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許多從美國歸來或尚未歸來的中國籍訪問學者,特別熱衷于談及美國的“大學精神”,并尤其習慣于強調這種大學精神對美國教育、乃至美國國力的長盛不衰,起到了何等重要的地步。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相當一部分熱衷談及美國大學精神的中國人,卻往往吝于詳談這種精神的細節,仿佛精神真的僅僅是一種“精神”,一種大而化之或純“形而上”的東西。
其實美國的“大學精神”的確值得取法借鑒,但所謂“精神”并非純抽象或理念的東西,而是一個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細節所組成的。
許多著名美國大學及大學教育家,都格外注重強調大學學術的獨立性,以及在大學里培養獨立思考能力、習慣的重要性。
比如1993~2013年擔任耶魯大學校長20年之久的著名經濟學家理查德·萊文(Richard Charles Levin)就曾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大學生最重要的就是“必須習慣獨立思考,并學會如何獨立思考”,得出自己獨立的結論是最重要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任校長、教授都非常強調尊重師生的獨立學術自由,這種對獨立學術自由的尊重促使該校敢于在麥卡錫主義盛行的50年代強調兼容并包,寬容對待被“另眼相看”的知名自然科學家,更令該校在60~70年代始終洋溢著反越戰和反對種族歧視的自由主義氣息。又比如“美國大學精神的最早提倡者”杜威(John Dewey)則強調“教育和民主主義密不可分”。
尊重獨立性的出發點,是北美高等教育界、乃至整個北美社會對個性和個人自由的極端尊重(杜威名言“教育的目的只有人自身,父母和老師才會有目的”),可以說,年輕的美利堅正是依靠這種對個性的尊重和保護,才能在短短200多年間異軍突起、后來居上,如果循規蹈矩地沿著“舊世界”大學的窠臼去走,就很難有今天這種跨越式的發展。
獨立性絕不僅僅是一種大而化之的“純精神”,而是滲透于大學生活、架構的各層面:教師、學者和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意愿,在一定框架內選擇自己的課題、研究方向和課程搭配,而不必過分受窠臼的拘束;學校的各級管理者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提出各自的學科設置,選擇教師和課本,安排教學大綱,校董一旦投票通過,通常就不會隨意干預……獨立性最宏觀的體現,莫過于美國各州都有自己獨立的教育法規和高校管理規則,而各州內部公立、私立和其它類別高校又各行其是,而最微觀的體現,則是每個學生的成績都是“獨立”的——本人可以隨便查,但不會作任何公示。
大學精神的獨立性,具體表現為對質疑的鼓勵和寬容。
前幾年美國《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和卡耐基教育基金會在將紐約州立賓厄姆頓大學列為“研究活動最活躍的綜合性大學”時曾不約而同地評論稱,這所由社區學院發展起來、歷史不過剛滿半個世紀的年輕高等學府,之所以能在不長時間內成為所謂“公校常春藤”名校之一和學術活躍的研究型學府,對質疑的鼓勵和寬容,對學術證明的保護至關重要。而《今日美國報》2004年將該校列入“最具國際觀的美國大學TOP5”,原因正在于該校不僅鼓勵學術證明和質疑,甚至“內引外聯”,當時該校1/5的在讀博士生參加了各種形式的跨校學術交流,并吸引了大量持不同學術觀點的海外交流人才,這對于一所地方高等院校而言,是非常引人矚目的。
對質疑的鼓勵并非提倡師生“鉆牛角尖”、“抬杠”或“認死理”。正如萊文所言,大學里“最重要的是質疑,對任何事物、任何來源的信息都要先存疑,不管這些信息來自師長、同學或書本”,但“質疑的前提是學習,要提出有價值的質疑提問,就必須先積累足夠多的背景信息”,許多美國教育家都強調,質疑的前提是掌握足夠多、足夠專業的背景和基礎知識,掌握足夠的數據和論據,唯如此,才談得上有價值的獨立思考和獨立結論,惟有由可靠論點、論據和論證及完整論證鏈支持的質疑,才是真正有價值的“大學精神”——按照杜威的名言,就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而要確保這一點,重要的就是“廣博”。
美國大大小小的院校一方面強調專業性,另一方面也鼓勵學生兼課、跨學科學習和研究,許多著名院校都設立了所謂“基本課程”、“核心課程”,并且在大一新生入校時就通過各種形式將這些信息交待給他們。比如在哈佛大學,不同學科、學術研究項目和校園內社團組織,都有各自推薦的“核心課程”,其特點都是盡可能圍繞學生本專業,并廣泛涉獵更多的邊際學科和基礎學科,這樣做的目的,是讓學生不會在從事專業學習和學術研究時頭腦受到禁錮,并為學生們在專業學習達到一定程度后的觸類旁通和大膽假設、大膽質疑,提供堅實的基礎。
許多華人學者談及“美國大學精神”時酷愛引用一段“來路不明”的所謂“美國大學精神原版”——“使大學成為創造和保存人類文明的場所。成為培養智者的地方。成為人類精神資源傳遞和知識創造的最佳學堂。成為一個充滿創造和創新的具有獨立品格的思想熔爐。成為一個拒絕庸俗、堅持操守、努力用思想知識、精神呼喚社會良知,引導社會前行的精神家園”。然而不少質疑者指出,這些“大學精神主題詞”并不符合美國的習慣,倘非某些好事者的“再創作”,則很可能源自歐洲的一些古老學府。
絕大多數美國政治家、學者在談及美國大學精神真諦時,談論更多的不是精英、智者之類精英教育的臺詞,而是強調培養更多的“公民”或“社會成員”。
如被公認為“美國大學精神源頭活水”的紐曼(John Henry Newman,英國19世紀教育家、神學家,“博雅教育”開山鼻祖)在其代表作《大學的理想》中開宗明義強調“大學教育的目的,就是培養社會的好公民”,而另一位美國大學精神理念形成期間的關鍵人物——杜威同樣強調,包括高等教育在內的一切教育,其根本目的是培養具有個性精神和合作團隊精神的平民、公民,而非純粹的精英。
強調平權、“培養平民”的大學精神,在大學中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鼓勵團隊合作和協同精神。美國大學不論教學或科研,典型的形式是將項目層層分解成若干個小塊,每個小塊都交由多人組成的團隊共同負責,如果條件允許,還會設立平行的團隊相互競爭,以兼顧“爭鳴”和“協同”,并提高效率和質量。在美國大學中,“獨狼式學術”并非如某些人想象的那樣受歡迎,因為在主流觀點看來,當今社會不論自然科學或人文科學,分工都趨于明細化、專業化,單槍匹馬地解決一個復雜問題即便可以做到,也絕對不足為訓。
“平民和團隊”的一個有趣表現是在體育方面:美國高校普遍重視體育,學校或學生間都以體育為榮,而在幾乎每一所大學里,最受重視的體育團隊都是需要協作、分工的集體項目,而“團隊中的團隊”則往往是明星效應最不突出、分工協作特色趨于極致的棒球。
“平權”精神的極致是立法:上世紀60年代美國曾通過“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試圖讓不同族裔“平等”分配高等教育名額,而這種“平等”思想的濫觴,則是奧巴馬上臺后加州的“SCA5風波”——2013年8月,加州民主黨參議員赫爾南德茲(Ed Hernandez)提出允許加州公立大學以族裔為錄取考量的“平權法”原則,即SCA5教育平權修憲提案,并在2014年1月在加州參院獲得通過。
然而正如許多觀察家所指出的,不斷強調“培養公民”、“平權”的美國大學精神,何以在現實中常常表現成“鼓勵精英”?
這是與二戰后美國社會、經濟的發展密不可分的。
身為世界第一政治、軍事、經濟和科技大國的美國為確保其在各領域內的領先地位,就勢必要加大科技、教育和人才方面的投入,并建立人才競爭、產業發展等領域的競爭、優勝劣汰機制,這就促使各大學一方面要不斷強調“培養公民”、“平權”的原則、理想,另一方面卻不得不順應現實,通過加大軟硬件投入、引入競爭和鼓勵研究等手段,在事實上實行不同程度的精英教育,而所有這些又意味著名校和普通高校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和進入“常春藤”等名校的門檻越來越高,如此一來,“培養平民的大學精神”和“培養精英的大學實際”間出現了很大的反差——大到足以讓一些蜻蜓點水的旁觀者誤以為后者才是“美國大學精神”的地步。
此外,隨著上世紀80年代初“新保守主義”壓倒“自由主義”,成為美國此后長達30多年學術和經濟界的主流思想,“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權教育”理念被許多人認為是“另一種形式的不平權”而受到抵制,如當年的“平權法案”本意是鼓勵族裔平等,但華裔覺得自己成績好但獲得名額過低,而黑人、西班牙裔則覺得亞洲人占據的名額太多,都不滿意,結果1996年亞裔比例較高的加利福尼亞州通過209法案,禁止在雇傭公務員、簽訂公共服務合同和公共教育中考慮種族、性別、膚色、國籍等因素,事實上廢除了平權法案中按族裔分配大學名額的規定,本人有西班牙裔血統的赫爾南德茲一手促成SCA5的通過,但這項“平權”很快遭到加州教育界和經濟界的激烈反彈,結果僅“存活”兩個月便不得不以自動撤回提案而黯然收場。
盡管美國大學精神有許多足資取法之處,但近年來仍有不少美國本土學者對“大學精神的迷失”表示憂慮。
2014年,學者德爾班科(Andrew Delbanco)在其新著College: What It Was and Should Be中不無擔憂地指出,由于過于注重經濟效益(尤其短期回報效益),美國大學不斷壓縮人文學科、課目和基礎長線學科,增加“應景”學科和課目;為了增收節支,美國高校不斷在本科實行擴招,又不斷降低教師門檻,以便用有限的經費去應付不斷膨脹的教學要求;為了加快教學、研究產業化進程,原本美國大學引以為傲的“核心課程”在縮水,許多師生無心專業研究、學習,而匆匆投入“產業開發”和“創業”行列——就更不用說在邊際學科上花更多時間了。
德爾班科指出,由于擴招,大學生畢業后的市場競爭力急遽下降,這使得許多學生不得不將“大學精神”放在一邊,而在事實上把“畢業后更容易找到好飯碗”當作自己整個大學生涯的“核心課程”;同樣由于擴招,名氣大、資源充足的“常春藤”(尤其私立“常春藤”)等名校可以依舊保持傳統特色,更可以做到“注水的同時注酒”,保持教學、科研質量不下降,并因此得以把門檻(學費、入學條件)抬得更高,從而造成如德爾班科所言“耶魯新生非富即貴,幾乎與(普通家庭子弟所上的)公校畢業生絕緣”和“中國學霸承包哥倫比亞大學統計碩士”等現象——而如前文所述,這些都與真正的美國大學精神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