域跑來,干翻了一山的大門大派,最后站在泰山頂上,得意地哈哈大笑,說“:我現在就是天下第一啦。”
按照慣例,這時候總是有人會站出來說:“呔,你還沒有去挑戰過那誰誰誰呢……”
但是這個時候,大家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嗨,你還沒有去挑戰過掌門呢……”
大魔頭笑了半天,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問道:“喂,你們中原有沒有什么人杰地靈的地方,適合隱居的?”
大家繼續面面相覷,最后只有一個膽子大的,畏畏縮縮地回答:“雁蕩山北峰,有一座靈山,挺……挺合適隱居的。”
天地良心,這可是大實話。
掌門親自挑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好!
大魔頭得到了答案,興沖沖地去了靈山。
然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少數派后院從此多了一個高鼻廣目的掃地帥青年。
可喜可賀,門派人數終于能數完一只手了,武林也恢復了平靜。
真是皆大歡喜。
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終于有人想起來了一個問題——
少數派的入門原則,究竟是什么呢?
新加入的大魔頭對此覺得很疑惑——你說是挑長相吧,勉勉強強也就自己和小師姐算得上清秀,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棗;說是挑武功……大師兄入門很久了,下個山還會喘氣兒呢。
若說是誠心……近兩年來爬到山上來求學求教的,哪一個不是根骨佳、心性穩的有為青年?掌門一個沒收,偏偏收了個一見面就大剌剌地坐下說“這山歸我了”的自己,究竟是有多想不開?
此一問如骨鯁在喉。
終于有一天,下著大雪,掌門出門去了,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姐圍著爐子正在剝花生吃,大魔頭在旁邊找了個位子坐下,輕輕嘆了口氣。
二師兄望天,三師姐看地,只有大師兄把兩只手從花生殼堆里抽了出來,嘬了一口茶,斜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說:“又有啥幺蛾子啦?快說吧。”
大魔頭小心翼翼地問:“師兄,掌門為什么要招攬我們幾個入門啊?”
大師兄左顧右盼,半晌,才嘿嘿笑著道:“旁人我不知道,我嘛,當然是因為我于他有恩啦。”
大魔頭:“……是嗎?”
大師兄慢悠悠地道:“你們別不信啊,我不愛提罷了……我跟你們說,十余年前,我在長安城的一個酒鋪子里當小伙計,那年中秋,掌門沒錢投棧,便在門口堆了柴烤火。我平生沒見過生得這么精神、這么整齊的乞丐,鬼使神差,就端了個火盆送給他。要不然,他說不定就真凍死啦。”
二、八月十五的三個約會
篝火燒得旺旺的,花生殼堆得越來越高。
大師兄天生一把好嗓子,又有一副好口才,剝粒花生喝口酒,便將往事娓娓道來。
“掌門那會兒還年輕,不過也是個奇人,旁人當街烤個火也就罷了,他烤個火,居然還刨蘿卜似的從地里刨了個人出來。
“人就躺在墻根底下,之前雪下得狠,沒工夫清理,被埋得深了,連個人形也瞧不見。
“但掌門偏生就瞧見了,吃一口酒挖一鏟雪,花了大半個時辰,慢吞吞地把人從雪里給起了出來。
“那時候的他可不是什么武林大儒,也全然不講究什么風度禮儀,等酒囊里酒喝完了,還惡作劇似的拿了火盆遠遠地去烤那雪人,烤完一面,翻一面。
“那人啊,被這么一烤,紅紅白白的血水與雪水便一起融了,流了一地。
“末了,居然還醒了。
“我嚇得躲了進去,掌門的膽子卻可謂又肥又大,驟然見到死人活轉,也不驚不怕,只聽見他在外頭笑瞇瞇問那人:‘你怎么睡在雪地里呀?
“那人瞧上去年紀已經不輕了,卻也是個妙人,笑瞇瞇地就回答:‘我睡在自己的床上,還蓋了被子,你來擾我清夢,怎么反過來問我呢?
“掌門一點兒也不生氣,自顧自地用雪水洗自己的空酒囊。但我瞧他眼神,卻在瞟那人的腰間。
“我打眼去瞧,這才看見那兒貼身掛了把刀,金絲澆的柄,薄鐵做的鞘,軟軟地貼在衣服上,看上去又輕又薄,很好看。
“我們倆就這么直勾勾地瞧,那人自己也察覺到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積雪,望了望天色,輕輕巧巧地一躍,便躍上了樓頭。
“這么大個人,就像我小時候放過的紙鳶一樣,抖了抖肩膀就飛走了。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掌門那會兒卻已經見過很多世面,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等那人飛遠了,見我還長大了嘴巴,就對我說:‘怕啥?這份功夫,世上也不過兩三人有,不是隨處撈一個江湖人就會的。這個人叫司空寄,不但輕功好,還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快刀手,這個名字,你可得好好記住了。
“我看不慣他說話時睥睨天下的語氣,哼哼了幾聲。
“掌門卻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在雪里站了片刻,輕飄飄又接了一句:‘喂,小伙計,我叫張重九。
“我瞪著他。
“他朝我眨了眨眼,說:‘這名字你現在記不住也沒關系,因為你以后一定會經常聽到的,到時候保證想忘也忘不了。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到了第二年中秋的時候,他果然已經很有名了——快劍張重九,疾如奔雷火。
“所以當掌門抱著個酒壺重新回到酒樓下面生起火的時候,我還真的吃了一驚。
“‘你怎么又回來啦?難道你現在還缺錢?我端了個火盆,和掌門坐在一起烤火。
“掌門說:‘不缺錢,就是來看兩個朋友。說著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頭頂。
“我這才看清,原來酒樓那滑溜溜的琉璃頂上,還躺著一個人呢。
“天色很黑,模樣也瞧不清楚。
“我問:‘那誰啊?
“掌門說:‘去年地里挖出的來那個。
“我仔細想了想:‘司空寄?
“掌門點了點頭。
“這一年中秋,我和掌門說了一夜的話,司空寄睡了一夜的樓頂。
“第二天雪化了,我醒來一看,兩個人都不見了。
“不過以后每一年中秋,他們都會來,互相也不說什么正經話,喝酒斗嘴,興致上來了還會比武——不過他們一個用刀一個用劍,比試也正經不起來,往往打到后來,就扔了刀劍手腳齊上變成了地痞打架,我在邊上看著,覺得他們約摸是玩得挺高興的。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八月半。這一年,掌門顯得有些不太尋常。
“司空寄還沒有來,他就一個人開始喝悶酒。
“這時分早已沒了客人,我收拾了東西,走出來問他:‘你怎么啦?
“掌門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隔了半天,才說:‘在煩惱。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了兩件東西,擺在面前的地上。
“一方綠色絲帕,一把隨身帶的短劍。
“‘今夜子正,我還有兩個約會,還不知道該去哪一個好。說著他拿起那方絲巾,‘頭一個約我的,是位姑娘。我心中愛她敬她,想要同她一輩子在一起。但她脾氣古怪,說今夜子時若我不去見她,她就要一走了之,讓我再也尋不見。
“我聽得咋舌,評論道:‘豈止是古怪,簡直是不講道理……那么另一個呢?
“掌門摩挲著那柄短劍,眼睛也亮了起來,道:‘另一個是一位我素來敬仰的前輩,他近年來已鮮少出手,我多次趕到西域,向他請戰,他卻從未答應。今年他忽然派人來送信給我,要邀我雪停后決戰于東郊。此戰雖然兇險萬分,但我是一名劍客,劍術遭遇瓶頸困滯已久,有這樣的機會,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聽得腦仁也痛了,連忙說:‘這問題我可解決不了,一會兒司空寄來了,你問問他。
“月朗星稀,風輕云淡。這一天司空寄到得有些晚。他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子里,倒吊在屋檐上,晃過來晃過去,好像一只蝙蝠。
“我在里頭,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今天中秋,月亮可真圓。
“‘是啊,我已經好久都沒有回家了,過了今年,打算回家去看看。
“‘你家在哪兒?
“‘蜀中,好吃的可多了。以后有空帶你去吃。
“等我出來的時候,司空寄已經走了。我這才想起來:‘哎哎哎,你怎么沒有問他呀?
“掌門奇道:‘問什么?
“我說:‘自然是問應該去哪個約會。
“‘去哪一個是我自己的事,做什么要去問別人?掌門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你當司空寄就看不出我有心事嗎?人活一輩子,總得有些必須要自己一個人去做的事。我煩惱完了,自然有自己的決斷——這個道理我明白,他也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被氣得夠嗆,心里卻還是不大放心。到了子時,還是偷偷爬起來,想看看他究竟去赴哪一個約會。”
大魔頭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道:“掌門究竟去了哪一個?”
大師兄攤了攤手,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大魔頭咬牙道:“你不是跟去了么?”
大師兄道:“我是去了呀,不過他約的人沒有來嘛。我瞧見他坐在城外的涼亭里等,怕他凍死,就又給他送了個火盆……”
大魔頭氣結:“你就知道送火盆!”
大師兄也不慍怒,自顧自地道:“他在涼亭里等了一夜,后來大約是閑著沒事兒干,就開始練劍。
“他外號就叫做快劍,舞起劍來自然是好看極了。
“我燒著火盆看他練劍。一開始劍光飛轉,快得看也看不清楚,后來等的時間越來越久,不知怎么的,就越來越慢了。
“劍雖然慢了,但我看他的表情,卻好像愈發的輕松自在。”
大師兄說到此處,看了一眼眾人,道:“總之那個晚上余下的這兩個約會,一個沒來人,另外一個也沒有赴成。不過他練劍的瓶頸倒是突破了,練著練著,莫明其妙就變成天下第一。你們說,人生是不是還挺有趣的?”
大師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所以啊,勤學苦練二十年,可能還不如一個晚上的枯等來得有用,你說你們練得這么辛苦圖個啥?拉倒吧。”
大魔頭忽然有點理解為什么他只肯看秘笈不肯動手練武了。
“那后來呢?”大魔頭追問。
“后來?我從小伙計做到了大老板。七八年前,掌門來找我,說他要去隱居,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所以現在我就到了這里啦。”
大魔頭沒有再說話,大家靜默了一會兒。
一直沒有說話的二師兄忽然也嘆了一口氣:“我原本是不知道掌門為什么會看中我的,不過聽完你的這個故事,我忽然就知道了。”
大魔頭連眼睛都亮了起來:“為什么?”
“因為這個。”二師兄說完,掀起了外衣,露出貼身藏的一件物事來。
那是一把刀,金絲柄薄鐵鞘,薄如蟬翼,十分漂亮。
大師兄見了,失聲道:“司空寄的刀?”
二師兄笑著搖了搖頭,道:“在你的故事里,他或許叫做司空寄,不過在我的故事里,他可不叫這個名字。”
三、殺人名流
天雪漫漫,風在吹火在燒,二師兄喝了口酒,開始講他的故事。
“我出生的時候早產,四斤多一點點,南瓜那么大一個,瘦骨嶙峋,背脊上的骨頭幾乎戳破了皮。穩婆看了說不得了,這個是天生反骨,說啥反啥,見誰克誰,誰養誰死。
“擱一般人家,這是要被溺死的節奏。
“幸好我們家卻不是什么一般的人家。我姓唐,來自蜀中。哦對了,就是你們現在心里想的那個唐門。
“大人們本來是指望我長成一個乖戾狠毒的大魔頭的,不料最后教養出了個溫和有禮的謙謙公子來,估計心情十分復雜,都罵當年那個穩婆信口開河、胡說八道。
“我心里卻覺得穩婆簡直天賦異稟。
“她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我就是個天生反骨。
“我心里討厭這個家,又古板、又冷漠,我只是不愛反給他們看而已。
“家人教我習武,我表面上也學得勤奮,私底下卻偷偷去練別的,到十三四歲里,冒了名字出去打架,居然聲名大噪。
“這一下再也瞞不住家里了。一個暗器世家出身的人,居然以劍成名,說出去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于是家里人雖然知道,但沒一個人說破,又容我逍遙了幾年。
“有一年臨近中秋,一家之主,也就是我的太爺爺,忽然把我叫了回去。
“他看著我說:‘燕丘啊,少一輩人里,你的武功最高。爺爺請你辦一件事,你肯不肯?
“我心里想著不肯。嘴上卻回答他:‘我一定辦到。
“他給了我一張畫像,叫我去殺人。
“‘八月十五,長安城內,這個人必定出現,他背薄刀,擅輕功,名叫唐寄之,乃是你的一名族叔,亦是唐門的叛徒。”
大魔頭聽得入了神,此刻忍不住道:“他讓你殺的那個唐寄之,就是司空寄?”
二師兄輕嘆道:“料想不錯。”
大魔頭連忙問:“你真下手啦?”
二師兄笑著道:“下手了呀,我那時候閑得沒事兒干啊。那夜中秋,我提著劍,溜達進了長安城,就守在城門口。過了不多久,果然便見到了畫中的那個唐寄之。
“我當時二話不說,提劍就砍。
“可我跟他對了七八招,就知道不妙……那會兒我還不知道唐寄之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空寄,只感覺到這個對手武功高得簡直稀里嘩啦,完全沒辦法對付。
“但他不停,我也不肯停,就這么僵持了一百來招,他反倒先停了下來,盯著我看了半晌,問:‘喂,你叫什么?
“我說:‘我叫唐燕丘。
“他似乎來了興致,問:‘哦,你姓唐,那干嗎不練暗器呢?
“我冷笑著說:‘呸,你也姓唐,你怎么不自己去練啊?
“他聽了哈哈大笑,扔了刀也不跟我打了,非要拉我在城門口坐下說話。
“我本來也不是認認真真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乖乖就把劍收了。
“說是兩個人說話,其實也就是他一個人在說,他隨身帶了個酒囊,喝著說著,越說就越多,越說就越醉。
“‘我一瞧你,就知道同我年輕時候一樣……雖然端著、裝著,心里卻有一股氣、一把火。要不然,什么暗器不好學,非得去練劍呢?
“‘哎呀,我也習慣啦,這么多年,年年都派人來殺我,現在老的輪了一圈,輪到你們小輩啦……對了,你爹是哪個呀?哦,是小老三啊,說起來,我算是你的族叔。他們可曾提過我嗎?唔,想來也不會仔細提的——廿余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叫他們大大地蒙了羞,他們從前就不喜歡我,現在更恨我,怎么還肯提起來一字半句?
“‘我年輕時候那會兒,仗著天資聰穎,性格有些乖張,脾氣也暴躁,家中同齡的孩子都不大愛搭理我,還常常會合起伙來欺負我。
“‘后來練武了,他們倒是不敢再欺負我了,卻開始怕我,一個兩個都不肯跟我說話,更不用說陪我玩耍啦。
“‘算起來,家里能說得上話的,也只有最小的一個堂妹了。
“‘她年紀最小,小時候就長得粉嫩粉嫩的,特別可愛,貪吃怕人,卻獨獨不怕我。我就拿刀砍了院子里的竹子,給她做口哨玩兒。或者趁著天氣好,便帶她出去爬山。
“‘后來,我們都漸漸大了,也不好如以前那樣親近了,但我心里,卻一直是將她當作親妹子的。
“‘有一年,我遠在隆慶,忽然收到一封妹子的信,叫我回去救她。
“‘我不明所以,連夜趕回蜀中。到了家門口,卻只看見了滿院子的白燈籠。
“‘我那乖巧的小妹子,正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眼睛緊緊地閉著,是再也不會醒來啦。
“‘我又驚又怒,只見我的爺爺正一言不發坐在棺材邊上,腳邊還放了一樣什么東西。
“‘我一看,那東西是塊白布,白布在動,里頭還有活物。
“‘爺爺伸腳踢了踢那白布,里頭‘咿呀幾聲,居然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
“‘我手足發抖,走近去看,只見白布里頭果真是個血淋淋、皺巴巴的嬰兒,瞧上去出生也沒幾天,哭聲細幼,大冬天里,已快凍僵了。
“‘我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爺爺冷笑著說:‘怎么回事?這孽畜不知羞恥,做了這等勾當,還生下了個小孽種,我已將她打死啦。
“‘我頓時覺得渾身氣血都往腦袋上涌。
“‘只聽爺爺又道:‘這個小孽畜吵得人好生厭煩,謹之,你將他抱去后面溺死吧。
“‘我抬頭一看,謹之堂弟就站在一旁,聽了爺爺這話,也沒有什么表情,竟真的彎下腰來,要去抱那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孩。
“‘我只覺渾身血液都往頭上涌去,大叫一聲,一掌就拍了出去。
“‘這一掌正拍在了棺材板上,木屑橫飛。
“‘我那堂弟謹之被嚇了一跳,我趁機向前一步,將那孩兒抱在了手里。
“‘那夜的天真黑啊,我那幾十個叔伯兄弟,團團把我圍住。
“‘爺爺怒道:‘你做什么?
“‘我也不說話,就只是冷笑,抱著孩子就沖了出去。
“‘他們都想來攔我,但是區區幾十個人,怎么能攔得住我?
“唐寄之說到此處,像是癡了,瞧著遠處的山與云,也不知道是想起了那夜的月色,還是想起了小妹子的嬌癡。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聲接著道:‘那天正巧是重陽節,家家戶戶團聚,我卻從家里沖了出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覺竟已走出了川蜀地界。我知道家里人不會善罷甘休,孩子跟著我,既不方便照顧又不安全,便找了戶農家,將那孩子寄養了。
“我好奇道:‘那這孩子現在呢?該也長大了吧?
“唐寄之笑了笑,似乎回憶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答道:‘他好得很,比你還長了幾歲,劍法卻已經高出你許許多多啦。他只當自己是農家的小孩,我初時偷偷回去見過他幾次,后來找了個由頭與他相識,自此便年年正大光明去見他啦。不過現在他也已經長大了,大約也用不著我年年去看他……
“他絮絮叨叨,之后又從江南鶯柳,說到了塞北風沙,眼中始終神采奕奕,像是個不知疲倦的孩童。
“我忍不住問:‘你原是世家驕公子,如今卻淪為浪蕩風塵客,這樣一意孤行,可曾有后悔過?
“‘我不后悔呀!唐寄之笑了笑,‘我既從未后悔過,那便算不得一意孤行。”
“再往后呢?”大魔頭見他關鍵處停了,連忙問。
二師兄施施然道:“后來他將自己的刀送給了我。我猜他要么終究被唐門的人殺了,若是活著,大概天南地北游樂去了吧?總之,我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啦。再后來遇到了掌門,他瞧見我的刀,就叫我跟著他上了山。”
大魔頭打量二師兄的神色,忽然篤定道:“哦,我明白了,你也翹家了。”他回過頭,正見到最小的三師姐,正百無聊賴地踢著柴火堆,便笑道,“三師姐,那你又是怎么上山的呀?”
三師姐眨了眨眼,道:“你不知道么?我是掌門從青樓買回來的呀。”
大魔頭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買……買回來的?”
三師姐瞧著他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對呀,就是買回來的,那會兒我在長安第一名妓坊彩衣樓掛了牌的,叫做蕓娘。”
四、彩衣樓
夜里的靈山十分寂靜,除了嬌嬌柔柔的女聲,再沒旁的聲響。
“我的故事,其實再簡單不過……十六年前,我不過十二三歲,家里人買不起米,便將我賣到了彩衣樓。
“便是在那里,我頭一次見到了綠玉。
“我從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女人。
“她聰明漂亮,會唱歌,會彈琴,會寫詩,會譜曲,時而溫柔時而潑辣,時而體貼入微,時而又嬌嗔可愛。
“她喜愛綠色,綠色羅裙一舞,便如同一只靈巧可愛的翠鳥。長安城里的風流少年,哪個不想多與她親近?
“她卻偏偏對多年前的一個傻小子念念不忘。
“綠玉說:‘那一日細雨蒙蒙,我就坐在我的小樓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對巷的梅花。他披著一身雨霧,就這么跳了進來,笑瞇瞇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說話,就只是笑。我問他,你是來躲雨的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整個人飛了起來,就好像一朵白云,被風一吹,就飄得遠了。
“‘但這朵白云卻并沒有就這樣飄走。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回來了,衣上發上都是露珠,手里折了一枝梅花,輕輕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送給你。他說,‘就當作避雨的報酬吧。
“綠玉笑著說:‘我那時就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笑的人呢?明明是來避雨的,卻每次都淋得渾身濕透。
“‘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忽然就開始期盼下雨啦——因為每次下雨,他都會出現,然后折一枝花給我。
“我是個好聽眾,一點也不聒噪,聽得還很認真。久而久之,綠玉便只愿意同我說。
“我問綠玉:‘那后來呢?
“綠玉輕輕地顫抖著,過了很久,才輕聲道:‘后來,我為他殺了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你……你為什么要替他殺人?
“綠玉輕輕動了動嘴唇,又過了良久,才道:‘這是我自己愿意的,并不是他叫我去做的。他……他一點兒都不知道。
“‘那年中秋前后,樓里來了一位雅客,姓齊,穿著氣派。聽說,是位江湖中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一生前后與人決斗三十余次,那三十余人,個個都成了死人。
“‘齊先生就住在后面的小樓里,也不要姐妹們伺候,興致來了便聽聽琴、看看風景,從不打擾我們做生意,是個再好不過的顧客。
“‘我初時聽人說,齊先生是來找人決斗的,并沒有多在意。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喚嬤嬤,要找個會磨墨的姑娘,去伺候他筆墨。
“‘我便去了,也瞧見了他寫的戰書——然后我便瞧見了一個我想也想不到的名字。
“我的心也沉了下來,輕聲問綠玉:‘是你那位折花少年的名字?
“綠玉沒回答,只是凄然道:‘我早年家中世代行醫,自己又是多年體弱,對藥理研究很透,也不見得就比那些大夫們差,于是就動了不應該動的心思。
“我點了點頭,道:‘你想要給那位齊先生下毒。
“綠玉用雙手捧住了芙蓉般嬌艷的臉龐,眼淚卻從指縫間淌了下來:‘我沒有辦法,我一點也不想殺人,但齊先生手下從無活口,我是絕對不能看著他死的……我做好了計劃,打算在齊先生赴約的那一天動手。
“‘但我心里卻還抱著希望。我想,只要他自己放棄了,他自己不去赴約,那我就不用向齊先生下毒了。
“‘就在約戰前的第三天,長安又下了雨,我終于又見到了他。
“‘我對他說,若想跟我在一起,三天之后的子時,就要到小樓上來見我。如果那時候他不出現,這輩子就再也不要想看到我。
“綠玉語聲嬌柔,我卻聽得心酸,道:‘可是那一天他終究還是沒有來。
“綠玉仿佛也有些疲倦:‘是啊,我毒死了齊先生。這么一個高手,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我一個青樓女子,居然有膽子給他下毒,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一點防備都沒有。
“‘齊先生雖然死了,但那個人卻還是沒有來。他不知道我說不等他是騙他的,除了這里,我哪里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綠玉雖然在笑,卻又顯得非常難過。
“我覺得她可憐,忍不住走過去,輕輕抱了抱她。
“晨露里,綠玉的身體冰冰涼涼的,她抱住了我,好似要溺亡的人抱住了最后的一塊浮木。
“我聽見綠玉喃喃道:‘但是蕓娘啊,要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的,我只要他活著,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其他?我所求的既已得到了,最后他有沒有回來找我,又有什么關系?
“那天,窗外也落著雨。
“我這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簡單,又是這樣難。
“她將這個故事講了給我聽,好似是了卻了一樁心事,沒過幾個月,便生了一場大病,就此撒手人寰。
“她是病死的,死后沒有人愿意住她的小樓,我就住了進去。
“對巷里的梅花,依舊年年都開得很好。
“后來,掌門來了,就把我買回來了。”
三師姐的故事講完了,便去看大魔頭。
大師兄、二師兄也轉過頭,一齊去看他。
大魔頭并沒有說話,表情看上去難得的竟有些惆悵。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的這個故事,就跟我的人一樣,又無趣,又俗套,不說了可好?”
三師姐跳了起來,就要去擰他的耳朵。
大魔頭趕緊捂耳,無奈道,“說說說,我說還不行嗎?”
五、齊川望
“你們都知道我是怎么上山的……哎,對對,你們都是掌門找來的,只有我,我是自己送上門的。
“你們也都應該知道,我來的時候,武功就已經很高了。
“很高的意思不是說比大師兄高,而是比外頭的大多數人都要高,可以說,天底下除了掌門,再沒有一個人是我的對手。
“但誰的武功也不是憑空自己想出來的,我當然原來就有師父啦。
“對了,他姓齊,叫齊川望。
“十幾年前,掌門還沒有什么名氣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了。
“我師父常年定居西域,生性恬淡,除了武功沒有什么旁的追求。唯一的遺憾,就是年少時候的一段孽緣。
“那年他也不過十七八歲,正少年得意,四處游歷,聽說峨眉山風光秀麗、地勢陡峭,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爬上一爬。
“你們可曾去過峨眉山?那山可真是難爬,山道窄的地方,兩只腳都沒法并排放著,腳底下全是云,連路都看不清。
“爬這么一座山,享受的本來就是清凈。誰知道我師父爬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對面坡上竟還有個人影。他爬得快,那人影也快,他爬得慢,那人影便也慢,好似故意在與他比較似的。
“我師父少年心性,大覺有趣,與那人隔得遠遠的,較著勁兒玩起爬山來。
“結果,兩個人幾乎是一同攀上山頂。
“師父一瞧來人,也忍不愣了。
“與他一起爬上來的,竟然是個妙齡少女,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說不出的冰雪可愛。
“少女姓唐,名叫婉風,是蜀中名門之女。
“兩個人一見鐘情,便在山上私訂了終身。
“不過我師父那時十分頑皮,并沒有說出真實名姓。他想:等到提親之時,我再說我就是名滿天下的齊川望,她豈不是更有面子,更覺得驚喜?
“兩人做好了提親的約定,便各自分開了。
“我師父因遇上些俗務,耽擱了一年多才回到蜀中。誰知道卻再也找不到那位婉風姑娘了。
“唐門的人說,那位姑娘年前感染了風寒,已經去了。
“我師父大受打擊,但斯人已逝,他一介凡人,也是無可奈何,當下便收拾心情,回到了西域,從此再也沒了玩樂的心思。日日打坐練功,人也如同一灘死水,半點無波。
“直到過了許多年,從中原來了一個少年,要向他挑戰。
“師父自然是婉拒了。
“但這少年走后,他卻好似很高興。
“我問師父為什么。
“師父說,這個少年,同婉風當年長得極像,他看到了,就覺得無端生出一種親切來。
“我不解,便問:‘那他來挑戰,你又拒絕了。
“師父笑了,說:‘今日不應約,只因他的武功還沒到那個火候。有一日火候到了,與我交手必定大有裨益。到了那一天,不用他來找我,我一樣會去找他的。
“我說:‘但師父手下從無活口。
“師父笑罵:‘我說能不傷他,自能不傷他,你這個小鬼,怎么這么多屁話?”
大魔頭講完了故事,篝火還沒有滅。
三師姐低聲說:“后來,你師父就真的去找他了。”
大魔頭倒了口酒,輕聲道:“嗯,去了,后來就沒有再回來過。我一個人在西域呆得無聊了,思前想后,就跑來挑戰你們啦。”
晚風陣陣。
誰都沒有再說話。
隔了好久,也不知是誰先輕輕嘆了口氣。
嘆息聲在風中送出很遠,很快的,又聽不見了。
六、藏此一句
掌門回家的時候,就瞧見山上的篝火還亮著,一圈門人圍坐在一起,個個臉蛋烤得紅撲撲的,活像一群土雞。
他不由得覺得好笑,走過去背著手站在眾人身后,板著臉問:“大半夜的不睡覺,聊什么呢?”
三師姐理直氣壯地道:“聊人生。”
掌門看著滿山頭的花生殼,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哦,聊出什么道理來了嗎?”
大師兄道:“沒,掌門,你吃花生不?”
掌門抬腳就踹他。
一陣雞飛狗跳。
大魔頭在旁邊看著,本來還想講些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又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說。
他忽然有些明白掌門為什么挑中了他們這幾個人,也許并不僅僅因為他們跟他的過往有關。
我們年輕的時候,總得有一段路要自己獨行。
只愿老來,能有這樣一群人相伴——他們聰明、練達,又寬容,既有自己的堅持,也尊重別人的堅守。
可惜這樣的人,永遠就是少數派。
他從袖子里又摸了一把花生出來,咬了一口,覺得有些澀,卻不舍得吐掉,終究還是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