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意欲第七次連任的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日前下達了死命令,所有外資企業必須在3月31日前向津巴布韋投資管理局(ZIA)提交“本土化實施計劃”,如果不能在30天寬限期內提交該計劃,這些外資企業的營業執照將被“直接吊銷”。
一周前,津巴布韋本土化部部長朱沃(Patrick Zhuwao)在記者會上給出了上述最后通牒。所謂“外資本土化”,指外商獨資企業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向津巴布韋黑人轉讓51%的股份,否則將會被定為“不合規”企業予以“整頓”。
對此,中國國內一些評論稱之為“打土豪、分田地”,國外一些分析則將之和2000年穆加貝強制推行并導致其被歐美主要國家打入另冊的“土改”(沒收白人農場主土地強制性分配給退伍軍人和黑人貧民)聯系起來。對于這項措施是否專門針對中國,以及中國是否是最大受害者,引發外界激烈討論。
“外資本土化”的由來
客觀來說,“外資本土化”并非津巴布韋突如其來的“新政”,而是一項不折不扣的“老政”。
該政策早在2008年就被作為津巴布韋法律公布在案,其內容、條款和3月23日公布的幾乎毫無變更。當時正值大選,并出現有史以來對穆加貝挑戰最強烈的反對黨民主變革運動(MDC)領導人茨萬吉拉伊。最終,他與穆加貝達成妥協出任總理,經歷了5年的“時間之窗”。而“外資本土化”這項由執政黨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ZANU-PF)推出的“創舉”迫于形勢,暫時被束之高閣。盡管如此,2008和2013的兩屆政府均為此設立了專門的職能機構——本土化部(全稱為青年與本土化部)。
2015年第三季度起,以朱沃為代表,主張“盡快”推動“外資本土化”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但在政府內部遭到抵制。財政部長齊納馬薩和教育部長莫約認為不能對該主張“操之過急”,前者還在2015年12月24日通過政府公報形式發表了上述基調的“本土化框架”。對此,朱沃采取了毫不退讓的斗爭姿態:12月25日,他公開發表講話,斥責財政部長為“奸賊”,并揚言“2016年上半年實行‘外資本土化的計劃和時間表寸步不能退讓”。
2016年1月4日,爭議以朱沃的勝利告一段落:齊納馬薩宣布收回“本土化框架”并表示“顧全大局”,居間調停者、津巴布韋儲備銀行(RBZ)行長曼谷賈表示,“外資本土化”規則已進行了許多“靈活的修訂”,對投資者是“非常友好的”,并呼吁內閣持對立觀點的各方應該“從大局出發,停止爭吵”。
爾后的3月22日,本土化實施計劃獲得內閣全票通過,但所謂的“最新修改”很難談得上“對外資友好”:原本框架內設有“本土化合規費”,即規定只要繳納不菲的“合規費”就可以部分豁免“本土化”,這項規定曾遭到政府內反對者、反對黨、工商界和外商的抵制,稱“無異于敲詐”,于是新規則“順應民意”取消了“合規費”,并將部分豁免的“窗口”也一并取消——照朱沃本人的說法,“要么聽話,要么關門,我們不會再允許例外了”。
對于為何采取如此強硬的措施,朱沃解釋說:“2016年已經過去了3個月,外資企業仍然無視津巴布韋政府的本土化法律,這迫使我們的總統和政府對這些企業的狂妄行為不得不采取相應的措施。”
鉆石礦是重災區
由于這次本土化政策要求最為嚴格的是資源行業,因而許多分析認為,鉆石礦將成為重災區。但事實上,“鉆石礦國有化”和“外資本土化”是兩項不同的政策。
3月3日,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在自己生日之際接受國家電視臺采訪,公然宣布“我們從鉆石產業獲得的收益實在太少了”、“只有收歸國有才符合津巴布韋利益”;此前的2月22日,津巴布韋礦業部長齊德哈克瓦表示,將在鉆石礦開采和經營許可證到期后不再核發許可證。這項計劃同樣并非心血來潮:早在一年前,津巴布韋就成立了“津巴布韋聯合鉆石開發公司”(ZCDC),并表示在該國主要鉆石礦區——東部馬蘭吉地區的各鉆石企業必須整合到ZCDC中來。
作為世界第八大鉆石生產商,2014年津巴布韋鉆石產量高達470萬克拉,政府從中獲得利稅收入8400萬美元。但2015年津巴布韋鉆石產業出現大崩盤,政府年利稅收入降至2300萬美元。穆加貝和齊德哈克瓦將收益下降歸咎于“走私、盜采和偷稅漏稅”,并揚言“只有全面整合和本土化才能根本解決問題”。
ZCDC的矛頭所指,是津巴布韋鉆石行業最大、幾乎覆蓋全行業主要產能的6家公司,其中中資兩家、加納和阿聯酋迪拜獨資各一家,合資且由津巴布韋控制主要股份的一家,津巴布韋國營一家。按照津巴布韋政府的構想,這6家鉆石公司不論是國資或民資、本地或國外持股,都要無條件轉讓股權。
如果說“打土豪”,對鉆石礦的國有化可謂不折不扣,但只“打土豪”,不“分田地”(都收歸國有了);而“外資本土化”僅就字面上理解,不過是絕大多數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投資法中普遍包含的“本國股本不得低于51%”的持股比例限制,并沒有說要“沒收”或“無償征集”。
目前受到波及的兩家中資企業,分別是中國安津投資有限公司和濟南鉆石礦業公司,它們都是在2012年前后開始運營的。其中,“安津”是中國安徽省外經建設有限公司和津巴布韋國有鉆石公司合資,津方占股比51%,倘照“外資本土化”法規并不會受波及;但是,今年2月22日津巴布韋政府下令安津“停產”,3月初其向法院申訴保全,后來經津巴布韋高等法院裁決,認定津政府控制該公司資產的行為違法,最終中方資產保全得當。不過,有消息人士向《鳳凰周刊》透露,由于效益不佳,兩家中資企業實際上早在2014年7月已暫停營運,并大量裁員。

穆加貝的真實動機
對這兩項政策不滿的津巴布韋人不在少數,許多人憤憤不平地指出,朱沃自己有一半莫桑比克血統,一個本身就不夠“本土化”的本土化部部長,有什么資格作出如此蠻橫的重大政策決定?
的確,朱沃是“不夠本土化”,而且政治履歷在“老資格”比比皆是的津巴布韋政壇也算不得“高光”,但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穆加貝的外甥。因此這件事真正的決策者是92歲的穆加貝。
之所以這樣做,鑒于津巴布韋目前嚴峻的政治與經濟環境。
穆加貝年事已高,近年來執政黨內部不斷有激進的言論出現,要求穆加貝指定接班人,被穆加貝總統趕下臺的前副總統穆菊茹也成立反對黨,與他公開叫板。而穆加貝所依靠的老兵群體內部最近也紛爭不斷,這些都對穆加貝政府的執政穩定造成挑戰。
隨著煙草和礦產品的購銷兩旺,2010年以后,津巴布韋逐漸從令人恐怖的通脹和經濟危機中擺脫出來,正因如此,穆加貝和ZANU-PF才能在2013年大選中擺脫困境。或許是汲取了教訓,在這復蘇的五年間,穆加貝擱置了一些激進的“改革措施”,轉而實行較為寬松的外資管理方法,比如允許外幣流通(當然,這主要因為津巴布韋元已成了廢紙),允許外商獨資控股,這些條件都是大部分非洲國家所不愿給予的。正因如此,盡管大多數歐美國家對津巴布韋側目以視,仍有許多外商踴躍來津投資,煙草加工、鉆石礦和鈷鐵礦等均是投資熱點。
然而2015年起,好日子似乎到頭了:隨著大宗產品市場需求的減弱,津巴布韋經濟命脈——煙草和礦業收益大減,需求的減少和津巴布韋“宛如流行病一般的賴賬不還”習慣,令各路官方、民間外資望而生畏,繼而敬而遠之。
2010-2013年,中國成為津巴布韋最大的海外投資國,遠高于第二大海外投資國南非,并一度是津巴布韋最大貿易伙伴。但2016年前兩個月,這兩項“第一”被南非占據。去年年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到訪津巴布韋后,雙方簽署了包括能源、運輸、電信和基礎設施等領域的10項經貿合作協定,其中,包括價值11.74億美元的旺吉火電站擴機項目。即便如此,津巴布韋政府要員還不止一次抱怨“中國朋友不像以前那樣慷慨了”。
津巴布韋2015年全年僅吸引外資5.43億美元,與之相比,同期南非和莫桑比克所吸引的外資分別高達120億美元和50億美元。在穆加貝看來,既然“源頭活水”少了,已注入的就要盡可能“抓牢”。朱沃在談及“外資本土化”必要性時,曾聲色俱厲地斥責“某些礦山的百般拖延”,另一些高官則表示,“如果外資繼續外流,我們就吃不消了”,這些都揭示出此次行動的真實動機——畫地圈錢。
對中企影響如何?
在津巴布韋就業及市場研究專家齊坦巴拉(Prosper Chitambara)看來,“本土化”尤其“國有化”措施是“為淵驅魚”,“外資流失的原因十分復雜,采取如此簡單、粗暴的措施只能加速其逃離,更會令門外外資裹足不前,只有溫和的合資建議和改善外資營商環境才是正途”。
雖然遭遇批評,但此次“本土化”乃至鉆石行業更激進的“國有化”,在程度上較諸2000年“土改”還是溫和了許多——“本土化”理論上不是排斥外資,也未提及“無償控股”,甚至“國有化”還提到了補償問題(雖然實際操作是另一回事)。
之所以如此,首先是針對對象不同:“土改”針對的是本土白人農場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能任由其宰割;而“本土化”、“國有化”針對的是外資或國內私人資本,對方逼急了是可以跑的。而穆加貝也并非真的要趕走外資,只是想把它們控制在自己手里,并盡可能多撈好處。在宣布“本土化”和“國有化”后,穆加貝和朱沃還特別提到“不會影響中津友好”、“會保護中國投資利益”,奧妙也在于此。
當大宗市場熱火朝天、外資和穆加貝當局一派和諧時,擬好藍圖多年的“本土化”方案不妨擱置;一旦發現對方要“飛”,則必須加緊動手——就算攔不住 “外國大雁”,能拔下幾根“雁翎”也是好的。
類似旺吉電站這樣的重點投資項目,是津巴布韋求之不得的機會,且絕大多數是中津官方合作項目,津方控股比例本就在51%或以上,不會受到沖擊。
但近年來被一些機構和個人所慫恿、組織,前往津巴布韋開辦獨資企業的中國私營中小業主、投資者,恐怕不會那么走運了。據悉,目前共有45家中資企業在津巴布韋落戶,涉及行業主要有礦業、通訊、醫療衛生、基礎設施建設等。此外,津巴布韋還約有一萬華人,主要從事零售業。不過,也有津巴布韋華人認為,聯系到此前關閉鉆石礦和強行收回礦業企業51%的股權,這次本土化政策主要是針對財大氣粗的礦業部門,對批發零售業影響有限。
《伊索寓言》中有一則“太陽和寒風比法術”的故事:太陽和寒風比賽,看誰有辦法讓路人在寒冬脫下厚厚的外套——寒風拼命地吹,感到刺骨冰涼的路人卻把外套裹得更緊;而陽光的溫暖則讓他們脫掉了外套。顯然,穆加貝的邏輯和行為是寒風的作為,盡管在某些特殊區間和時段,他竭力把自己扮演成津巴布韋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