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蘇州一對“70后”夫妻,丈夫想要生二孩,妻子不同意,丈夫一紙訴狀要求離婚。類似案例在全面放開二孩政策后已有不少。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解釋(三)》)對男性生育權有明確規定,但生育行為還要靠女性來實現。那么,法律如何解決夫妻雙方的生育權沖突?
看似簡單的“生二孩”,本質上是對男權的挑戰
佟新(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當我們說“男性享有生育權”時,并不意味著男性可以強迫使妻子生育或不生育。夫妻共同商討的目的,主要的是傾聽妻子不想生育的原因。在我接觸的案例中,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頭胎女孩,丈夫及家人以各種方式表達了不滿,由此夫妻感情已岌岌可危,妻子多會以不生二孩來表達氣憤和抵抗。當丈夫不能反思其男權意識時,這種婚姻可能走向離異。
二是妻子有自己的職業理想和抱負,如果是這樣,協商的結果是要丈夫及其家人拿出具體方案來承擔父職和養育的責任。撫育責任不僅是經濟的,更主要的是付出時間、情感和精力。丈夫的承諾是對妻子選擇生育二胎的最好支持。
三是妻子沒有工作,擔心生育二孩后出現婚變,自己一無所有。在現有家庭財產制度上,如果房子是丈夫的婚前財產,沒有經濟來源的妻子會很害怕生育二孩后,丈夫移情別戀,因為沒有經濟能力,甚至無法爭取孩子的撫養權。對此,夫妻協商的結果應當是丈夫給予妻子經濟安全感,如在房產證上增加妻子名字等。
總之,看起來簡單的生育二孩的夫妻選擇問題,本質上是對男權的挑戰,它要求男性對生育和養育的負責作出承諾,對已有的男權式的性別偏好進行反思并對家庭財產制度進行變革。
保護男性生育權,不等于丈夫就有對胎兒的處置權
夏鳳玲(婦產科醫生)
二孩政策放開,高齡產婦生孩子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呈現初生兒缺陷的高發狀態。年齡和生育能力密切相關,年齡偏大女性的卵泡數目逐漸減少,卵巢功能逐漸下降,卵子質量也在下降,受精卵出問題的概率明顯上升,35歲以上高齡孕婦妊娠、分娩的成功率低、風險大。且各種先天性異常發生率相應增加,胎兒畸形比例升高。在整個人群中,流產率約為 15%,但隨著年齡的增大,流產率逐漸升高,高齡孕婦各種妊娠合并癥及并發癥發生率上升。
由此看來,女性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盡的義務最多,承受的風險也最高,生育的決定權當然是在女方。對于非婚生育或未婚先孕,從保護女性和保障孩子的種種權益看,完全應該由女方自主決定孩子的去留問題。
當然,婚內的生育權問題,應與非婚生育或未婚先孕區分開,以保障男性合法生育權不受侵害。來醫院做人流的女性,在接受手術申請時醫生會核實身份,結婚的讓她出示結婚證,如果已婚,我們會要求她丈夫簽字。
給予男子生育權,并不等于承認丈夫在法律上就有對胎兒的處置權,即便是已婚婦女,她也有權決定終止妊娠。作為醫院和婦產科醫生,我們會優先考慮產婦的利益,但有時候這種保護也會受到干擾。
比如孕婦進產房前,她都要找一個委托人,醫院會和委托人簽訂委托書,在孕婦分娩過程中遇到突發狀況,我們會跟委托人商量,因為孕婦在分娩的時候情緒浮動比較大,她作的決定不一定是理智的。委托人最后作的決定有法律效力。一般產婦會選擇自己的丈夫作為委托人,大多數丈夫還是會首先考慮自己妻子的身體狀況,但也不排除有一小部分丈夫受到家人和外界影響,作出不理智的決定,造成大家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丈夫若主張賠償,須證明雙方存在生育契約
馬憶南(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
全面放開二孩政策后,夫妻生育權行使中的沖突會增加。妻子“擅自墮胎”,丈夫以生育權被侵犯為由訴至法院要求賠償的案例會越來越多。
所謂夫妻之間侵害生育權的行為,實際上多數時候并非“侵權”,而是夫妻生育權行使的沖突。由于生育權人格權的屬性,及夫妻必須協力才能完成生育行為的人的生物屬性的制約,生育權行使沖突在所難免。
即使夫妻雙方有生育的打算,對于何時生育、生育幾個子女的問題可能仍有分歧,并且這仍屬于夫妻個人生育權的范疇,如果武斷地推定,夫妻結婚即表明他們對生育達成合意,那么就非常容易造成夫妻一方對自己本來沒有簽訂的契約構成違約并承擔責任,這是不公平的,并且在事實上嚴重減損了生育權的絕對權屬性。
從解決夫妻生育權沖突的角度,當夫妻的生育權行使發生沖突時,則應首先推定夫妻雙方并未簽訂生育的契約,如果一方認為有此契約,則要承擔舉證責任證明此契約的存在。
在妻子未告知丈夫而自行墮胎的情況下,丈夫若想主張賠償,必須證明雙方存在生育契約從而要求妻子承擔違約責任。如果丈夫可以證明雙方存在事實上的生育契約,比如夫妻婚后一直沒有采用任何避孕措施等。男方舉證有效,則女方無故不履行約定而私自墮胎,應當承擔違約責任。
同時,在夫妻雙方事實上達成生育契約以后,到女方分娩之前,如果男方有足以影響女方生育選擇的過錯,則女方不經過男方同意墮胎并不違約,不承擔賠償責任。
我們只要對婚姻中男方證明夫妻雙方存在生育契約實行嚴格的證明標準,使得男方的舉證責任非常沉重,就可以在事實上維護女性的身體自由和尊嚴,保護其生育權的有效行使。如果男方無法證明雙方存在生育合意,則女方對是否墮胎擁有完全和絕對的選擇權。
保護生育權,需要公共政策作出改變
李思磐(資深媒體人、時評作者)
《解釋(三)》中關于生育權的規定,男性生育權是建立在與配偶協商的基礎上,他無權強制要求對方滿足自己的生育權。
政策層面只是放開二孩,并沒有調整家庭關系以及更多協助生育養育工作的政策出臺,在這種情況下,二孩帶來的更多生育養育的工作要由女性被迫承擔,但這些額外勞動并不被法律保護,也忽視了女性承擔養育照顧責任付出的機會成本、時間和精力。
到目前為止,各地方政府所謂的配合二孩政策的主要新政策就是延長產假,但是對于女性來講,她們不愿意生的原因正是因為產假可能產生的對自己職業上的障礙。正因女性有產假,她們在就業中就會面臨很嚴重的孕產歧視,甚至造成職業生涯的中斷或者收入減少,而延長女性產假的方法基本就是飲鴆止渴、抱薪救火。
夫妻雙方關于生育二孩的糾紛,我不太贊成將其界定為家庭內部矛盾,這種糾紛有非常多的外部原因,如孩子能不能就近入學,能不能在父母工作生活的城市就讀,都是生完孩子后面臨的重大問題。
生一個孩子單就念書這件事,就會給父母增加很多負擔,所以在這樣的環境、制度下,生不生二孩已經不僅僅是夫妻雙方的問題了。
在保護生育權方面,我們需要的應該是公共政策改變,而不是女性個人的策略性協調。
律師解釋《解釋(三)》相關規定(北京市維泰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李佩璇)
夫妻雙方因是否生孩子發生糾紛致使感情破裂,一方請求離婚的,人民法院經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但現實中,不生孩子只是導致夫妻感情出現不和的導火索之一,僅僅是一方要求生、一方堅持不生,這樣的起訴或要求賠償很難得到支持。
生育權的實現,最終取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志的結果。當雙方生育權行使發生沖突,如果法律還賦予丈夫決定權,無異于給男方的隱性強勢再披上合法的外衣,因此,《解釋(三)》第九條規定,對夫以妻擅自中止妊娠侵犯其生育權為由請求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其立法取向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