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都要讀一遍約翰·斯坦貝克的一本書。他的書在那么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行列,已經成為冷門書了。我相信此一現象不光中國,在歐洲,在作者的故鄉美國本土亦如此。只因他是少數20世紀有一個堅強面貌、清晰理智的作家。他像普通質樸的農夫一樣寫作,他不待見現代派技巧。他投人生活一如專業的游泳運動員遠遠望見遼闊的大海。而我每年必重讀的他的一部著作也不是小說,是他的游記散文《俄國紀行》。這本書的中譯本封四有兩行文字,頗能概括此文要傳達的意思:
《俄國紀行》是著名作家約翰·斯坦貝克與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40天蘇聯之行(1947年7月至9月)的記錄。這是一次巨人之間的偉大合作。斯坦貝克和卡帕的足跡從莫斯科到斯大林格勒,從烏克蘭田園到格魯吉亞海濱。斯坦貝克充滿熱情、同情而又幽默生動的文字,與卡帕卓越的攝影寫實珠聯璧合,真實展現了蘇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
“《俄國紀行》是斯坦貝克經典作品中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其重要性尚未為世人完全認知……斯坦貝克細心安排的短文,一如卡帕的照片,所摹寫的是他自己對一個被戰爭夷平、宣傳充斥、否定言論自由、深信計劃式反應真實不虛的國家與人民的情緒反應。”
曾記得作曲家譚盾在十六、七年前說過:“二十一世紀將是東西方兩種文明相碰撞的世紀……”
事實上,20世紀百年亦同樣,這對一個中國人而言體會不言而喻,對于一名法國人,一名愛爾蘭人也許并沒有那么明顯。譚盾的意思是,到了今天,連從前那么些遙遠國度的法、英、德、美國人,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我同意這種看法。所不同的是,我強調自身在這一全球性趨勢背景里的中國讀者的身份。斯坦貝克的《俄國紀行》一書,正是在非常尖銳、又非常銳不可擋的一個頁面上,觸動了我身上這一復雜而又無奈的人文情愫。
在二次大戰期間,中、美、法、俄、英曾經并肩戰斗過,曾經是同盟國成員,不久之后,“鐵幕”落下,世界范圍之冷戰如火如荼展開。按照蘇娜·席林洛說法:“……美國的堅定盟友蘇聯,業已成為危險的存在,成為一個罕為世人理解的敵人。”而當年的中國,選擇了和這名“危險的敵人”繼續結盟。直到上世紀60年代結束“蘇聯老大哥”在中國經濟文化政治生活各方面的地位。前蘇聯,或者俄國,在過去一百多年,幾乎可以說從中國的清朝開始,就一直深深地影響左右了中國國民的生活和國家模式。當我翻開斯坦貝克這本訪俄的游記時,我幾乎覺得《憤怒的葡萄》作者彪悍的身軀某種程度上也曾、或者說已經踏上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北京城、東北和黑龍江。他書中不少前蘇聯場景我競感覺眼熟。機場、官員、莫斯科街頭或基輔的鄉村,怎么讀來像我國的天津、河北、河南?原因說來簡單,跟前蘇聯的俄國人民一樣,我們中國一度也是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形態,并且迄今仍舊在號召學習馬克思列寧理論。如果說,一名平常不免以托爾斯泰、契訶夫為榜樣的俄國讀者,讀到斯坦貝克這本書,會驚出一身冷汗,那么,我很愿意和他交流:我讀時也一直在流汗!我為自己國家過去的歷史,也為今天感到羞愧!《俄國紀行》這本書是悄悄被翻譯進來的,在中國還沒有多少讀者。如此奇妙的旅行,堪稱典型20世紀的旅行,因為一名俄國人和中國人從中讀到的,將會比一名美國人、德國人獲取的印象和教益,要多得多!個中原因,大概,只有天曉得!
其他的旅行文學,有各種目標和準星。獵奇、遠方、風景,異國情調,甚至私人性質的自我痊愈。只有這本書的目的地,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暴力廢墟、各種誤解、毀滅和虛空的一個世紀,也即:本書開篇作者出發的1947年7月。他是去重新以一名資深文學人和新聞記者的眼光冷靜打量人人自危的20世紀。他和羅伯特-卡帕無意中出發去往地球上絕無僅有的一個黑暗世紀。而這本書,就是此次充滿驚奇的旅行留下來的證據,一部旅行日志,一個人性光輝的明證。我從沒有在別的旅行類著作中獲得這么多令人感奮的教益和信息量。斯坦貝克的《俄國紀行》,堪稱20世紀的《格列弗游記》,是20世紀版的大人國和小人國故事。全書多數篇幅亦有著相同噸量的驚奇比例,絲毫不遜于他的英國先輩。夸張點說,自有各國文明以來,人類必須在某幾部文學書籍面前猛醒!事實上,人類文明在某幾個歷史決定性的階段,也確實這么做了。我說是艾略特的長詩:《荒原》。是中國的《三國演義》。是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是《哈姆萊特》《迷惘》《鐵皮鼓》《神曲》和《包法利夫人》!今天,這一光輝的書單理應加上《俄國紀行》。這書,這趟令人捧腹的旅行背面有一個潔白的天使慢慢地自天空蒞臨。首先,我作為中國讀者,鄭重向《俄國紀行》的作者致敬。我想說:斯坦貝克先生,你的游記讓我重溫了在你之前以及同時代的兩個人物:寫《中國問題》的哲學家羅素(諾貝爾獎同行);和1938年創作出杰作《戰地紀行》的詩人奧登先生!其次,作為普通無國籍的文學讀者,我明白旅行是過去一千年來人類精神的新寵。古代,當特洛伊城被攻破,那些在海上漂泊數十年的勇士們,已經開啟了現代旅行之先聲。在中國,東漢以來的佛學西漸,促使了越來越多的心靈自在者步出家門、國門。然而,作為文學樣式的旅行日志,在我國,卻是很晚甚至隋唐時才有的。我們是讀非常多的書籍的一代人,在讀斯坦貝克的這部游記之前,我的榜樣,我的目光僅限于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或者清代姚瑩的《康藉紀行》。這兩部旅行書,分別分東西方兩個界面,限定了我的眼球。我明白了一個思想者的旅行,是如何讓人類在大地上前行的足印,看起來不僅僅是有人,還有人的思想存在閃爍。誠如作者自己在悼念他俄國之行的同伴、攝影師卡帕(1954年,越南戰場,觸雷身亡)所言“……請看他如何以一條長路的煢煢一人,捕捉漫漫(長夜)無盡一”
一個人如何運用一個睿智的頭腦而不被任何陌生的環境左右,本書堪稱人類已有經歷的小小而出色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