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青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 歷史所,河北石家莊 050051)
軍戶“余丁”是相對于“正丁”和“正軍”而言的,是明代軍戶丁員的重要組成部分,屬于正軍的預備役。除協助正軍戍守外,軍戶余丁還須到衛所承擔各種雜役。目前學界尚未有專門研究明代軍戶余丁的論著,一些論文在探討明代軍戶問題時雖對軍戶余丁有所涉及,但更多的是關注余丁作為正軍兵員來源這一問題,*關于明代軍戶余丁問題,最早進行研究的是王毓銓先生。他認為:明代軍戶戶出一丁,赴預先指定的衛所去當兵,即為旗軍。旗軍按職能又分為操守旗軍和屯種旗軍,都屬于正軍。除正軍以外,每一軍戶出余丁一名,隨同正軍到衛,在營生理,佐助正軍,供給軍裝。軍戶下還要保留一丁,以備供給在營正軍。同時,軍戶戶下必須預備一丁為“繼丁”。遇正軍事故逃亡,就勾解繼丁應差。(王毓銓:《明代的軍戶》,《歷史研究》1958年第8期)。其后,李龍潛先生在研究明代軍戶制度時也曾涉及軍戶余丁問題,他認為:“按照明代軍戶制度規定,每一軍戶由長子充當衛所軍隊的士卒,叫做‘正軍’,其余家庭成員如次子、三子……等,稱為‘貼軍’,或‘軍余’和‘余丁’。他們在原籍居住的,稱為郡縣軍戶。他們的戶籍,隸于兵部下屬的都督府,與民戶列籍于戶部不同。每當編造黃冊的時候,軍戶與民戶,分別列冊,軍戶入軍黃冊,民戶入民黃冊,向上報送。軍戶是世襲的,一人充軍,世代相承,永遠不能脫籍。正軍死亡,余丁頂補。全家死亡,便從原籍勾族人頂充。”(李龍潛:《明代軍戶制度淺論》,《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6期)而對軍戶余丁承擔雜役情況則研究不足。有鑒于此,筆者以寧波市天一閣所藏《國朝諸臣奏議》紙背文獻為中心,對其中涉及軍戶“余丁”的文書進行解讀,重點探討明代軍戶余丁的差役問題,以彌補這一領域研究之不足。
《國朝諸臣奏議》為宋淳祐十年(1250年)史季溫福州刻、元明遞修本,現存目錄6卷、正文43卷,共8冊,總計882葉,公文紙426葉。內容多為正德二年(1507年)南直隸交納秋糧的情況,是研究明代衛所、軍糧制度、倉庫管理的珍貴資料。在這批公文紙文獻中有27葉文書涉及軍戶中的余丁,文書所載余丁大致可分為運糧余丁和看倉余丁兩大類,其中的運糧余丁又可細分為“賣到馬草”和“駝到米糧”兩種。運糧余丁文書存量較多,共計25葉;看倉余丁文書則存量很少,僅存2葉。由于這批文書在文字內容上有相當大的重復性,故只選擇較有代表性的文書進行迻錄。
運糧余丁中“賣到馬草”文書較有代表性的為第1冊《丙集目錄》第7葉,B面背存4行:
1.南京錦衣衛余丁周昇今于
運糧余丁中“駝到米糧”文書較有代表性的為第3冊卷67(共15葉)第4葉,B面背存4行:
1.南京留守右衛余丁蔣順今于

看倉余丁文書存有2葉,其一為第2冊卷58第4葉B上A下背存橫書2行:
(前缺)

(后缺)
其二為第8冊卷140第14葉B面背存3行:
1.南京羽林右衛養虎倉把門副使潘洪今于
學界最早對《國朝諸臣奏議》紙背文獻進行研究的是孔繁敏先生,他在《明代南京倉場及殘存的公文資料》一文中認為,明代軍制中,“軍兵單立戶籍,軍籍由家族世襲。現任衛所軍隊的士兵稱正軍或旗軍,正軍子弟稱軍余、余軍或余丁。正軍亡故由余軍繼承,全家亡故則由原籍勾族人頂充。朝廷通過軍籍制強迫士兵承擔國家的軍事徭役。一般來說,正軍備戰守,余軍服雜役”。*孔繁敏:《明代南京倉場及殘存的公文資料》,《文獻》1988年第2期。該文對 “余丁”的解釋不準確,如說“正軍子弟稱軍余、余軍或余丁”,這顯然是錯誤的,一般是正軍兄弟充當余丁,而非正軍的子弟充當余丁。*王毓銓、李龍潛先生在研究中均提出這一觀點,筆者表示贊成。見王毓銓:《明代的軍戶》,《歷史研究》1958年第8期;李龍潛:《明代軍戶制度淺論》,《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6期。關于這批文書的性質,孔繁敏先生認為是“與執結”公文,這一判斷是十分準確的。《漢語大詞典》中關于“執結”的解釋是:“舊時對官署提出表示負責的字據”。其中還引明代何良俊 《四友齋叢說·史三》中的材料加以說明:“若里長有業戶不到,而朦朧量報者,許人告首,處以重罪,亦要取業戶連名執結。”孔繁敏先生認為這批文獻中的“執結”人皆為南京衛所的“余丁”,這一判斷是錯誤的,《國朝諸臣奏議》紙背文獻中的“執結人”,除各衛所余丁外,尚有各地糧長、里長、納戶等人,如《國朝諸臣奏議》第1冊《丁集目錄》第16葉稱,“直隸蘇州府長洲縣糧長徐銓今于/與執結為送納正德元年秋糧”。《丁集目錄》第18葉稱,“直隸滁州全椒縣里長張廣慶今于/與執結送納正德元年分糙粳米”。第3冊卷六十九第5葉稱,“江西袁州府萬載縣納戶周寅茍今于/與執結送納弘治十八年分秋糧米”。除此之外,《國朝諸臣奏議》紙背文獻中還有解戶、堆夫的執結狀,在此不再一一舉例。以上事實說明,凡是參與糧食運輸的人都要向有關部門出具“執結狀”。

南京各衛所余丁是正軍兵員的重要補充,明嘉靖三十四年(1556年)十二月,南京新設振武營“選南京各衛余丁補正軍三千,以都督段堂領之,使防守京城。又選孝陵衛余丁共三千人,以豐潤伯、曹松領之,使拱護陵寢”。*《明世宗實錄》第47冊卷430,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7425頁。明天啟五年(1625年),巡視南京營務禮科給事中楊棟朝向朝廷匯報南京衛所各營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馬匹數量:“大教場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五千九百三十七員名,馬五百三十五匹;小教場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八千二百五十九員名,馬八百二十九匹;神機營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二千四百六十七員名,馬一百七十一匹;新江口營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五千九百二十五員名,馬二百三十六匹;浦子口營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二千二百八十四員名,馬九十四匹;池河新營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二千六百二十二員名,馬一百五十匹;巡邏營并外城游巡實在官旗軍、舍余、余丁共四千七百五十四員名,馬一百七十五匹;標營實在官旗軍共三千一百八十九員名”。*《明熹宗實錄》第68冊卷55,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511頁。這條材料中所提到的余丁,主要是在衛所協助正軍服役的余丁,其中“余丁”與“馬匹”同時出現,筆者推測這里的“余丁”具體擔負協助馬軍駐防和作戰之任務。 除衛所“余丁”外,在第2冊卷58第4葉還出現了“舍余”,關于“舍余”,《譚襄敏奏議》稱,“掌印捕盜官,編定精壯食糧官軍,署名防守。如或老弱,即為汰革,另選余丁精壯者補之。其不食糧軍余、舍余,既有身家,亦要一體編派協助”。*譚綸:《譚襄敏奏議》卷1《倭寇暫寧條陳善后事宜以圖治安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600頁。舍余多以軍人家屬應募,應不屬于“丁”的范疇。

在運糧余丁文書中,衛所余丁在協助糧長交納糧草過程中,又有“駝到”和 “賣到”的區別。所謂“駝到”,即指衛所余丁僅僅協助運輸糧草;而所謂“賣到”則與余丁攬納糧長糧草有關。所謂攬納,也稱包攬,即由歇家、攬頭等中間包辦人,承攬、代繳糧長和納戶的賦稅。*高壽仙:《明代攬納考論——以解京錢糧物料為中心》,《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攬納興于唐代晚期,盛行宋、金、元諸朝,到明代時仍然十分活躍。明朝初期,國家賦役主要以征收實物為主,其中田賦分為夏稅、秋糧,夏稅征麥,秋糧征米,部分地區還要交納草料。明朝規定,“民間錢糧親自送納,其有無賴包攬者,處以重刑,籍沒其家”。*《明英宗實錄》第17冊卷187,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3800頁。但由于路途遙遠,納戶親自解納田賦,十分不便,因此明代攬納現象頗為普遍。明代攬納人的成分有個變化過程,明初的攬納戶,多為投機無賴,但到嘉靖、隆慶以后,“包攬人的成分,已從明初 ‘無籍之徒’轉而為世家大戶的成員了”。*梁方仲:《明代糧長制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8頁。史籍中有關于衛所旗舍參與攬納的記載,如正統元年(1436年),“太仆寺卿于伯恭等,縱令旗舍攬納稅糧”。*《明英宗實錄》第13冊卷19,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371頁。所謂“旗舍”,即衛所中的旗軍、舍余。史籍中沒有南京衛所余丁參與攬納糧草的記載,但通過《國朝諸臣奏議》紙背文獻可以看出,南京衛所余丁包攬各地糧長的糧草,并負責將這些糧草押解到南京各地倉庫。之所以會出現余丁攬納糧草的現象,主要是因為納戶解納糧草存在一定困難,“各處歲運南京倉糧,臨船兌支,三月積出余米,令實于缺糧倉并常平倉,而納戶守候月久,復令搬運,人情不堪”。*《明孝宗實錄》第28冊卷33,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725頁。而余丁本來就承擔著運糧的雜役,因此在納戶和余丁之間就形成了一定的利益關系,故納戶將糧草賣予余丁,再由余丁負責交納到南京各處倉場。
當然,在包攬糧草過程中也存在一定的欺詐行為,如在馬草中摻水,在糧食中“插和沙土、糠秕”*《明世宗實錄》第38冊卷12,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436頁。等。為防止作弊,明朝曾規定余丁在交納糧草時,需要向有關部門書寫“執結狀”,作為有司禁革奸弊的保證;還多次下令禁止攬納行為,“各處巡按御史轉行所屬訪察,如有包攬里長之徒,究問如律。照包攬水夫等項事例,民與余丁發附近衛充軍,軍發邊衛常川守哨,旗校俱發邊衛充軍”。*《明孝宗實錄》第30冊卷108,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1987頁。
運糧余丁一般只負責糧食的運輸,由衛所發放一定的補助。據《明孝宗實錄》記載,“(南京)各倉軍斗及象馬草場、草庫,近多余丁,而無口糧,宜如漕運事例,月給月糧三斗”。*《明孝宗實錄》第28冊卷26,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80頁。南京各倉余丁與運糧余丁的待遇一致,“南京各衛每差余丁送船,既支行糧三斗”。*《明孝宗實錄》第32冊卷213,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4017頁。“行糧三斗”并非一次性補助,而是按月發放的。

余丁作為正軍的預備役,在軍隊糧草運輸和倉庫管理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糧賦、馬草又事關軍政大體,因此明代各衛所對余丁在運輸過程中是否造成糧食疏失升合與多取腳錢,是否造成馬草破損或插和濕草等進行嚴格的監督。《國朝諸臣奏議》公文紙文獻中保留的大量執結狀,即是余丁協助納戶、糧長交納官糧、馬草后書寫的保證書,反映了明代倉庫管理的嚴密性。總之,《國朝諸臣奏議》公文紙文獻中的“余丁”文書為研究明代軍戶余丁的職能和作用提供了十分珍貴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