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杰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三國時期各軍事集團首領當中,曹操的精明強干是出類拔萃的。曹操自初平二年(191年)進據東郡,到建安九年(205年)攻陷鄴城,占領冀州,奠定了統治中原的基礎。起兵之初他依附張邈,手下僅有數千人馬;*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張邈傳》載:“遷陳留太守。董卓之亂,太祖與邈首舉義兵。汴水之戰,邈遣衛茲將兵隨太祖。”(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1頁)。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世語》曰:“陳留孝廉衛茲以家財資太祖,使起兵,眾有五千人。”(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頁)又缺乏顯赫的門第和聲望,被斥為“贅閹遺丑”*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載袁紹《檄州郡文》,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7頁。,甚至無法在家鄉譙縣立足。*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曹真傳》:“曹真字子丹,太祖族子也。太祖起兵,真父邵募徒眾,為州郡所殺。”注引《魏書》曰:“(曹)邵以忠篤有才智,為太祖所親信。初平中,太祖興義兵,邵募徒眾,從太祖周旋。時豫州刺史黃琬欲害太祖,太祖避之而邵獨遇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0—281頁)但是經過十余年的艱苦奮戰,曹操能夠剿滅群雄,統一北方,這與他用兵方略的成功有密切關系。關于曹操逐步作戰統一北方的用兵方略,以往學術界或是在概括性的綜述中提及,*張大可:《東漢末年的軍閥混戰》,氏著:《三國史研究》,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年。或僅對其中的個別時段進行探討,*方詩銘:《曹操起家與袁曹政治集團》,《學術月刊》1987年第2期;方詩銘:《曹操安定兗州與曹袁關系》,《史林》1987年第2期。或就個別戰役(如官渡之戰、攻鄴之戰)和舉措(如許下屯田、挾天子以令諸侯)分析論證,尚未對此作全面考察。另外,就研究的視角來看,現有的探討基本集中在政治和軍事方面,*陳明媚:《論曹操的政治才能與統一北方》,《黔西南民族師專學報》1997年第4期;鐘素芬:《曹操前期軍事斗爭的謀略分析》,《渤海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缺乏從地理角度進行深入研討的作品。本文擬系統研究曹操逐鹿中原時期的戰略規劃與實施問題,分析其兵力部署和主要作戰方向經歷的多次調整以及原因與影響,并著重探討當時自然、人文地理條件對軍事活動的重要作用。
初平元年(190年)三月,曹操兵敗滎陽,“士卒死傷甚多”,*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7頁。他撤回酸棗(今河南延津縣西南)后向關東聯軍建議全力西進,但是遭到了張邈等諸侯的拒絕。*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太祖到酸棗,諸軍兵十余萬,日置酒高會,不圖進取。太祖責讓之,因為謀曰:‘諸君聽吾計,使勃海(筆者按:時袁紹任渤海太守)引河內之眾臨孟津,酸棗諸將守成皋,據敖倉,塞轘轅、太谷,全制其險;使袁將軍率南陽之軍軍丹、析,入武關,以震三輔;皆高壘深壁,勿與戰,益為疑兵,示天下形勢,以順誅逆,可立定也。今兵以義動,持疑而不進,失天下之望,竊為諸君恥之!’(張)邈等不能用。”(第7—8頁)曹操隨后離開陳留,南下揚州募兵,再輾轉返回中原,來到河內依附袁紹。“還到龍亢,士卒多叛。至銍、建平,復收兵得千余人,進屯河內。”*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8頁。“從袁紹也。”*司馬光:《資治通鑒》卷59,初平元年胡三省注,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915頁。至次年七月,袁紹逼迫韓馥讓出冀州,因而離開河內奔赴鄴城,袁曹二人就此分別。這段時間曹操常在袁紹身側,故史籍屢次記載他們一起議事或交談。*例如,初平二年(191年)正月袁紹等諸侯企圖擁立幽州牧劉虞為皇帝。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載:“太祖答紹曰:‘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眾,興義兵而遠近莫不響應,此以義動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國之釁,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諸君北面,我自西向。’”(第8頁)。再如,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曰:“(袁)紹又嘗得一玉印,于太祖坐中舉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惡焉。”(第8頁)。這都表明了袁紹和曹操此時同居一地。曹操當時擁有的軍隊數量不多,僅有三四千人,*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曰:“太祖兵少,乃與夏侯惇等詣揚州募兵。刺史陳溫、丹楊太守周昕與兵四千余人。”(第8頁)之前部隊由揚州返回中原途中還發生了叛逃,他后來回憶道:“多兵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故汴水之戰數千,后還到揚州更募,亦復不過三千人。”*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武故事》載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第33頁。這數千人的軍隊部署情況是,除了他自己親領一部分之外,其余的由親信部將夏侯惇率領。“太祖行奮武將軍,以惇為司馬,別屯白馬。”*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第267頁。“行奮武將軍”是曹操擔任東郡太守之前的惟一職銜,故夏侯惇駐兵白馬,應該是滎陽戰敗后他跟隨曹操從揚州募兵回到中原抵達河內后的情況。東漢白馬縣治在今河南滑縣北,是黃河南岸的重要津渡。《讀史方輿紀要》卷16載滑縣:“古豕韋氏國,春秋時衛地。漢置白馬縣,屬東郡,后漢因之。”又引地志云:“《括地志》:‘白馬城在衛南縣西南三十四里。’《邑志》:今縣西北十里有白馬古城。”*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6《北直七·大名府》“滑縣”條,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25頁。顧祖禹還對黎陽和白馬這兩座津渡加以分辨:“白馬津屬滑縣,蓋在黎陽之南岸。杜牧曰:‘黎陽距白馬津三十里。’《山堂雜論》云:‘濬、滑間度河處,昔皆以白馬為名,然主河北而言則曰黎陽,主河南而言則曰白馬。’”*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6《北直七·大名府》“濬縣”條,第721頁。
值得注意的是,白馬縣屬于東郡,原是關東聯軍首領橋瑁的轄地。《英雄記》曰:“瑁字元偉,(橋)玄族子。先為兗州刺史,甚有威惠。”*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英雄記》,第7頁。他曾經偽造京師三公移書,以煽動各地諸侯起兵討伐董卓。*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是時豪杰既多附紹,且感其家禍,人思為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為名,韓馥見人情歸紹,忌其得眾,恐將圖已,常遣從事守紹門,不聽發兵。橋瑁乃詐作三公移書,傳驛州郡,說董卓罪惡,天子危逼,企望義兵,以釋國難。馥于是方聽紹舉兵。”(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76頁)初平元年(190年)三月之后,關東諸侯聯軍在酸棗解散,各歸原來的轄區。此時剛任兗州刺史僅三個月的劉岱只能控制州治昌邑(今山東巨野縣南)附近的一些郡縣,和他同時起兵的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橋瑁、濟北相鮑信等實際上處于獨立狀態,與劉岱沒有上下級的統屬關系,并不聽從他的命令。尤其是橋瑁,由于與劉岱關系惡化,最終被其設法除掉,劉岱隨后委任自己的親信王肱掌管東郡,此事發生在曹操南下揚州募兵返回中原后,“進屯河內。劉岱與橋瑁相惡,岱殺瑁,以王肱領東郡太守。”*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8頁。據應劭稱,橋瑁還得罪了陳留、濟陰兩郡太守,因此他們出兵協助劉岱。“關東義兵先起于宋、衛之郊,東郡太守橋瑁負眾怙亂,陵蔑同盟,忿嫉同類,以殞厥命。陳留、濟陰迎助,謂為離德,棄好即戎,吏民殲之。”*范曄《后漢書·五行志二》中平元年夏條注引應劭曰,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9頁。當時張邈任陳留太守,吳資為濟陰太守*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興平二年春:“襲定陶。濟陰太守吳資保南城,未拔。”(第12頁),橋瑁與此二人曾共同起兵反對董卓,均為郡守,因此應劭稱他們是“同盟”和“同類”。東郡西界鄰近河內,又有延津、白馬、濮陽、倉亭等黃河津渡,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當時袁紹屯兵河內,軍糧要依靠冀州韓馥漕運接濟,如耿武、閔純所言:“袁紹孤客窮軍,仰我鼻息,譬如嬰兒在股掌之上,絕其哺乳,立可餓殺。”*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78頁。看來袁紹是為了護衛河內郡的東界,保障冀州韓馥為其提供糧餉的黃河水運交通安全,所以讓曹操所部進駐白馬,占領了東郡的西境。在此期間,曹操曾利用占據津要的有利條件,消滅了叛離袁紹的河內太守王匡。王匡在初平元年(190年)六月受命進軍河陽,威脅洛陽的北境,結果慘敗于董卓。“卓遣疑兵若將于平陰渡者,潛遣銳眾從小平北渡,繞擊其后,大破之津北,死者略盡。”*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董卓傳》,第176頁。由于傷亡眾多,王匡回到原籍泰山郡招募鄉丁,并企圖脫離袁紹投靠張邈。“其年為(董)卓軍所敗,走還泰山,收集勁勇得數千人,欲與張邈合。”*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謝承《后漢書》,第6頁。但被曹操中途截擊,并聯合王匡的仇家將其消滅。“匡先殺執金吾胡母班。班親屬不勝憤怒,與太祖并勢,共殺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謝承《后漢書》,第6—7頁。成功地為袁紹清除了反叛勢力。
關東諸侯聯軍在酸棗解散之后,袁紹在河內的形勢相當孤立。董卓盡管被迫離開洛陽,挾獻帝西遷長安,但是他看到諸侯各懷私心、擁兵自重,認為他們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威脅。他對長史劉艾曰:“關東諸將數敗矣,無能為也。唯孫堅小戇,諸將軍宜慎之。”*陳壽:《后漢書》卷72《董卓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28頁。由于曹操、張楊和匈奴單于等陸續率眾投奔袁紹,冀州刺史韓馥心懷忐忑,害怕袁紹的實力擴充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因而減少了對他的給養供應。“(張)楊留上黨,有眾數千人。袁紹在河內,楊往歸之,與南單于于扶羅屯漳水。韓馥以豪杰多歸心袁紹,忌之;陰貶節其軍糧,欲使其眾離散。”*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0,漢獻帝初平二年七月,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922頁。討伐董卓的斗爭在較短時期內無法獲勝,眾多部隊又面臨斷糧的危險,嚴峻的形勢逼迫袁紹必須要奪取鄰近富庶的冀州,作為自己的根據地。沮授曾向袁紹建議:“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眾”,然后攻取青、幽、并地,“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迎大駕于西京,復宗廟于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復。”*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2頁。謀士逢紀則提出迫使韓馥讓位的計策:“可與公孫瓚相聞,導使來南,擊取冀州。公孫必至而馥懼矣,因使說利害,為陳禍福,馥必遜讓。于此之際,可據其位。”*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英雄記》,第191頁。袁紹因此從河內回師,“會(董)卓西入關,紹還軍延津”,*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1頁。并占領了黎陽、朝歌等要地*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九州春秋》:“(趙)浮等聞(韓)馥欲以冀州與(袁)紹,自孟津馳東下。時紹尚在朝歌清水口,浮等從后來,船數百艘,眾萬余人,整兵鼓夜過紹營,紹甚惡之……(韓馥)遣子赍冀州印綬于黎陽與紹。”(第191—192頁),逼迫韓馥交出冀州的統治權力。在這次軍事行動中,袁紹由于“孤客窮軍”而兵力不足,因而只是進據黃河北岸津要,擺出向鄴城進攻的態勢,而南岸東郡的白馬等地仍然由曹兵鎮守,這保護了袁軍的后方,為其順利奪取冀州助上一臂之力。
袁紹在奪取冀州之前曾征求過曹操的意見,“紹問(曹)公曰:‘若事不輯,則方面何所可據?’公曰:‘足下意以為何如?’紹曰:‘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曹操卻含混地回答說:“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6頁。此后袁紹按照計劃占據了冀州,曹操也聽從了濟北相鮑信的建議,準備等待時機,在黃河以南發展自己的勢力。據《魏書》所載:“(袁)紹劫奪韓馥位,遂據冀州。(鮑)信言于太祖曰:‘奸臣乘釁,蕩覆王室,英雄奮節,天下向應者,義也。今紹為盟主,因權專利,將自生亂,是復有一卓也。若抑之,則力不能制,祇以遘難,又何能濟?且可規大河之南,以待其變。’太祖善之。”*陳壽:《三國志》卷12《魏書·鮑勛傳》注引《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4頁。在此亂世之際,曹操很快就遇到了割據疆土、擴張實力的良機,得以施展自己的才能與抱負。
初平二年(191年)七月袁紹奪取冀州后,黃巾軍余眾大舉進攻黃河下游沿岸地區,“黑山賊于毒、白繞、眭固等十余萬眾略魏郡、東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8頁。而劉岱任命的東郡太守王肱是庸碌之輩,無力進行抵抗;曹操乘機率兵入境,打敗了來寇,順勢控制了這一地區,并且在袁紹的舉薦下擔任了該地軍政長官。史載:“王肱不能御。太祖引兵入東郡,擊白繞于濮陽,破之。袁紹因表太祖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8—9頁。從此曹操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袁紹保舉曹操出任東郡太守,是想讓他保障自己南境的安全。當時袁紹雖然成功地占領冀州,卻幾乎是四面受困,其北方是與他交戰多年的勁敵公孫瓚,西方、西南是張燕、于毒等率領的黑山軍,東邊則有企圖西進與黑山軍會師的勢力強大的青州黃巾軍。當年十月,“青、徐黃巾三十萬眾入勃海界,欲與黑山合。”*范曄:《后漢書》卷73《公孫瓚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59頁。南面的黃河黎陽渡口,也被反叛的匈奴首領于夫羅與張楊控制。“南單于劫張楊以叛袁紹,屯于黎陽。董卓以楊為建義將軍、河內太守。”*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0,漢獻帝初平二年七月,第1925頁。盡管袁紹兵多糧足,但畢竟分身無術,難以應付,所以要借助曹操來替他奪取和守衛東郡的河防要地,以避免出現兩面甚至多面作戰的不利局勢。再者,此時袁紹是把曹操作為依附自己的友軍和黨羽,所以會出面向朝廷舉薦他擔任官職。如袁紹在后來的《檄州郡文》中所言,“幕府昔統鷹揚,掃夷兇逆。續遇董卓侵官暴國,于是提劍揮鼓,發命東夏。方收羅英雄,棄瑕錄用,故遂與(曹)操參咨策略,謂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慮,輕進易退,傷夷折衄,數喪師徒。幕府輒復分兵命銳,修完補輯,表行東郡太守、兗州刺史,被以虎文,授以偏師,獎蹙威柄,冀獲秦師一克之報”。*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檄州郡文》,第197頁。
對于袁曹二人此時的協作,清儒王鳴盛曾云:“袁、曹同起義兵,袁頗信用曹,后乃為仇,與劉、項事亦相類。”*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40《三國志二》,陳文和、王永平、張連生、孫顯軍校點,南京:鳳凰傳媒出版集團、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17頁。張大可先生亦有一段精辟的論述:“曹操和袁紹,都想縱橫天下,取漢室而代之,各有一套圖謀遠略的規劃。袁紹取河北,曹操圖河南,兩人同床異夢而又緊密攜手,共圖發展。在十年紛亂之中,袁紹北向,曹操南向,兩人互為背靠,不受夾擊,因此各自取得了節節勝利。公元191年末,公孫瓚南下,其勢兇猛,曹操助袁紹擊退了公孫瓚。公元192年,袁術北進,袁紹助曹操趕袁術出南陽。在袁曹攜手共進中,曹操依賴袁紹的扶植而發展,又計高一籌;而袁紹迂闊,反遭曹操的暗算,因此,在官渡決戰前夕,曹操已先贏了一著。”*張大可:《東漢末年的軍閥混戰》,氏著:《三國史研究》,第46頁。《續漢書·郡國志三》載兗州東郡有十五城,包括濮陽、燕、白馬、頓丘、東阿、東武陽、范、臨邑、博平、聊城、發干、樂平、陽平、衛、谷城等縣;“戶十三萬六千八十八,口六十萬三千三百九十三。”*范曄:《后漢書·郡國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450頁。其轄地相當于今山東東阿、梁山以西,山東鄄城(兩漢屬濟陰)、東明與河南范縣、長垣北境以北,河南延津以東,山東荏平、河南清豐、濮陽、滑縣以南。占領東郡并擔任太守之后,曹操的兵員和給養補充情況有所好轉。據白建新先生研究,曹操軍隊在起兵初期的糧餉主要是靠豪族大地主和其他牧守資助,以及向民間搶掠,其來源是很不穩定的。*白建新:《曹操統一北方的軍糧來源和狀況》,《北京師院學報》1988年第4期。盡管東郡在漢末戰亂期間的人口會有耗減,但曹操統治該地畢竟可以合法地進行征發,直接從那里獲得部分人力和物資,能夠減少不得民心的搶掠以及對其他軍閥、豪族補給的依賴。另外,曹操也有了正式的官職,他的政治、經濟狀況因而得到改善,從此躍入與群雄并據的行列。
曹操統治東郡期間的軍事部署,值得關注的有:
漢代東郡治濮陽縣(今河南濮陽市),在黃河南岸,為南北交通津要。《水經注》卷5《河水》曰:“河水東北流而逕濮陽縣,北為濮陽津,故城在南,與衛縣分水。”楊守敬按:“濮陽在河南,衛國在河北,二縣以河為界,故云分水。”*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8頁。曹操擔任東郡太守時期,將其治所遷移到濮陽東北約二百里的東武陽,其故城即今山東莘縣東南朝城鎮,位于黃河北岸。顧祖禹曰:“東武陽城,在(朝城)縣東南。漢縣治此。后漢初平二年袁紹表曹操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三年黑山于毒等攻東武陽,操自頓丘西入山擊毒等本屯,毒引卻。后臧洪為東郡太守,亦治東(武)陽。袁紹圍洪,洪死之。今圍郭尚存,環水匝隍。”*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4《山東五·東昌府》“濮州朝城縣”條,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19頁。曹操為什么要將東郡治所向東方遷移?這要聯系東郡地理位置特點與當時的歷史背景進行分析。
東郡位于冀、兗兩州的交界地帶,境內多有黃河津要,屬于中原的交通樞紐。《讀史方輿紀要》卷34《山東五》言東昌府:“秦屬東郡,漢因之。……府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而轉輸所經,常為南北孔道。且西連相、魏,居天下之胸腹,北走德、景,當畿輔之咽喉,戰國時東諸侯往往爭衡于此。”*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4《山東五·東昌府》,第1591—1592頁。東郡的地形狹長,自胙城(今河南延津縣北胙城鄉)沿黃河向東北方向延伸,東西距離大約有五百里左右,而南北寬度僅有數十里到百余里。從胙城至濮陽,為黃河南沿岸區域;自濮陽向東北,則地跨黃河兩岸。其境有延津、白馬、倉(蒼)亭等津要。袁紹占據冀州,其東、南兩面以黃河為天塹,而東郡正處在這條防線上,對保護冀州南部的安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東武陽地處黃河北岸,其位置偏東,靠近袁、曹勁敵青州黃巾軍的活動區域,考慮到青州黃巾軍處在黃河以東、以南,曹操將東郡的統治中心放在東武陽顯然更為安全。由于曹操的兵力相對薄弱,如果依舊將軍隊主力安置在黃河南岸的濮陽,則距離青州黃巾軍的活動區域較遠,敵人一旦犯境,難以及時馳援;若是強寇大舉來攻,據守濮陽還會面臨背水作戰的不利局面。而東武陽位于北岸,可以利用黃河作為天然防御屏障,又與袁紹軍隊主力所在的魏郡毗鄰,曹兵駐扎此地容易獲得友軍支援,危急時也便于向后方撤退。另外,東武陽以南數十里有著名的黃河渡口倉亭津,為南北交通的孔道,歷來為兵家所重視。顧祖禹曰:“倉亭津,在(范)縣東北。《水經注》:‘河水于范縣東北流為倉亭津。’《述征記》曰:‘倉亭津在范縣界,東南去東阿六十里,西南至東武陽七十里。大河津濟處也。’后漢光和末,皇甫嵩敗獲黃巾賊帥卜己于倉亭;興平初程昱守東阿,遣別騎扼倉亭津,陳宮來襲,不得渡;建安六年曹操揚兵河上,擊袁紹于倉亭津,破之;晉永和六年,冉閔與后趙將張賀度戰于倉亭,皆此地也。今湮。”*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4《山東五·東昌府》“濮州范縣”條,第1617頁。將軍隊主力屯駐在東武陽,可以扼守這一重要津渡,防止敵寇進入河北。正是因為東武陽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后來袁紹占領該地,任命臧洪為東郡太守,仍然以東武陽為郡治。*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臧洪傳》:“洪在州二年,群盜奔走。紹嘆其能,徙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第232頁)
從當時的政治形勢來看,曹操將東郡治所遷移到東武陽,很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原來的郡治濮陽距離陳留、濟陰兩郡太近。如前文所述,此前兗州牧劉岱攻殺東郡太守橋瑁,曾經借助了陳留、濟陰兩郡官兵的支持。陳留太守張邈雖然是曹操故交,曾幫助他在己吾起兵;但是后來二人心存芥蒂,以致曹操南下募兵后轉投袁紹。張邈后來又與袁紹交惡,袁紹曾指示曹操伺機將其除掉。“及袁紹為盟主,有驕色,邈正義責之。紹既怨邈,且聞與(呂)布厚,乃令曹操殺邈。操不聽,然邈心不自安。”*范曄:《后漢書》卷75《張邈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46頁。后來叛離袁紹的將領、官員往往會投奔張邈。如前所述,曹操曾截殺投靠張邈的王匡,這一事件也會在張邈心里留下陰影。還有被袁紹奪走冀州的韓馥,“懷懼,從紹索去,往依張邈。”*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2頁。又,“呂布之舍袁紹從張楊也,過邈臨別,把手共誓。紹聞之,大恨。”*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張邈傳》,第221頁。由于曹操勢力單薄,不能樹敵過多,因此努力維持著與張邈的睦鄰關系,甚至故作姿態拉攏之。“太祖之征陶謙,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后還,見邈,垂泣相對。”*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張邈傳》,第221頁。筆者按:“孟卓”為張邈表字。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將東郡治所徙離濮陽,恐怕也是因為那里距離陳留、濟陰等郡較近,面臨潛在的威脅,必須提防張邈等人暗下毒手,所以未雨綢繆,預作防范。
曹操與張邈這種貌合神離的狀態,時人多未察覺,而智能之士洞若觀火,如陳留高柔即有預見。“柔留鄉里,謂邑中曰:‘今者英雄并起,陳留四戰之地也。曹將軍雖據兗州,本有四方之圖,未得安坐守也,而張府君先得志于陳留,吾恐變乘間作也,欲與諸君避之。’眾人皆以張邈與太祖善,柔又年少,不然其言。柔從兄干,袁紹甥也,在河北呼柔,柔舉宗從之。”*陳壽:《三國志》卷24《魏書·高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82頁。興平元年(194年)曹操東征徐州,張邈果然乘機聯合呂布、陳宮等勢力發動叛亂,幾乎全據兗州,濮陽也被呂布輕易占領。*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太祖征陶謙,留惇守濮陽。張邈叛迎呂布,太祖家在鄄城,惇輕軍往赴,適與布會,交戰,布退還,遂入濮陽,襲得惇軍輜重。”(第267頁)
初平三年(192年)春,曹操變更其在東郡的軍事部署,率主力部隊西駐頓丘,隨即與于毒等率領的黑山軍作戰。兩漢頓丘縣治在今河南清豐縣西南,位于黃河北岸,與南岸的濮陽相對。從當時的軍事形勢來看,曹操領兵西駐頓丘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封鎖黃河渡口,保護隔岸相對的重鎮濮陽,防止河北的黑山軍像去年那樣經此地南渡黃河,攻入東郡。黑山軍首領是常山人張燕,此人“輕勇矯捷,故軍中號曰飛燕。善得士卒心,乃與中山、常山、趙郡、上黨、河內諸山谷寇賊更相交通,眾至百萬,號曰黑山賊。河北諸郡縣并被其害,朝廷不能討。”*范曄:《后漢書》卷71《朱俊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11頁。曹操若將主力部隊屯駐河南,黑山軍來攻時,東郡黃河以北諸縣難以據守。屯兵頓丘,不僅能夠蔽護濮陽津要,還可以阻斷黑山軍沿河東進與青州黃巾軍匯合。張燕所部的巢穴黑山位于今河南浚縣西北。《讀史方輿紀要》卷16考證云:“黑山,(浚)縣西北八十里,周五十里,數峰環峙,形如展箕,石色蒼黑,巉巖峻壁,曲澗回溪,盤紆繚繞。漢獻帝初平初,黑山賊張燕等聚眾于此,掠河北諸郡縣。三年,曹操自頓丘西入擊黑山賊于毒等本屯是也。或謂之墨山。”*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6《北直七·大名府》“浚縣”條,第720頁。頓丘地處浚縣黑山與東郡治所東武陽路徑中間,曹操駐軍于此,還能防止黑山軍對其后方的攻擊,可謂一舉數得。另一方面,此時袁、曹的強敵青州黃巾軍遭受了重大挫折。初平二年(191年)十月,“青、徐黃巾三十萬眾入勃海界,欲與黑山合。(公孫)瓚率步騎二萬人,逆擊于東光南,大破之,斬首三萬余級。賊棄其車重數萬兩,奔走度河。瓚因其半濟薄之,賊復大破,死者數萬,流血丹水,收得生口七萬余人,車甲財物不可勝算,威名大震。”*范曄:《后漢書》卷73《公孫瓚傳》,第2359頁。《資治通鑒》卷60載其事在初平二年十月。因此曹操在東方的軍事壓力顯著減輕,可以向西轉移部隊,以應對黑山軍即將發動的進攻。
后來曹操與黑山軍交戰,黑山軍采取避實就虛戰術,躲開曹操的精銳,從北邊繞過頓丘向東北進軍,攻打曹操后方東武陽。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并沒有被敵人牽制回兵增援,而是采取圍魏救趙之計,向西進攻敵軍的巢穴黑山,迫使于毒等撤兵回救,順利解脫了東武陽面臨的險情。“(于)毒等攻東武陽。太祖乃引兵西入山,攻毒等本屯。毒聞之,棄武陽還。”*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9頁。另據《魏書》記載,曹操部下都反對西進計劃,后來被曹操說服。“諸將皆以為當還自救。太祖曰:‘孫臏救趙而攻魏,耿弇欲走西安攻臨菑。使賊聞我西而還,武陽自解也;不還,我能敗其本屯,虜不能拔武陽必矣!’遂乃行。”*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第9頁。黑山軍回援時又受到曹操阻截,“太祖要擊眭固,又擊匈奴于夫羅于內黃,皆大破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9頁。曹操此番作戰獲勝,固然有他智謀過人與將士用命的緣故,但也有軍事部署得當的原因。曹操預先將軍隊主力調往頓丘,蔽護濮陽,使黑山軍不能就近渡河攻入東郡,又不能沿河而下,被迫繞道長途奔襲東武陽。由于部隊遠離后方,一旦巢穴受到攻擊,形勢就相當被動,黑山軍往來跋涉、疲于奔命,曹操在中途阻擊則是以逸待勞,順利取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自董卓之亂以來,中原陷入群雄割據混戰的局面。在此紛亂形勢下,具有遠見的雄杰往往要先奪取一塊較為富庶的經濟區域,作為自己的根據地,以便提供兵源糧餉,藉此實現宏圖偉業。如閻圃諫張魯曰:“漢川之民,戶出十萬,財富土沃,四面險固,上匡天子,則為桓、文,次及竇融,不失富貴。”*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張魯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64頁。諸葛亮對劉備說:“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12頁。建議劉備奪取兩州,伺機復興漢室。曹操雖然統領東郡,獲得了立足之處,但是畢竟區域狹窄,既匱乏人口和物產,又缺少作戰的回旋余地。要想成就功業,必須要占領較大的疆土。如逢紀說袁紹曰:“將軍舉大事而仰人資給,不據一州,無以自全。”*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英雄記》,第191頁。前述鮑信向曹操建議:“規大河之南以待其變”,并非僅指東郡一隅之地,而是泛指整個兗州地區。東漢兗州包括今豫東、魯西南平原,共有8個郡國,即陳留、東郡、東平、濟北、泰山、濟陰、山陽、任城,下轄80縣。據袁延勝先生對《續漢書·郡國志三》的考證統計,兗州和平時期有827302戶、4052111口。*袁祖亮主編,袁延勝著:《中國人口通史》第4《東漢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4頁。在軍事上,兗州亦屬于中原的“四戰之地”,即位于秦漢關東區域的中心地帶,四通八達,南北走集。顧祖禹稱兗州:“據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瑯邪,地大物繁,民殷土沃,用以根柢三楚,囊括三齊,直走宋、衛,長驅陳、許,足以方行于中夏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2《山東三·兗州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09頁。遭逢漢末的嚴重戰亂,兗州軍政長官劉岱才干平庸,無力一統州部和抵御外侵。初平元年(190年)正月,關東諸侯發起討伐董卓的戰爭,“兗州刺史劉岱、河內太守王匡、勃海太守袁紹、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同時俱起兵,眾各數萬。”*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6頁。幾個大郡的守相各擁重兵,與州牧平起平坐,不相統屬。因此,劉岱在兗州實際控制的地域有限,兵力較弱,又面臨四周強敵進犯的威脅,這就給曹操占領該地提供了機會。
初平三年(192年)四月,“青州黃巾眾百萬入兗州,殺任城相鄭遂,轉入東平。”*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9頁。劉岱不肯聽從鮑信的勸阻,執意出戰,被黃巾軍所殺。東郡豪杰陳宮,“剛直烈壯,少與海內知名之士皆相連結。及天下亂,始隨太祖。”*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呂布傳》注引魚豢《魏略》,第229頁。他看到有機可乘,便向曹操建議:“州今無主,而王命斷絕,宮請說州中,明府尋往牧之,資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業也。”*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世語》,第10頁。這正合曹操本意,曹操即派陳宮前往說動州部主事官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世語》:“(陳)宮說別駕、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無主。曹東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寧生民。’鮑信等亦謂之然。”(第10頁)結果一拍即合。“(鮑)信乃與州吏萬潛等至東郡迎太祖領兗州牧,遂進兵擊黃巾于壽張東。”*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9頁。交戰獲勝之后,曹操乘勢進擊。“追黃巾至濟北乞降。冬,受降卒三十余萬,男女百余萬口,收其精銳者,號為青州兵。”*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9—10頁。經過此番戰斗,曹操不僅占據了兗州,還通過受降壯大了武裝力量,所部從此令人刮目相看,成為參與逐鹿中原的一支雄師勁旅,袁紹也正式向朝廷薦舉曹操為兗州刺史。*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袁紹《檄州郡文》稱曹操:“輕進易退,傷夷折衄,數喪師徒。幕府輒復分兵命銳,修完補輯,表行東郡太守、兗州刺史。”(第197頁)。謝承《后漢書》卷4:“袁紹以曹操為東郡太守,劉公山為兗州。公山為黃巾所殺,乃以操為兗州刺史。”見周天游:《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8頁。從初平三年(192年)秋占據兗州,到建安元年(196年)秋挾持漢獻帝遷都許縣,曹操統治兗州共有4年之久,他正是以此地為根據地對外用兵的。如荀彧所言:“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本以兗州首事,平山東之難,百姓無不歸心悅服。且河、濟,天下之要地也,今雖殘壞,猶易以自保,是亦將軍之關中、河內也,不可以不先定。”*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9頁。兗州方圓千里,地域遼闊,而曹操自己掌握的軍隊數量有限,該州各郡的太守、豪族也有許多人對他并非傾心擁戴。在此形勢下,曹操怎樣調整部署主要兵力和軍政中心機構,并選擇對外作戰和兼并對象,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就史籍相關記載來看,他主要采取了以下幾項措施:
東漢兗州舊治在昌邑(今山東巨野縣南),屬山陽郡,位于全州轄境的中心。曹操占據兗州后將治所向北遷移到鄄城(今山東鄄城縣北舊城鎮),該地處于兗州北境,瀕臨黃河南岸。《水經注》卷5《河水》曰:“河水又東,逕鄄城縣北,故城在河南一十八里,王莽之鄄良也。沇[兗]州舊治,魏武創業,始自于此。河上之邑,最為峻固。”*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第460頁。鄄城是溝通山東半島與河北平原的交通樞要,又有道路向西通往中原的核心地帶洛陽,因此自春秋戰國以來一直受到政治家的關注,成為諸侯來往會盟的地點。顧祖禹稱鄄城:“春秋時衛邑。莊十四年,齊桓公會諸侯于鄄。十五年,復會于鄄。又十九年公子吉及齊侯、宋公盟于鄄。襄十四年,衛獻公如鄄,出奔齊。哀十七年,晉伐衛,衛人出莊公而與晉平,既而衛侯自鄄入是也。戰國時為齊邑。威王八年趙伐齊,取鄄。宣王八年,與魏惠王會于鄄。又王建末,即墨大夫謂三晉大夫不便于秦而在阿、鄄之間者也。《史記·趙世家》‘成侯十年攻衛取鄄’,即此。漢置鄄城縣,屬濟陰郡。鄄讀絹。后漢末為兗州治。曹操創業于此。”*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4《山東五·東昌府》“濮州鄄城廢縣”條,第1611頁。
曹操將兗州的統治中心和后方基地設置在鄄城,他的家小也駐在鄄城。*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載:“太祖征陶謙,留惇守濮陽。張邈叛迎呂布,太祖家在鄄城,惇輕軍往赴,適與布會,交戰,布退還。”(第267頁)初平三年(192年)冬,曹操擊敗青州黃巾軍,隨后將軍隊主力調往鄄城附近休整待命。“(初平)四年春,軍鄄城。”*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0頁。為什么曹操不將州治和根據地選定在兗州中心地帶的昌邑,而是置于州境北界較為偏遠的鄄城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
其一,鄄城臨近河北,容易獲得袁紹的支援。建安元年(196年)曹操迎獻帝在許縣建都,袁紹即提出要求,“欲令太祖徙天子都鄄城以自密近”,*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4頁。因為鄄城是袁紹勢力影響和控制的地區。曹操此時兵力雖有顯著擴充,但是仍然不能和袁紹相比。“(袁)本初擁冀州之眾,青、并從之,地廣兵強。”*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郭嘉傳》注引《傅子》,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32頁。而曹操初臨兗州四戰之地,多方受敵,情況危急時還需要盟主袁紹出兵援助。例如,董卓把持的東漢朝廷并不承認曹操兗州刺史的職務,而另任命了兗州刺史。初平四年(193年)四月,“詔以京兆金尚為兗州刺史,將之部。”*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0,漢獻帝初平三年四月,第1936頁。金尚在袁術軍隊的護送下到兗州赴任,當時袁術占據南陽,“南陽戶口數百萬”,*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術傳》,第207頁。因此勢力強盛。袁術大軍進入陳留郡境后,曹操認為孤軍難敵,故請求袁紹發兵援助。“太祖與紹合擊,大破術軍。術以余眾奔九江。”*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術傳》,第207頁。后來,興平元年(194年)張邈、陳宮等聯合呂布發動叛亂,曹操屢遭失敗,形勢非常嚴峻,也是得益于袁紹出兵相助,才脫離了困境。謝承《后漢書》云:“操圍呂布于濮陽,為布所破,投紹。紹哀之,乃給兵五千人,還取兗州。”*周天游:《八家后漢書輯注》,第149頁。袁紹《檄州郡文》也追述了此次救援戰斗。說曹操“躬破于徐方,地奪于呂布,彷徨東裔,蹈據無所。幕府唯強干弱枝之義,且不登叛人之黨,故復援旌擐甲,席卷赴征,金鼓響震,布眾破沮,拯其死亡之患,復其方伯之任。”*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袁紹《檄州郡文》,第198頁。曹操此時境況窘迫,還因為遇到天災,被迫裁減士眾。“是歲谷一斛五十余萬錢,人相食,乃罷吏兵新募者。”*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據程昱所言:“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7頁。曹操僅憑這點兵力是無法與呂布及兗州大部分郡縣雄豪抗衡的。另一方面,袁紹有時也需要曹操援助。例如初平三年(192年)冬,“袁術與紹有隙,術求援于公孫瓚,瓚使劉備屯高唐,單經屯平原,陶謙屯發干,以逼紹。太祖與紹會擊,皆破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0頁。曹操將軍隊主力屯駐在鄄城,既有利于依憑河北的袁紹,也便于及時渡河支援袁紹。
其二,昌邑位于兗州腹地,曹操自領兗州牧,雖然當地有豪杰與官員支持他,但是也有不少敵視他的政治勢力。例如張邈、陳宮聯合呂布發動叛亂時,大多數郡縣都予以響應,州部也有不少高級官員直接參與了陰謀叛亂活動。“兗州諸城皆應布矣。時太祖悉軍攻(陶)謙,留守兵少,而督將大吏多與邈、宮通謀。(夏侯)惇至,其夜誅謀叛者數十人,眾乃定。”*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08頁。曹操出身閹宦家族,行為又放蕩不端,故多為士族輕蔑。如陳留名士邊讓,“恃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建安中,其鄉人有搆讓于操,操告郡就殺之。”*范曄:《后漢書》卷80下《文苑傳下·邊讓》,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647頁。《資治通鑒》卷60載此事曰:“(邊)讓素有才名,由是兗州士大夫皆恐懼。”*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0,漢獻帝興平元年,第1951頁。袁紹《檄州郡文》也提到了曹操在兗州政治上的孤立狀況:“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俊逸,天下知名,以直言正色,論不阿諂,身首被梟懸之戮,妻孥受灰滅之咎。自是士林憤痛,民怨彌重,一夫奮臂,舉州同聲。”*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袁紹《檄州郡文》,第197頁。曹操對這種形勢應該明了于胸,若是將州治定在腹地昌邑,遇到叛亂容易遭到敵兵圍困,且距離河北袁紹較遠而難以及時獲救。移治鄄城背依黃河,則不用擔心來自后方的攻擊,既可以減輕防御重負,又不會因多方防御而兵力分散,有利于集中兵力,保障根據地的安全。事后的歷史進程充分證明了曹操遷徙州治的正確性。興平元年(194年)四月,“張邈等叛迎呂布,郡縣響應,唯鄄城、范、東阿不動。”*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6頁。這三座城池均在兗州北境,瀕臨黃河南岸,彼此鄰近又互相依托,后來兗州陷落而它們卻沒有被叛軍攻占,成為曹操后來發動反攻的基地,這也說明鄄城有利的地理位置是曹操防守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兗州與冀州交界的黃河下游河段,自胙城向東北延伸大約有五百里,州治鄄城處于這一河段的中間位置,曹操還在其左右兩側的濮陽和東武陽駐扎軍隊,以保護沿河上下的津渡,達到拱衛鄄城的目的。他出任兗州牧后,將東郡治所又遷回西邊的濮陽,并任命親信將領夏侯惇擔任該地軍政長官。“遷折沖校尉,領東郡太守。太祖征陶謙,留惇守濮陽。”*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第267頁。這是因為濮陽是聯系大河南北的交通要樞,歷來為兵家關注。《讀史方輿紀要》卷16稱該地:“肘腋大梁,襟帶東郡。春秋時衛都于此,與齊、魯相雄長。秦末,項羽由此扼章邯。后漢之季,呂布亦爭此以抑曹操。蓋其地濱河距濟,介南北之間,常為津要。”*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6《北直七·大名府》“開州”條,第734頁。曹操因此予以重視,把它當作兗州僅次于鄄城的屯兵要鎮。東武陽雖然不再是東郡治所,但由于它南扼倉亭津,仍然是河防重地。曹操派遣陳宮鎮守該地,由于陳宮曾盡力擁戴他入主兗州,曹操對其非常感激和信任。如呂布之妻所言,“昔曹氏待公臺如赤子”。*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呂布傳》注引《魏氏春秋》,第228頁。“公臺”即陳宮表字。在位于倉亭津以南的東阿,曹操委任了和他一同在陳留起兵的棗祇為該縣縣令,屯戍這一要地。棗祇為人忠勇,后來在兗州叛亂時確保東阿不失,為曹操會師平叛成功發揮了重要作用。曹操殺邊讓后,兗州出現政治波動和陳宮的倒戈。“(邊)讓素有才名,由是兗州士大夫皆恐懼。陳宮性剛直壯烈,內亦自疑,乃與從事中郎許汜、王楷及邈弟超共謀叛操。”*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1,漢獻帝興平元年四月,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951頁。陳宮準備從東武陽南渡黃河,攻取東阿。但消息走漏,曹操部下程昱先行一步,“遣別騎絕倉亭津,陳宮至,不得渡。昱至東阿,東阿令棗祇已率厲吏民,拒城堅守。”*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7頁。曹操事后下令褒獎曰:“故陳留太守棗祇,天性忠能。始共舉義兵,周旋征討。后袁紹在冀州,亦貪祇,欲得之。祇深附托于孤,使領東阿令。呂布之亂,兗州皆叛,惟范、東阿完在,由祇以兵據城之力也。后大軍糧乏,得東阿以繼,祇之功也。”*陳壽:《三國志》卷16《魏書·任峻傳》注引《魏武故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90頁。
如前所述,曹操統治兗州時期,基本上是以瀕臨黃河的東郡作為根據地,在沿河一線設置州治和由自己部隊控制的軍事據點。東郡原來是曹操的轄區,官吏將士均為其舊屬,在政治上比較可靠。鄄城雖然屬于濟陰郡,但是與東郡接壤,距離黃河僅十余里,故亦屬河防要鎮。主力軍隊在兗州休整時駐在鄄城,或移駐于南邊的濟陰郡治定陶*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初平四年)夏,太祖還軍定陶。……秋,太祖征陶謙,下十余城。”(第10頁),那里也是關東地區的交通樞紐,春秋戰國時俗稱“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司馬遷:《史記》卷129《貨殖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57頁。曹操準備向外發動進攻時,就把軍隊集結在此地,以便向周邊出擊。總的來說,他的軍事部署重心偏在兗州北境,沒有在兗州中部設立治所和根據地,這明顯是對原來州治昌邑附近的政治環境不信任,認為留駐該地存在著較高的風險,所以采取背依黃河的軍事布局,這樣便于獲得盟友冀州袁紹的支援,也避免陷入四面受困的險境。
從初平三年(192年)冬入主兗州,到建安元年(196年)八月赴洛陽挾獻帝遷都許縣,曹操以兗州為根據地和軍事重心進行活動有3年多時間。在此期間,他的作戰情況如下:
初平三年(192年)冬,北赴冀州協助袁紹擊敗公孫瓚。
初平四年(193年)春,南下陳留逐退入侵的袁術。“術引軍入陳留,屯封丘。黑山余賊及于夫羅等佐之。術使將劉詳屯匡亭。太祖擊詳,術救之,與戰,大破之。術退保封丘。遂圍之,未合,術走襄邑。追到太壽,決渠水灌城。走寧陵,又追之,走九江。夏,太祖還軍定陶。”*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0頁。
初平四年(193年)秋,曹操東征徐州陶謙,“下十余城。謙守城不敢出。興平元年春,太祖自徐州還。”*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0頁。
興平元年(194年)夏,曹操再征徐州。“使荀彧、程昱守鄄城,復征陶謙,拔五城,遂略地至東海。”*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1頁。由于張邈、陳宮聯合呂布發動叛亂,曹操被迫撤回兗州與他們交戰。從此時到興平二年(195年)夏,曹操徹底打敗呂布,迫使他逃往徐州投奔劉備。直到這時,朝廷才承認了曹操在兗州的統治地位。“冬十月,天子拜太祖兗州牧。”*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張邈之弟張超困守雍丘,“十二月,雍丘潰,(張)超自殺,夷邈三族。邈詣袁術請救,為其眾所殺。兗州平。”*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經過一年多的反復征戰,曹操最終收復了兗州的失地。
由此可見,曹操在此期間的用兵方向主要是東邊的徐州。其表面原因,是為其父曹嵩被陶謙殺害復仇。“初,太祖父嵩去官后還譙,董卓之亂,避難瑯邪,為陶謙所害。故太祖志在復仇東伐。”*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1頁。但是如果分析一下曹操面臨的政治形勢,就會發現向東擴張幾乎是他當時的惟一選擇。兗州以北是尚需依賴的盟友和盟主袁紹的地盤,他不能向那里進攻。西邊的河內郡由原黑山軍首領張楊控制,他歸降袁紹后被匈奴單于于夫羅裹挾叛逃,并接受了朝廷的官職。“單于執楊至黎陽,攻破度遼將軍耿祉軍,眾復振。(董)卓以楊為建義將軍、河內太守。”*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張楊傳》,第251頁。于夫羅后來南投袁術,*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初平四年:“(袁)術引軍入陳留,屯封丘。黑山余賊及于夫羅等佐之。術使將劉詳屯匡亭。太祖擊詳,術救之,與戰,大破之。”(第10頁)張楊率眾留駐河內,雖然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但是又與勢力強盛的袁紹恢復了依附關系。后來,張楊被叛變的部將楊丑所殺,“(張)楊長史薛洪、河內太守繆尚城守待(袁)紹救。”*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8頁。這證明了河內當時屬于袁紹的勢力范圍,所以要等待袁紹前來救援。曹操若從兗州向西方擴張,會受到張楊的阻擊并與袁紹關系破裂,這是他不愿意見到的。如果向南方的豫州地域進軍發展,勢必要經過張邈控制的“四戰之地”陳留郡。如前所述,由于張邈與袁紹交惡,曹操和他貌合神離,且有此前截殺王匡的過節,兩人都為此心懷警惕。雖然曹張表面上還維持著友好關系,但就連高柔都能看出將來張邈會起兵反叛,狡詐過人之曹操也應對此洞曉于胸。若是率領大軍經陳留郡南下征伐,一旦被張邈截斷給養和歸路,局面將會非常危險。曹操在兗州出境作戰時最擔心的就是發生這種情況,興平元年(194)他東征徐州,張邈和呂布等人發動叛亂。曹操率兵趕回后即言:“(呂)布一旦得一州,不能據東平,斷亢父、泰山之道乘險要我,而乃屯濮陽。吾知其無能為也。”*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1頁。因此,曹操當時向東用兵的阻力和危險系數較小,相對來說比較安全,所以是最具有可行性的。不過,在數年的征戰中,他的領土沒有得到多少擴張,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在徐州實行燒殺搶掠,“所過多所殘戮”,*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1頁。“進攻彭城,多殺人民”,*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陶謙傳》注引《吳書》,第250頁。因而各地豪族與百姓堅守城邑不愿歸附,迫使他糧盡退兵。再者,則是兗州官員、豪強叛亂的內耗。“陳宮叛迎呂布而百城皆應”,*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6頁。曹操的平叛戰爭持續了歲余才結束,造成的消極影響非常嚴重。在此期間,曹操在兗州的勢力范圍不僅沒有向外推進,還被袁紹乘機占領了東郡的河北領土。袁紹任命屬下青州刺史臧洪駐守該地,“洪在州二年,群盜奔走。紹嘆其能,徙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臧洪傳》,第232頁。興平二年(195年)秋,張超在雍丘被曹操圍攻,曾請求臧洪發兵援救,*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臧洪傳》載:“太祖圍張超于雍丘,超言:‘唯恃臧洪,當來救吾。’眾人以為袁、曹方睦、而洪為紹所表用,必不敗好招禍,遠來赴此。超曰:‘子源,天下義士,終不背本者,但恐見禁制,不相及逮耳。’洪聞之,果徒跣號泣,并勒所領兵,又從紹請兵馬,求欲救超,而紹終不聽許。超遂族滅。”(第233頁)被袁紹拒絕后,臧洪起兵反袁,后被袁紹消滅。
興平二年(195年)十二月,曹操攻陷雍丘(今河南省杞縣),徹底消滅張邈、張超兄弟的勢力,最終平定了兗州的叛亂。他隨即揮師南下,進入豫州北境的陳國(治今河南淮陽縣)境界。“兗州平,遂東略陳地。”*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經過短暫的戰斗,迫使當地袁術任命的官員投降。*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載:“建安元年春正月,太祖軍臨武平。袁術所置陳相袁嗣降。”(第13頁)然后西進潁川、汝南兩郡,消滅了何儀、劉辟、黃邵率領的黃巾軍余眾。“二月,太祖進軍討破之,斬辟、邵等,儀及其眾皆降。天子拜太祖建德將軍。”*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3頁。曹操此番作戰獲得很大成功,他在兗州之外開疆拓土,并將軍事重心區域從鄄城、東阿、范縣所在沿河地段轉移到以許縣為核心的潁川郡,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后方,并在半年以后迎接漢獻帝至許縣,另立國都,其經濟、政治實力明顯增強,躍居到割據爭雄的首要行列。從此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為隨后實現蕩平群敵、統一北方的偉業奠定了堅實基礎。如前所述,曹操此前占據兗州時,對外的主攻方向是東邊的徐州,他在初平四年(193年)秋和興平元年(194年)夏兩次全力出征,都沒有收到滿意的效果,勞師損眾卻未能占領任何領土,不僅如此,后方叛亂幾乎使他喪失了兗州。此次轉移進攻方向南下,進展順利而戰果斐然,占領豫州使他在群雄混戰中所處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提升。如曹操所言:“是我獨以兗、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3頁。那么,曹操當時是出于何種原因,對主攻方向作出正確的調整呢?對于這個重要的問題,史籍中缺乏具體、明確的記載。筆者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與其它相關史料的陳述進行探討,以求獲得對曹操決定揮師南征豫州原因的深入認識。
曹操在平定兗州之后,并沒有延續過去東征徐州的戰略。筆者分析,這應該是他考慮到對手的實力較為強勁,對其發動進攻無法取得速勝,而己方軍糧不足,難以在這一方向持久作戰的緣故。徐州濱海地平,水沃土豐而宜于農耕。在漢末爆發的戰亂破壞下,此地的經濟狀況還算是各州之中比較好的。“董卓之亂,州郡起兵,天子都長安,四方斷絕。(陶)謙遣使間行致貢獻,遷安東將軍、徐州牧,封溧陽侯。是時,徐州百姓殷盛,谷米豐贍,流民多歸之。”*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陶謙傳》,第248頁。后來雖有兵禍天災的影響,但在能臣陳登的主持下,郡縣的耕墾水利并未荒廢,多有收獲。“是時,世荒民饑,州牧陶謙表登為典農校尉,乃巡土田之宜,盡鑿溉之利,粳稻豐積。”*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陳登傳》注引《先賢行狀》,第230頁。初平四年(193年),在中原群雄普遍缺糧的情況下,陶謙還能向朝廷進奉。他上表聲稱:“臣前調谷百萬斛,已在水次,輒敕兵衛送。”*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陶謙傳》注引《吳書》,第250頁。興平二年(195年)夏,陶謙去世,劉備受到徐州士族吏民的擁戴而繼任州牧,政通人和,實力不容小覷。陳登曾向劉備建議:“今漢室陵遲,海內傾覆,立功立事,在于今日。彼州殷富,戶口百萬,欲屈使君撫臨州事。”并強調控制徐州可以施展其雄圖大略,“今欲為使君合步騎十萬,上可以匡主濟民,成五霸之業,下可以割地守境,書功于竹帛。”*陳壽:《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73頁。
曹操此前兩次東征徐州,所過之處燒殺劫掠。“引軍從泗南攻取慮、睢陵、夏丘諸縣,皆屠之;雞犬亦盡,墟邑無復行人。”*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注引《曹瞞傳》,第310頁。因此激起了當地民眾的強烈仇恨與堅決抵抗。同時,曹操的困難還在于糧谷匱乏,難以長期在外作戰;后方局勢動蕩,須回師平叛。“初平四年,太祖征(陶)謙,攻拔十余城,……謙退守剡。太祖以糧少引軍還。”*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陶謙傳》,第249頁。又,“興平元年,復東征,略定瑯邪、東海諸縣。謙恐,欲走歸丹楊。會張邈叛迎呂布,太祖還擊布。”*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陶謙傳》,第249頁。曹操后來雖然勉強平息了兗州的叛亂,但是在當地的統治仍不穩定,缺糧的困難也未獲得改善。因此在陶謙死后,曹操企圖再次進攻徐州,荀彧認為不可妄動,勸阻他道:“且陶謙雖死,徐州未易亡也。彼懲往年之敗,將懼而結親,相為表里。今東方皆以收麥,必堅壁清野以待將軍,將軍攻之不拔,略之無獲,不出十日,則十萬之眾未戰而自困耳。前討徐州,威罰實行,其子弟念父兄之恥,必人自為守,無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09—310頁。
另外,呂布被曹操擊敗后,率領余眾轉投劉備,徐州的軍事力量因而又有所增強。在這樣的形勢下,曹操以疲敝空乏之師東征,恐怕是難以成功的,所以他最終放棄了對這一方向發動進攻的計劃。如前所述,兗州之北的冀州與西鄰的河內郡都是袁紹的勢力范圍,袁紹兵眾勢強,又曾是曹操政治、軍事上依賴的盟主,當時尚無力與其決裂,因此也不能向這兩個方向用兵。
此時對曹操南征有所掣肘的張邈勢力已被其消滅;相對而言,兗州南邊的豫州并沒有實力強勁的雄杰,那里大多是一些黃巾余眾和袁術的黨羽,力量分散而孱弱,所以是曹操較為理想的進攻對象。例如陳國(治今河南淮陽縣)原是東漢諸侯王劉寵的封地,漢末中原戰亂時,劉寵離開國都以躲避兵災。“及獻帝初,義兵起,寵率眾屯陽夏,自稱輔漢大將軍。”*范曄:《后漢書》卷50《孝明八王傳·陳愍王寵》,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9頁。留下國相駱俊鎮守都城陳縣,“后袁術求糧于陳而俊拒絕之,術忿恚,遣客詐殺俊及寵,陳由是破敗。”*范曄:《后漢書》卷50《孝明八王傳·陳愍王寵》,第1669—1670頁。陳相駱俊被刺事發生在興平年間,謝承《后漢書》曰:“袁術使部曲將張闿陽私行到陳,之俊所,俊往從飲酒,因詐殺俊,一郡吏人哀號如喪父母。”*范曄:《后漢書》卷50《孝明八王傳·陳愍王寵》注引謝承《后漢書》,第1670頁。袁術隨后派遣袁嗣為國相駐在陳縣。而劉寵是在建安二年(197年)才被刺殺的。*范曄《后漢書》卷9《獻帝紀》建安二年:“是歲饑,江淮間民相食。袁術殺陳王寵。”( 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80頁)不過,袁術部下兵眾的戰斗力很差,自從初平三年(192年)被曹操于陳留郡封丘大敗之后,袁術一直心有余悸。他在給呂布的書信中說:“昔將金元休向兗州,甫詣封丘,為曹操逆所拒破,流離迸走,幾至滅亡。”*陳壽:《三國志》卷7《魏書·呂布傳》注引《英雄記》,第223頁。后來曹操親征淮北,“術聞公自來,棄軍走”,*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5頁。根本不敢迎戰,可見他完全不是曹操的對手。陳地之西,“汝南、潁川黃巾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萬,初應袁術,又附孫堅。”*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3頁。黃巾軍被朝廷視為賊寇,故各地雄杰與官員、豪族多與他們為敵,因此在割據戰爭中非常孤立。何儀、劉辟等雖然勇悍,但已在出征劉表的戰斗中陣亡。*陳壽《三國志》卷46《吳書·孫堅傳》:“初平三年,(袁)術使堅征荊州,擊劉表。表遣黃祖逆于樊、鄧之間。堅擊破之,追渡漢水,遂圍襄陽。單馬行峴山,為祖軍士所射殺。”注引《英雄記》則曰:“(孫)堅以初平四年正月七日死。”(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00—1101頁)可見,就曹操所據兗州周邊區域的軍事力量而言,其南鄰豫州的陳、潁川、汝南諸郡最為薄弱,比較容易打擊,后來戰爭的進程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曹操南下豫州,并把奪取許縣(治今河南許昌市東)所在的潁川郡作為主要戰略目的,其原因應是充分考慮到該地在兼并戰爭中的重要地位和影響。古人認為爭奪天下的關鍵是要控制中原的河南地區。“河南,古所謂四戰之地也。當取天下之日,河南在所必爭。”*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河南方輿紀要序》,第2083頁。而潁川屬于豫中平原,處在河南的核心地段,地勢平坦開闊,便于車馬走集,若是占領該地,向四方用兵就相當方便。此外,潁川郡土沃水豐。現代科學工作者對豫中許昌等地土壤情況的勘測表明:“土質肥沃是本區農業生產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之一。在本區的耕作土壤中,兩合土、淤土等上等肥力的土壤占總面積的40%以上;黃土、沙壤土等土壤肥力比較高,潛力甚大。需要改良的低產土壤只占總面積的10%左右。這種有利條件是豫北、豫東等省內其它平原農業區所遠遠不及的。”*河南省科學院地理研究所本書編寫組:《河南農業地理》,鄭州: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年,第153頁。再者,潁水、潠水、洧水、汝水從潁川境內流過,河床寬淺,水流緩慢,富有通航灌溉之利。因此,奪取該地能夠獲得諸多經濟利益。顧祖禹十分看重潁川——許昌的優越地理條件,以及曹操占據該地后取得的巨大成功:“(許)州西控汝、洛,東引淮、泗,舟車輻集,轉輸易通,原野寬平,耕屯有賴。曹操挾天子于此,北并幽、冀,南抗吳、蜀。說者曰:自天下而言河南為適中之地,自河南而言許州又適中之地也。北限大河曾無潰溢之患,西控虎牢不乏山溪之阻,南通蔡、鄧實包淮、漢之防,許亦形勝之區矣。豈惟土田沃衍,人民殷阜,足稱地利乎?”*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7《河南二·許州》,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183頁。
潁川是豫州大郡,經濟發達,戶口繁眾。《續漢書·郡國志二》曰:“潁川郡十七城,戶二十六萬三千四百四十,口百四十三萬六千五百一十三。”*范曄:《后漢書·郡國志二》,第3421頁。不僅如此,潁川地區的政治文化在全國也有較為深遠的影響。當地人才濟濟,如曹操所言,“汝、潁固多奇士”;*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郭嘉傳》,第431頁。他身邊的幕僚中,有許多人是潁川、汝南的名士。曹操最為倚重的謀臣荀彧即為潁川大姓,他在初平二年(191年)投靠曹操后,“前后所舉者,命世大才,邦邑則荀攸、鐘繇、陳群,海內則司馬宣王,及引致當世知名郗慮、華歆、王朗、荀悅、杜襲、辛毗、趙儼之儔,終為卿相,以十數人。”*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注引《彧別傳》,第318頁。薛海波先生曾指出,潁川士人多被曹操委任謀劃決策的要職,如荀彧為侍中守尚書令,荀攸為軍師,郭嘉為司空軍祭酒,鐘繇先后為尚書、前軍師,陳群先后為參丞相軍事、侍中及領丞相東西曹掾,杜襲先后為參軍事、丞相祭酒。*薛海波:《東漢政局變動中的潁川豪族》,《南都學壇》2007年第3期。潁川士人逐漸成為曹操帳下謀士的主體。因此曹操向潁川等地進軍,能夠獲得當地大族及屬下百姓的擁護支持。由于潁川是交通要道,屬于四戰之地,所遭受的兵災非常嚴重,致使一些士人逃往他鄉避難。曹操占領該地之后,隨即安撫民心,招納流徙在外的人士回歸并擔任各種官職。如杜襲南徙長沙,“建安初,太祖迎天子都許。襲逃還鄉里,太祖以為西鄂長。”*陳壽:《三國志》卷23《魏書·杜襲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65頁。再如趙儼,“潁川陽翟人也。避亂荊州,與杜襲、繁欽通財同計,合為一家。太祖始迎獻帝都許,儼謂欽曰:‘曹鎮東應期命世,必能匡濟華夏,吾知歸矣。’建安二年,年二十七,遂扶持老弱詣太祖,太祖以儼為朗陵長。”*陳壽:《三國志》卷23《魏書·趙儼傳》,第668頁。曹操通過以上措施,使潁川士人成為協助其穩定當地統治的重要力量。
綜上所述,曹操在平定兗州叛亂之后,沒有沿襲以往的東進戰略,而是改變主攻方向,南下豫州。導致他作出這一抉擇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此時豫州地區的割據勢力較為分散、薄弱,容易被各個擊破,而徐州及其它方向則難以進攻。此外,以許縣為中心的潁川地區擁有優越的自然條件,利于耕墾且又交通便利;當地士人在政治上趨向于擁曹。曹操這一正確的戰略選擇,為其勢力的發展開辟了順暢的通道。
建安元年(196年)二月,曹操消滅汝南、潁川兩郡的黃巾余眾,占領了豫中平原。由于汝南郡是袁紹、袁術的故鄉,他們的高祖父袁安曾任東漢司徒。“自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勢傾天下。紹有姿貌威容,能折節下士,士多附之。”*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88頁。袁氏在汝南的影響甚巨,豪族大姓多所歸附,但對曹操相當敵視。“時袁紹盛于河朔,而汝南紹之本郡,門生賓客布在諸縣,擁兵拒守。太祖憂之,以寵為汝南太守。寵募其服從者五百人,率攻下二十余壁,誘其未降渠帥,于坐上殺十余人,一時皆平。得戶二萬,兵二千人,令就田業。”*陳壽:《三國志》卷26《魏書·滿寵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722頁。因此曹操將經濟、政治建設的重心放在了以許縣為首的潁川郡,在那里興辦屯田,并迎接漢獻帝遷都于此。
曹操在許昌附近大興屯田,以解決軍隊最迫切的需要——糧食。當時中原經歷了多年戰亂災荒的嚴重破壞,民生凋零,致使各割據力量的糧餉得不到應有的保證。《魏書》曰:“自遭荒亂,率乏糧谷,諸軍并起,無終歲之計,饑則寇略,飽則棄余,瓦解流離,無敵自破者不可勝數。”*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第14頁。曹操在占領潁川、汝南等地之后,招集部屬商議軍情與對策,棗祇和韓浩提出的屯田建議,最終得到了采納。*房玄齡等《晉書》卷26《食貨志》載:“魏武既破黃巾,欲經略四方,而苦軍食不足,羽林監潁川棗祇建置屯田議。魏武乃令曰:‘夫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世之良式也。’于是以任峻為典農中郎將,募百姓屯田許下,得谷百萬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83—784頁)。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注引《魏書》載:“時大議損益,(韓)浩以為當急田。大祖善之,遷護軍。”(第269頁)興辦屯田的地點,主要設在“土田沃衍”的許縣(治今河南許昌東)附近,利用周圍閑置的田地招募百姓,組織耕種。如前所述,潁川是四戰之地,當地民眾多在戰亂中被殺或流亡他鄉,留下了大量的無主荒地,這為屯田提供了客觀條件。如王夫之稱曹操大興屯田:“有其地,有其時矣。許昌之屯,乘黃巾之亂,民皆流亡,野多曠土也。”*王夫之:《讀通鑒論》卷10《三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85頁。曹魏屯田有軍屯和民屯兩種,軍屯多行于邊境地區,許縣附近采用的是招募民眾屯田,按照棗祇的建議實行“分田之術”。張大可先生指出,這是借用漢朝貧民耕種公田的租佃辦法,“‘分田’即是分成地租,按土地份地的肥瘠,定有一個常量,按常量交百分之五十。”*張大可:《論曹魏屯田》,氏著:《三國史研究》,第264頁。墾田民眾有軍隊的保護,當年恰逢風調雨順,故至夏秋大獲豐收。“是歲乃募民屯田許下,得谷百萬斛。”*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第14頁。
曹操在許縣附近屯田的成功,不僅解除了軍隊乏糧的困境,而且有力地鞏固了新根據地,保障了兼并戰爭的勝利。曹操隨即將屯田組織推廣到潁川全郡乃至其它統治地區。“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積谷,征伐四方,無運糧之勞,遂兼滅群賊,克平天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第14頁。王夫之對此稱贊道:“曹孟德始屯田許昌,而北制袁紹,南折劉表;鄧艾再屯田陳、項、壽春,而終以吞吳;此魏、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王夫之:《讀通鑒論》卷10《三國》,第285頁。值得關注的是許縣所在的潁川郡,不僅其士人頗受曹操重用,而且也是興辦屯田起初最有成效的地區,許多百姓因此擺脫了流離顛沛之苦,在戰火中覓得了生計,所以他們和當地的士大夫一道成為曹操的忠實擁戴者。曹丕代漢稱帝之后,曾經下令蠲免潁川郡一年的田租,并下詔書表彰曰:“潁川,先帝所由起兵征伐也。官渡之役,四方瓦解,遠近顧望,而此郡守義,丁壯荷戈,老弱負糧。昔漢祖以秦中為國本,光武恃河內為王基,今朕復于此登壇受禪,天以此郡翼成大魏。”*陳壽:《三國志》卷2《魏書·文帝紀》“黃初二年正月壬午”條注引《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77頁。
另外需要強調的是,由于潁川地區墾殖條件非常優越,何儀、劉辟等黃巾余眾占據當地時已經開始恢復農耕,而且收獲積累了豐厚的產業,這也應該是曹操覬覦該地的原因之一。后來曹操在當地大興屯田,在相當程度上是以在征服潁川戰爭中繳獲的充沛物資為基礎的。如曹操《令》曰:“及破黃巾定許,得賊資業,當興立屯田。時議者皆言當計牛輸谷,佃科以定。”*陳壽:《三國志》卷16《魏書·任峻傳》注引《魏武故事》,第490頁。鄧艾亦稱:“昔破黃巾,因為屯田,積谷許都,以制四方。”*房玄齡等:《晉書》卷26《食貨志》,第785頁。有些學者指出,“曹操屯田,既不是為了安置流民,更不是‘組織’黃巾重建家園,而是利用劫奪的黃巾資財,迫使精壯貧民為其兼并戰爭生產軍糧的農奴”。*張大可:《論曹操》,氏著:《三國史研究》,第136頁。這些資財包括了耕牛、農具和糧種,以此授予屯田農民用作生產資料,使其得以開展勞作。
在古代歷史上,權臣和雄杰往往通過遷都使皇帝和百官靠近自己的統治區域,借此加強對朝政的控制。如洪邁所言:“自漢以來,賊臣竊國命,將欲移鼎,必先遷都以自便。董卓以山東兵起,謀徙都長安,驅民數百萬口,更相蹈藉,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無復雞犬。高歡自洛陽遷魏于鄴,四十萬戶狼狽就道。朱全忠自長安遷唐于洛,驅徙士民,毀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長安自是丘墟。卓不旋踵而死,曹操迎天子都許,卒覆劉氏。魏、唐之祚,竟為高、朱所傾。兇盜設心積慮,由來一揆也。”*洪邁:《容齋續筆》卷10《賊臣遷都》,《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2頁。建安元年(196年)九月,曹操親迎漢獻帝與百官由洛陽遷都到許縣,從而實現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意圖,在群雄割據的混亂局面下得以占據有利地位。興平二年(195年)十月,漢獻帝車駕離開關中東歸,路上屢次遭受李傕、郭汜的截殺阻撓,輾轉到十二月,“乙亥,幸安邑。”*范曄:《后漢書》卷9《獻帝紀》,第378頁。并在河東郡居住了半年之久。曹操在建安元年(196年)正月占領陳地后,曾派遣兵將接應獻帝東歸,但是受到國戚董承與袁術部將的阻擊而未能成功。“太祖將迎天子,諸將或疑,荀彧、程昱勸之,乃遣曹洪將兵西迎。衛將軍董承與袁術將萇奴拒險,洪不得進。”*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3頁。直到當年六月,河東郡遭受嚴重災害,帝室給養殆盡,被迫起駕還都洛陽,經過河內郡時才得到了太守張楊的救濟。“是時蝗蟲起,歲旱無谷,從官食棗菜。諸將不能相率,上下亂,糧食盡。(楊)奉、(韓)暹、(董)承乃以天子還洛陽。出箕關,下軹道,張楊以食迎道路,拜大司馬。”*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董卓傳》,第186頁。當年七月,獻帝一行抵達洛陽,卻仍然面臨著糧餉斷絕的困境。“天子入洛陽,宮室燒盡,街陌荒蕪,百官披荊棘,依丘墻間。州郡各擁兵自為,莫有至者。饑窮稍甚,尚書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饑死墻壁間。”*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董卓傳》,第186頁。護送獻帝還京的楊奉、韓暹等將領驕橫跋扈,引起朝廷與百官的強烈不滿,但他們又無計可施,無奈之下只好暗中邀請駐扎在許縣的曹操前來救駕。“(韓)暹矜功恣睢,干亂政事,董承患之,潛召兗州牧曹操。”*范曄:《后漢書》卷72《董卓傳》,第2342頁。
時值八月,曹操聽從了荀彧等人的建議,決定領兵前赴洛陽。此刻他已經獲得屯田許下的豐收,糧食充裕,這一因素在迎接獻帝遷都許縣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曹操針對楊奉等將領缺乏給養的窘迫情況,以提供糧食并實行合作為誘餌,使其沒有阻撓曹兵前往。曹操讓董昭代筆寫信給楊奉,聲稱:“將軍當為內主,吾為外援。今吾有糧,將軍有兵,有無相通,足以相濟。死生契闊,相與共之。”*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7頁。此計果然獲得成功,“奉得書喜悅,語諸將軍曰:‘兗州諸軍近在許耳,有兵有糧,國家所當依仰也。’遂共表太祖為鎮東將軍,襲父爵費亭侯;(董)昭遷符節令。”*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8頁。曹操因此順利領兵入朝。
其次,曹操進入洛陽時給天子、百官帶去了急需的糧餉。“操乃詣闕貢獻,稟公卿以下”。*范曄:《后漢書》卷72《董卓傳》,第2342頁。由此獲得了朝廷的信任和封賞,為他進一步攫取最高執政權力和實現遷都許縣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再次,曹操以獻帝暫幸轉運糧食較易的魯陽為借口,瞞過楊奉等人,減少了遷都許縣的阻力。曹操遷都許縣遇到不小的阻力。如董昭所言:“然朝廷播越,新還舊京,遠近跂望,冀一朝獲安。今復徙駕,不厭眾心。”*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8頁。此外,他還擔心駐軍在梁縣(治今河南汝州市西部)的楊奉反對獻帝離開其勢力范圍。最后曹操聽從了董昭的建議,以“京都無糧,欲車駕暫幸魯陽,魯陽近許,轉運稍易,可無縣乏之憂”*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8頁。為借口,瞞過了楊奉與百官,待到獻帝起駕之后則使其直奔許縣,楊奉等發覺后時間已晚,未能及時攔截。“(九月)庚申,車駕東。楊奉自梁欲要車駕不及。己巳,車駕到許。”*袁宏:《后漢紀》卷29孝獻皇帝建安元年,《兩漢紀》下冊,張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54頁。
曹操帶兵入洛并護送漢獻帝到許都,為了完全控制朝廷,使其成為對自己言聽計從的政治工具,他將漢獻帝軟禁起來,以防生變。“自都許之后,權歸曹氏,天子總己,百官備員而已。”*范曄:《后漢書》卷72《董卓傳》,第2343頁。曹操還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攬奪各種權力:
1.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漢獻帝還都洛陽之后,曾對護駕東歸的幾位將領進行封賞。“乃以張楊為大司馬,楊奉為車騎將軍,韓暹為大將軍,領司隸校尉,皆假節鉞。暹與董承并留宿衛。”*范曄:《后漢書》卷72《董卓傳》,第2341—2342頁。后來張楊返回河內,楊奉屯兵梁縣,朝內最有權勢的是韓暹,他領兵近在獻帝身側,又任司隸校尉,負責京畿地區的治安。《續漢書·百官志四》稱此官:“持節,掌察舉百官以下,及京師近郡犯法者。”應劭《漢官儀》曰:“司隸校尉部河南、[河]內、右扶風、左馮翊、京兆、河東、弘農七郡于河南洛陽,故謂東京為司隸。”又云:“司隸校尉糾皇太子、三公以下,及旁州郡國無不統。陛下見諸卿,皆獨席。”*孫星衍等:《漢官六種》,周天游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48頁。可見這一職務的權力極大,幾乎可以逮捕審判中央和地方的任何官員。因此曹操入朝以后,先請奏罷黜了韓暹,*范曄《后漢書》卷72《董卓傳》載:“(曹)操乃詣闕貢獻,稟公卿以下,因奏韓暹、張楊之罪。暹懼誅,單騎奔楊奉。”(第2342頁)再由自己擔任此職:“(八月)辛亥,鎮東將軍曹操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范曄:《后漢書》卷9《獻帝紀》,第380頁。曹操本紀亦云:“太祖遂至洛陽,衛京都,(韓)暹遁走。天子假太祖節鉞,錄尚書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3頁。這里還有兩點需要注意:其一,曹操原來的官職是兗州牧、鎮東將軍,屬于外朝官員,加銜“錄尚書事”,則可以參與中朝即內朝的事務決策;其二,曹操獲得了皇帝授予他的節杖和斧鉞,就能夠代表天子行事,擁有先斬后奏的權力。
2.出任司空。東漢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是大將軍以下職銜最高的官員。曹操移駕許都之后,逼迫漢獻帝任命自己為大將軍,但是此舉引起了袁紹的不滿,由于當時實力略弱,曹操不愿得罪袁紹以激化矛盾,故讓出了這一職務。“(獻帝)于是以袁紹為太尉。紹恥班在公下,不肯受。公乃固辭,以大將軍讓紹。天子拜公司空,行車騎將軍。”*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4頁。但在朝內,曹操則是一言九鼎,獨斷專行。建安元年(196年),“冬十一月丙戌,曹操自為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百官總己以聽。”*范曄:《后漢書》卷9《獻帝紀》,第380頁。此后,曹操的司空府便成為真正的權力與決策中心,即后代所謂之“霸府”*“霸府”亦名“霸朝”,學術界通常認為它是“指魏晉南北朝時期控制朝廷、作稱帝準備的權臣的府署。”見《中國歷史大辭典》“霸府”條,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3280頁。。需要指出的是,曹操在擔任司空之前,先行罷免了朝內的三公。《后漢紀》載當年九月甲戌,“太尉楊彪、司空張喜以疾遜位。”*袁宏:《后漢紀》卷29孝獻皇帝建安元年,《兩漢紀》下冊,張烈點校,第554頁。而實際上楊彪等隨同獻帝從關中而來的老臣,是遭受誣告入獄后被撤職的。“時袁術僭亂,操托彪與術婚姻,誣以欲圖廢置,奏收下獄,劾以大逆。”*范曄:《后漢書》卷54《楊彪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788頁。后來孔融等官員向曹操說情,楊彪才得以勉強獲釋。
3.把持尚書臺。東漢尚書臺是總理國家政務的中樞機構。“光武皇帝慍數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竊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李賢注:“臺閣謂尚書也。”*范曄:《后漢書》卷49《仲長統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57頁。尚書官員參與機密,傳達詔書,其地位和作用非常重要。如李固所言:“今陛下之有尚書,猶天之有北斗也。斗為天喉舌,尚書亦為陛下喉舌。斗斟酌元氣,運平四時。尚書出納王命,賦政四海,權尊勢重,責之所歸。”*范曄:《后漢書》卷63《李固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76頁。曹操對此十分明了,故在八月入朝之后,立即處死了幾位不聽命于己的中樞要員。“于是誅羽林郎侯折、尚書馮碩、侍中臺崇,討有罪也。”*袁宏:《后漢紀》卷29孝獻皇帝建安元年,《兩漢紀》下冊,張烈點校,第553頁。待到遷都許縣,又任命最為倚重的親信荀彧、荀攸叔侄主持尚書臺事務。“進彧為漢侍中,守尚書令。常居中持重,太祖雖征伐在外,軍國事皆與彧籌焉。”*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0—311頁。荀攸原在荊州,“太祖迎天子都許,遺攸書曰:‘方今天下大亂,智士勞心之時也,而顧觀變蜀漢,不已久乎!’于是征攸為汝南太守,入為尚書。”*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攸傳》,第322頁。后又提拔潁川名士鐘繇,“遷侍中尚書仆射”。*陳壽:《三國志》卷13《魏書·鐘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91頁。曹操通過這些措施將尚書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4.監控天子。獻帝初至許都,尚無宮室,曹操將其安置在自己的軍營之中,*范曄《后漢書》卷9《獻帝紀》建安元年八月:“庚申,遷都許。己巳,幸曹操營。”(第380頁)周圍有重兵護衛,獻帝難以與外界聯系。后來宮殿初具規模,獻帝入住,曹操派遣軍隊對其嚴密監視守護,既防止天子被他人挾持出走,又阻礙其與異己勢力私下往來。所謂“萬乘之尊”,實際上被軟禁起來,形同囚徒。如袁紹《檄州郡文》所稱:“當今漢道陵遲,綱弛紀絕,操以精兵七百,圍守宮闕,外稱陪衛,內以拘執,懼其篡逆之禍,因斯而作。”*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第198頁。
通過上述各種舉措,曹操得以禁錮皇帝,把持大權;做到“放志專行,脅遷省禁,卑侮王宮,敗法亂紀,坐召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載《檄州郡文》,第198頁。他動輒以天子的名義發布詔令,為自己撈取種種好處,因而在政治上處于非常有利的地位。起初,沮授曾建議袁紹遷都至冀州以控制獻帝與朝廷:“且今州城粗定,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袁紹聽后表示贊成,但是遭到了郭圖、淳于瓊的反對。他們說:“若迎天子以自近,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也。”*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獻帝傳》,第195頁。結果袁紹便放棄了這一計劃。后來曹操遷都許縣,政由己出,袁紹感到處處被動與掣肘,而再想徙都靠近河北則為時已晚。“(袁)紹每得詔書,患有不便于己,乃欲移天子自近。”*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90頁。結果被曹操所拒絕而未能達到目的。
建安元年(196年)二月曹操進軍潁川、汝南,在消滅當地黃巾余眾之后,他沒有率師回到兗州,而是在許縣休整了半年左右,并在附近組織屯田,恢復生產,直到八月領兵赴洛陽入朝。當時曹操為什么不返回原來的兗州根據地而留駐潁川?筆者分析,很可能是出于兩個主要原因。
其一,兗州幾經戰火與災荒破壞,無法保證糧餉的供應。興平元年(194年)九月,曹操已經由于乏糧而瀕臨絕境,袁紹乘機要挾他將家小作為人質送到鄴城。“太祖新失兗州,軍食盡,將許之。程昱止太祖。”*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另,當年夏天陳宮、張邈等乘曹操出征徐州而聯合呂布發動叛亂,占據了兗州70余座城池,曹操僅保有濱近黃河的鄄城、范縣和東阿3座縣城,經過一年多的艱苦戰斗才重新收復了兗州。當年又遇到災害,“蝗蟲起,百姓大餓”。*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以致兗州經濟崩潰,“是歲谷一斛五十余萬錢,人相食,乃罷吏兵新募者。”*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2頁。曹操不得不裁撤官員和軍人以減少開支。次年兗州的災情仍很嚴重,“(興平)二年夏,太祖軍乘氏,大饑,人相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08頁。當時荀彧勸阻曹操以“十萬之眾”出征徐州,裴松之評論道:“于時徐州未平,兗州又叛,而云十萬之眾,雖是抑抗之言,要非寡弱之稱。”*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裴松之注,第310頁。由此判斷,即使按照保守的估計,曹操此時的軍隊也應有五六萬人,否則就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擊破汝南、潁川黃巾軍。因為“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萬”,*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3頁。他們的兵力總共約有十萬左右。曹操要想維持數萬軍隊的糧食供應,在殘破的兗州非常困難,必須另謀出路。
其二,曹操大軍占領潁川后停駐半載,并未出現乏糧的情況。如前述楊奉所言:“兗州諸軍近在許耳,有兵有糧,國家所當依仰也。”*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董昭傳》,第437頁。但問題是,曹操在當年春天才開始募民屯田許下,那么在秋收結束前的幾個月內,他的數萬軍隊是如何在當地解決吃飯問題的呢?飽受戰亂、饑荒困擾的兗州無力供應,與其結盟的袁紹處境也很窘迫,*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袁紹之在河北,軍人仰食桑椹。袁術在江、淮,取給蒲蠃。民人相食,州里蕭條。”(第14頁)沒有余糧來支援相隔千里的曹操。筆者認為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依賴占領潁川、汝南后繳獲的黃巾軍的物資。曹操褒獎棗祇令曰:“及破黃巾定許,得賊資業,當興立屯田。”*陳壽:《三國志》卷16《魏書·任峻傳》注引《魏武故事》,第490頁。看來這批資產非常豐厚,不僅提供了興辦屯田所需的耕牛、工具、種子等生產資料,而且還提供了足夠的軍糧,使曹操的數萬大軍得以度過青黃不接的春荒,堅持到秋田大收。在此期間,曹操沒有向周圍地區用兵,只是在許縣附近休整,保護屯田,安輯地方,使這塊新根據地的建設和統治日趨穩固。
建安元年(196年)八月曹操領兵入洛,九月護送獻帝遷都許縣,當地隨即成為朝廷所在以及曹操集團的政治中心,同時也是其經濟和軍事上的重心區域。從這時到建安四年(199年)十一月張繡歸降,即官渡之戰爆發前夕,曹操在此期間以許都為根據地向各方出擊,消滅了周圍的袁術、呂布、張繡等軍閥割據勢力。因為要仰賴潁川等地的糧餉供應,減少長途轉運的勞苦耗費,曹操在每次征戰之后要率軍回到許都休整,以聚集力量,準備下次出征。《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對此記述如下:
1.對南陽張繡的出征。共有三次,戰后均回到許都。“(建安)二年春正月,公到宛。張繡降,既而悔之,復反。公與戰,軍敗……遂還許。”當年冬,“十一月,公自南征,至宛。(劉)表將鄧濟據湖陽,攻拔之,生擒濟,湖陽降。攻舞陰,下之。三年春正月,公還許。”建安三年(198年),“三月,公圍張繡于穰。夏五月,劉表遣兵救繡,以絕軍后……秋,七月,公還許。”直到第二年,“冬十一月,張繡率眾降,封列侯。”
2.對淮北袁術的出征。建安二年(197年)秋,“九月,(袁)術侵陳,公東征之。術聞公自來,棄軍走,留其將橋蕤、李豐、梁綱、樂就。公到,擊破蕤等,皆斬之。術走渡淮。公還許。”
3.對徐州呂布與河內眭固的出征。建安三年(198年)九月,曹操東征徐州。“冬十月,屠彭城,獲其相侯諧。進至下邳,布自將騎逆擊。大破之,獲其驍將成廉。追至城下。”呂布據城固守,攻之不克。“時公連戰,士卒罷,欲還,用荀攸、郭嘉計,遂決泗、沂水以灌城。月余,布將宋憲、魏續等執陳宮,舉城降。生禽布、宮,皆殺之。”呂布的兵馬戰斗力很強,曹操必須在與袁紹決戰之前消滅這個危險的對手,以免自己的后方受到威脅。荀彧即告誡曹操說:“不先取呂布,河北亦未易圖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3頁。此番出征,曹操冒著不小的風險。因為當時南陽張繡尚未歸降,其兵力距離許都較近,所以曹操部下多提出異議。“議者云表、繡在后而遠襲呂布,其危必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攸傳》注引《魏書》,第323頁。荀攸代曹操陳述了東征徐州的理由以及對形勢的分析,從而打消了他們的顧慮。“(荀)攸以為(劉)表、(張)繡新破,勢不敢動。(呂)布驍猛,又恃袁術,若縱橫淮、泗間,豪杰必應之。今乘其初叛,眾心未一,往可破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攸傳》注引《魏書》,第323頁。戰役結果不出荀攸所料,最終取得了勝利。徐州之役結束后,曹操對被俘的臧霸等地方豪強采取了懷柔政策,將青州、徐州的海濱地帶交給他們去治理,以減少自己的軍事負擔,便于集中兵力對付袁紹。“(呂)布敗,獲(臧)霸等,公厚納待,遂割青、徐二州附于海以委焉,分瑯邪、東海、北海為城陽、利城、昌慮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6頁。另外,曹操并未立即返回許都休整,而是進軍兗州,進行和袁紹作戰的部署準備。“太祖既破張繡,東禽呂布,定徐州,遂與袁紹相拒。”*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4頁。當時河內發生兵變,割據當地的張楊被暗通曹操的部下楊丑所殺。“其將楊丑殺(張)楊以應太祖。楊將眭固殺丑,將其眾,欲北合袁紹。”*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張楊傳》,第251頁。曹操乘袁紹主力北上與公孫瓚交兵,無暇顧及河內,迅速攻占了這一地區。“(建安)四年春二月,公還至昌邑。……夏四月,進軍臨河,使史渙、曹仁渡河擊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7頁。打敗了眭固,張楊原來的長史薛洪、河內太守繆尚率眾投降。曹操占領河內后,“還軍敖倉,以魏種為河內太守,屬以河北事。”*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7頁。接著又進據黃河沿岸津要和接壤冀州的魯西北平原,鞏固了下一步對袁紹作戰的前沿陣地,然后才率領主力回到許都。“八月,公進軍黎陽,使臧霸等入青州破齊、北海、東安,留于禁屯河上。九月,公還許。”*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7頁。
兗州的鄄城、東阿和范縣原來曾是曹操的后方基地,但是在這一階段已經不再具有重要的地位,駐軍也少得可憐。官渡之戰以前,兗州都督程昱手下只有不到千人的兵馬,和過去兵糧充足的情況大相徑庭。“袁紹在黎陽,將南渡。時(程)昱有七百兵守鄄城,太祖聞之,使人告昱,欲益二千兵。昱不肯。”*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8頁。這是因為兗州的經濟衰敝,缺乏糧秣供應,無力供養大量軍隊。另外,曹操平定當地叛亂之后,那里的局勢仍未穩定。 “天子都許,以(程)昱為尚書。兗州尚未安集,復以昱為東中郎將,領濟陰太守,都督兗州事。”*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昱傳》,第428頁。鄄城雖然仍為州治,但若繼續作為根據地則不夠安全。曹操遷都許下后,與袁紹的結盟關系趨于破裂。“自太祖之迎天子也,袁紹內懷不服。紹既并河朔,天下畏其強。太祖方東憂呂布,南拒張繡,而繡敗太祖軍于宛。紹益驕,與太祖書,其辭悖慢。太祖大怒,出入動靜變于常。”*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3頁。《獻帝春秋》亦載袁紹怒曰:“曹操當死數矣,我輒救存之,今乃背恩,挾天子以令我乎!”*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第195頁。鄄城瀕臨黃河,距離冀州太近,袁曹和睦之時,不必擔心受到河北的襲擊。但此刻雙方反目成仇,鄄城面臨著袁紹強大兵力的威脅,隨時有淪陷的可能。例如,袁紹曾經迫使曹操把都城遷移到鄄城,以便就近控制漢獻帝,結果被曹操拒絕。“(袁紹)使說操以許下埤濕,洛陽殘破,宜徙都甄城,以就全實。操拒之。”*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90頁。隨著局勢的變化,位處兗州北境的東郡由緊靠盟友的后方轉變為瀕臨敵境的前線,其軍事安全狀況十分堪憂,而兗州的經濟、政治狀況也相當惡劣,在長達兩年的叛亂和災荒破壞下滿目瘡痍。這些都是曹操改變軍事部署,將其統治中心和后方基地向南遷移到許都的主要原因。
曹操從建安四年(199年)十二月領兵進駐官渡(今河南中牟縣東北),到建安九年(204年)正月揮師渡河對鄴城發動總攻期間,其軍隊的主力基本上駐扎在官渡一帶。后來攻占黎陽(治今河南浚縣東),又以該地作為北進冀州的屯兵基地,此時的軍事部署和此前相比發生了明顯的改變。這里著重探討這一階段曹操圍繞官渡進行攻防作戰的情況。
建安四年(199年)四月至八月,曹操占領河內并派兵戍守沿河津要,令于禁“守延津以拒(袁)紹”,*陳壽:《三國志》卷17《魏書·于禁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3頁。遣親信勇將夏侯惇“復領陳留、濟陰太守”。*陳壽:《三國志》卷9《魏書·夏侯惇傳》,第268頁。值得關注的是,他在撤回許都休整時,留下部分主力在官渡筑壘固守,將該地作為抵御袁紹南下的主要防區。“九月,公還許。分兵守官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7頁。曹操還朝后不久便又返回前線。“十二月,公軍官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7頁。當月劉備殺死徐州刺史車胄,屯聚小沛。曹操為了消除后方的隱患,迅速帶兵打敗劉備,隨即又回到官渡備戰。“遂東擊(劉)備,破之,生禽其將夏侯博。備走奔(袁)紹。獲其妻子。備將關羽屯下邳,復進攻之,羽降。昌狶叛為備,又攻破之。公還官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8頁。
建安五年(200年)二月,袁紹開始渡河南征。曹操雖然在延津、白馬等渡口進行阻擊,但只是略作抵抗,在擊殺顏良、文丑小勝之后即將部隊后撤到官渡。“良、丑皆紹名將也,再戰,悉禽。紹軍大震。公還軍官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19頁。隨后袁曹兩軍在那里拼死戰斗數月,直到當年十月,曹操烏巢燒糧,殲滅袁軍之后,他的主力仍然屯駐在官渡。至建安六年(201年)四月,曹操“揚兵河上,擊(袁)紹倉亭軍,破之。……九月,公還許。”*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2頁。但是不久他又領兵返回官渡前線。建安七年(202年)正月,“公軍譙……遂至浚儀,治雎陽渠,遣使以太牢祀橋玄。進軍官渡。”*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2—23頁。曹操于建安六年(201年)九月的這次撤兵回許都,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鎮壓汝南的叛亂。“(袁)紹之未破也,使劉備略汝南,汝南賊共都等應之。遣蔡楊擊都,不利,為都所破。公南征備,備聞公自行,走奔劉表,都等皆散。”*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2頁。二是因為前線缺糧,“(建安)六年,太祖就谷東平之安民,糧少,不足與河北相支,欲因紹新破,以其間擊討劉表。”*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4頁。后來經過荀彧的勸阻,曹操才取消了南征荊州的計劃,重新返回東郡前線。“(荀)彧曰:‘今紹敗,其眾離心,宜乘其困,遂定之;而背兗、豫,遠師江、漢,若紹收其余燼,承虛以出人后,則公事去矣。’太祖復次于河上。”*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4頁。
建安七年(202年)五月袁紹病死,九月曹操離開官渡,北攻黎陽(今河南浚縣東)。至建安八年(203年)三月,“攻其郭,乃出戰,擊,大破之,(袁)譚、(袁)尚夜遁。”*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3頁。曹操隨即北渡黃河,“夏,四月,進軍鄴。五月,還許,留賈信屯黎陽。”*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3頁。此后黎陽便成為曹操北進的前線出發陣地。他這次收兵還朝,是因為后方受到劉表的襲擾,需要加以反擊,以保證許都的安全。但是曹操在南征中得到袁譚、袁尚兄弟相爭、冀州內亂的消息,隨即又返回黎陽前線。“八月,公征劉表,軍西平。公之去鄴而南也,(袁)譚、(袁)尚爭冀州,譚為尚所敗,走保平原。尚攻之急,譚遣辛毗乞降請救。諸將皆疑,荀攸勸公許之。公乃引軍還。冬十月,到黎陽。”*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4頁。曹操對冀州發動的最后攻勢是在建安九年(204年),“春正月,濟河,遏淇水入白溝以通糧道。二月,(袁)尚復攻(袁)譚,留蘇由、審配守鄴。公進軍到洹水,由降。既至,攻鄴,為土山、地道。”后來又引漳水灌城,終于在八月將其攻破。“十二月,公入平原,略定諸縣。十年春正月,攻譚,破之,斬譚,誅其妻子,冀州平。”*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6—27頁。
曹操為什么在對抗袁紹的戰爭中長期把主力屯駐在官渡,而不是在黃河沿岸渡口進行阻擊決戰?這要從戰前形勢、雙方的力量對比和官渡所處的地理位置進行分析。
袁紹消滅公孫瓚后,“既并四州之地,眾數十萬”,*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90頁。地廣兵多而資源豐富。因此能夠“簡精卒十萬,騎萬匹,將攻許。”*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5頁。但是他與公孫瓚及黑山軍長期交戰,未得充分休整,物資消耗也很巨大,因而具有隱患。“師出歷年,百姓疲敝,倉庫無積,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范曄:《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90頁。曹操軍隊數量雖然較少,但數年來屢戰屢勝,士氣正旺,其戰斗力要高出一籌,如荀彧所言:“公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士卒雖寡,皆爭致死,此武勝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3頁。曹兵的弱點在于物資供應相對匱乏。潁川郡是曹操的后方與糧餉供應基地,官渡之戰雙方相持時,曹操曾因乏糧而想撤回許都。“太祖保官渡,紹圍之。太祖軍糧方盡,書與(荀)彧,議欲還許以引紹。”*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4頁。雙方各自的優劣長短,正如沮授所論:“北兵數眾而果勁不及南,南谷虛少而貨財不及北。”*陳壽:《三國志》卷6《魏書·袁紹傳》,第199頁。曹操如果在瀕河的延津、白馬等渡口堅決阻擊袁軍,一來沿河上下津渡甚多,在兵力有限的情況下難以處處設防,容易造成力量分散而顧此失彼。二來沿河前線距離許都后方較遠,軍需補給運輸困難。而官渡所在的中牟位于今河南鄭州與開封之間,“中牟縣,在(開封)府城西七十里。西至鄭州七十里。”*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7《河南二·開封府》,第2162頁。其南距許昌不過二百里,途中雖有敵軍的襲擾,但因路途較近,運輸便于護送,*陳壽《三國志》卷16《魏書·任峻傳》載:“羽林監潁川棗祗建置屯田,太祖以峻為典農中郎將,數年中所在積粟,倉廩皆滿。官渡之戰,太祖使峻典軍器糧運。賊數寇鈔絕糧道,乃使千乘為一部,十道方行,為復陳以營衛之,賊不敢近。”(第489頁)所以在后勤供應上較為有利。
就防御作戰的自然條件而言,官渡地屬平原,處于鴻溝水系的上游,北邊有數條東西流向的水道,對袁紹軍隊南下構成了層層障礙。該地瀕臨汴水,顧祖禹曰:“官渡城,在(中牟)縣東北十二里。即中牟臺也,亦曰曹公臺。建安四年(筆者按:“四”應作“五”)曹操、袁紹相持于官渡口。裴松之《北征記》:‘中牟臺下臨汴水,是為官渡,袁紹、曹操壘尚存焉。’”*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7《河南二·開封府》,第2162頁。除了汴水之外,還有官渡水與黃河。《史記》卷29《河渠書·索隱》注“鴻溝”曰:“楚漢中分之界,文穎云即今官渡水也。蓋為二渠:一南經陽武,為官渡水;一東經大梁城,即鴻溝,今之汴河是也。”*司馬遷:《史記》卷29《河渠書》張守節《索隱》,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07頁。《讀史方輿紀要》卷47《河南二》曰:“官渡水,在(中牟)縣北中牟臺下。鴻溝自滎陽下分二渠,一為官渡水是也,……又北則為黃河。”*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7《河南二·開封府》,第2163頁。鴻溝諸水西通滎陽,東南流入淮泗,*司馬遷《史記》卷29《河渠書》載:“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第1407頁)對曹操的后方潁川地區構成了北、東兩邊的天然防御工事。袁紹軍隊由河北直下南征許都,官渡正位于其中途。若是從兩側迂回,官渡以西是著名的圃田澤,又名原圃,周圍陂塘密布,不利于步騎通行。《元和郡縣圖志》卷8曰:“圃田澤,一名原圃,(中牟)縣西北七里。其澤東西五十里,南北二十六里,西限長城,東極官渡。上承鄭州管城縣曹家陂,又溢而北流,為二十四陂,小鵠、大鵠、小斬、大斬、小灰、大灰之類是也。”*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8《河南道四·鄭州中牟縣》,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6—207頁。如在渡河后從東邊迂回進攻許昌,則要涉渡濟水、汳水、雎水等數條河流,還要越過許昌東邊之南北流向的蒗蕩渠,這樣不僅勞師費時,難以發揮騎兵優勢,而且容易被曹操兗州駐軍側翼襲擊和截斷其給養運輸。由此看來,官渡是潁川以北的重要屏障,為袁紹南取許都的必經之地,曹操將主力部署于此,足見其具有高明的戰略眼光,故能以少抗眾,使強敵駐足不前。如荀彧所稱贊:“公以十分居一之眾,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14頁。由于官渡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既為大河南北的陸上交通樞紐,又有多條水道橫流而利于防御,所以曹操在與袁紹父子交戰的幾年內堅持將主力駐守于此,擋住敵人的必經之路,實踐證明曹操的選擇是非常正確的。
綜上所述,隨著曹袁政治矛盾的激化,曹軍主力較長時間內駐扎在官渡地區,以迎接與袁紹軍隊的反復戰斗。從建安四年(199年)曹操進軍河內,移防官渡,到建安九年(204年)他渡河攻克鄴城,消滅袁氏集團而占領冀州。在此期間,曹操集團的軍事重心區域,即部隊主力長期屯駐作戰的地帶,先后由許都北移至官渡、黎陽,最終轉移到河北的鄴城,從而逐步與此前政治、經濟重心所在的潁川郡脫離。
在漢末群雄初起的角逐當中,曹操擁有的兵馬、地盤與聲望均處于下風,但是他在根據地的建立、兵力部署與主要作戰方向的選擇上屢次作出英明的抉擇,以致其勢力發展壯大,先后奪取東郡和兗、豫兩州,挾天子遷許,并以許都所在的潁川郡為政治、經濟重心和軍隊休整的后方基地,向各地用兵取得成功。曹操在與強敵袁紹的決戰中扼守交通要沖官渡,伺機突襲反攻而克敵制勝,這反映他智謀過人。陳壽曾對此評論道:“漢末,天下大亂,雄豪并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擥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評》,第55頁。
需要強調的是,曹操身邊的智囊團隊陣容強大,曾在復雜紛亂的形勢下為其運籌帷幄,頻出奇謀,幫助他作出正確的戰略決策。如謀士之首荀彧,曹操稱之為:“吾之子房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傳》,第308頁。其次,“荀攸、賈詡,庶乎算無遺策,經達權變,其良、平之亞歟!”*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荀彧荀攸賈詡傳·評》,第332頁。此外還有, “程昱、郭嘉、董昭、劉曄、蔣濟才策謀略,世之奇士,雖清治德業,殊于荀攸,而籌畫所料,是其倫也。”*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程郭董劉蔣劉傳·評》,第462頁。建安十二年(207年)二月,曹操在平定北方諸州后大封功臣,下令曰:“吾起義兵誅暴亂,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豈吾功哉?乃賢士大夫之力也。”*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28頁。此番言語就是對謀士們功績的充分肯定。曹操不僅自己具備文韜武略,而且知人善任,群策群力,這也是他能夠成功地調整軍事部署與用兵方向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