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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承諾(長篇小說連載)

2016-04-27 18:13:39
啄木鳥 2016年5期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弗里德里希·尼采

第一章 暗夜之花

“你個白癡!”鄭航知道搞砸了。

他一邊咒罵自己,一邊暴踢警車的輪胎。現在該怎么辦呢?他回頭望著商場,玻璃門后裝著一部磁卡電話。一個保安員抖抖索索地站在電話機后面,面露譏笑。鄭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幾步跳上臺階,一把推開商場大門。保安員退開幾步,鄭航沒有理他,拿起電話撥了110,接通指揮中心。他告訴女接警員他已到達報警商場,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搶劫嫌疑人的情況。

“別掛,”接警員說,“關局長要跟你說話。”

“我得去保護現場……”在想出辦法打開車門拿出相應裝備前,鄭航不愿跟領導通話。警笛仍在尖嘯,他怕關局長會聽到,然后問他為什么擾民。

“增援人員很快趕到。”接警員說,“等等,關局長來了。”

聽筒里傳來關西的聲音:“小鄭,保護好犯罪現場,嫌疑人在店里碰過的東西,在現場勘查人員趕到之前,誰也不要碰。”

鄭航把話筒扣在自己肩膀上,扭頭問保安員:“劫匪在店里時有沒有碰過其他東西?”

“有。”保安員的嗓門挺大,表情和剛才一樣帶著點兒譏笑,“搶劫前,他打過磁卡電話,可能是打給同伙的。”

鄭航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手里的話筒:“這個電話?”

保安員聳了聳肩:“這里沒有第二部電話。”

天哪……這簡直是場噩夢。該怎么去跟領導匯報?難道要告訴領導,自己破壞了搶劫案中最有價值的證據?門外傳來停車聲,第一批支援人員到了。派出所的刑警陽陽遠遠就跟鄭航打招呼,一副輕松自如的樣子。“有什么發現嗎,鄭所長?”

鄭航拉住陽陽的臂膀:“先幫我個忙,我把鑰匙鎖在車里了,還有我的裝備,不穿戴裝備執勤是要扣分的。還有,我用商場的電話向指揮中心做了匯報,保安員卻告訴我說嫌疑人用過這個電話。痕檢技術員會發現我的指紋蓋在嫌疑人的指紋上面,這可怎么辦呢?”

“別著急,有我呢。”陽陽一把將電話搶在手里,整個手掌覆蓋住鄭航捏過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鄭航大吃一驚。

陽陽將話筒掛上:“不要再動,痕撿員也許還能發現幾個嫌疑人的指紋。你要再動,可能真的把證據都毀了。”

鄭航依舊不安:“如果局長知道我們這么辦案,一定會把我們發配到最偏遠的鄉里去。”

“沒人知道你干了什么。電話是我打的,上面有我的指紋,如果仍然驗出你的指紋,那是你制止我打電話時留下的。”說著,陽陽來到警車前,透過窗子往里瞧了瞧。不僅警燈和警笛沒有關掉,而且引擎還在轉動,車鑰匙掛在點火開關上,鄭航的手機、對講機和警用裝備都放在副駕駛位置上。他回到自己的車上,取出一個工具包,里面裝著一套撬鎖工具,不到五分鐘時間,鄭航的車門就被打開了。他探身進去,總算關上了警笛和警燈。

“我是指揮中心,南正街發現目標……”腰間的對講機突然響了。兩人迅速上車,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再次響起。陽陽開車,鄭航整了整腰帶上的裝備,拿出手槍試了試。

前方也傳來警報聲,接著是擴音器里的喝令聲:“警察,停車!”聽起來像刑警大隊長齊勝的聲音。看來齊勝已與目標狹路相逢。目標駕駛著一輛改裝過的路虎,全副防彈玻璃。以前的訓練是用多輛警車將目標逼停,然后喊話讓目標下車。不過,那只是警察的一廂情愿。

“停車!”對面的警車再次發出命令。但顯然,目標并不想乖乖投降。鄭航和陽陽沒有聽到尖厲的剎車聲,而是發動機的咆哮。警車只是捷達,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將它撞翻。

“各路人員注意,不要硬碰。”對講機里傳出關西的聲音。

陽陽猛踩油門,方向一打,藍白相間的警車突然調頭,車尾一擺,呈五十度角指向路口。與此同時,又一輛警車出現在他們右側,擋住了另半邊車道。電光石火間,路虎壓了過來。鄭航松開安全帶,一把推開車門,舉起手槍,瞄準路虎碩大的前輪。嫌疑人終于剎車,輪胎與地面強烈摩擦,發出短促而尖銳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灼熱焦臭的橡膠味。路虎距離他們的捷達不到二十米。

“警察,打開車門,舉起雙手,下車!”右側的警車喇叭里傳出齊勝威嚴的聲音。轉瞬間,前后左右一下擁簇了五六輛警車,車窗車門上全都架著黑洞洞的槍口。

路虎一動不動。車門沒有打開,貼了黑膜的窗戶也沒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四處彌漫,一切都像凝滯了似的。雖然天氣涼爽,汗水仍悄悄地從鄭航的額際滑落,讓他感覺眼角一陣酸澀。

“把四扇窗戶全部放下!”齊勝再次命令,“交出武器,舉起雙手!”

一陣難堪的沉默過后,路虎駕駛座的窗戶終于緩緩落下。從鄭航的角度望過去,路燈光在司機頭部映成一個光圈,勉強可以看到司機黝黑的頭發。司機似乎已經聽話地把手舉了起來。

“用你的左手取下車鑰匙……”齊勝喊話的目標一直是司機,因為司機掌握著逃竄的主動權。接下來,司機會被命令將車鑰匙扔到車窗外,然后打開車門,舉起雙手,緩緩下車。下車后,他必須原地轉三百六十度,以便讓警方看清楚他身上有沒有武器。如果是冬天,還會要求他把外套敞開。最后,警方會命令他雙手抱頭,跪在地上。這都是教科書上的標準程序。走過這些程序,刑警們便會一擁而上。

不過,這位司機并不懂得這些程序。車窗放下后,他的雙手一直舉著,沒有取下車鑰匙。齊勝再次命令:“用左手把車鑰匙取下來!”

“見鬼!”陽陽在旁邊抱怨著,臉上也是汗如雨下。他把身子往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沖鋒槍架在放下玻璃的車窗上。

司機的左手終于放了下去,陽陽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突然有人驚叫:“槍!車上有槍……”

“砰砰砰……”是自動步槍或者沖鋒槍,一片火花呈扇形灑向鄭航和齊勝的警車。鄭航趕忙低下身,鉆出車外,用車門作掩護迅速還擊。

“陽陽,開槍!”鄭航趁更換彈夾的工夫向同伴喊道,但接下來,他并沒有聽到微沖開火的聲音。他轉過身,陽陽已經躺倒在警車左側的柏油馬路上,沖鋒槍還掛在車窗上……

半個小時后,公安局指揮中心會議室。關西笑瞇瞇地看著疲憊不堪的下屬。整日虎著臉的局長破天荒地笑了,這可不是好兆頭。“這是演戲、演習,還是考核?誰來給我說說。”

大家都低著頭,沒人敢吭聲。半晌,齊勝站起來說:“是我沒組織好,我請求處分。”

“你的處分少不了!”關西突然變了臉,“別急著承擔責任,先說說,第一個錯誤?”

鄭航主動站起來:“我處警沒經驗。”

“哈,鄭所長?”

“副所長……”鄭航不好意思地糾正。

“可你眼睛盯著所長位置。”關西嘲弄地說,“你太著急弄到這個位置了,連警車鑰匙都來不及拔。”

鄭航低下頭:“我搞砸了……”

“哼!”關西鼻孔里噴出一股氣,“我們重點來談談堵截。”

“掩護的沖鋒槍開始一直沒響。”齊勝說。

陽陽委屈地看著齊勝:“背帶卡進了門拉手里,我想從外面把它取下來,結果……”

“結果嫌犯的槍響了,打中了你。第二個問題呢?”

“鄭航沒有及時救搭檔。”

聽到這話,關西眼睛亮了。減少犧牲,安全第一已寫進警務條例。“不錯,鄭航和陽陽,你們一起處警,一起參與追捕堵截,居然那么長時間都沒發現自己的搭檔中彈了?”

鄭航囁嚅道:“我當時正在還擊,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

“好一個‘回過神來,如果是實戰,你的搭檔已經聽不到這么經典的話了。我知道你們很在意抓捕的成功,可你們在關注嫌犯時,也要關注一下身邊的搭檔。現場的一切都應該是你們關注的對象。你的搭檔犯了錯誤,如果你不能幫著他彌補,那就是你的錯。因為搭檔犯錯,挨了槍子,你失去了搭檔,就失去了掩護和依托,你也得挨槍子。這是連鎖反應,因為你們兩人挨了槍子,可能會導致整場堵截失利。還有,你怎么能讓自己的搭檔躺在地上,躺在敵人的槍口下面呢?發現搭檔倒地之后,你就拿著搭檔的槍去掃射輪胎,卻讓搭檔暴露在外面!你能確定他死了嗎?即使死了,你就不能把他拖到車后面嗎,那是你的搭檔啊!”

鄭航呆呆地看著局長,放棄了辯解。陽陽在處警時幫了他,但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陽陽在所有事情上都幫著他。

“第三個問題?”關西冷冷地問。

看看一直沒人搭腔,坐在關西旁邊的副局長賈誠說:“沒有第一時間控制住嫌犯的車輛。”

“對。你們逼停了嫌犯的車,卻沒能把它控制住。”關西盯著齊勝,“你不會說我沒教你吧?”

“應該首先打爆汽車輪胎……”齊勝低聲回答。

過山車爬起來,跌下去,爬起來,跌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鄭航緊緊地抓住扶手,興奮得大叫起來。往常,爸爸總是很忙很忙,今天,爸爸終于帶著他坐過山車啦,他太高興了。過山車在加速,升到最高處,然后又沖下來,似乎就要將他甩出去。他回頭尋找爸爸,可爸爸不見了,接著,他聽到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是爸爸……

“爸爸,爸爸!”他喊著,卻聽不到回答。驚恐之下,他決定跳下過山車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與過山車連在一起。他要去找爸爸,他拼命地掙扎,終于從過山車上滾了下來。可爸爸在哪兒?

右側有一棟辦公樓,樓里透出一絲亮光。爸爸最喜歡加班,總是待在辦公樓里。他進入黑暗的門廳,沿著過道,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一股紅色的液體從亮燈的辦公室門縫下面流出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體又濃又粘,還熱乎乎的。他撞開門,爸爸橫臥在地板上,臉朝著他,眼睛睜著……

鄭航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失聲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著氣,環顧四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陣亂摸,打開了床邊的燈。這是自己的家,姨媽姚琴買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團,除了鞋,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邊的鬧鐘顯示時間是凌晨五點二十六分。他閉上眼睛,回憶著夢中出現的景象——他從門廳進去,進入一個亮著燈的房間,窗戶朝大街開著。爸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在頭下淤積……他知道那不是夢,那是記憶。

鄭航甩掉被子,走進狹小的衛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為了這場考核,他準備了一個多月,卻沒想到是現在這個結果。

3月的時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報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過競爭上崗選拔,競爭項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識考試、三項技能比武和查緝實戰考核。方案一出,局里的學習和訓練氣氛頓時濃烈起來。接著,政治部公布了競爭上崗的七個職位,除了一名黨委成員,其余六個職位只要是副所長以上干部都可以參加競爭。

鄭航是符合條件的人選之一。他入警六年,擔任派出所副所長兩年,雖然所長徐放只讓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協助分管社區警務,但他十分渴望能當一個破案的刑警。他向徐放提過,徐放只一句“你以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沒了下文。父親鄭平擔任刑偵大隊長時,徐放是刑偵中隊長,看著鄭航長大,看著他當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派鄭航來城磯派出所給自己當副手,對鄭航的關照無微不至,但就是不讓他抓刑偵、抓治安,個中緣由他不說鄭航心里也明白。

競崗方案出來后,徐放讓鄭航報名競聘人口管理大隊教導員。這是個熱門職位,許多偏僻點兒的派出所教導員、所長都盯著這個位置呢。但鄭航不稀罕,他要競聘派出所所長,原因很簡單,當警察就得破案抓人,自己學的就是刑偵,就是要從基層領導做起,學會獨當一面。意見無法達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鄭航的姨媽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擔任副主任的姚琴堅決贊成徐放的意見,最后還補充一句:“最好不去參加什么競聘,在徐放手下做事就挺好。”

盡管姨媽是鄭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鄭航并不是事事都聽她的。姚琴在機關大院里待得太久了,犧牲奉獻這些字眼兒對她來說太抽象,姐夫鄭平的死已經讓她嚇破了膽,哪里還敢將外甥放到偵查破案的崗位上去。只有發小莊楓極力鼓動他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莊楓當初和鄭航一起報名參警,卻在半道被刷了下來,但依然對警察這個職業心向往之。現在他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最善于分析評估。他認為鄭航還是很有競爭力的。不過,莊楓也提醒他,官場上的競爭,憑實力,也要憑關系。他讓鄭航做好兩件事:一是增強競爭實力,二是把關鍵的關系搞定。

窗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口令聲,一聽就知道是新警開始訓練了。關西也該繞著操場跑步了。五點半鐘,天蒙蒙亮,操場已十分熱鬧。一個月來,他也是這熱鬧中的一員,為了順利通過體能測試,他和新警們一樣進行各種體能訓練。可今天,他不想和新警們混在一起,更不想被關局長看到。

走到收容救助所門口,寶叔靠著廊柱悄悄地觀察。對面街區中央有一個很窄的門臉,虛掩著,沒有掛任何招牌,但門框上貼著一張手寫告示:“社區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見面時間:每周一至周五上午九點至十一點。”

現在不是見面時間,但門是開著的。寶叔向兩邊張望,樓右邊一道柵欄擋住了入口,左邊是一條雙車道的馬路,隔開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順著馬路走過去,過了一道石灰拱門,進了一個院子。兩排整齊的桂花樹,幾叢灌木,零散的草皮,十幾個塑料凳子上坐著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吃東西,一地的煙頭、果皮和空易拉罐……

寶叔心里涌起一股厭惡,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這身廣告衫、牛仔褲、破靴子的打扮,和這里的人沒什么兩樣。再往里面走,卻有人看守。注意到寶叔走過來,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喊到名字再進去。他想,真的走錯了地方,這里還是收容救助所。貧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好吃懶做,有人身患惡疾,有人被剝奪了應有的權利,沒有一技之長,沒有人生目標,只能沉淪到社會的最底層。時間一長,便永遠失去了重新站立的能力。這樣的人生能改變嗎?政府的救助也不過維持現狀而已。

寶叔決定執行B計劃。他離開收容所,步行幾公里,來到貫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橋下。日頭緩緩下沉,氣溫也降了下來。寶叔的目光鎖定在一棵銀杏樹下的三個人身上。他們懶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輪流抽一根煙、喝一個礦泉水瓶里渾濁的液體,那瓶里裝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寶叔盯著三個流浪者看,其中兩個也盯著他,不過眼里沒有明顯的敵意。

他向那三個人走去,逐個觀察。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右腳重度殘疾,背靠銀杏樹坐著。頭發大概有大半年沒有修剪了,粘糊糊的,上身穿著一件長袖圓領衫,胸口的“police”十分惹眼,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下身穿著一條沙灘短褲,露出兩條參差不齊的腿。這時節穿短褲似乎少了點兒,不過當你看到他右邊膝蓋截肢處的斷口,就不會再有其他情緒了。第二個看起來像歐亞混血兒,滿頭半黃半棕的卷發,鼻子很挺,臉上有大塊大塊的白斑,二十多歲,很瘦,面呈病態,一眼便知是個癮君子。第三個人背對著寶叔盤腿坐在草叢里,尖削的肩膀掛不住衣服,破了幾個大洞的黑色毛衣松垮垮的,可以想見一排排肋骨。

寶叔說:“兄弟們想好好吃一頓嗎?”

混血兒冷冷地盯著他:“有什么條件?”

“沒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寶叔,原來在瑤光混的。”

混血兒別過臉,嘟囔了一句。男孩兒開口了,努力表現得友好,但避開了寶叔的目光。“我是計伢子,這是我軍哥,這是……”男孩兒正準備介紹下去,背對寶叔的人忽然伸出胳膊肘,撞了一下男孩兒的腰。

寶叔上前伸出手,希望這動作能夠表達他的善意。男孩兒和混血兒僵住了,氣氛有些尷尬。寶叔想繞過去跟第三個人打招呼,那人卻突然微微側過身開了口,聲音不陰不陽:“你現在日子好過了,想逗我們開心嗎?”

寶叔心里一驚,正準備轉過身去,那人跳了過來,一把將他強按在地上。

“志佬,你干什么?”寶叔努力保持平靜。志佬與寶叔曾是強制戒毒所的牢友,兩人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屁!”志佬說,“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真有事。我有個親戚得了癌癥,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不求治好病,只求……”

“你又想騙我。”志佬咆哮著,“難道你想把我交給警察嗎?要是我有槍,我就一槍把你這個裝著害人主意的腦袋打個稀爛!”

“我是真有事求你,我不可能把你交給警察的。”寶叔說,“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死王八讓我帶個包裹給你,我也不知道里面裝著些什么東西……”

志佬嘴角淌著口水,臉已經扭曲變形:“你不帶那個包裹給我,我就不會復吸。我已經兩年沒有碰那些東西了,兩年啊……可是你,你他媽一天就把我毀了!”

他不喜歡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歡迎他。這是他從小就深信不疑的、令他傷感的事實。只是那時他還相信奮斗的力量,大學畢業后,這想法被無情地擊潰。從那以后,他覺得什么事兒都沒有什么意義。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頂,想啊想,終于想清了一件事,他要為一個目標活下去,只要達成這個目標,讓他干什么都可以,沒有底線。

在他看來,夜晚是最美的時光。他縮身在車廂里。窗外沒有燈光,很黑很安靜,不時有風刮過車頂的聲音,像毒蛇吐著信子,讓他產生自己正待在十八層地獄的錯覺。突然,他身體一僵,他好像在風中聽到了人聲。側身望著窗外,仔細聆聽,他確定是人聲。他疑惑,誰會在這里?猶豫了一會兒,他把水果刀放進小工具箱,推入駕駛座下。

一個年紀不小的夜行人從東側走過,根本沒有靠近他的車便轉了彎。他莞爾一笑,都怪自己聽力太好。這是他自小練出來的。孤獨的夜晚,想媽媽、等待媽媽回來的夜晚,他以辨識屋外的聲音打發時間。日復一日,連屋頂上走過一只貓,他都能聽出那是張嬸家的,還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鉆進駕駛座。雖然那人沒有走近,但他還是準備觀察一下周邊的情形就離開。這個地方他已經蹲守很久,他不喜歡空耗時間。啟動引擎,車子剛起步,座位下面發出“哐當”一聲。他戴上橡膠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緩緩拉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工具箱。箱子看起來只有一本五六百頁的書籍那么大,里面放的是一套醫療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實用。他檢查了一下,一格一格的內袋上別著锃亮的金屬器具,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藥水消過毒的。

他將中間的隔板掀開,下層是一小卷強力透明膠帶和兩把普通的水果刀,刀刃鋒利,一塵不染,絕對查不到指紋。除了這些,他還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備不時之需——謝天謝地,他還沒有機會使用。旁邊是一沓一寸見方的塑料袋,袋里裝著白色透明的粉劑。這是他用作物證的東西,常人難以找到,但他總有辦法,很多跟這東西有染的人把他當作救命恩人。

他做了個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還遺漏了什么。這個過程持續了好一會兒,說實話,他有些緊張。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開始日期上猶豫。四年來,那些特定的夜晚發生的事情現在都歷歷在目,但白天的一切即使昨天才發生卻仿佛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如夢一般。

春天來了,萬物生發,整個世界都欣欣向榮,腐朽的、骯臟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該消失才對。他站在花紅柳綠的辰河邊,四年來的春光在他腦海里一下子鮮活起來。他很擔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記憶都會統統消失,它們會和其他想法——那些讓他瘋狂,又讓他備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虛的黑洞里。他又會再次坐到佘湖山頂,悵然若失地,無助地眺望,感覺生命的無趣。

汽車離開黑暗的小巷,繞過南正街,進入辰河大道。經過佘湖橋時,他拿出一個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過,一個指紋都不會留下——輕輕地放在橋頭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這東西就會成為他們的美餐。

行了,只等魚兒上鉤。他把車停在遙嶺巷轉角的陰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來,每到春夏交替之際,多少個夜晚,他就這樣在車上度過。四年,他沒有感到絲毫不適,也沒有引起任何注意——這得益于最常見的車型,不斷變換的牌照,以及最隱秘的內飾。表面上,從外面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車內的情形——破舊的儀表臺、普通的座墊,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錯了,你看到的,只是車窗玻璃貼膜給你的幻象。

這一刻,他頭腦一片澄明。他捫心自問,我這么做對嗎?為什么四年過去,我卻感到更加空虛,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靈魂雖然骯臟,但相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們作惡僅僅出于求生的本能。他的疑問持續著,但是這個世界不會給出答案,它從來都有自己的邏輯,總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對,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作掛牌還在里面。他拿出來,最后檢查了一遍。掛牌設計簡潔,美觀大氣,藍底白字,上面寫著:副主任。

方娟下了汽車,置身于一片孤立的江灣,不大的沙灘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懸崖。江水是如此淺而清澈,沙灘邊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塊,幾乎沒有污漬和生活垃圾。這在水污染嚴重的辰河市真是難得一見。她在沙灘上歡喜地轉圈,長裙像花一樣綻放,直到發現男人們全都直直地盯著她,才羞澀地停下來。在被男人掌控的禁毒支隊里,方娟是參加這次聚會的唯一女性。

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辦主任喬軍拿給她一瓶椰奶。她其實想喝礦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樣喝啤酒,但她不想拂喬軍的意。最近,喬軍十分關心她的感情生活,時不時問她找到男朋友沒有。她總是說正在找,但還沒確定,這是給人機會的意思。她想既然喬軍關心,想必想介紹一個什么人。

江邊的陽光曬得人很舒服。男警察們有的在釣魚,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燒烤,有的躺倒在沙灘上曬太陽,有的干脆去水里撲騰。喬軍在沙灘上鋪上厚厚的報紙,邀請方娟坐下。“你還記得上個月臥軌的癮君子嗎?后來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鐵軌上睡覺。”

她盤腿坐在他身旁。“這人我印象不太深,記得他來過兩次管理中心,想拿美沙酮。”

“他家人要鬧事,關局長頭痛得緊。你知道是誰擺平的嗎?”喬軍停頓了一下,但沒得到方娟的回應,只好繼續說,“毛南葵。因為警察趕到鐵路現場時,死者已被軋成碎片,尸體碎塊被狗咬得一塌糊涂。”他大笑起來,凸起的腹部跟著抖動。“他家人想要尸體,毛主任讓幾個癮君子去處理,他家人再也沒出現。”

方娟勉強笑了下,但她實在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南葵才二十八歲,已經是維穩辦副主任,前途無量,而且他父親是人大主任……”

原來喬軍介紹的人是毛南葵。這人方娟見過,印象還馬馬虎虎,但喬軍講的故事太煞風景,讓毛南葵的形象打了折扣。媽媽說過,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談過幾個男朋友,特別是大學談的男朋友迪,他們的關系一直很完美,可惜他去了澳大利亞,再也沒回來。

江邊掠過幾只水鳥,嘎嘎的叫聲把她從對前男友的回憶中喚醒。她環顧四周,身邊都是男性警察,他們的話題她插不上嘴。幾個男人從水里走出來,大頭短褲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畢露。方娟轉過臉。她對待有暴露癖和講下流話的男警察的辦法就是不予理睬,動不動就針鋒相對的話,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尷尬。看到分管偵查的副支隊長童文獨自在清靜的懸崖邊釣魚,她走了過去。

“是什么讓我們迷人的警花眉頭緊鎖?”

方娟把目光從童文臉上移開,盯著釣竿。“你碰到過令您寢食難安的案子嗎?”

“那種融入骨髓,時不時閃現在腦海,感覺遺憾、愧疚、疑惑,幾年,甚至十幾年后仍讓你半夜尖叫著從夢中驚醒的案子?”童文用探尋的目光打量著方娟,然后輕輕搖搖頭,“沒有,我聽說過,但自己沒遇到。怎么,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方娟把報紙鋪在一塊石頭上。“沒有。但接到兩個騷擾電話,我懷疑與某個案子有關。”

“現在真是恐怖主義盛行的時代啊,連我們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脅了。會不會是某個仰慕者干的?”

“不是,絕對不是。”方娟的臉紅了。

“找個男朋友保護你,或者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去查一查。”

“我查過了,是兩個不同的號碼,而且是無記名的,僅僅分別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懷疑他還會換另一個號碼給我打電話。”

“你向喬軍報告過嗎?”童文的面色凝重起來。

“說過,但他認為只是個惡作劇,還告誡我不要再告訴別人,說什么會影響我的名聲。我沒有熟悉的人可以請教,而且,這事真的跟我的私生活無關。雖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負責人,電話里講的事也不涉及管理中心的管理,但和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關。”

童文點上一支煙。社區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是個半政府半民間性質的機構,方娟只是代表公安機關禁毒協會在那里協助管理和實施監督,掛名副主任,其實什么級別都沒有,也不對管理中心負責。也就是說,方娟與管理中心沒有利益沖突。如此鄭重其事地尋求內行人的建議,她一定是覺得這件事情非常嚴重。

“我到管理中心才兩年多,”方娟繼續說,“但電話里提及的案件應該是從四年前就開始的。不是毒品案,也不是涉及管理中心的案件,是刑偵辦的案。”

半個月前,方娟接到了第一個電話。該死,她真希望沒有聽出電話里隱秘的陰謀。本來那個陰謀并沒有涉及她,但因為接聽了電話,她已經與那個陰謀有關了。

當時正是晚餐后,她在大院里散步的時間,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哪位?”

“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拯救吧,他又準備動手了。”對方的聲音進行了偽裝,聽不出年齡和性別,但聲音里有一絲壓抑的焦慮。她以為是邪教宣傳,剛想掛掉,對方又說話了,“只有你看出了過去四年里案件的玄妙,發現了其中的謬誤,趕快行動吧,只有你能揭開謎底,制止殺戮。”

“你是什么人,說的是什么案件?”

對方卻掛了電話。方娟驚疑了好一會兒,但接著就跟閨蜜泡吧去了,便很快忘了這事。她以為這是別人打錯了電話。

第二個電話是在幾天后。也是傍晚,她正在辦公室整理資料。還是陌生號碼,還是偽裝過的聲音:“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是不是覺得他的作為正好幫助你減少了管理對象,因而準備放任不管?”

“你是誰?我又不是刑警,為什么跟我說這些?我能做什么?”

“因為只有你看出了案件的玄妙,只有你相信兇手另有其人。”

“什么案子?”

“生命是平等的,并不能因為他們弱小和卑微就可以任人宰割,他們罪不至死。”

這個電話讓她真正惶恐了。她立即將情況向管理中心主任和喬軍做了匯報,可他們的態度讓她很失望。

“我去吃燒烤了,要給你送些過來嗎?”方娟站了起來。

“心放寬些,在公安搞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到。我在刑偵十幾年,恐嚇信、威脅電話,還有死貓、死狗、子彈什么的,經常收到……”

她笑了笑,轉身來到沙灘上。燒烤爐掀起一股熱浪,讓她原本黯淡的眼睛再次閃爍出快樂的光芒。衣兜里傳來一陣震動。她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頭升起。屏幕上,十一個冰冷陌生的數字在召喚她。

劃開接聽鍵,她還沒來得及招呼,一個扭曲刺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以為我是開玩笑的吧。這么久了,你竟然沒做任何努力!”

“我能做什么?”方娟走到遠離其他人的空曠處,停下腳步,向高遠碧藍的天空望了一眼。這次是白天,而且還是中午。

“你能做的。你終歸是警察。”

“那你不要再跟我繞圈子了,告訴我真相吧。我要的是有用的信息,不是謎語。”

“你想看著他們死亡,再看著無辜者接受審判?”

“你也不比我高尚!算了,現身吧,不要再站在幕后。或者,你想從中得到什么,你跟我直說怎么樣?”

對方沉默了。她明白,這世界充滿了功利,但如此沒心沒肺的直言,說不定會捅到對方的痛處。她用力把手機湊向耳邊,她不想讓電話就這么斷了線。領導越是不相信她的說法,越是激起了她的斗志。該死的,這電話太可恨了。

去年以來,她一直在搜集那些案件的資料。四月到七月,所有案件都發生在這段時間。現在正是四月,從接到第二個電話起,她便很緊張,非常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春意越來越濃了。”對方的聲音變得舒緩了。“他耐不住了,他認為,生機煥發時,丑惡和腐朽的東西必將消亡,就像綠葉生黃葉落,所以必須制造一場殺戮。”

“那就把他的名字告訴我,警察會把他抓起來,這樣就沒有殺戮了。”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你怕他?對嗎?你不敢說!”

“我勸過他,但他覺得那些人該殺,他控制不住自己。”

“但你知道殺了他們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如果你關心他,擔心他的安危,那就請告訴我,他是誰?現在在哪里?下一步準備干什么?”

“我不知道……”對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無比悲傷,方娟差點兒就相信了。“如果你能幫我,或許早就把他緝拿歸案了。可是為什么你們卻找不到他……努力吧。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春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電話掛斷了。方娟獨自站在空曠的沙灘上,握著那只手機,心里喊出一連串平日聽著都臉紅耳熱的臟話。她點擊回撥鍵,鈴聲響了一下,便傳出秘書臺的聲音。再回撥,已經關機。迎著清涼的江風,方娟讓自己冷靜下來。對方說的一句話似乎十分耳熟……對,是海子的絕筆詩《春天,十個海子》里的一段:“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

打電話的是一個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他把海子詩里的冬天改成春天,便為他所用,十分貼切。這已經是第三個電話了,可她什么都沒有做。“時間迫在眉睫”,方娟心里很清楚,鮮花的芳香和綠葉的清新,那也是死亡的氣息。她得去找刑偵支隊的破案專家們說說,把這幾個電話的內容告訴他們,把她的懷疑告訴他們……

這么長時間以來,除了從懷疑到觀察到搜集案件資料,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又想起去年冬天參加的那次庭審。被告人吳平凡曾是他們的管理對象,她很熟悉,不相信他會殺人。吳平凡一直喊冤枉,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莊楓以被人栽贓嫁禍為由做了無罪辯護,但檢方提供的證據鏈條明晰,確鑿無疑,令莊楓和吳平凡無法反駁,最終判處了死刑。事后,莊楓跟方娟談到那起案件,說法官和檢察官其實都對吳平凡殺人有一定的懷疑,但落在吳平凡身上的那些證據太完美了,不判死刑,簡直就是對法律的侮辱和諷刺。

她不能懷疑警方的取證。

看到這些人,鄭航簡直要精神失常。再往前面跑,穿過遙嶺巷、九井灣、百步蹬,幾乎每個路口都被一群流浪者占據。他平時很少看到他們,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晚上都窩在家里。如果他習慣于夜生活,很快就會掌握他們的活動規律。

跑出百步蹬,進入解放路時,鄭航裝作不經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壞精靈”,他認識。高個子,大塊頭,發達的肌肉可以媲美運動員,穿一身垃圾場上撿來的太空服,到處是破洞。但站在路上的架勢,真像恪盡職守的保安。他面無表情,不給錢也沒有怨言。也許下次這些過路人就會心生愧疚,主動拿出鈔票了。

鄭航繼續往前跑,進入老玻璃廠的后墻小巷。這一帶是未改造的棚戶區,賴著未搬的原住民都已經熄燈睡覺。路燈昏暗,沒有人,沒有聲音,遠處暗黑的廠房和四周高聳的大樹仿佛一道不祥的屏障,將他與文明世界隔開。他跑得有些累了,手機記步軟件顯示他已經跑了十公里,完成了每日目標。他停下來喝了口水,休息一會兒,決定再在這里打一套擒敵拳,熟悉熟悉擒拿動作。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鄭航的實戰經驗雖不豐富,但懂得許多跟蹤與反跟蹤知識,在這無邊的暗夜里,點滴響動都會激發他的本能。他一個轉身,閃入暗影里。腳步聲停下了片刻,接著,有更多細碎的聲音傳來,也許來者不善。鄭航突然想到父親,如果父親面對這種情形,他會怎么辦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仿佛聽到父親的聲音。接著,他撒腿就跑。

細碎而迅速的腳步聲就在他身后不遠。慌亂之下,他想朝棚戶區里跑,但馬上否定了這個主意。棚戶區里太過陰暗,再說,這里根本找不到幫手。他必須抄近路跑到大街上去,跑回公安局大院附近,回到有光、有人、有警察同事的地方。

聲音漸漸逼近。前面十多公里的奔跑早就讓鄭航的身體疲憊不堪,現在,他的肺快要爆炸了。對方快追上來了,速度不錯,這點毫無疑問。他沒有看到對方的樣子,但一定敏捷而強壯。

很快到了小巷盡頭。路上打著幾根水泥樁,用鐵絲串連形成鐵絲網,當作出口柵欄。看上去,這里很久沒有人來了,周圍野草叢生,腳下一層厚厚的腐葉。鄭航發現有人用電纜鉗沿著一根樁子剪出一個豁口,蝸牛一樣謹慎地穿過鐵絲網豁口時,鄭航看到了那個跟蹤者。看不清什么模樣,但個子不高。如果鄭航不是體力透支,完全有信心把他撂倒。

穿過豁口,鄭航迅速跑到人行道樹邊,邊跑邊留心身后的動靜。后面傳來沙沙的聲音,被踩踏的樹葉和折斷的樹枝噼啪直響。跟蹤者正在穿過豁口,可就在這時,后面又出現一個人,個子很高,但腳步踉蹌,喘著粗氣,顯然也已筋疲力盡。

眼看著就要穿過鐵絲網,跟蹤者突然一聲驚叫。高個子追了上來,拉住了他的外衣。他沒有退縮,狠狠一拳砸在高個子腦袋上。跟蹤者——已經不能再叫他跟蹤者了,或許他才是被跟蹤者——小個子才返身繼續跑,高個子撲上去,抓住他一只腳。他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高個子再向前撲,抓住他另一只腳,把他拽了過來。小個子還想往前爬,高個子撲到他身上,揮起拳頭就往他頭上砸。小個子用雙手護住臉,接著,高個子一聲嘶吼,縮回了手。后來鄭航才知道,小個子使用了防狼噴霧器。

高個子倒在地上,閉著雙眼痛苦地嚎叫。小個子一邊咳嗽一邊艱難地爬起來。防狼噴霧雖然有效,但只是權宜之計,不能一勞永逸地擊敗對手。鄭航跑過去,顧不上照看小個子,先拿出警繩把高個子捆個堅實。再回頭扶小個子,卻發現小個子原來是個女的。

病床上痛得不停嚎叫的堂兄一直在寶叔眼前閃現,還有堂兄瘋狂的目光。堂兄是家里對他最好的人,在他吸毒、戒毒的過程中,一直默默地支持他、鼓勵他,讓他有勇氣面對生活。現在,堂兄求他找些毒品緩解疼痛,他竟然找不到,怎么對得起堂兄這些年對他的關照?

寶叔快步上了街,感覺腰部有些僵硬,那是剛才志佬踢的。轉過湖口井,前面是條死胡同,但它的盡頭是一座廢棄的院落。寶叔以前喜歡在那一帶遛達,一些零包販毒的癮君子也愿意在那里活動。院落的后墻倒了一塊,成了胡同的出口,穿過去是一片橘樹林。月亮出來了,但寶叔沒有看到林邊停著一輛熄了火的汽車。

他在苦苦思考,不知道哪里可以買到白粉。前一個月,他一直通過醫院的朋友買嗎啡,但嗎啡已遠遠不夠用了。月光透過樹林,投下令人恐懼的陰影,寶叔斷定身后有什么東西在移動。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從樹叢中跳了出來,一下子撲到他身上。

“你干什么!”他尖叫著。他感覺有鐵片似的東西在手臂上刮,就像尖利的指甲剜進了皮肉里。他拼命地掙扎,但他根本不是年輕男子的對手。男子掄起拳頭,那是一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拳頭,不停地捶打在他的胸腹處,幾乎把他的肋骨都打斷了。

“為什么打我?”他無力掙扎,無力還擊,只得可憐巴巴地求饒。

男子卻并不答話,發泄似的揮舞著拳頭。

“求你……”他可憐巴巴地抽泣著。

男子兩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發瘋似的大笑起來。當他把手從他喉嚨上拿開時,寶叔以為他不再折磨他了。可是,男子站起來,又朝他的背上猛踢了一腳。他感到內臟似乎已經破裂,喉嚨里涌動著苦澀的膽汁。男子俯身又要來打,寶叔突然抱住他的右腿拼命地往外拉,男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寶叔掙扎著爬起來,拼命往前奔跑。終于回到大街上,男子并沒有跟上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喘著粗氣。他抽出一直藏在兜里的右手。五指血糊糊的,拇指和中指里還帶著一小塊皮肉。把男子拽倒在地時,寶叔狠命地抓了他大腿一把。

進入城磯派出所,小個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指著鄭航,一張臉紅得像風中的杜鵑。

“別笑了,坐下!”鄭航不客氣地指著對面的沙發,“叫什么名字?”

“我是市局禁毒支隊的,叫方娟。”

“市局的?”鄭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自己在警令部工作三年,怎么對她沒有一點兒印象?

“我在禁毒協會社區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工作,”女孩兒拉長聲調,“最底層的民警,你不認識是正常的。我也不認識你。”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想起剛才的逃跑,鄭航心里十分懊惱。

“你就是……鄭副所長?”

“嘿,是我在問你話呢!”

“我知道。”她皺起眉頭,那副隨意的樣子讓鄭航覺得更加奇怪。一個女孩兒,深更半夜被陌生人追趕,還被撲倒,竟然沒事人一樣。“你為什么在玻璃廠后墻巷子里耍拳?”

“這不全警大考核嗎?”他脫口而出。

“哦,那是。”她點點頭,似乎在肯定他是好學上進的好男孩兒。“鄭副所長,我還想再問一下,你為什么跑步經過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再繞到玻璃廠后面去?”

“關你什么事?”他感覺受到了奚落,決定以攻為守。“你為什么跟在我后面?”

“你為什么跑?”她皺起眉頭,嘴唇緊抿。“如果你不跑,我怎么會受傷?”

“回答我。”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方娟執拗地問。

“看來你真是個偏執的人。”鄭航說,“那我告訴你,在那種環境里,我不想與偏執狂發生糾紛。惹不起,躲得起。”

她以牙還牙:“跑到那種地方耍拳的人跟我的偏執程度也差不多。”

鄭航不愿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剛才他高度緊張,此刻一下子松懈下來,整個人都癱在那張單座沙發上。

“我說你們這些一心想當官的,也搞得自己太累了點兒。”

“訓練強度確實有點兒大。”話一出口,鄭航就后悔了。不過,警花沒再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鄭航端詳著她,第一次發現警花長得挺漂亮,只是臉上沾著汗水和泥灰,像個花貓。最終,鄭航把桌上的紙巾遞過去,“把臉擦一下吧。”

一朵紅暈升上她的臉頰。“謝謝。你是競爭所長職位嗎?”

“是的,主要是為了歷練。”

“歷練也不必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那種地方晃悠。”

“也許你說得對。”

“離最終考核還有多久?”

“半個月。市局也搞競爭上崗嗎?”

“沒資格。”

“我想也是,太年輕了。”

“胡說八道,你該叫我姐才是。”她忽然生氣地說。

值班員進來匯報了對高個子的訊問情況。高個子叫田衛華,自稱看到小個子青年——他也把方娟當成男孩兒了——跟蹤鄭航,怕方娟對鄭航不利,便一路跟了過來,于是發生了后面的扭打。

鄭航板著臉說:“襲警,治安拘留十五天。”

“算了,看在他是你鐵桿粉絲的分兒上,改成訓誡吧。”

“天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寶叔哀嘆著,讓熱水自頭頂沖刷而下。他舒展開身體,一處處檢查著,除了被鐵片刮去幾塊皮肉的小傷口,其他部位沒有明顯的傷痕,卻疼得鉆心。青年的動作熟練得如同一名職業拳手,他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傷害別人。遭到襲擊的過程在他腦海里一幕幕閃現,青年除了狂笑,沒有說一句話,這讓他感到事有蹊蹺。十多年來,他除了待在強制戒毒所、看守所,就是窩在家里不出門,談不上得罪什么人,那個青年為什么要襲擊他?是認錯人了嗎?

他關掉熱水器,穿上睡衣。剛才服下去的止痛藥和消炎藥的效果顯現出來了,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些,胃部卻劇烈地痙攣起來。他突然失去理智,胸中燃起了難以抑制的怒火,一腳踢翻了過道上的小魚缸。魚缸摔成碎片,四只小金魚躺在地板上無力地掙扎,一開一合的嘴里似乎發出無助的嘆息。

這讓他想起了強戒所的牢友劉居南。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劉居南突然打電話給他,說被人打了,希望他能送點兒藥去。他去了,看到劉居南躺在床上,嘴里發出金魚似的嘆息。劉居南的身上沒什么傷痕,但疼得厲害。那晚,他給劉居帶了藥。第二天再去看他,卻聽說他被警察帶走了。

他跨過過道,任金魚在那里掙扎。自顧不暇,哪里管得了幾條金魚的死活?

早上,照例要去考核訓練處簽到。然后是訓練組組織的集體訓練,立定跳遠、單雙杠、仰臥起坐,都是常規動作。接著,是十公里越野跑,每個人手里都有跑步記速表,有一條規定的路線,但你要另跑路線也行,只要達到規定的里程就可以。

成群結隊地跑出操場,跑出院門,慢慢地,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人群漸漸分散,有的還在同一條街上,有的選擇了沿河風光帶,有的選擇往郊外跑。沿河風光帶晨煉群眾多,是御定路線,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鄭航感覺體力跟不上,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但是,跑著跑著,還沒出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隊伍尾巴上。

他感覺今天的體力反常地虛弱,不僅肌肉筋腱疼得厲害,肝腎部位也隱隱作痛,出現了典型的氣痛癥狀。有那么一陣子,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暈過去了。他慌忙歪到路邊,扶住一棵行道樹,該死的氧氣似乎稀薄了些,無論怎么呼吸都嫌不夠,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穿過湖口井,向橘樹林走去,希望那邊的空氣清新些,讓他增強些活力。突然,他感到從背脊冒起一股冷氣,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別是要感冒了,他極度沮喪,鄭航,你究竟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樣?

他在一塊臺石上坐下來。已是黎明,朝霞張布東方,可他的眼前卻星星閃爍。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顆是父親,哪一顆是母親呢?是他們在照亮我嗎?鄭航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他惶恐地四處張望,星星消失了,橘樹林沉默不語,又仿佛不懷好意。

他站起來,逼迫自己往前走。穿過橘樹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涌進他的腦海里。鄭航緊盯著前方,是的,這片晦暗的橘樹林讓他不安。為什么呢?他說不清楚。只是覺得那一株株普通的橘樹在這個早晨似乎都化作了精靈,偷笑著目送自己這個戰栗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

鼻子里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鄭航幾乎要叫出聲來,他把手伸向腰部,一邊狂奔,一邊胡亂地摸索著手槍。可是,槍已入庫,什么防身的東西也沒有。昨夜,當他感到有人跟蹤時,恐懼感一下子攫住了他。他當時想起了他偷聽到的關西與姨媽的對話,報復父親的罪犯吳強瘋狂叫囂,要讓他絕子絕孫……是吳強嗎?難道吳強能從槍口下起死回生?

不,不可能。

鄭航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人殺害,只是他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在夢見自己死之前醒過來。不,他的夢十分完整。被人連捅十幾刀,倒在地上,鮮血流出很遠很遠。他還清楚地看見那個兇手,輕蔑地笑著,隨手將刀扔在地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噩夢,從不尖叫。可是,夢中兇手輕蔑的笑會陪伴他一整天。兇手為什么對他如此輕蔑?而對父親的記憶閘門,由此又悄悄地打開……

跑,得繼續跑。鄭航在橘樹林里艱難跋涉著。你要堅強,你要勇敢,你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察!他蹣跚著來到一塊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陽出來了,視野寬闊了,鄭航的眼睛逐漸適應了林中的光線——橘樹林里不止他一個人。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廢棄的庭院,庭院與橘樹林間有一塊小坪,坪的正中央躺著一個身體蜷曲,呈干蝦樣的男人,花白的頭發,破爛的靴子,身上穿著黑色毛衣和灰黑的牛仔褲,臉色跟他衣服的顏色差不多……

鄭航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男人的臉,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氣,一陣顫栗掠過全身。他惶惑地四處張望,雙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最后,他顫抖著手從肩帶上取下對講機……

第二章 復制的春夏

聽到鄭航的呼叫,第一個趕到的就是徐放。他跳下警車,看到鄭航正彎腰檢查死者的脈搏。那人無疑早已沒有心跳,鄭航只是確認一下。案件發生在城磯轄區,但不歸派出所偵辦,徐放立馬向關西和賈誠做了匯報。

齊勝和歐陽偉趕到現場后,徐放帶著鄭航離開了橘樹林。鄭航知道徐放要對他說什么。徐放是父親的同事、下屬,也是父親情同手足的兄弟。聽母親說,父親死前,拉著徐放的手,拜托他幫忙照顧兒子。但徐放只是嘆息一聲:“這個現場太普通了,恐怕只是一起糾紛引起的激情殺人案。”

“有點兒像。死者身上有多處瘀傷,左臉擦傷,不過,橘樹林似乎不是第一現場,沒有搏斗掙扎的痕跡。”

“現在還是不要妄作推斷。”徐放說,“你當時怎么就跑進橘樹林里去了呢?”

鄭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在徐放也沒有深究。

“你來派出所兩年了,知道刑偵與派出所的辦案程序。我希望這個案子由刑偵全權處理,不要把我們攪進去。”

“他們要求協助怎么辦?”

“那你就要學乖點兒。市區那么多刑警,他們有自己的專案組,有自己的偵查措施,不喜歡別人在旁邊指手畫腳。對于一具躺在樹林里的尸體,他們有他們的辦法,知道嗎?”

“我學過刑偵。”

“我知道你學過,但是別忘了書本與實踐的差距。記住,你只是一個負責社區警務的副所長。當然,尸體是你發現的,刑偵方面肯定會來問你一些問題,你要盡力配合。不過僅此而已,案件和你沒有關系,我希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應對考核上。”

“放心吧,我會的。”鄭航機械地回答。

徐放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這個歲數,再也上不了臺階啦。你不一樣,年輕,有沖勁,有能力,必須好好拼一把。警營跟官場一樣,必須時時處處謹慎小心。你要把本職工作做好,為領導分憂;過硬的考試考核,你必須沖在前面,讓人刮目相看;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插手別人的事。這些事三兩句話說不清,都需要你自己去仔細體會……”

徐放的話發自內心,簡直就是父親般的教誨。但是,這跟他發現那具尸體有什么關系?看徐放的樣子,仿佛自己惹上了大麻煩。

“他們要做筆錄,我如實回答就是,其他的我也插不上手。”

“讓你插手也不要插,就說所里工作很忙,我會幫著打掩護的。”

“打掩護?如果他們找我,為什么不能讓我在處理這種案件上積累點兒經驗?”

徐放的語氣強硬起來:“你以后有的是案件需要辦理,經驗也不需要從這起案件里積累。既然話說到這分兒上,那我再多說幾句。你是個工作狂,交辦的事情讓我沒話說。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狂精神不僅沒有讓你跟同事建立深厚的感情,說不定還帶來了怨恨,也許他們覺得被你漠視或蔑視,也許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事實上,你給人一種冷漠的印象,即使是你身邊的人,也認為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你一直這樣沒有朋友,沒有支持,你覺得你能走多遠?海邊有句諺語,如果你跟鯊魚一起游泳時流了血,那你最好趕快從水里爬出來。”

鄭航沒答腔,硬生生地咽下了一個苦笑。這諺語他以前就聽過,意義不言自明。徐放暗指他父親,正中他的軟肋。

“這段時間的訓練太辛苦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事打電話給你。”

在徐放的眼里,他仍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把握不了,仿佛白癡似的躺在別人的羽翼下睡覺。鄭航覺得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但他依然什么都沒說。

離開派出所,鄭航一腳踏進了陽光里。他沒有回家。雖然刑偵大隊會找他做筆錄,但肯定要等到下午甚至晚餐之后。也就是說,他至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娟闖過南正街和解放路口的紅燈向東行駛。雅馬哈摩托車頭上的小警燈耀眼地閃爍,無線電里傳來沙沙聲。

“你剛才說你認識死者?”坐在后座的鄭航問。

“齊大隊給我打了電話,從他介紹的情況看,可能是我認識的人。”方娟自信地說,“昨天他還來過管理中心,我一直提醒他要小心。”

“他昨天找你,說了什么嗎?”

“沒有。但他有些緊張,好像有事讓他煩心。”方娟心里有個令人震撼的懷疑,可讓她沮喪的是沒人相信。接到齊勝電話時,她想說出來,可她明白齊勝也不會相信。這些話她也不能對鄭航說,只有知道整個案件情況的人才能討論,比如律師莊楓。可是,與莊楓討論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是警察。

前面就是湖口井。鄭航瞥向這一側的后視鏡,看見后面跟著一輛警車。轉過彎,窄窄的巷子里排滿了有標志和沒標志的警車,一輛救護車擋住了巷子的入口,一輛電視臺的采訪車停在稍后的地方。記者被攔在警戒線外,看到過來一輛警車,紛紛圍了過去。方娟和鄭航趁機繞過救護車,從黃色警戒線底下鉆過。齊勝正拿著對講機說著什么,看到兩人過來,咕噥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有人圍著尸體。從方娟站的地方,只能看見左大腿和一條手臂。她打了個哆嗦,認出他滿是破洞的黑色毛衣,還有臟得只剩灰色的牛仔褲。

“沒有證件,也沒有可以表明身份的東西。”齊勝對方娟說,“不過,看起來以前應該吸過毒。你認得出他嗎?”

男警察全部退開,方娟俯身向前看個清楚。她的臉瞬間青了,干嘔了一陣。“他……就是在管理中心掛過號的劉志文,外號志佬。”

齊勝很紳士地扶住她:“去車上喝點兒水,休息一會兒再做個筆錄。”

方娟喘了幾口氣,突然把注意力轉到鄭航身上:“你過來一下。”

鄭航聽話地走到她身邊,她體力不支似的,靠在他肩膀上。一股誘人的香氣,初次親密接觸陌生女孩兒的興奮感,似乎給鄭航打開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門,讓他腦海里充滿了幻想。但馬上,他明白自己思想出格了,盡力克制著,肩膀僵硬得像一截木頭。兩人不過在前天晚上偶遇過一次,剛才又因為都要來現場,他才搭了她的順風車,不該有非分之想。但她的動作卻給了在場警察一個明確的信息:他們倆是貨真價實的戀人關系。

“幫我做件事……”她對著鄭航耳語。干嘔仍未停止,但她說的話表明她的思維很清晰。“幫我偷偷搜一下死者腰間,看有沒有一塊黃綢手絹。”

方娟跟著齊勝走了,法醫、歐陽偉和一個年輕偵查員重又回到尸體旁邊。“死因是……”歐陽偉問話,年輕偵查員記錄。

“銳器捅破內臟所致。沒有皮下出血,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性;耳內沒有出血,說明沒有腦部創傷。但刀口很多,兇手似乎抱著深仇大恨。臉部有一塊瘀青,可能是倒地碰撞所致,左臂大片瘀青,是死亡前形成的。”法醫又仔細看了看尸體,然后搖了搖頭。“更多的情況,必須解剖尸體后才能知道。”

歐陽偉帶著年輕偵查員繞著現場走了一圈。“看不到掙扎搏斗痕跡,看不到任何拖拽的痕跡。”他說。

年輕偵查員點點頭,走到遇害人腳邊,拉起尸體的一只腳,仔細看了看鞋跟。“這里也沒有橘樹林的泥土和腐葉,一定是被人抬過來的。他身上幾乎什么東西都沒有……上衣沒有兜,牛仔褲的口袋是縫死的,腿部一個破洞里塞著十元紙幣,沒有身份證,沒有駕照,沒有信用卡,任何能顯示身份的證件都沒有。”

“兇手不想讓我們了解死者的身份。”歐陽偉說。

“應該不是露宿街頭的流浪者。”法醫皺著眉頭,“他身上掛著兩枚鑰匙,看起來像大門鑰匙,或者是防盜門。”

“可是看穿著,這就是個地道的流浪者……”歐陽偉盯著兩枚亮晃晃的金屬鑰匙喃喃自語。

鄭航站在原地。法醫檢驗時,其他人員不準靠近。但他的位置相當不錯,可以看清發生的一切,他明白歐陽偉的疑惑。

“我去準備擔架。”法醫把他的手從大一號的醫療手套里褪出來,手套就擺在尸體旁鋪開的一張薄膜上。

歐陽偉也離開了,留下兩名年輕刑警看守尸體。看著歐陽偉的身影從轉角處消失,鄭航深深吸了口氣,從橘樹下走出來。他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薄膜前,拿起醫療手套戴上。

“你不能碰尸體!”一個年輕刑警立刻阻止。

“我知道,但齊大會允許我這樣做的。”他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

年輕刑警謹慎地往前邁出一步擋住鄭航,另外一個刑警也走了過來,顯然想給予同伴支援。鄭航笑了笑,拿出一包煙和自己的工作證遞給他們。

“不用。”年輕刑警說,“我認識你,你是鄭副所長。”

“知道我是管區副所長,你還敢這樣?”鄭航說,“知不知道在現場要聽從高一級警官的指揮?”

兩個刑警猶疑了。鄭航猜得沒錯,這兩個家伙是剛參與工作的菜鳥。“我看尸體時,你們可以旁觀,看我有沒有破壞現場。如果有,你們把我拘起來,交給關局長。”

鄭航說著走到尸體旁仔仔細細地觀察,臟亂的頭發,松垮垮的毛線衣,破洞里可以看到蒼白的皮膚,這些地方都不可能藏匿東西。褲子,痕檢員和法醫都搜過了,沒有口袋,藏錢的破洞已找到,方娟所說的黃綢手絹會藏在哪兒呢?

廢棄院落里走出一個戴墨鏡的刑警。鄭航揚起頭,不幸又是個陌生人。墨鏡刑警對兩個年輕刑警說:“擔架來了,你們幫著搬一下。”

“好。他……”一個年輕刑警欲言又止。

“一起普通殺人案,不用大驚小怪。”墨鏡刑警故作老成地皺著眉頭。他把鄭航當成他們的刑警同伴了。“該干的,趕快干完。”他看著鄭航說。

鄭航心里的石頭頓時落了地。他迅速行動,輕輕掀開尸體腰部的毛線衣襟,牛仔褲沒有系皮帶,就那么掛在胯骨上。衣褲都很臟,油膩膩的,看著都有些惡心,大概自從穿上身就沒清洗過。他把手伸進褲腰里,慢慢地摸索。突然,他觸摸到一塊柔軟的東西,輕輕地勾住往外面掏,果然如方娟所說,是一塊黃綢手絹。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能帶走任何東西。”年輕刑警又開了口,但語氣已經沒有之前那么強硬。

“我知道。”鄭航回頭示意年輕刑警,“我口袋里有手機,幫我拍幾張照片。”

仿佛鄭航真成了他的上級,年輕刑警一一照辦。墨鏡刑警靜靜地站在一邊,忽然他摘下墨鏡:“你是城磯派出所副所長鄭航吧,我是市局刑偵支隊的蔣如,經常聽人提起你的事,我們都很佩服你。”他伸出手,看到鄭航戴著法醫手套,又縮了回去。

任務已經完成。鄭航摘下手套,放回原處,淡淡地說:“其實也沒什么。”

三個刑警的目光都落在他臉上。父親死了,母親接著又死了,一個人,努力讀書,努力考上警察,又努力工作,每天面對警察同事,面對一起起案件,是不是都讓你想起死去的父親?要是這都沒什么,人生還有什么更痛苦的呢?

十一

“專案組定性為普通的流浪者被殺案。”鄭航說,“殺人工具初步判斷是一把水果刀,連捅數十刀,手段殘忍。但處理尸體手法簡單,甚至沒有想到抹去自己的痕跡。法醫在死者右手指甲縫里發現抓破的皮肉,左手還緊緊地捏著一塊破布條。”

這時,方娟已把摩托停進地下車庫,與鄭航來到零點咖啡館,坐進角落里的一張卡座。

“專案組的定性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沒有疑點。”方娟說,“首先,為什么棄尸在橘樹林里?如果是為掩蓋罪行,或推遲發現時間的話,藏匿在廢棄院落的某間房子里不是更好?其次,那樣骯臟邋遢的男人,身上為什么帶著黃綢手絹?還有,兇手既然能想到棄尸,為什么沒想到清理死者指甲里的血?”

“也許是流浪者激情殺人,他們頭腦相對簡單,想到一些事,而一些事沒有想到也屬正常。”

方娟沉默片刻:“好吧。你既然已經介入這個案子了,不妨告訴你一些我所知道的事情。我覺得,這是系列瘋狂殺戮的一個環節。據我調查,這場殺戮始于四年前。2011年4月17日清晨,辰河職業技術學院后門外的草地上發現一具流浪者的尸體,死者叫李成全,是被匕首殺害的,第一現場是兩百米外的學院路,路邊有輕微的搏斗痕跡。警方在死者身上發現了其他人的血跡和一枚扣子。三天后,嫌疑人黃陽平被抓獲。他曾與李成全一道戒過毒,血液DNA吻合,扣子也是他的。警方在他家找到了兇器,并截取了一天前黃陽平跟蹤李成全,并與之毆斗的監控視頻。”

鄭航微微點頭:“證據確鑿。”

“調查發現,李成全與黃陽平確有矛盾,李成全一直在找黃陽平要錢,兩人多次發生沖突。但落網后,黃陽平始終喊冤。”

“只要證據鏈條完整,喊冤沒用。”

“確實如此。雖然黃陽平請律師作無罪辯護,終因直接證據和外圍證據形成的證據鏈無法辯駁,被判處了死刑。”

“這沒什么不對的呀?”

“當然,僅僅這一起案件,確實沒什么不對的。”方娟面色凝重,“據我調卷發現,這一年里,一個吸毒者殺害另一個吸毒者的案件有三起,分別發生在4、5、6月。”

“吸毒人群向來是重大刑事犯罪的高發人群,一座城市一年內發生三四起這種案件,不足為奇。”

方娟急切地向前傾了傾身子:“奇怪的不是這種案件,而是案件發生的時間,以及案件證據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以及……”她心里還有其他疑點,只是還沒有想得那么清楚。

“街頭混混、流氓,包括吸毒流浪者,在春夏是要活躍些。”

“然后是2012年,還有2013年,對這兩年的案卷我做了認真的審閱,分別找到五起同類的案件,都發生在4月到7月,其中2012年5月發生兩起,2013年6月發生兩起。”

鄭航插話:“都是用匕首殺人嗎?”

“不!有菜刀,有小斧子,還有鐵錘、板磚,看起來極富隨機性和個性特點,但沒有一件工具是扔進河里的,也沒有一件工具是兇手供出來的,都是警方搜索現場或搜查兇手住處輕而易舉發現的。還有DNA,被害人身上和兇器上有嫌疑人的血跡,或者在嫌疑人家里搜出沾有被害人血跡的物件,反正可以互相印證。”

“這些人都被判處了死刑?”

“有兩個沒死,其中一人死緩,一人無期。無期的那個叫劉曉波,他主動承認殺了人,但辯稱是在被逼無奈的情形下失手殺死對方的。法官采信了他的口供,保住了性命。但據律師說,劉曉波開始是抵死不肯承認的,可能是有人向嫌疑人透露了風聲,提醒他不承認肯定是死路一條,不如承認了,然后找個說得過去的殺人理由,推卸部分責任,說不定可以保住性命。”

“你為什么會關注這些案件呢?”

方娟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2014年初,我申報了吸毒人員跟蹤調查研究項目,重點分析研究涉及刑事案件的吸毒人員。4到5月份,涉及吸毒人員的命案連發三起,其中兩人是我們管理中心的幫扶對象,這引起了禁毒協會的重視,專門向各級刑偵部門發文,調研分析這些案件呈現出來的社會表象和深層次問題。你知道,現在刑偵部門任務重,壓力大,案件能破就萬事大吉了,哪有精力去探究案發原因?在刑警眼里,吸毒人員素質低,心理脆弱,彼此間為了毒品和經濟利益發生爭吵、斗毆是常有的事,引發命案也就不足為奇。何況,這些案子看起來確實普通……我拿著上級的文件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走訪,尋找類型案件,本來是想探索犯罪規律,卻發現了疑點。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證據。但形勢已經越來越嚴峻,不抓住他,殺人就不會停止。如果不出意外,我估計,這起殺人案件的嫌疑對象也是一個吸過毒的人。”

“這么確定?”

“不會錯。去年發生同類案件七起,第四起發生后我參與了進去。因為研讀過幾十本案卷,對案件的證據、受害人攜帶的物品特別上心。我發現,那些物品總有一兩件跟嫌疑人的職業或主要個性特征有關系,仿佛路標一樣,指引我們走向游戲場地的中心。”

“游戲?”鄭航沒太聽懂,但方娟的話揭示出案子有趣的地方,就像一朵晦暗的積雨云在他面前飄浮。

“去年第六起案件的受害人跟管理中心有關系,案發第一時間我便到了現場。刑警從他的口袋里找到一把棉花,從他的錢包里找到銀健米業的宣傳單和購買棉絮的發票,票面字跡模糊,看不出單位和聯系電話。這讓我想起第五起案件里受害人身上的東西。他口袋里有一把鴿子羽毛,身體下方有一朵被碾壓過的花朵——牡丹。除非專業花農培育,辰河沒有野生牡丹。花沒有引起刑警注意,證物裝袋時,有幾根羽毛散落下來。這讓我聯想到第四起案件的證物打火機。打火機普通吧,當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受害人并不抽煙,身上卻有兩只打火機,還有撞擊芯。你知道第五起案件的嫌疑人是干什么的嗎?”

鄭航搖搖頭。

“打火機組裝工人。他曾是社會混混兒,吸過毒、坐過牢,出獄后利用在監獄里學的技術,在家里開作坊,組裝打火機。那么,這個打火機算是證據指引,還是兇手的游戲向導呢?我跟主辦偵查員探討,他一口咬定是第五起案件的證據。我問他打火機能證明什么,他也說不出道理來。其實,他們清楚打火機作為證據毫無用處。于是,我的思緒回到第六起案件中,牡丹花——販運?買賣?培植?我跟偵查員說,兇手會不會是個跟牡丹花有某種聯系、家里養鴿子的人。結果一查一個準兒,偵查員沖進去時,嫌疑人正在給鴿子喂食。”

鄭航笑了。方娟卻情緒低落:“抓人時我在現場,但我一點兒欣喜的感覺都沒有,仿佛自己成了莫名的幫兇。我感覺他根本不像兇手。被抓時茫然不知所措,上審判臺了,還堅定地認為警察搞錯了,不用多久就會放他出去。”

“那第七起案件的嫌疑對象應該跟棉花和銀健米業有關系?”鄭航猜測。

“我沒敢隨便跟偵查員說,但他們根據其他證據查出了嫌疑對象,是一個開銀健農產品專賣店的小老板,也曾吸過毒,強戒過。天哪,這二十起案件,每回都是這樣,一名吸過毒的人被殺害,他身邊殘留著許多嫌疑對象的直接證據。而嫌疑人也是一名吸過毒的人,他們面對確鑿證據,仍大喊冤枉。”

鄭航有點兒毛骨悚然。方娟說的這些案件似曾相識,好像都曾出現在報紙雜志刊載過的種種離奇的冤案中——殺害一人,嫁禍一人,任何人都找不到破綻,將公安、檢察、法院,乃至律師玩弄于股掌之間。

“我覺得牡丹、羽毛、棉花、宣傳單……已不是案件證據,而是這一系列殺人游戲的道具。它不是要告訴偵查員怎么去尋找嫌疑人,而是要達成游戲設計者事先設定的結局。”方娟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惡劣的。不久前,有人給我打匿名電話,告訴我針對吸毒人員的殺戮又要開始了。我向各級領導匯報,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甚至有人以為這是我想離開社區自愿戒毒管理中心的借口。”

“那這次的黃綢手絹呢?”

“那是最后一個電話中提到的。對方要我注意下一起案件中的黃綢手絹,說不定會幫我揭開謎底……”

十二

暴雨突至,天空沉重而陰森。鄭航和方娟一直坐在咖啡館里,等待刑偵的勘驗結論。雖然方娟指認了死者的身份,但要獲得法律上的認可。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什么話都沒有說。方娟看著窗外的狂風夾雜著暴雨打著旋兒肆虐,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的身世。”

鄭航的心里微微一震,他突然想到了母親。母親的憂郁不是一天形成的,父親的死只是一顆種子,慢慢地發芽,抽枝長葉,最終茁壯成參天大樹,把母親帶了去。這感覺讓他惶恐。

“你覺得每天接觸兇殺案會改變你嗎?”鄭航說完,也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兒不合時宜,但他想知道方娟的看法。“我是說,你是個女孩兒,以后會結婚,會生兒育女,可同時你得出去逮捕殺人犯,包括殘害婦女兒童的殺人犯,你的感覺會怎么樣?”

“你怎么突然這樣想?”

“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在外面辦了那些案子,然后回到家帶兒女,給丈夫做飯,你覺得能洗掉那些案子的氣味嗎?更不用說抹去腦海里的印象。”

“我想,我能。家庭會給我帶來無窮的樂趣,兒女更能讓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鄭航皺著眉看著方娟,突然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你以前聽說過平庸之惡嗎?”

“你說的是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據猶太裔作家漢娜·阿倫特的描述,審判席上的納粹黨徒艾希曼不陰險也不兇橫,完全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劊子手,他所做的都是當時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作為一名軍人,他只是在服從和執行上級的命令。阿倫特據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惡概念。惡是平庸的,你我常人,都可能墮入其中。比如在這起系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斷能力。這是生活的真相。你我都生活在體制中,每個人都在附和它,僅僅是因為不想與他人不同,只想做個順應他人的‘好人,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惡。惡是不用思考的……”

鄭航猛地意識到,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平庸之惡,不就是說的現在坐在這里的自己嗎?不加思考地跟著別人的想法走,不加思索地贏得同情,如果時機合適,不論那些想法正確與否,都會隨大流地去做。因為在很久以前受到的傷害,自己無能為力,只能舔舐自己的傷口,所以內心充滿深深的、無止境的、希望得到別人認同或者同情的渴望。

鄭航嚇了一跳。他想起一本外國名著里的話:大部分人根本用不著陌生人做出殘酷的事來打亂他們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有毀滅自己生活的能力。

方娟烏黑晶亮的眼睛盯著鄭航,似乎是想讀懂他。鄭航能感覺到她的迷惑、緊張,還有真誠和一往無前的執著。

雨還沒有徹底停,太陽就出來了,照得窗臺亮晃晃的,停車場外可以看到彩虹的腳印。這時,方娟的手機響了。齊勝來的電話,告訴她已經確認了劉志文的身份。“調查民警準備去他家走訪,你有沒有時間?”

“我正等著呢,還有轄區派出所的鄭航副所長。”

劉志文的家離咖啡館不遠,在臨津門二號巷。說是家,其實只是兩間煤房,正式的住宅早在八年前就賣掉了,那時他正吸毒。

這里是辰河市印刷廠家屬院,大概修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工廠早于上世紀末倒閉了,院里的住戶也換了幾代人。四層小樓,赭色的墻,黑色的瓦,很破落的樣子。樓前一排加修的煤房,有個火柴棍似的男人在房前燒火,大概是想把煤爐點燃。看到方娟,他吃了一驚,慌忙站起來,點頭哈腰地招呼:“方……方主任,您有事?”

方娟遲疑片刻,然后介紹了鄭航和剛剛趕到的兩位刑警,接著問:“您跟志佬住在一起?”

“志叔收留了我。”火柴棍說,“不僅我,還有計伢子、黃毛、愛軍、莫爺,都住在這里。你不是教導我們要抱團取暖嗎?這個冬天我們就是這樣做的。”

這時,從屋里走出來一個拄拐杖的男孩兒,右腳重度殘疾。火柴棍探詢地望著方娟:“是不是找志叔有事?”

“除了你們,志佬還有沒有其他親人?”方娟沒回答他的問題。

男孩兒搶著說:“權哥,這個我知道。我跟了志爸幾年,從沒見他去看望什么親人,也沒有什么人來看望過他。”

“這是計伢子,以前總在街頭乞討過活。志叔把他帶回了家。”火柴棍說。

“志爸出什么事了嗎?”計伢子問。

“他昨晚志佬去哪兒了?”刑警問。

權哥看了計伢子一眼。計伢子說:“沒去哪兒,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昨晚在哪兒過夜?”

權哥慌了:“為什么問這個?他怎么啦?”

方娟俯下身,對計伢子說:“他昨晚的活動很重要,因為他被殺死在橘樹林里。”

計伢子一動不動,權哥也僵住了。方娟看到計伢子蒼白的臉上一下子滲出了汗珠,直往下淌。她真想避開計伢子的目光,可是她被這張臉,被這汗珠吸引住了。他們就這樣站著,直愣愣地面面相覷。

“這不可能,”權哥呆呆地看著她,“不會有這種惡人的。”這時,點燃的木屑正在冒煙。

“這種惡人是有的。”方娟聲音低沉,“志佬死了,警方希望你們有人去看看。”

“我要去看看我志爸。”計伢子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臉上全是淚水。

方娟搖搖頭:“我們只能讓說真話的人去看他,說假話的人只會害他報不了仇,害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煤房里又挪出兩個人來,兩腿全無、坐在輪椅上的莫爺和混血兒愛軍。莫爺手里的柴刀晃了晃,好像要朝方娟砍去。但他扔下刀,轉過身,朝計伢子滑去。計伢子仍站著,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鄭航注視著這一切。他猝然意識到,他永遠忘不了這個場面。莫爺緊緊地抱住計伢子,計伢子的臉埋在他的懷里,而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蒼天。

“你們都可以去看志佬。”方娟終于硬不下心腸了,“但你們必須把昨天各自的去向講清楚,把你們知道的志佬的去向講清楚。”

莫爺突然開口了,但不是沖方娟,而是沖站在方娟旁邊的鄭航說的。“兇手是誰?”

“我們一定會查出來的!”鄭航堅定地說。

莫爺逼人的目光看著他:“你是警察嗎?”

“他是城磯派出所副所長。”方娟說。

“好。這是你的諾言嗎?”

“是我們的諾言!”鄭航說。他這是代刑警說的,說得有些心虛。

莫爺的目光再次逼過來:“我看到過你們的口號‘有求必應,有難必幫,是你們的諾言,對嗎?憑著你的良心發誓?”

鄭航愣住了,但他沒有退縮。“我發誓。”

十三

鄭航繞過機關辦公樓,穿過刑偵治安所在的副樓,后面有一道小山坡,坡溝里有一棟小樓。那是技術樓,法醫室就在那里。

他想找歐陽偉,卻得知齊勝也在,正好給了鄭航一個旁觀尸檢的理由——他是去找齊勝做筆錄的。只要能讓他待在那兒,隨便怎么著。但是,這也有不好的一面。齊勝是大隊長,經驗豐富,看到他使勁往案子里鉆,一定會察覺到什么。他要比歐陽偉敏感得多。

這也是方娟希望鄭航承擔這個任務的原因。沒人愿意自己的案子里多一個指手畫腳的家伙,但如果是協助調查的派出所民警就另當別論,他們搶不了功,又可以隨便使喚。何況他還是個什么案子都沒辦過的白丁。

鄭航敲了敲門,接著做了個深呼吸,心想,父親過去面對案子時會不會跟他一樣緊張?他有沒有做過出乎他人意料的選擇?就像現在的自己一樣,冒盡風險,只為揭示真相,為受冤屈的底層小人物四處奔波。

刑偵大隊長齊勝探出頭來:“你找法醫嗎?今晚恐怕不行。”

“不,我來找你。我到了刑偵大隊,他們說你在這里。”

齊勝挺直身體站著。鄭航比他身材高一些,兩人離得很近,可以看見他那禿得有些發亮的頭頂。但齊勝的氣場比鄭航強大得多,仰頭盯著鄭航,似乎看穿了他的小把戲。“找到這兒肯定不容易。”

“你上午說要問我話,我想你很忙,我時間多,過來找你更方便些。”

“徐放知道你要來嗎?”

“他讓我配合你的工作,畢竟尸體是我發現的,又在我們轄區內。”

“嗯。”齊勝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氣,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我知道你搜了尸體。”

“旁觀時,我看到尸體腰部有一絲黃色,忍不住好奇。”他明白年輕刑警會如實匯報。

“守現場的刑警都不敢靠近。”

“確實,他們以前缺乏鍛煉,沒見過尸體。害怕死人是一種本能。”

“我讓他們看過照片。”齊勝的嘴角終于放松了,可惜,這種放松只在一瞬間。“你想參與偵查這起案子嗎?徐放會不會放你?”

鄭航的心揪了一下。他明白徐放跟齊勝說了什么,只有裝糊涂:“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好分內的事。如果能從你這里偷學些什么,那當然是意外之喜。”

聽到這話,齊勝皺起了眉頭。“鄭副所長,我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煩。”

“不會的,我保證。”

“你保證不了。”

“這個案子因我而起,善始善終是應該的,沒有人能夠割斷我與它的聯系。”

“這么說,這個案子只有由你來辦了?”

“案子當然只有你能辦,我不過觀摩學習而已。上面的話只是用來應付麻煩的。”

聽到這里,齊勝終于笑了。

十四

離開法醫室,鄭航在清涼的夜風里坐了很久才恢復過來。他沒有想到自己如此孱弱,他以為自己經歷過實驗室的尸臭,看過無數的尸體照片,神經已經足夠強大,沒想到還是一敗涂地。不過,他畢竟挺過來了。即使在法醫剖開死者胸口、掏出破損的心臟時,他都沒有移開視線。旁觀者大都閉上了眼睛,就連齊勝也轉頭看著黑幕似的厚重的窗簾。

驗尸終于結束了。就像預計的一樣,并沒有取得多大進展。對此,鄭航并不感到驚奇。方娟讓他前來觀看的目的,就是以防發現偶然的證據。沒有,便說明最初的推測可能成為現實。

回到家屬院,剛到單元門口,卻碰到徐放陰沉的眼睛。“你現在很忙啊,連手機都關機!”

“沒……沒有。”鄭航慌張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可能是沒電了。”

“有意關的吧?”徐放轉頭往自家走去。鄭航猶豫一下,還是跟在他后面。

“是小航啊,快進來。”徐放的妻子王芳跟鄭航的媽媽姚瑤是同事,看著鄭航長大,一直叫他的小名。

“王姨好。”

看著徐放徑直進了書房,王芳遞給鄭航一雙拖鞋,小聲說:“他給你打了一晚上電話,又犯倔脾氣了,順著他點兒,無論說你什么你都應著,有事明天再說。”

徐放眉頭緊鎖,坐在皮椅上一言不發地噴云吐霧。鄭航不敢坐下,只能垂手站著。打從父親死后,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等待遇。徐放吸完一根煙,指指旁邊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煙盒推過去。鄭航小心翼翼地坐下來,猶豫了一下,拿起煙盒,先敬了一支給徐放,自己才點燃一支。

“你去法醫室了吧?”

鄭航心里咯噔一下。其實,在單元門口碰到徐放,就預料到他可能是為這件事找他,只是沒想到他知道得這么快。平心而論,觀摩驗尸、學習破案,并不是什么壞事,更不丟人,何況當前的升職考核就要考這些內容,也沒什么遮遮掩掩的。

“這不升職考核需要么,我就去看看。”

“我上午說的話全當放屁了?”徐放的音量很高,“你給我說說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說服我,我不干預你。”

這時,書房門開了,王芳拉開門往里面看。徐放不耐煩地揮揮手:“我明白。”

王芳無奈地拉上門。

這個插曲緩和了鄭航的情緒,所長也好,姨媽也好,都是關心他,不論方式怎樣,出發點是好的。鄭航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將方娟告訴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

徐放沉思了良久,開口問道:“你認為可能性有多大?”

鄭航猶豫了一下:“不知道。”

“刑事偵查最忌諱的就是無聊的猜測和臆想式的串并,你們的依據是什么?”

“這些案件發生的時間,以及案件證據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都是一致的,而且每起案件中都有一兩件指示嫌疑人特征的物品出現。”鄭航頓了一下,“一個月前,有人打電話給方娟,告訴她馬上就要出現同類案件。”

“你覺得方娟說的這些所謂證據符合串并案要求嗎?”

“我……不確定。”鄭航低下頭小聲說。

“那你憑什么認為可以串并案呢?一個成熟的偵查員,對案件的證據和起證罪作用的條件要充滿敬畏!”徐放越說越激動,“尤其是當他面對重特大疑難案件,用證據決定嫌疑人的生死,或者決定系列案件的偵查方向時,他首先需要堅定的證據意識和科學嚴謹的精神。你要知道,不論是你的建議,還是你提供的證據,可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命運,影響到公安機關的人力、物力耗費和政府權威。這不是兒戲!”

鄭航面紅耳赤地聽著,一聲也不敢吭。

“我建議你去看一下公安部拍的宣傳吸食毒品危害性的一個視頻,里面節選的幾個案例,比我市發生的案件有過之而無不及。”

鄭航抬起頭。

“還不服氣?”徐放板著臉,“第一,前面四年的案件都是經過公安、檢察、法院幾級審核的,他們都是專家,都沒人提出異議。第二,方娟提出的時間、方式,只能說明吸毒者這一類人的作案規律,不能說明是某個人的作案規律;她所謂的牡丹、羽毛、棉花等證據,只是現場勘查證據,沒有特殊性,談不上存在什么游戲成分。第三,方娟人長得漂亮,在社區自愿戒毒管理中心這種專跟底層群眾打交道的地方工作,經常接到沒素質的騷擾電話是正常的。”

鄭航的額頭冒出冷汗,腦子里過電影一樣回放方娟講述的每一件事情。的確,全都符合徐放的分析,每一個環節都有疏漏。

徐放說累了,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茶水,抬頭看著冒汗的鄭航,心有些軟了,語氣也平和了些:“你肯學肯鉆、好強上進的精神沒錯,但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想在公安戰線做出成績,得慢慢磨,沒有一二十年的硬功夫,不可能。”

出了徐家,鄭航卻不想立即回去。猶豫了一下,繞道出了家屬院。鄭航孤獨地走在步行街上,周圍的商店與飯鋪都打烊了,仿佛只有他的腳步聲敲打著街道。

父母死后,他一直都是這樣孤獨地行走著。失去翼護的孤兒,對人情冷暖特別敏感,對人生沉浮悲歡離合特別關注,難得有什么吸引他,也難得有什么讓他接受,因為長期的情感挫折,他幾乎對這個世界喪失了信心。他害怕自身之外,處處陷阱;害怕一腳不慎,萬劫不復。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的意義是什么?

那段時間里,只有姚琴、關西、徐放可以觸摸他的黑暗,是他們促使他邁出了人生決定性的一步,走出了牢籠。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習和事業上,這讓他感受到了歡樂和滿足,而且這種情感真實而持久。

這時,懷里響起“叮咚”一聲。劃開接聽鍵,就聽到姨媽的聲音:“打家里電話沒人接,還在外面嗨啊?”

“哦,出去了。”鄭航敷衍,“有事嗎?”

“沒什么事。現在是多事之秋,我擔心你,通個電話,就好像看到你在身邊一樣,放心。”

“哦,我沒事,別擔心我。”

姨媽嘆了口氣:“小航,你參加工作這么多年了,年紀不小,按理說是到了獨當一面的時候,姨媽不應該過多干預你。但你父母遺言在先,你也答應按父母的遺言做,我才這樣監督你。你不會煩姨媽吧?”

“不會的。”分明又是謊言,他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

“這幾天,我眼皮總是亂跳,還夢見你媽媽。她責怪我關心你不夠,怪我舍不得在你身上花時間……”

“姨媽,你多慮了。”

“小航,你要答應姨媽,別摻和危險的事情,當個普普通通的警察,好不好?”

“好……”鄭航艱難地回答。

十五

寶叔有很多的時間去思考。他想得越多,就越是堅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要么那片橘樹林本應是他李后寶的葬身之地;要么殺人者想將志佬的死嫁禍于他,讓他當替死鬼。聯系到劉居南的事情,后一種可能性更大。

吸毒圈子的人大都互相認識,但因為毒癮發作時,誰都無情無義,所以幾乎沒有友誼可言。寶叔跟劉居南算是個例外。他們從小就在這一片街頭混,十幾年前就在同一個包廂里“溜冰”,但真正互掏心窩子,還是在同一間監舍里。相同的經歷,一樣的人生,突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劉居南出所后,戒了毒,收了心,再也不在社會上混,東拼西湊開了一家銀健農產品專賣店,過上了平靜的日子。但天有不測風云。去年7月,曾經一起在戒毒所待過的毒友王齊平被殺了。那天下午,劉居南膽戰心驚地打電話給寶叔,一是告訴寶叔王齊平被殺的消息,二是告訴寶叔他碰上的怪事,害怕殺死王齊平的嫌疑落到自己頭上。

當時寶叔覺得劉居南說的怪事并不奇怪。劉居南過上安穩生活后,以前的毒友不時地上門討錢。王齊平是其中之一,只是他來得頻繁些,被殺的那天晚上,在百步蹬遇上劉居南,又要劉居南施舍些,兩人因此發生了肢體沖突。鬧了不愉快,劉居南心情不好,便步行到辰河南路。沒想到,僻靜處突然竄出一個蒙面青年,一把將他按倒在地,然后在他的手臂等處抓撓一番,迅速離去。

寶叔認為毒友要錢已是常態,重要的是做好自身保護。至于那個青年,可能是認錯了人。但劉居南仍很苦惱,擔心發生意外。結果晚上警察就沖進了他的住處。

寶叔意識到,一年前劉居南碰到的怪事正在他身上發生:與死者前一晚的沖突,之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倒、抓傷。太相似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復制出來的。之后呢?也像劉居南一樣被抓進看守所嗎?雖然他不能肯定劉居南是被冤枉的,但如此類似的經歷,又做何解釋呢?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可不想再去吃那碗冤枉飯。

毫無疑問,得迅速采取行動來保護自己。可寶叔沒有親戚,沒有可信賴的朋友,唯一的兒子早就跟他斷絕了父子關系。他走出家門,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手無寸鐵出去晃蕩真是一個傻瓜。他該做更加充分的準備,更加警惕,直到此事完結為止。臥室衣柜里有一個暗盒,那是妻子在世時都沒發現的地方。里面有一把他年輕時使用過的匕首和一些現金。現在,正是用它們的時候。

窗外,一個孤獨的身影——穿著長袖襯衣的高個子男人,雙手插在口袋里——在小巷子里走著。走到寶叔的窗下,他停下腳步,接著——要么是好奇心得到了滿足,要么是感到郁悶——大搖大擺地走了。寶叔的心臟狂跳起來,直到看著那個人走出巷口消失不見,他的心跳才漸漸恢復了正常節奏。

他打定主意,立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十六

鄭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燈都沒關,側耳聆聽著深夜里的種種聲音,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或者直覺會有什么大事發生。

他不時地拿起手機,想刷刷微信,又想看看QQ,但這兩樣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電話響,但又害怕接到電話。可事情就是這么糟——手機真的響了。

“嫌疑人鎖定了,刑警正出發去抓捕,你要不要去看看?”方娟在手機里喊道,“竟然會指向他,我真沒有想到……”

鄭航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在哪里?”

“我馬上出來,你在樓下等吧。”

樓下的巷道陷在漆黑的暗影中,鄭航感官緊繃地等了一會兒,一道光箭撕破夜空。他眼睛還沒適應過來,方娟的摩托已經停在他身邊。“上來!”

“你說的那個‘他,是誰呀?”

“先去看看,回來我再慢慢跟你細說。”

“到刑警隊就知道了,那還用你說嗎?”鄭航尖刻地說,不過他還是坐了上去。

鄭航并不知道晚上的時候方娟又在偷偷地打聽自己。這個鄭副所長不僅是原刑偵大隊長鄭平的兒子,還是警官學院的高材生,自學了刑事犯罪心理學,心理戰術方面頗有天賦。當然,也有不好的說法。母親憂郁而亡后,不喜歡與人交往,有輕度的幽閉癥——似乎誰都不討他喜歡。方娟也自覺沒被他放在眼里。但是,方娟很理解鄭航的心情。父親遭報復被殺害,繼而母親離世,輪到誰,內心都會留下不少陰影。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看到方娟被人追趕,他迅速回頭相救,憑這點,她就應該感激不盡。

方娟偷偷往后靠了靠,背部碰到他堅實的胸膛。但鄭航并沒有反應,正茫然地看著遠處,眼神渙散。他看起來非常疲憊,一臉憔悴,眼圈發黑,臉上還有幾道尚未消退的傷痕。這男孩兒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嫌疑人叫李后寶,是個老癮君子。”方娟還是說了。

“可他跟黃綢手絹有什么關系呢?”

“不知道。而且,沒人知道辰河哪里生產這種黃綢手絹。我在網上百度黃綢手絹的寓意,黃色在東方代表尊貴、優雅,基督教則以黃色為恥辱的象征。”

“恐怕不能僅以‘黃的寓意來理解。”

“我也這么想。李后寶在看守所待過兩年半,他的所有信息都在公安專網里。”方娟說,“目前,最直接的證據是志佬指甲里的肉屑,經DNA鑒定,符合李后寶的特征。”

“還有呢?”

“兇器。警犬在橘樹林里搜出一把帶血的匕首,但痕檢員沒有提取到指紋,匕首上的血樣是劉志文的。”

“現在必須查清昨天晚上李后寶的行蹤,看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鄭航喃喃說,“必須拿到橘樹林附近所有的監控視頻,仔細梳理有哪些人來過現場周圍……已經過去三十幾個小時了,也不知道他們的現場訪問有沒有結果……”

“有五個人反映,那天傍晚的時候,李后寶跟劉志文發生過糾紛,扭打在一起。計伢子和混血兒說志佬將他們兩人送回住處后,一個人出了門,可能是去找李后寶了。遙嶺巷口的監控拍下了志佬跟蹤李后寶的視頻,但查不到后來他們去了哪里。”

“你了解得夠詳細的。”

“是啊。”她嘆了口氣,語氣疲憊,“因為我一直待在刑偵大隊。”

前面就是李后寶的家。警車都停在大馬路上,要進入李家的小樓,得穿過一條巷子。方娟將摩托直接騎進去,剛停下,就聽見有腳步聲往這邊來,接著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面前。鄭航認識,方娟更加熟悉。

“童副支隊長,你相信我了?”方娟驚喜地說。

“這人涉毒,我過來看看。”童文不置可否,“線報反映,他前天晚上買了一個零包,不知是否復吸了。”童文轉身看向鄭航,“你是鄭副所長吧?”

“童支,您好,叫我小鄭就行。”鄭航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他一直認為方娟只有他一個同盟者,現在看來,童文也算一個,否則,零包案件不值得他出馬。

“你們倆跟我來吧。”

“去哪里?”方娟有些緊張。

“旁邊就是社區辦公室。”

方娟忍不住問:“人抓到了嗎?”

童文沒有回答,大步往前面走。前面是棟三層小樓,燈火通明。他們推開門進去,是一間大會議室,徐放正坐在靠門首的位置上,會議室里還有分局局長關西、副局長賈誠、刑偵大隊長齊勝、副大隊長歐陽偉。

“童副支隊長!”關西趕緊把童文讓到主位上,并官場式地用掌聲表示了歡迎。然后抬起雙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畢竟這里是他的主場。但是,他并沒有接著講話,而是把目光投向賈誠。

賈誠站起來,像忽然發現方娟似的說:“哦,這里還有一位領導,別冷落了。方副主任,請到前面就座。”

“謝謝賈副局長,我坐這里就行。”方娟的語氣相當平和。

“有件事我想向方副主任通報一下,我們偵查員在調看視頻時,發現你這段時間晚上經常獨自在一些偏街陋巷走動,這樣很不安全哦。”

方娟的臉紅了。“謝謝賈副局長關心,那是我的工作。我在盡一切力量查找證據,這件事我正想向賈副局長匯報,但沒找到合適時機……”

“你是說,你對已經偵破和正在偵辦的有關案件有獨到見解?”

她呆住了,眼神閃爍地迅速瞥了一眼童文,又看了一眼齊勝。

賈誠并沒有等待方娟回答。“我辦了二十幾年案件,”賈誠繼續說,“對證據的把握和犯罪的認知,自信有些心得。剛才齊勝向我匯報你的觀點時,我對自己都懷疑了,難道我們前四年的命案都辦錯了?方副主任,你覺得我們鎖定的嫌疑人是被嫁禍的?”

“實際上,我也只是猜測,沒找到具體證據。”

“是嗎,真是太有意思了。鄭航,你是不是在跟著方副主任找證據?你是不是把我們偵辦案件的信息都告訴了方副主任?”

“沒有……我沒有參與偵辦案件。”鄭航無力地說。今天這個場面,他沒料到。

“你下午在干什么?”賈誠盯著鄭航。

“陪同刑偵的同志去了被害人家。”

“晚上呢?”

“在法醫室。”

“誰通知你到這兒來的?”

鄭航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是我請他來的。”方娟說,“我怕一個人過來不安全。”

“這是你的案子嗎?”

“我是來學習的,并且想解開心中的疑問。”

“你還是在質疑我們偵辦的案件?”賈誠語氣夸張,同時瞥了一眼關西。顯然,他們兩人都傾向于“方娟挑刺”的想法,這或許正是齊勝向他們匯報的觀點。

“不妨……”童文磁性的聲音插了進來,“先聽聽方娟的看法。當然我無意偏袒她,只是作為旁觀者,建議給年輕人一個機會。”

方娟感激地看了童文一眼,同時又小心翼翼地避開鄭航的目光。他現在會是什么感覺?被出賣?困惑?還是很受傷?她不想讓他產生不好的感覺,可是她自顧不暇。“我下面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個人觀點,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但是,我先后將這些觀點向有關領導匯報過。聽了我匯報的領導的看法跟賈副局長差不多,覺得我沒有實質性依據,是異想天開。我的懷疑始于前年,但真正落到實處是去年6月份,那是當年發生的涉及吸毒人員的第四起命案。去年的第五、第六起案件,我自始至終跟蹤了整個偵查過程。同時,我感覺到兇手發現了我的懷疑,他開始跟我玩游戲,在現場留下一些線索讓我去猜測……”

“兇手留下了線索?”童文打斷她的話。

“是的。去年的第四起案件留下打火機和撞擊芯,第五起案件留下羽毛和牡丹花,第六起案件留下棉花和銀健宣傳單。”

“那都是些正常的現場物證,說明作案人不是那么精明。”齊勝不以為然。

“我知道你們會這么認為,所以我在匯報時不敢說出來。但是,今年就不同了,他開始打電話爆料……”

“電話?打到哪兒?”關西驚訝地問。

“直接打到了我的手機上,一共三個。對方偽裝了聲音,他或她一直向我傳遞同樣的信息——針對吸毒人員的殺戮又要開始了。第三個電話中,他還告訴我注意一塊黃綢手絹,或許這塊手絹會幫助我揭開謎底。”

賈誠說:“既然早就有人給你打電話,為什么不把這么重要的線索匯報給領導呢?”

“準確地說,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了那些愿意聽我說話的人。但是,糾紛引發的激情殺人太普通了,特別是涉及吸毒人員的案子,動機明顯,證據確鑿,偵查員辦這種案子輕車熟路、信心滿滿,哪里會理會一個沒有辦過刑事案件的女民警的想法?”

賈誠的臉漸漸漲成了醬色,燈光下愈發顯得黝黑。方娟知道他是惱怒自己的直率,但她已顧不得那么多了。一個人被殺了,另一個無辜的人要為兇手背黑鍋,可他們還在這里做無謂的質疑。

“真的有黃綢手絹嗎?”關西盯著齊勝問。

“有,但查不出來源。”齊勝回答。

“我分析過被害人身上發現的證物。僅憑黃綢手絹,我看不出與案子有什么關系,或許是被害人的私人物品也說不定。”賈誠再次質疑,“方副主任,那個打電話的人告訴你兇手會在昨天殺人嗎?”

“沒有。”

“他告訴你會拋尸橘樹林?”

“沒有。”

“他說了黃綢手絹會指向嫌疑人?”

“沒有。”

“那么,”賈誠露出譏諷的神情,“你在辦公室談論過自己的研究成果嗎?當著一些來訪者的面,或者你的那些管理對象正在窗外。”

方娟簡直要哭出來了,可她不能反駁,也反駁不了。她確實在辦公室討論過,特別是跟律師莊楓,她還直接跟管理對象說過,警告他們小心。

賈誠的目光轉向整個會場:“靠一條查不出來源的手絹,一個沒有具體信息的電話,一組只能歸納為某類普遍性的規律,就說這幾年來發生的個案是系列案件,我覺得這實在太牽強了。我相信,即使拿十年前涉毒人員的命案進行分析研究,也能發現那些規律。如果把方娟同志調回機關工作,那些電話將會慢慢減少,直至沒有。”

“這個結論似乎下得太早。”童文直接提出反對意見,讓方娟再次心生感激。

“我想問,方娟接到的電話有沒有錄音?”歐陽偉插話。

“第三次我想錄,但沒來得及。”

“這個人如此膽大妄為,他又何必偽裝自己的聲音?他喜歡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呈現給你,是不是跟你有什么關系?”

“兇手可能在我身邊,知道我在分析這些案件,才給我打電話。”方娟聽出了自己聲音中的焦急。她不明白這些領導為什么糾纏于她接到的電話,糾纏于案件跟她個人的關系。她想大聲回答他們,沒有鳥毛關系!可她不敢說,她這個小蘿卜頭,坐在這里已經越位。但她又不能不說。二十多起案件,二十多個被害人,二十多個冤魂。如果仍停留在原來的偵查方向上,還會有更多的冤魂。“別抓住一個電話不放了。我相信他還會打電話過來的,他還會以游戲的心態犯案。現在是4月,是今年作案的開始……”

賈誠打斷她的話:“這種案件在冬天也可能發生。”

方娟沒理會,繼續說:“他的作案時間是4月到7月。我翻遍了前三年的案卷,每年的8月至來年的3月沒有同類案件。而且嫌疑人留在被害人身上的總是那么幾類硬性證據,或者說直接證據——抓破的皮膚,血跡,富有特征的衣物,留有指紋或血跡的兇器,不用嫌疑人供述,就會在現場附近或他家里搜出來。”

“你沒辦過案子,不理解證據的意義。”

方娟立刻尖銳地反駁:“我畢業于警官學院刑事偵查系,雖然沒有直接辦過案,但接觸的案件有上百起。特別是在吸毒人員跟蹤調查研究項目中,我分析研究了全市五十余起有關案件,其中引起我懷疑的有二十起,我是從這二十起案件中總結出的規律。你可以說我幼稚,也可以說我淺薄。發現疑點后,我確實向很多人提過,包括被管理對象,所以我的懷疑傳到了兇手的耳朵里。兇手認為一個女警沒能力對付他,便想跟我玩游戲,留下引導性證據。”

“玩游戲?這怎么說呢?”關西問了一句。

“這個劉志文不會是今年的第一個受害人。兇手殺害一人,嫁禍一人,前一個被害者身上會有下一個被嫁禍者的信物。”

“你說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身上的信物是黃綢手絹,但今年這名受害人身上也留了黃綢手絹,這是什么意思呢?”童文問。

方娟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還沒有看到這起案件的卷宗,不知有沒有聯系。”

“黃綢手絹連著一塊運動員號碼布。但號碼布上沒有落款,不知道是哪個地方哪個單位的,也不知道是哪類體育活動。”齊勝說。

賈誠站起來,激動地說:“你說他用信物提示下一個被嫁禍人,那有沒有信物提示下一個將被殺害的人呢?”

所有人都看著方娟。方娟搖搖頭:“我專門分析過案卷里的證據,想找出前后兩起案件的聯系,但很可惜,沒有找到。也許真如賈副局長所說,我畢竟理論聯系實際太少……”

“這說不通啊,”賈誠依然一臉疑惑,“要么提示下一起殺害對象,要么由殺害對象提示嫌疑對象。由上一起案件的殺害對象,提示下一起案件的嫌疑對象,有跨界之嫌。從另一方面來看,那些提示性證據,畢竟不是直接證據,存在著偶然性,那種提示也似是而非,比如銀健米業的小老板,在辰河何止他一個人?”

會議室里所有人都緩緩地點了點頭——關西、童文、齊勝、徐放、歐陽偉,除了鄭航。方娟感到十分欣慰。

關西說:“我感覺,不論是證據提示,還是嫁禍對象的選擇,都有待于進一步分析。如果真如方娟同志所說,2011年兇手開始作案時殺害三人,2012、2013年作案五起,去年作案七起,他這是愈演愈烈。就像某些變態殺人狂,殺人和嫁禍,已經是他的生理和情感需求,為了滿足需求,他必須做。他殺人的沖動會越來越強烈,今年的爆發肯定會超過去年。”他的目光轉向方娟,“如果真的存在這個人,我想這個人一定熟悉方副主任。這可以是我們下一步的偵查方向,但不能打草驚蛇。他會以為在前面的游戲中他贏了,因此還會繼續下去。”

方娟迎著關西的目光:“我只希望,我提供的思路,對破案,對蒙冤的人,還不算太遲。”

第三章 跟著北極星走

十七

關西仿佛突然被驚醒。他活動活動僵硬的頸椎和腰椎,關節發出輕微的喀喀聲。這聲音和心跳聲、呼吸聲一樣有些陌生。我剛才坐在辦公桌前干什么呢?瞌睡?聆聽?

音樂不在辦公室,不在這棟樓里,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里。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音樂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匯聚在他的耳朵里,停留在他的心里。它在召喚,死去的戰友的召喚。他知道它在哪里,他剛從那里回來。

烏黑的石碑整齊地排列著,春來草生給人心頭平添幾分悲涼況味。他走過一片片墓碑,來到鄭平的墳前。烈士的墳冢上也有一塊墓碑,但墓碑上沒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邊一張石椅上坐下來。幾只鴿子落在椅子邊上,咕咕地叫著,一點兒都不怕人。不遠處,兩位互相攙扶著的老人手里提著一臺錄音機,一邊晃蕩,一邊播放安寧平和的音樂。那音樂的每個音符既熟悉又陌生。他感到十分困惑,不知是因為音樂,還是因為回憶。十二年來,鄭平時不時地來到他的夢里。

倒在地上的尸體看起來好奇怪,好陌生,毫無生氣的手依然握著似乎仍在書寫的鋼筆,關西幾乎認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鄭平。夢里面,他又回到了三十五歲,一腳將槍殺鄭平的兇手踢翻在地,然后銬上手銬。

兇手冷笑著:“我只是伸張正義而已……”

從社區會議室回來已經是凌晨四點多鐘,之后的一個多小時里,他不斷地做夢,又不斷地驚醒。好多年沒有這么清晰的回憶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鄭平在今夜久久不肯離去?

是志佬被殺的案子?是方娟的懷疑?他一直覺得在辰河沒有難得倒他的案件。賈誠和齊勝匯報志佬被殺案時,他一聽,便將它定性為糾紛引發的激情殺人,手法簡單,案情明白,證據就留在現場,鐵板釘釘。但顯然,他有些先入為主了。他很后悔在聽取方娟匯報時臉上的表情不夠溫和,他甚至批評了贊成她觀點的鄭航,以為他是嘩眾取寵。

辦公室門外有人喊“報告”。徐放推開門,將一沓厚厚的復印卷放在辦公桌上:“方娟所說的系列案卷宗一時找不齊,我讓鄭航將方娟收集的資料復印了一套,先送來給您看看,如果需要偵查卷,我再去檔案室。”

“坐吧。”關西指了指對面的靠椅,“鄭航在忙什么?”

“還不是應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來似乎不大好,瘦了不少。”

徐放笑了:“是不是準備降低考核難度?”

“少貧。”關西說著,嘆了口氣。

他拿起卷宗,挺沉。資料是按年份裝訂的,好些是方娟的筆記,還有鄭航整理的目錄。看得出來,這兩個年輕人很用心。關西打開第一卷,上面標注著:“2014年蔡小升案(7)。”沒錯,這是出現黃綢手絹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腳城老板,長期吸毒,兩次被強戒。但他沒有讀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讓他放松點兒,別繃得太緊。”

“你發話,當然沒問題,但他的犟是有遺傳的。”他倆跟鄭平原來都在刑偵大隊,鄭平任大隊長,關西任教導員,徐放是中隊長。鄭平的犟是出了名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說,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我覺得他很難撐下去,他太累了,像條反復被逼落水的狗。”

“這說明訓練有效果,正在測試每一個參與考核者的忍耐力。”

“已經有幾個人退出訓練了。”徐放語帶譏諷,“也許你需要的是堅持到最后的人,但愿不是所有人都崩潰。不過,我相信鄭航會是堅持到最后的那個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樣,他會犟到最后。”

“看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罵我。”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

“沒說你。”關西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他脫掉春秋常禮服外套,藍色襯衣的袖口卷了起來,領帶也松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來依舊是徐放的領導。十年前他們平級時,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一架。但關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戲,說:“你永遠達不到目的。”兩個人,不論他們當時是什么級別,但綜合素養早已決定了日后誰將成為誰的上司。

“別讓他當骨干。”徐放說。

“他還不是骨干。”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個鄭平,比你還能干,他的眼界甚至超過你。”

“你這么看好他?”

“我可不是看好他。他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的人生里沒有生活……”

“他這樣做也許自有他的道理。”關西重重地嘆了口氣,“高考前夕,他找過我,問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學院是不是可以在分數上照顧。我以為他擔心上不了大學,就安慰他,只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會幫他擺平。之后,我去了學校,老師說他的成績不錯,上重點沒問題。那時,我便明白他已經下決心違背父母的遺言。”

“難怪分數剛好夠警官學院的錄取線,原來是有預謀的。”

“班主任說,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來分。看起來,每一步都是我們在給他安排,其實這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的職業生涯剛剛開始,以后的一切都取決于他自己,我們的干預只是讓他改變策略而已。”

徐放不情愿地扭過頭:“你是說不用干預?”

關西搖搖頭:“不,要干預。一是讓他放緩腳步,一是糾偏。特別是目前這起案件,他的參與不僅僅因為尸體是他發現的,更因為方娟的懷疑讓他產生了共鳴……讓他想起了父親。昨天會后,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鄭航在會上只字沒說。”

“他相信,如果我們明白這起案件與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類似,我們會在第一時間把他趕得遠遠的。”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不論我們怎么干預,他都不會放棄。鄭航想讓自己變得強大,這我明白。他經歷了那么多,肯定想變得刀槍不入。可是,光練好身體會讓你成為無所不能的人嗎?每天跑十公里,練得武功超群,射擊水平第一,這就意味著你一輩子都不會輸嗎?”他不等徐放的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鄭航似乎堅定地相信,只要他成為出類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沒人能傷害得了他。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鄭平,他兒子是不是在重復他走過的路?”

兩人都沉默下來,此刻,沒有任何言語能表達彼此心頭的沉重。

十八

下午兩點半,方娟出現在城磯派出所。鄭航的辦公桌上堆著人頭高的案卷,他沒有抬頭看她,一直不停地在紙上瘋狂地寫著什么。她望著他好一會兒。他的臉比上午還蒼白,眼睛下的陰影更顯深暗。昨晚沒睡,中午肯定又沒睡,再加上長時間用眼,將四年的案件資料全部看一遍可不是鬧著玩的。然而,看他如此專注的模樣,他不可能在案情沒有全部吃透的情況下停下來。

鄭航讓她想起大學時代的男友迪。鄭航此時的樣子,恍若迪坐在圖書館里。迪是那種完美得不太真實的男子,高大英俊,聰明勤奮,學業沒的說,體育活動也出類撥萃,但這位完美男子有個小小的缺點,他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學業,包括愛情。當澳大利亞某個大學看中了他,他沒有絲毫猶豫就消失了。方娟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走進島國的課堂。方娟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他了。她試著計算,如果他們如期畢業,如期工作,如期結婚,孩子應該上幼兒園了。但他們的結局沒這么好,他的離開讓她陷入黑暗的時光,直至用工作來補償感情上的缺損。

“你打算整個下午都在走廊里轉悠嗎?”鄭航說。但他仍坐在辦公桌前,眼睛盯著筆記本。

“走走鍛煉身體。”

他抬起頭看她,眼神變得嚴厲:“你不去跟別的同事聊聊?”

但不一會兒,他又改變了主意,打方娟的電話。她不悅地問:“還要趕我離開派出所嗎?”

“不,請你過來。”

話音未落,方娟已出現在視線里。“還寫報告?”

“不是,列清單,提疑問。”鄭航問,“你對嫌疑人有什么想法?我的意思是說,我想給嫌疑人分析畫像。”

“說說看?”

“我想,兇手是個自視甚高,小有成就,卻心懷挫折感的人。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他從來都扮鷹,而別人是兔子。他看不起城市草根,蔑視或者痛恨吸毒人群,他不把他們當人,他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充當他殺戮游戲的道具,像地上隨時消失的微塵。”他一邊說,一邊奮筆書寫。“他懂法律,知道什么證據能把人釘死;他懂偵查程序,知道如何讓證據一層層揭開。他像耗子一樣習慣夜色,而且在黑夜里走動不會引人注意,這可能跟他的職業有關。”鄭航呼出一口氣,“說到職業,有點兒頭痛。和法律有關?或者負責安全保衛?他每次殺人都捅很多刀,但現場從沒留下激烈反抗的痕跡,說明他捅出的第一刀已經致命,后面的數刀只是為了擾亂偵查員的視線。這就是說,他用刀精準,接受過專業訓練。”

“聽起來像警察。”

“也許是跟警察擦邊兒的人。”鄭航皺著眉頭,“不排除有武術功底、接觸法律的白領、公務員。”

“年齡呢?”

“三四十歲吧。如果再年輕些的話,也可能是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少年老成,或許直系親屬有吸毒史,給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回憶。這個回憶,也許正好詮釋了他的作案動機。”

“你心里有嫌疑對象嗎?”

“我剛才說了,只是畫像。這個人可能在你身邊,需要你去掂量。”

“我的社交圈子很小,除了工作,沒誰。”

“那就從工作圈子考慮。”

“管理中心就那么幾個人。”方娟若有所思,她也覺得如果管理中心的人作案,很符合鄭航說的條件。“不是女性,就是五十歲以上的,別說讓他們殺人,就是打只蟑螂都難,更別說聰明得找到替罪羊。”

鄭航眼睛一亮:“可以考慮一下他們的家人。”

管理中心的女性都是丈夫的心頭肉,送早接晚,有的還幫著做報表,寫總結,對管理中心的業務非常熟悉。如果丈夫中有人作案,不是沒有可能。但她覺得這想法有點兒過頭了。她說:“這樣的猜測應該更謹慎一些。”

鄭航放下筆,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抬頭看著方娟的眼睛。方娟再一次看清了他憔悴的面容,微微有些心疼。

“光猜測沒用,也許我們該做點兒什么。”鄭航說。

“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吃透了案情,對嫌疑人有了一個大概的描繪,對我來說,就是很好的建議,感謝你。我打算到被害人家里去了解些情況,說不定會找到兇手的破綻。”

“我跟你一起去調查。”

“徐所長會罵你,也會罵我的。關局長會關你禁閉,然后把你調到辦公室寫材料,一天到晚不準出門。那時,你就會發現跟我攪在一起沒有好事,就會后悔。”

“我先秘密進行。一旦有事,我就請年假。”

“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的真正意圖,恐怕年假也休不成。”

“那就病休。關局長也不能阻止我生病吧。”

“你這是耍小孩子脾氣,沒一點兒政治敏感性。”

鄭航皺起眉,方娟的意思他明白。警營也是官場,政治兩個字玄妙無比。不聽招呼,不顧影響,與直接領導作對,是找死的作法,且不說對眼下升職考核的影響,對他的整個警察生涯都會埋下危險的伏筆。他放棄上一流大學的機會,進了警官學院,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回到辰河,就是想在父親原來的崗位上好好干一番事業,而毀掉這一切只是一個念頭的事情。但他仍然固執地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關局長對你寄予厚望,考核訓練正在最關鍵的時候。你的調查也許連一丁點兒作用都沒有,卻在耽誤你的訓練,耽誤你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你好好想想。”

“不是因為你需要幫手,而是我一定要參與。”

“為什么?”

方娟不知道,正是她那番話堅定了他參與的決心。對方娟的問題,他可以給出很多種回答,比如,他是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比如,他相信方娟的想法是對的;再比如,他要把這次偵查當作實習。但事實上,最吸引他的是嫁禍與蒙冤。他痛徹地感到,他見不得冤情,他對洗冤沉雪產生了一種病態的需求。他相信,揭露真相正是父親的心愿,特別是他覺得這起案件仿佛籠罩著父親被槍殺的陰影。

他有那么多答案可說,但當話真正說出口,他只是重復了前面的回答:“因為我要參與。”

十九

方娟試著一家家地登門,去被害人或者被證據鎖定的“兇手”原來的住處。終于,當他們敲響第四扇大門時,里面傳來回應。她翻閱了一下手頭的資料——劉居南,去年第七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一個老嫗打開門,可能是劉居南的母親。“你們找誰?”

“我們是派出所的,找吳婭。”吳婭是劉居南的老婆。

老嫗的臉繃得緊緊的,徑直往里面走。客廳裝飾精致,干凈整潔,一點兒不像涉毒人員家庭。餐桌邊圍坐著兩男一女,桌上擺著水果、茶杯和資料一類的東西,不像吃飯,倒像是召開家庭會議。

老嫗向女人努努嘴,首先抬起頭的卻是戴金邊眼鏡的男青年:“兩位領導親自來了,正好,正好。”

“莊楓?”鄭航驚訝地喊道。

莊楓拉出椅子讓兩人坐下,接著介紹:“這位是派出所的鄭所長,這位是禁毒支隊的方主任。”

老嫗將熱茶放在兩人面前。她正是劉居南的母親曾氏,女人是吳婭,另一個男的是劉居南的弟弟劉居北。

“我們正在研究案子。”莊楓說,“兩位領導是先做指示,還是聽聽情況?”

“你們繼續。”方娟說,她的聲音在客廳里有些回聲。“我們就是來聽情況的。”

“那好。”莊楓說,他談到前幾次法庭審理情況。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名起訴劉居南,法院審理認為證據鏈雖然完整,但沒有被告人的供述,部分證據得不到印證,是個重大缺陷,使證據的影響力和確鑿性大打折扣,建議公安機關補充偵查。目前,公安和檢察維持原來的起訴。

“你們的態度非常關鍵。”莊楓對吳婭說,“堅持無罪辯護,對輿論來說是有利的,可能會博得同情,但必然引起政法機關的反感。”

“反感?”吳婭虛弱地問。她將蘋果捏在手里,又放進果籃,如此反復,果皮劃開一道道傷痕。

“接下來的審理,”莊楓艱難地說,“我們必須堅持生存第一的原則,先保命,再減刑期。借鑒以前的判例,證據確鑿,律師仍以無罪辯護的,極其危險,絕大部分是被法庭直接否決。當然,不排除發現新的疑點,找到其他嫌疑人,或者有人主動認罪。但這就意味著公安機關辦了冤案。我在法院翻了翻近幾年的案件,同類的不少。絕大多數犯下殺人罪的人,都不會承認殺人,有的甚至當庭翻供,想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但是,也有人開始死扛最后卻承認了。只是他的承認多了些技巧,比如自衛殺人,失手傷害致死。這樣,就可能判處無期甚至有期徒刑,坐一二十年牢,再重新開始人生。”

“你這是在假定居南有罪。”曾氏不滿地說。曾氏不太喜歡這個年輕人,太自負,總是一副勝利者的模樣。但吳婭喜歡他,也不知他們怎么認識的,她對他很客氣,甚至稱他為“老弟”。

水筆在莊楓手指間靈巧地轉動。他的頭發打理得油光水亮,面容英俊,西服高檔,接下這個案子肯定不是因為他有奉獻精神。曾氏想象著這個男人可能開價十幾萬元。她沒有錢可以支付,也不知道吳婭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他才會出現在這里。她只知道,在選擇律師時,吳婭只要莊楓,其他人都不行。令她憤怒的是,居北居然也同意了。

“劉嬸,你放心,我絕對會全力為你兒子做最好的辯護。”莊楓給了她一個微笑,“我跟公安、檢察、法院的關系是最好的,在座的兩位領導都清楚。我可以隨時看到案卷,接見被告人,了解最充分的信息。坦白地說,經我手的案子,總能為當事人爭取到最大的利益。但是,我們要面對現實,在這個時刻,我們的重點應該放在——保命。”

劉居北說:“就算保住了命,在監獄里關一輩子,那不等于廢了嗎?”

“活著就可能創造奇跡。這段時間我都在研究以前同類的案件,分析本案涉及的證據,尋找保命及輕判的機會。這種機會是有的。”

“所以,如果居南是無罪的,他也只能獲得輕判?這就是你要辯護的嗎?”曾氏的聲音變得尖銳,她沒辦法控制自己。這個律師的話太荒謬。

吳婭用一個不耐煩的眼神掃向她:“媽,他只是告訴我們目前的狀況和可能發生的情形。”

“劉嬸——”莊楓仍然不急不緩。

“我的大兒子不可能殺人,公安搞錯了!”曾氏倏然起身,差點兒絆倒在地。更令她傷心的是,吳婭沒動,劉居北也沒有起身安慰她。

曾氏看著她的小兒子,居南的弟弟,一副不知所措的脆弱樣子。再看看吳婭,居南被誣犯下殺人案,那肯定是吳婭的錯,她對丈夫不好,對家庭不負責。居南吸毒,就是因為不開心。但她不管不問,只顧自己的生活。是她毀了她的兒子,毀了他們的家庭。突然之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淹沒了她,仿佛要從體內將她撕裂。她的身體晃了一下,趕緊扶住通向臥室的門框,一眼看見孫女站在虛掩的門內,一雙陰郁的黑眼睛看著她。

“奶奶,你病了嗎?”孫女說著,拉開門來扶她。

“乖孫女,你在房里待著,大人談事呢。”她抹著淚將孫女拉進房里,然后回到桌前坐下來。

“聽著,”莊楓淡淡地說,“請大家重新審核一下我們需要達到的目標。接下來,我們要盡力延緩下一次審理,這很重要。”

曾氏再次尖銳地發問:“為什么要延緩?”

“因為時間越長,審理人員越疲憊,外界越會認為案件有問題,輿論對我們越有利。”

“這樣就會被判無罪嗎?法官被拖得很辛苦,會不會亂判?天哪,難道法庭就是這樣做事的嗎?還有你們……”

“劉嬸,我知道您不想聽我說居南有罪,但死者的手指甲里有居南的皮肉,還撕破了他的衣服,都是些硬證據,而且,還搜出了有他指紋的兇器。”

“但居南根本沒有做過!”曾氏無助地看著居北,劉居北重重嘆了口氣。

“居南不可能殺人。”吳婭說。

這是媳婦唯一一句讓她感到欣慰的話。

莊楓嘆了口氣,顯然認為吳婭只是為了安撫婆婆的情緒才這么說的。“無論你們怎么認為,證據都擺在那里。因此,反復說這個沒有意義。我只想解決目前面臨的問題,提出具有操作性的建議,我這樣說你們能明白嗎?”

曾氏的視線轉移到媳婦身上。吳婭的雙眼下有著深暗的陰影。她有種感覺,半年多來,吳婭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變老。

“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頭一次大膽假設,她緊張地看著傲慢而帥氣的莊楓,他的雙手正放在他帶來的資料上,似乎想塞進包里離去。

“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他的性格,他的暴力傾向,他過去的行為都不足以讓他立刻出獄。但某種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為,至少可以救命。”

“居南一直不聽話……”曾氏已經動心了。

莊楓同情地看著她,但語氣堅定:“目前所有的證據都對他不利。劉嬸,活著是一切的前提。”

曾氏的頭低了下去。“如果承認了還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沒有回旋余地了嗎?”

“我們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配合證據,又能打動法官,便能保住性命。”

“這……這樣要花很多錢吧?”曾氏猶豫地問。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薦的,不收費用。”莊楓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如果這就算達成了一致,今天就先到這里。”

手機鈴聲響起,莊楓翻出包里的手機,說了聲“你好”,然后走進衛生間。過了一會兒,他面色凝重地走出來,對方娟和鄭航說:“對不起,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如果你們還有別的問題,我先走一步?”

方娟轉頭看了鄭航一眼:“你先走吧,我們再呆一會兒。”

二十

他的頭開始疼起來。那種疼先是像腳步聲,“咔嚓”、“咔嚓”、“咔嚓”;然后就如擂鼓,“咚咚咚”地狂跳。他蹲在假山后面,蜷起身子奮力抵抗著。可就在他與它對峙的時候,那種疼忽然消失了,隨之而起的是一種深刻的被拋棄感,他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委屈、失落和憤懣。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對,卻又說不出怎么不對。

身心折磨慢慢過去,他在假山上靠著,松了口氣。五年來,它們總是在他沮喪的時候突然而至,在他準備迎接挑戰時卻又悄然而去。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發生得越來越頻繁。

他掏出望遠鏡,對準那個窗口。情況不太妙,與他的生命有著奇妙交集的兩個人——方娟和鄭航竟然會同時出現,而且如此默契,不能不令他浮想聯翩。他渾身戰栗,嘴唇緊閉,思考著自己還有什么選擇。他意識里響起些微的嘈雜聲。折磨并未完全離去,雖然他已經做好準備,但心里的那個“他”低頭瞪視著,一副嚴厲又頑固的模樣:“你知道嗎,孩子,到了該堅強的時候了。要么行動起來,要么就這樣永遠沉寂下去。”

他不甘于沉寂,可他嘗盡了挫折和冷漠。他曾經以滿腔的熱情擁抱生活,以最好的準備和勤勉捕捉機會,可機會并沒有如期而至,現實的陰暗殘酷無情地擊穿了他的夢想。他在與生活的戰斗中敗下陣來,包括愛情。

看到方娟的第一眼,他便認定方娟是他的,只有方娟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抓住一切機會接近她,但方娟卻漫不經心地拒絕了他所有接近的努力。

他說,小娟,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吧。她說,好的。可是到了晚飯時間,左等右等,卻從不見她的蹤影;他說,小娟,我們周末一起去爬山吧。她說,好的。周末到了,他借車去接她,不論如何打手機、摁喇叭、敲門,她就是沒有回音;他說,小娟,我們去逛街吧。她會說,等我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可是,處理到一半,她要去某個部門送資料或其他什么,再也不會回來。如果他跟著,她就會約個閨蜜在后門接應,然后發個短信告訴他,她們已經逛了半條街了。這是個什么樣的游戲,旁觀者一看便知,但他樂此不疲,直至方娟拒絕他所有的邀請。

當他首度為他的計劃選人時,心中并未感到焦慮,反而比較好奇自己能做得怎樣。這種事不需要求人,不需要借力,社會炎涼刻薄的一切都與它無關。剛開始是以深夜夢魘的形式出現,只不過是一種消遣,那時他總是獨自一人,而且沒有人在意他。后來,這件事占據了他清醒的時間,變成一種迷戀、狂熱,一種侵蝕心靈的需求。他選人并不需經過反復權衡,因為他心里長久以來一直就有痛恨的對象。他覺得自己淪落如此,那些人有著直接的干系,或者說就是他們造成了他的失敗。

現在,他更要讓他們難看,讓他追求不到的女人看看。他感到憤怒在血管里打鼓。你以為我很弱嗎?你以為我是笨蛋嗎?我會讓你們看看這一切……

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謹慎,精心謀劃每一個步驟,套用某個現成的案件精心安排證據,并虛擬了法庭情形。等到終于需要行動時,他換上偽裝的道具,而且只使用從當事人家里偷來的東西。要讓行動完美,必須堅持三個原則:耐心、細心、精心。看吧,自以為是的女人,我可是個有原則的人。

最后,行動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進行。無聲的搏斗、飛濺的鮮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兇手”痕跡,構成了夢幻般的一案雙命。他的手連抖都不會抖一下,這個世界也不會在意這起案件。因為,這些草芥不如的生命,于己于家于人于社會,消失比活著更有意義。

他把時間選在春夏之際。因為那是他痛苦來源之季,是他陷入單相思之季。他在這段時間實施行動,接著……公安簡單地偵查,檢察院輕松地起訴,法院悄然地審判,案子就會完結,一個個他痛恨的對象被推上斷頭臺。他則安心地回到日常的生活。心愛的女人,你還對我不屑一顧?還認為我無用嗎?

然后……什么都不會留下。這樣的案件發生再多,報紙連提都不想提,所有的人都在繼續從前的生活,或許還生活得更好。只有他仍孤單一人。

接著,便是第二年的同一段時間。花更多的時間謀劃,付出更多的耐心、細心和精心……每次行動結束,他都安心地回家睡覺,直到聽到警報聲。然后,尾隨其后,用高倍望遠鏡從遠方觀看,獲取更多的心理安慰。那些無知、懶散、不會用腦子想問題的警察按照他的思路空忙活一番,看到他讓他們看到的部分,拿走他讓他們拿走的證據,去逮捕他讓他們逮捕的“犯人”。這一切都太有趣了。

該死的女人,讓你再小看我!

到第四年的時候,他的計劃奏效了——方娟參與到案件之中。他感覺到少有的新鮮刺激。他沒有看走眼,這個女孩兒跟他一樣聰明。他需要更有挑戰性的事件,更引人注意的目標,更值得投注心力的對手,他必須拋出一些誘餌,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沒想到鄭航也會攪進來。這讓整個事情更加有趣了。他想看看這個想成為精英中的精英的警察如何玩下去。這真是一個很棒的游戲,因為,現在它已不再是獨角戲。

二十一

操場上,中間是集合待命的六十名民警,左邊是剛趕來的武警,右邊是情緒高昂的警犬,關西站在中間,表情嚴肅地做戰前動員。

“同志們,昨天發生的兇殺案嫌疑人逃進了丹霞山里。我們根據線索確定了南北兩向的搜尋區域,每個區域分成兩組,采用網格化模式分工進行。目前,對我們有利的一點是,距知情者發現嫌疑人的時間不到三小時,他肯定還在山里,而且活動半徑不到二十公里,我們的搜索范圍比較明確。不利之處在于,這二十公里的搜索區域包括丹霞山最陡峭、險峻的地段。”關西停頓了一下,“已是黑夜,搜索多有不便。我要強調的一點是,在這樣的夜晚進山搜索,危險重重,我要求你們每一個人都記住,我們的目標是找到逃跑的嫌疑人,而不是再有人失蹤。有什么問題嗎?”

沒人說話。

“距天亮還有十個小時,爭取天亮前活捉嫌疑人。出發!”

參與搜索的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任務安排表,但大部分人對此類行動沒有什么經驗。方娟更是菜鳥。但是,她堅決要求參與搜索,關西沒有辦法,安排人專門給她輔導山林搜索知識,并讓她與賈誠、齊勝在一起,不準隨便亂走。鄭航就沒有這么好的待遇了,他的請戰被關西直接否決。

鄭航卻一定要去。他私下與方娟商量,他騎方娟的摩托車獨自趕去,兩人保持聯絡。但這次,方娟堅決反對。鄭航此去,不但屬于抗命,而且要獨自面對一場危機四伏的冒險之旅,安全沒有保證。

“你覺得我不去會安心嗎?”鄭航瞪眼看著方娟,“我也只是在周邊搜集情況,并不真的進山。我一定可以為你們提供幫助的。”

操場盡頭,齊勝等人已經登車,方娟急著要過去。鄭航一把搶過方娟的鑰匙:“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方娟知道難以阻攔,只得叮囑道:“那你小心,十五分鐘打一次電話通報方位。”

根據前期掌握的情況,李后寶最有可能在丹霞山西麓和南麓出現。鄭航分析,南麓距市區太近,連綿幾公里都是丘陵,沒有藏身之處;西麓是封山育林的山地,一大片密林里有高崖巨石,有洞穴茅屋,而且距雨溪鎮近,容易補給——報告李后寶行蹤的人就是雨溪鎮的。

摩托車直接駛進雨溪鎮。鄭航在小鎮岔路口找了戶人家停好車,便開始觀察地形,分析可能注意到陌生人的當地居民。

鎮外的田徑上出現一個扎綁腿的山民,扛著一根樹干,輕松地往山腳的院落走去。院落不大,窗戶映出閃閃燈光。路人告訴鄭航,剛才扛樹干的中年人叫阿柴,是一名看山人,世代都是丹霞山獵戶,對山里的情況了如指掌。

阿柴看了鄭航的警官證,立即表示責無旁貸。他在山里發現了有人行走的痕跡,只是巡山時沒看到狩獵或盜林的跡象,便沒在意。

抓了一把干糧帶在身上,他就帶著鄭航鉆進那片茂密、陰暗的森林。開始的路并不難走,雖然有些陡峭,但路邊的巖石和殘留的斷樹根形成了一道天然階梯。不過,濃密的樹冠遮住了光線,里面漆黑一片,空氣濕度很高,很悶。鄭航一邊走,一邊大口喘著氣,沒多久,他已渾身濕透。

“從這里到你發現行人蹤跡的地方大約有多遠?”

“三四公里。不過,這是山里,比平常的三四公里要難走一些,我們要經過陡坡、懸崖,還有一條小溪,辰河的支流之一。”

果然有溪。隔著老遠,鄭航便聽到流水的喧嘩聲。說是小溪,其實不小,由于春雨泛濫,溪流很急,沖刷著閃閃發亮的黑色石塊。鄭航凝視著橫亙在面前的奔騰的激流,神情有些頑固,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危險能阻擋他的腳步。

警犬吠叫著在林中打轉,把枯枝敗葉踩踏得啪啪作響,卻不愿進入幽暗深邃的密林里。賈誠站在不遠處打電話:“嫌疑人向西南方向逃走……是的,但警犬沒有嗅到嗅源……我們只是按原定方向前進,但天太黑,進程緩慢……是的,四個組都在向山頂集結,不到午夜就會圍攏……好!”

賈誠掛了電話,齊勝靠過去:“有什么新指示嗎?”

“按原定計劃進行。”

方娟故意放慢腳步,撥通了鄭航的電話:“是我……發現什么了嗎?”

鄭航的聲音傳過來:“我正在一條溪流邊,準備渡過去,還沒有明確目標。”

“保持聯系。”

方娟融入隊伍中。訓犬員牢騷滿腹:“僅僅這一個山坳就花了兩個多小時。”

“有什么搜得快一點兒的法子嗎?”賈誠問。

“這么黑的天,嗅源又不準確,警犬跟人一樣打亂仗,哪兒走得動?”

這時的方娟已跟警犬并排,但先鋒不是那么好當的。“撲通”一聲,緊接著“砰”的一下,一根枯枝掉在面前,她像頭愣牛似的撞了上去,眼前頓時金星四濺。突然,她感覺自己渾身像著火一樣。

“怎么搞的……”她不停地拍打著胳膊和大腿。癢和疼像一對孿生姐妹寄生在她身上,皮膚上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皮膚上漸漸冒出一塊塊紅色的皮疹。

“別抓,別抓,你碰到毒物了,那是蕁麻疹。”賈誠很不客氣地說,“叫你不要來,你偏不信。”

方娟卻忽然鎮定下來。賈誠的批評讓她意識到,她不能掉鏈子。側耳傾聽一會兒,她向賈誠示意:“你聽到了嗎,好像有水流的聲音。”

賈誠拿出指南針,對照手里的地圖。“我們已接近溪流。那就沿著它走,任何人都離不開水。”

阿柴已經走進齊腰深的水中。雖是孟春,但溪水依然很冷,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探,小心翼翼站穩腳跟。鄭航卻比他生猛。反正腳下是高低不平的河床,他直接泡進水里,用蛙泳的姿勢趟過去。激流沖擊著他,把他往下游拖,但他穩住自己,搖搖晃晃地沖過漩渦,上了對面的淺灘。

阿柴在山里是把好手,卻并不習慣游水。他幾乎到了河心,卻精疲力盡,又退了回去,歪倒在又濕又潮的石塊上,咆哮的激流讓他無比恐懼。鄭航權衡著,他一個人無法進行接下來的旅程,游過去再背阿柴過來,他又沒有把握。就在這時,他聽到上游傳來呼救聲。阿柴也聽到了,他在對岸大聲呼喊著,讓鄭航先去救人。

深夜密林,呼救者極有可能就是李后寶。鄭航迅速躍起,爬上一塊巨石,攀過一道溪灣,上面是一道飛濺的瀑布。強光手電下,一個人半身淹沒在水里,雙手拼命地抓住懸崖的尖石,只要一松手,就會跌入瀑布墜落水底。

那人竭力吊著,飛流而下的水沖得他身子團團轉。鄭航攀上了瀑布的頂端,蹲在一塊半露出水中的石頭后面,試著以石頭為支撐,去抓住那個懸吊的人。一點點靠近,他已經到了懸崖邊上……小心,使勁,使勁,小心……終于夠著了。可是,雖然使盡力氣,鄭航的手卻抓不穩對方。他縮回手,掏出手銬,先銬住自己,再小心地對著對方的手腕甩過去。

“咔嚓”一聲,扣上了。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做法,稍有不慎,就會兩人一齊摔下瀑布,一齊粉身碎骨……

手銬相當于延伸了手臂的長度。鄭航雙腿緊緊地夾住石頭,勉強穩住身子。那人已經靠在崖壁上,兩手試著尋找攀附的尖石,減輕了鄭航的壓力。緩緩地,兩人配合著尋找一個個攀附點。懸吊的人終于浮出了瀑布,鄭航拖著他時而走著,時而游著,終于上了淺灘。

暴漲的溪流退到了身后。鄭航猛烈地搖晃著他,拍打著他的臉:“寶叔,寶叔……”

“哎喲!”那人終于咳出聲來,“你……你是誰?怎么認識我?”

二十二

濃墨似的夜色中,賈誠憂心忡忡地停下來,揮揮手讓隊伍休息。齊勝遞過一瓶礦泉水,問:“其他組情況怎么樣?”

“差不多。”賈誠說,“大黑天的,消息不準確,難度很大。”

齊勝遲疑著說:“如果繼續下去,有人可能挺不住。”

“怎么啦?”

“扭傷腳的一人,手臂脫臼的一人,還有方娟。”

“讓他們回去。”

“沒人陪同可能還不行。”

賈誠凝視著腳下的腐葉:“派誰送他們回去?”

“隨便吧。不過,走掉的人太多……”齊勝說不出所以然,向隊伍投去冷冷的一瞥。“訓犬員也煩著呢。”

“誰不是呢?我們干著這個工作,叫苦叫累就不要來當警察。”

齊勝的目光轉向。方娟一個人站在大樹下,跺腳搔癢。“方主任,”他喊道,“賈局長的意思是,如果堅持不了,就派人送你回去。”

“我能行。”

“蕁麻疹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事。”方娟并沒有向賈誠這邊走攏,反而背過身去。她感到焦慮、內疚,甚至恐懼。鄭航突然失聯了。剛才她連續撥打了十幾個電話,每次都是人工臺的聲音。他們約好定時聯系的,除非……她不敢想下去。望著黑漆漆的山林,方娟想死的心都有。沒辦法,她必須向賈誠匯報鄭航的情況。

“關局長明令不準他參與,他這是公然違抗命令,知道嗎,你這是在害他!”

“是我不對……”

“一句不對就算了?方主任,難怪鄭航變得這么不聽話,原來有你在背后支持。”

方娟緊緊抿著嘴唇。這個賈副局長似乎對鄭航的失蹤并不關心,只是一味狠狠地批評他們違抗命令。

“請派兩個人隨我去尋找吧。”她哀求道。

這時,齊勝聽到他們的爭論走了過來,方娟心里像吞了一只蒼蠅。

“隊伍是不是該出發了?”

“麻煩事兒來了。”賈誠對齊勝說。

“怎么回事?”

聽方娟說了原委,齊勝打圓場:“至少鄭航的出發點是好的,都是為了工作。”

方娟沖齊勝一笑,但她的笑比哭還難看。“我們趕快去救援,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帶隊過去。”

“你又失蹤了怎么辦?”賈誠說,“而且,這么大的事,應該向關局長匯報。”

“賈局長說得沒錯。”齊勝故意用責怪的語氣說,“方主任你也太心急了。不過,賈局長,我們是不是先安排人手?”

賈誠長嘆一口氣,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在沙灘上救醒李后寶,準備離開時,鄭航才發現他的警用裝備、手機,甚至手銬鑰匙都落入了瀑布下面的深潭,再也拿不回來了。手銬無法打開,鄭航倒不擔心,這樣李后寶就再也走不脫了;但失去手機,無法跟方娟聯系,在這茫茫黑夜里,他們該如何走出去?

突然,樹林里傳來某種動物的叫聲。李后寶驚得一顫:“好像是狗叫聲。”

“不可能,他們暫時找不到咱們。”沒法跟方娟聯系,對岸的阿柴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大部隊不知道他們的訊息,怎么會在附近?

一片死寂,李后寶注意傾聽著夜間的聲音。真不知道這一天多的時間他是怎么在山里度過的。“這兒有虎、狼嗎?”

“沒有虎,但狼總是有的。”

突然,傳來某種動物臨死前的哀鳴,手銬明顯抖了一下。“這是什么?”

“竹鼠吧,想必是被貓頭鷹逮著了,臨死前的哀鳴吧。”

李后寶陷入沉思中,好一會兒,終于自言自道:“人啊,也是如此。沉默了一輩子,只有一次,當你快死的時候,才張開嘴……”

鄭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相信你的事情會有轉機的。”

“是死刑還是死緩?”他朝腐葉上吐了一口唾沫。

這個鄭航真是讓人頭痛,公然違抗命令,整個分局也只有他有這么大的膽子。臨出發時,關西讓這個前刑偵大隊長的兒子留守派出所,他沒有什么異議。原來,他早已謀劃好了。豈有此理,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樣,即使是爭相上陣,也會自亂陣腳。

關西心里躥起一股火,“啪”的一聲掛上了電話。十多年了,他一直對鄭平的死心懷愧疚,想多關懷一下鄭航。但這樣下去恐怕會寵壞他,讓他更加無法無天。

他曾經是鄭平的副手——教導員,負有隊伍管理和法制監督之責,可惜他沒有做好。那時,他心里只想破案,提高破案率才是成績,不論是怎么破的。那起案件其實是他帶隊去的,抓人之時,在場的十幾名吸毒人員都指認作案的正是那人。出差歸來的鄭平家也沒回,便參與訊問。誰知,一個青年沖了進來,對著坐在主審位置上的鄭平開了槍。后來查明,抓人抓錯了,而開槍者心里積聚著太多對公安、對冤假錯案的憤恨……

如果鄭航因此恨他,他不會責怪他。他一直也在怨恨自己。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當初那種痛苦和挫敗感逐漸消退,他在想這是不是更可怕。

他曾想將鄭航接到家里來,像父子一樣,好好改善兩人的關系。但他工作太忙,鄭航又很疏離,兩人終究無法交融。后來,鄭航進入公安機關,擔任派出所副所長,兩人的關系徹底變了。他想當鄭航的安全港灣,可是,在鄭航的眼里,他是什么呢?

也許什么都不是。事實上,他們平日里相見,鄭航眼里確實全是敬畏,但一旦看準了工作方向,他就鋒芒畢露,即便是面對手握重權、經驗豐富的局長,他也我行我素——現在,已經發展到公然違抗命令!

“是不是鄭航出了什么事?”身后響起徐放的聲音。

“你還好意思問?你的人都管不住。”關西頭也不回,沒好氣地說。

“真是鄭航?”徐放覺得難以置信,“他真是個光腳穿過火場的人,根本不用帶滅火器。這回他又惹什么麻煩了?”

關西用大拇指揉著太陽穴:“失蹤了。”

閉上眼,睜開眼……睜開眼,閉上眼……鄭航在原地打著轉,渾然不知自己在哪里。李后寶猛地轉到他面前:“你干什么?”

“我們該走了。”

李后寶審視著他:“你迷路了。”

“我迷路,不就是你迷路嗎?”

密林中看不見整片天,難以辨識北斗、北極的方位。他們本來是沿溪而下的,但溪流湍急,兩岸懸崖巨石,無法攀行,只得順著能走的林地摸索著前行,卻慢慢地偏離了溪流,而每一塊林地看上去都一模一樣。

兩人肩并著肩,蹣跚而行。突然,李后寶停了下來。一大片星空呈現在眼前。“你看,北極星。”

鄭航是從西麓上山的,然后往西南方向搜尋,到達溪流。那就需要往西北走,才能回到雨溪鎮。李后寶認可了鄭航選擇的路線,跟著往前面走。走著走著,他身子一滑,鄭航猝不及防,“噗”的一聲,兩人一起跌進一個大坑。

手銬把兩個人緊緊拴在一起,他們必須全力配合,才能爬出這個大坑,否則,只能像鍋邊的螃蟹,互相鉗制。鄭航突然意識到,這回,自己和這個寶叔要生死與共了。

二十三

道路越來越陡峭,已經到了丹霞山脈。車子正費力地穿過“之”字一樣的彎道。點點星光下,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連綿起伏的墨色山巒,還有深不可測的靛藍色的天空。

“哇哦!”陽陽感慨著,徐放也找不到更好的詞語描繪眼前的景象。

車子馳進雨溪小鎮,鎮派出所所長牛柏生站在路口迎接他們。

“你在電話里跟我說,尋找鎮上可能知情的人,我已經派人分頭去找,消息很快會過來。你們是不是先到辦公室休息一下?”

“直接往山里去。”徐放說,“我們邊趕路,邊等他們的消息。”

“教導員已經去了山口,那里住著一個叫阿柴的看山人,可能知道些情況。另外,我發動了鎮里的聯防隊員,包括義務消防隊和預備役,組成搜救隊一同出發。”

這正是徐放急需的。一支當地的搜救隊,很多人都是受過山地訓練的“專業”人員,換句話說,這是今晚取得的第一個真正的成功。

山谷里出現了兩個人影。他們小心地爬過一根倒下的樹干,注視著對面兩棵大樹下的一間棚子。正面的小窗上釘著塑料薄膜,貼著報紙。右側有一個小門,門口掛著一件靛藍色的破衣服。棚子里沒有燈光。鄭航說:“看樣子是看山人的臨時住處。”

“進去看看有沒有吃的,”李后寶說,“如果可以在這里待一晚,我們明天再出去。”

鄭航也希望最好里面住著人,還有通訊工具,那就萬事大吉了。可是,里面不僅沒人,也沒有他們需要的東西,看上去,這里很久都沒人來過了。而且,棚子里還遭受過野獸的肆掠,已經不適合居住。

門口有一截原木,鄭航小心地走過去坐在上面。他聽見李后寶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似乎釋放了某種擔心,卻又涌起焦慮。鄭航發自內心地想要幫到他,但這種感情對于鄭航來說似乎有些矛盾,他不知道能否真正幫到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這種想法是對是錯。

露水沾在原木上,冷冷的,膩膩的,很不舒服。鄭航覺得有必要說些什么。“你兒子多大了?”

“我沒有兒子……他不認我,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

鄭航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想跟寶叔開誠布公地聊聊,又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我仿佛聞到了烤紅薯的香味兒。”他說。

李后寶干巴巴地回答:“這附近哪里有人家?”

“說不定是風吹過來的……真香。現在的人吃東西都亂了,紅薯成了供品。”

李后寶譏笑:“你們當官的當然啦。我們掙的錢只夠吃紅薯,當官的想吃什么有什么,嘴太油,又反過來想吃刮油的紅薯。”

“我不是這樣的。”

“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別說你跟那些人不一樣。”

“那樣做是要坐牢的。”鄭航認真地說,“我當警察可不是為了錢。”

李后寶鄙夷地瞥了一眼鄭航:“都是說得好聽,捉住的貪官哪個不是在臺上唱反腐,臺下比誰都厲害。”

鄭航說:“我不會做貪官的。真的,我最看不起那些貪財、亂執法的人。我爸爸就是被這些人害死的。”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警察。”

“可惜。”李后寶瑟縮著,往鄭航身邊靠了靠,胳膊緊挨著胳膊。“怎么死的?”

“被一個沖進公安局的人開槍打死了。那人怨恨公安局辦了冤案。”鄭航頓了頓,“事實上,那個人是對的……”

李后寶的臉抽搐了一下,但夜太黑,鄭航看不見。“公安局辦冤案是有可能的,我見過他們用私刑。”

“你見過?”

李后寶不屑地說:“我是幾進幾出的人。有一次我因為吸毒被關在派出所里,看到他們給一個搶劫的用私刑。半夜里,把人從房間里提出來,大概是案子明天必須交差,他們又用強光照,又用錘子敲,那人想叫,還被捂著嘴……這樣的手段要是用在我身上,讓我說啥我就會說啥。”

“現在不會了,上面抓得很嚴。”

“再抓得嚴,只要需要破案成績,他們都會那么干的。”

鄭航看著他:“我保證不會的。退一萬步說,肯定不會用在你身上。跟我回去,我保證讓你住在家里,而不是關在看守所里。”

很明顯,李后寶不相信,剛想說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前方“嗖嗖”的聲響吸引住了,接著是一聲什么野獸的怪叫,那邊的灌木“嘩嘩”地響了一陣,才寂靜下來。

“我們走吧,這里不安全。”鄭航說。

李后寶仰望星空:“我們真的好像跑了一萬年……怎么天還不亮?”

北極星仍然堅定地閃爍著,就在他們的頭頂。鄭航選擇了西北方向,他們就以北極星為指針,往西北方向跋涉。

狗吠聲響徹樹林。這次,它們的嗅源換成了鄭航的襪子、警褲。搜救隊員帶著強光燈和架橋工具,很快通過了鄭航涉過的那條小溪。在溪岸邊,警犬和獵犬們都嗅出了鄭航的氣味,帶著搜救隊一路沿溪下行。

“他后來往哪里去了?”徐放盯著阿柴問。

阿柴說:“不知道。他過了溪往上游去救人后,我就沒再看到他,大聲呼叫也沒有聽到他的回音。我在這里等了半個多小時才離開。”

一個獵戶喊道:“他們從這兒一直往前走了!”

徐放馬上跟上去。那里已偏離了小溪,朝著西北方向。牛柏生跟在徐放后面:“徐所長,根據獵狗的叫聲判斷,它們已經發現了鄭副所長的蹤跡,應該就在前面。”

徐放拍著牛柏生的肩:“多虧了你的獵犬。”

突然間,獵犬停止了前進,兇相畢露,喉嚨里發出低吼,仿佛面臨著什么可怕的威脅。

“怎么啦?”徐放一會兒看看狗,一會兒看看牛柏生。

牛柏生立即跟獵戶交流幾句,讓獵戶們控制好獵犬,以便繼續搜尋。不一會兒,獵犬們都順服多了,但跟在獵戶身邊的陽陽注意到,獵犬們的眼神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他心里一凜,這是發現獵物的眼神啊!

他越想越不安,立即走到徐放面前:“徐所長,不能放獵犬過去了,那畢竟是獵犬,不是警犬,如果它們把鄭航當作獵物……”

徐放還在猶豫,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兩只獵犬突然脫離獵戶的控制,猛地撲向前面的灌木叢。接著,一個人影驚叫著閃出樹叢,與獵犬奮力搏斗。但畢竟寡不敵眾,相繼撲來的兩只獵犬一左一右,將他撲倒在地……

第四章 痛在深處

二十四

鄭航始終守護著李后寶,沒有讓人押他,也沒有逼他說話。被獵犬發現后,直至登上警車,李后寶一直沉默著,沒有試著為自己辯解,像個嚇壞的孩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警車直接駛進公安局大院。操場上人聲鼎沸,參與搜救的武警、刑警全部回來了,聞訊趕來的媒體正在搶著采訪賈誠,閃光燈在操場上閃個不停。

鄭航猛吼一聲,讓警車停下來。徐放困惑地看著他,但聽從了他的建議。鄭航在警車里翻找,沒找到合適的東西,便脫下自己的長袖T恤。

“你想干什么?”徐放問。

“保護嫌疑人的基本權利。”

徐放瞄了李后寶一眼,然后從副駕駛位的箱子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鄭航小心翼翼地把T恤套在李后寶的頭上,仿佛他是件玻璃制品,無法承受任何傷害。

“不會有事的。”鄭航低聲說。然后,回頭看了徐放一眼,要求司機直接將車開到執法辦案區域門口。“我在車上等著,”他對徐放說,聲音有些顫抖,“你去找關局長和齊勝,讓他們到這里來。”

“先一起去操場吧。”

“不行。他們會接受媒體采訪,會讓寶叔一起上鏡。你我都無法把握領導會說什么,媒體會問什么。徐所長,請相信我的話,寶叔不能上媒體。”

“你把一切主動權都抓在手里,未必對你有利。小航,是不是讓我去處理?”

鄭航不回答。

“該死!”徐放突然感到忍無可忍。他本來跟這個案子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現在卻攪進來跟自己的下屬斗氣。

“你去吧,”鄭航說,“如果記者發現我們就麻煩了。”

徐放氣哼哼地拉開車門,又回過頭,不放心地說:“你還年輕,立功的機會有的是。”

“你如果不去,請把手機給我。”鄭航固執地說,“這件事需要你幫我,但我不會推卸自己的責任。”

徐放總算屈服了。他轉過身,走過前坪,繞到操場上。閃光燈此起彼落,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鼓噪,接著,鄭航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武警、刑警立即回去休息。媒體的朋友們,我們下午會有一個情況通報,請大家耐心等待。”

看來徐放說服了關西。操場上人群慢慢散去,但記者們不甘心輕易離開,可能還要再等一會兒。鄭航躺下身子,疲憊像流水一樣漫過來,極力要將他拉入睡眠,但他不能睡。寶叔還在身邊,他承諾保他周全,不能言而無信。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汽車前,過去的一夜,她跟著賈誠、齊勝搜山,疲憊和憔悴寫在臉上,卻仍然那么動人。方娟拉開車門:“讓寶叔下來吧。在里面休息一個上午,下午再辦手續。”

她的目光投向李后寶,臉色突然吊了起來,鄭航知道她在想什么。這是她極力挽救的對象,卻逃進山里,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差點兒丟了性命。鄭航躬起腰,架住李后寶的腋下,半抱半攙地將他弄下車,方娟趕緊伸手扶住。李后寶已渾身無力,完全靠兩人架著前行。

突然,一陣喧囂像拳頭一樣迅猛地沖過來。正要離開的記者們瞧見兩個警察押著一名用衣服遮住頭部的人下車,立即圍了上來,不停地對他們提問。隨后趕來的保安一邊喊著讓大家遵守秩序,一邊手忙腳亂地圍成一個圈,試圖保護嫌疑人進入候審室。齊勝也帶人趕過來幫忙。

“停一下,停一下,讓我們看看是誰!”記者們誰的話都不聽,一股腦地擁上來,攝影師為了搶頭版照片,高舉相機一通猛拍。

方娟聽到一聲尖叫,做了個錯誤的舉動——她不該回頭看的。權哥攙扶著莫爺,計伢子拄著拐杖,后面還跟著一群衣衫襤褸的人。

“停下!”計伢子哭喊著,殘疾的身體一晃一晃地搖了過來,“我要打死那個殺人犯!”

T恤下傳來莫名的嘀咕聲,李后寶聽見了計伢子的聲音,嗚咽起來。最后,他們總算來到了辦案區域門口。鄭航用身體擋住擁擠的人群,方娟側身往門里去。記者們仍然試圖跟過來,但警察們強迫他們往后退。擁擠中,套在頭上的T恤滑落下來,但要補救已來不及……

上午八點半,關西召開專案工作會議。歐陽偉詳細匯報了偵查情況——

看起來是突發性激情殺人,發生時間在晚十一點至凌晨兩點之間,第一現場在距橘樹林五百米的乾元巷。被害人身中八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臟,當場死亡,另外有兩刀刺中肝腎部位,也可致死,但這兩刀是在刺中心臟之后。這一點符合心懷仇恨激情殺人的特征。

奇怪的是,如此殘忍的殺人手法,在第一現場留下的血跡卻并不多,自第一現場至橘樹林幾乎沒有留下血痕,也無拖動的痕跡。難道兇手每捅一刀,還用什么包住傷口不成?難道他在移動尸體之際,還將尸體裝了密封袋?

“沒有目擊證人嗎?”徐放問。

“沒有。”歐陽偉說,“至少目前沒有找到。周邊環境僻陋,是待改造區域,或者住房閑置,或者破爛無法居住,只找到幾個老年人,也都是老眼昏花,搞不清楚狀況。”

歐陽偉接著介紹,延展搜索范圍后,在八百米外的巷口視頻里出現過一輛長安之星,但能進入此巷口的路徑太多,無法確定車從哪里來,去了哪里。居民反映附近做小生意的人不少,擁有長安之星的住戶很多,很難確定是誰家的。對附近的車輛也進行了詳細清查,特別是長安之星,內飾勘查很仔細,但沒發現線索。

“因此,”歐陽偉得出結論,“這輛掛著模糊牌照的長安之星,可能只是偶然路過。”

“等等。”鄭航說。他注意到歐陽偉的表情。鄭航看得出,歐陽偉已經給自己設了個前提——案子破了,再討論,再分析,都是對他的不信任。而這一切都是鄭航造成的。但他還是堅定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第一現場及移尸路線上血跡很少,這肯定意味著什么。”

“為了推遲發現時間,清理現場血跡、移尸都是兇手的正常反應。”

“可是,一個普通的殺人犯清理過的血跡能夠在現代科技面前掩人耳目嗎?”

“也許被害人倒在什么東西上,這東西被兇手帶走了。”

“如果不是刻意,會有這么干凈嗎?還有,轉移尸體的路線……”

“聽著,”歐陽偉語氣放軟,很明顯,他也意識到鄭航提出的問題是有道理的,并非無理取鬧。“現場確實有精心準備的成分,除了現場血跡,還有地點選擇、時間選擇,留下的物證似乎也有刻意性,兇器竟然就埋在距拋尸現場不遠的橘樹下,這也太不小心了。雖然上面沒有驗出指紋,但很容易讓偵查員聯想到兇手擦去了匕首上的痕跡。”

“我想,現場情況存在著與激情殺人相矛盾的部分。”鄭航說,“可不可以請法醫、痕檢人員說說當時的取證情況?”

現場法醫表情僵硬,歐陽偉搡了兩次,他才醒過神來。弄懂了鄭航提出的疑問,但他心里沒底。當時是怎么取出死者指甲里的血肉的呢?摳得很緊,還是夾得很松?那皮屑是順著進去的,還是逆著夾在里面?他該怎么說呢?嚴謹對待,還是蒙混過關?如果他想蒙混過關,沒有人可以揭穿,因為會議室里沒有任何人比他專業。但他不能那樣,那有違專業精神。

“很慚愧,當時有很多細節沒有注意。”

鄭航再次看著歐陽偉:“痕檢呢?”

歐陽偉身旁的技術員臉紅了。關西揮揮手,表示刑偵部門不用再回答問題。他說:“情況已基本明朗。下面請市局的方娟同志談談掌握的情況及下一步想法。”

鄭航提出質疑,攻破了刑偵的證據堡壘,本以為可以爭來發言權,但關西并不打算讓他稱心如意。接下來的十分鐘,方娟將自己發現的疑點,及對劉志文被殺案的懷疑一一作了介紹,最后作出結論:“李后寶作為此案的嫌疑人,是存在疑點的,其中不乏嫁禍的成分。我建議只對他進行行蹤控制,并不強制關押。”

行蹤控制,無非是取保候審或監視居住。關西做出決定,對李后寶進行信息采集和深入詢問后監視居住,由城磯派出所管理社區警務的同志執行,這其實就是點鄭航的將。

接下來有很多工作要做。刑偵采集李后寶的指紋、DNA信息,拍照存證,安排預審專家進行詢問。方娟從法律援助中心聘請律師,鄭航安排民警和社區干部熟悉李后寶的家,部署監視居住事宜。

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還是莊楓。他一趕到公安局,便立即介入預審詢問,并告知齊勝,李后寶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建議送醫院檢查。李后寶在醫院檢查期間,方娟繼續看案卷,關西希望她將案卷里的所有可疑信息都條分縷析地列出來,供破案參考。莊楓則幫助她整理案卷。

晚飯時分,鄭航終于帶著李后寶從醫院回來。預審員再次對李后寶進行詢問后,鄭航要帶著李后寶離開,方娟主動要求駕車送他們過去。鄭航關注著寶叔的情緒,而方娟卻突然感到有一雙眼睛一直窺探著她,如影隨形。

二十五

貧民區有貧民區的規矩。每臨大事,他們往往沉默著,但不代表沒有行動。誰家生了孩子,他們會送上紅糖、土雞;誰家有人過世,便奉上挽幛,并自覺穿得素些。當然,事情過去,生孩子的人家會給你送來染成紅殼的雞蛋,還有一包糖果;還活著的悲傷的人,則會上門感謝,留下一包小禮品,里面是瓜子、花生。這就是人生。

昨天晚上,寶叔家的防盜門響了三聲,鞋柜上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雜菜扣肉,碗墊下有張字條,寫著“保重身體”,但沒有署名。寶叔明白,難過的日子就要開始了。不排除有同情他的鄰居,但他們大部分都不理解他的處境,不論他殺沒殺人,被警察追捕的事實,讓大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對面的社區小樓通宵亮著燈,監視居住的干部住在那里。里面有哪些人,他都沒見過,但他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臉上浮現出嫌惡的表情。他們在他家安裝了臨時攝像頭,顯示器裝在社區樓里,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第二天晚上,寶叔剛剛走進廚房,被突然的爆炸聲嚇了一跳。爆炸發生在離他家很近的地方,事實上,似乎就在他家的走廊甚至客廳里。之后,是漫長的沉寂。鄰居打來電話,他們嚇壞了。寶叔已經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

“是走廊。”監視居住的干部上門把他帶離。

警笛響成了一片,鄭航第一個跳下車,看起來像是有人往寶叔家的走廊里扔了顆手榴彈,盡管鄭航知道這不大可能。

“是不是管道煤氣?”鄭航提示。他們朝窗內張望,里面仍煙霧彌漫。

消防員對著走廊噴了一通水,煙霧散去,排爆人員入內進行檢測。鄰居們從屋子里出來,站滿了樓道,低聲交談著。火消煙散,警察除撿走一個罐頭盒,走廊里什么都沒有,大多數人的興奮很快消退。

寶叔心都嚇寒了。“看來有人想要我的命啊,可是我也沒得罪什么人啊?”

警察迅速清理了現場,鄭航將他拉入屋內。“檢測結果出來了,”鄭航說,“就是罐頭盒里塞了幾個鞭炮。”

方娟也進來了,告訴他們調看視頻監控的情況。罐頭瓶是從對面拋進來的,可惜攝像頭不是全廣角,鏡頭里只出現拋物線,卻不知道源頭在哪里。

午夜時分,最后一輛警車開走了,鄭航也帶著方娟離開。他拉著寶叔的手叮囑一番。寶叔咧開嘴笑了笑,故作輕松:“不過是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但是鄭航卻鄭重地說:“不是玩具,是警告,明天我會再裝一個攝像頭,全覆蓋的。”

寶叔要送他們到樓梯口,鄭航拒絕了,讓寶叔留在防盜門內。當防盜門關閉的一剎那,房間里寂靜下來,寶叔覺得整個世界的光影都隨著鄭航和方娟離開了,他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他忽然很難受,他知道為什么。雖然他仍沒有對兒子死心,但鄭平能有這樣的兒子,他覺得死了也甘心。

齊勝打電話約吃飯,鄭航十分驚訝,所以提前一點兒趕過去,沒想到齊勝還是先到了。鄭航在對面坐下來:“領導,有什么指示?”

“別領導領導的,”齊勝糾正他,“關局長指示有關李后寶的情況都要告訴你,而且這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說。搞了這么多年刑偵,我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直覺。在你們科班生看來,它們通常全是胡扯,可偶爾也會有效。我今天在看守所提審嫌疑人,聽號子里幾個在押人員瞎聊,提到一個名字……”

鄭航知道,老刑偵都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很少出錯。不僅如此,他們還相信同事的直覺。因為這些直覺是經過無數次實踐檢驗的。“誰呀?如果你沒時間,我去查一下。”

“你可以叫上方娟,她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資料。方娟這姑娘不錯……”

齊勝的話沒說下去,但鄭航明白。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如果是往常,誰提到某個女孩兒跟他的關系,他會直接否認,但今天他不想說話。

齊勝拿出一張字條遞給鄭航,上面有一個名字和相關信息。他已經在公安綜合應用平臺上查詢過,沒有超過字條上的信息內容。可有時應用平臺上沒有的信息,在其他平臺上會有,比如社區自愿戒毒信息平臺。

鄭航給方娟打了電話,她正在辦公室。他和齊勝一起趕過去,將名字輸入戒毒信息平臺,電腦很快給出了答案。鄭航瞥了一眼,抬起一條眉毛。“這家伙果然有幾個有意思的朋友。李朔,兩年前剛從看守所出來,屬于有罪不訴,是公安機關重點管控對象,不能出遠門。”

“他是因為什么進看守所的?”

“搶劫。一分錢都沒搶到,卻把對方打傷……”齊勝搖搖頭,似乎對這種人的智商頗為遺憾。

“你永遠不清楚這些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許他就是想進去住上一段時間。”

方娟仔細讀著那些信息。“他這兩年的夏秋都是在看守所度過的,特別是今年和去年的入監時間,跟吸毒人員被殺案的時間十分吻合。去年是打架,今年是搶劫。這是不是有些奇怪?”

“是有些怪。他跟那些被殺者是不是獄友呢?”

齊勝說:“同城同類人,沒有不相識的,而且這個人似乎活動能力特別強。”

這話似乎提醒了鄭航,他再次湊上去查看那些信息。李朔跟劉志文是幾次同進同出的獄友,跟李后寶也同時在強制戒毒所待過,認識是必然的。“他們會不會在看守所結下了共同的仇人?”

齊勝搖搖頭:“殺害獄友的不是沒有,但這種殺法……”

方娟將二十幾起案件的被害人和公安機關抓獲的嫌疑對象一起錄入查詢系統,得到的結果是,這些人都在強制戒毒所待過,但并非都是同時。這確實是個有趣的巧合。

“同監犯都說他這次特別害怕,不知為什么。”齊勝說。

“有沒有可能……”鄭航斟酌著說,“他面臨著其他危險?”

“據我所知,他沒有卷入什么是非,但我覺得,李朔對我去號子里看他,很在意。”

“可以幫我個忙嗎?安排兩個技術員跟我去李朔家搜查一下,或許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讓刑偵隊跟著派出所出警,倒個兒了。”齊勝笑道。但這表明他已經同意。“明天上午吧,安排妥,我給你打電話。”

二十六

走進李朔的房間,鄭航的第一感覺是非常整潔。餐桌、茶幾上的物件擺放得整整齊齊,廚房、臥室里沒有一件東西隨意放著,到處一塵不染,沒有毒品,沒有刀具。

次臥裝修成書房,墻上貼著兩幅字:“難得糊涂”、“賴活著”。在翻查書桌時,有兩張紙吸引了鄭航的目光。其中一張工工整整地寫滿了小楷“賴活著”,而另外一張紙使他的血液凝固了——上面寫著一串串名字、時間和“被害”、“入獄”等字樣。那些名字,他在方娟的資料上反復看到過。

為什么李朔會有方娟整理的那二十幾起案件的當事人名單?顯然他無法從方娟那里看到這份名單,方娟整理名單的方式也跟他不一樣。或者他待在管理中心時,聽方娟說起過?可即使這樣,他怎么能如此系統地將他們排列出來?更巧合的是,在殺人案發生不到半天后,他就因搶劫被抓進看守所了。

鄭航撥通了方娟的電話:“我剛離開李朔的房間,非常整潔,仿佛刻意打掃完才離開的。他有潔癖?”

方娟說,李朔曾被要求定期到管理中心報到,檢驗戒毒后續情況。這個人比較幽默,每次他一進來,辦公室里便洋溢著快樂的氣氛,因而很得工作人員的歡心。聽鄭航說到在李朔房間里發現的東西,方娟猜測:“也許他只是從管理中心拿走了一份吸毒人員名單。”

“可是為什么后面有‘被害、‘入獄的字樣?還有時間——那不就是殺人案件發生的時間嗎?這個李朔一定比我們知道得多。”

齊勝的直覺還真了得,隨意從號子走過,聽到片言只語,便引出這么一條重大線索。李后寶、黃綢手絹、李朔、名單……空中飛舞的雖然仍只是一些疑點碎片,但它們之間已有了聯系。

鄭航走進方娟辦公室時,后者已經把二十幾起案件的資料放在桌子上。她坐在電腦前,重新起草案件明細表,表中列出“案發時間”、“被害人”、“嫌疑人”、“是否吸毒”、“最后一次到管理中心報到”等項目。待鄭航坐下,方娟點擊“打印”鍵,一張明細表打印出來,與李朔家里搜查出來的那張紙上的情況幾乎沒區別。

去年第一起案件發生時,假設李朔是“主動”進看守所,那么,他一定比方娟更早發現系列殺人案的陰謀。是什么讓他如此敏感?是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嗎?

“你覺得應該正面接觸一下李朔嗎?”方娟認真地說。

走進提審室,對面的警官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揚手示意坐下。李朔注意到男警身邊有一位女搭檔,也笑得很自在,很友好,而且這位女警他認識。

“看來,你更習慣于看守所的日子啊?”方娟依然笑吟吟的。

“方主任好!”李朔再次哈了一下腰,又疑惑地看看男警,不知是方娟的上級,或者僅僅是陪同方娟來的。方娟介紹了鄭航的身份,李朔無法想象方娟和一位派出所領導為什么要來看他。

“朔疤子,”方娟謹慎地喊出他的小名,“我們到這里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印證,希望你說實話。”

“聽起來問題很嚴重。”他微微皺著眉俏皮地說,目光從一個人掃到另外一個人身上。“您換工作了嗎?”

“沒有。就是有關你那些同伴的事,希望你能幫我,也是幫他們,幫你自己。”

“放心,我一定有什么說什么。”

鄭航看了方娟一眼,插話道:“那好,你如實回答我,你是不是預感到有人要加害你?”

李朔搖搖頭,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但鄭航敏銳地捕捉到,李朔的身體突然之間進入了戒備狀態。

“我們發現,有人正在對曾經吸過毒的人下手,你也是目標之一。這就是我們來的原因。而且我們知道,你到這里來,是故意的。”

“為什么有人想加害我們?”李朔依舊一副困惑的表情,方娟幾乎就要信以為真了。但她明白,在李朔的世界里,沒有坦誠這兩個字。

“我們也不能確定。這個人比你想象中,或比你認為的更危險。我想,他可能去年就在監視你,或者在打你的主意。當然,他不止打你一個人的主意,當你逃脫時,他便對別人下了手。”鄭航盯著李朔的眼睛,“我們在你的房間里發現了一些東西,更印證了我們的估計。”

“你們搜查了我的房間?”李朔的目光轉向方娟,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猜測目前的情況有多糟糕,他知道自己無法左右這一切。

“我們在你房間里看到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些人名和數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人名而已。”

“那都是些吸過毒的人,數字則是案發時間。他們或被殺了,或被作為嫌疑人拘押。這一點,你也在紙條上作了標注。”

李朔瞪著眼睛,沒有出聲。

“你怎么這么準確地知道他們的情況?”

“我……道聽途說的。”李朔的目光躲閃著。

“朔疤子,”鄭航平靜地說,“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配合我們查實針對你、針對你同伴的犯罪,那樣你才能真正安全。”

李朔的臉上露出癡癡的神情,這是在押人員拒絕回答問題時的表情。鄭航嘆了口氣。他不喜歡這種表情。

鄭航站起身:“你好好考慮考慮,我還會過來的。”說著,把自己的警民聯系卡遞給他。“如果想起什么,給我打電話。”

看守進來押解時,李朔依舊在發呆。鄭航說“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也許他說的是真的。

二十七

鄭航約莊楓吃晚飯,莊楓卻把地點定在零點咖啡廳。那是一家新開張的高端店,小提琴低婉而憂郁的曲調彌漫在整個大廳,背景的鋼琴聲若有若無。莊楓坐在臨窗的卡座,似乎身體的每個細胞都爬滿了優美而傷情的樂感。

鄭航走到莊楓面前,莊楓對侍者打了個響指。兩人相對而坐,鄭航面前的,是一張棱角分明、冷峻白皙的臉,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烏黑深邃的眼眸,頭發認真打理過,一絲不茍。看到莊楓左手邊放著的一沓卷宗,鄭航毫無預警地一把搶過來。“這……這是你該拿到的東西嗎?”

“你不是要我幫你嗎?不看這些怎么幫你?”莊楓的語氣很無辜。

那是志佬被殺案的偵查卷。從發案登記到現場勘查,從法醫鑒定到搜山報告,是全本卷宗復印。不論是以何種方式流入莊楓手里的,這都是犯罪。

“真是好極了。”鄭航低聲說。

“我們只討論內容,不談形式吧。”莊楓討好地說,“我可以肯定,你為李后寶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我們要求法律援助,不是我們不懂法律,而是寶叔需要,程序需要。這個案子存在疑點,是警察的事,我希望你不要介入。”

“那是,我這只是慣例做法。”莊楓說,“只有看了案卷,我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這也是你約我見面的原因。你對寶叔倒真是全心全意。”

鄭航抿了抿嘴唇,感覺似乎莊楓抓住了把柄。“我只是為案件當事人負責任。”

“當然。當事人提不出確鑿的不在場證明,現有證據完全可以將他送上法庭。但現有證據又存在漏洞,證據與證據之間不像鐵環一樣扣得那么緊密。警方和律師都需要努力調查。這當然就是你和我的事。”

“你不是一直在強調被告人的權益嗎?這次我提出的疑點都是有利于你的。”

“你錯了。不論被告還是原告,誰是我的當事人,我就得維護誰的權益。”

“一副孔方兄的嘴臉。”

“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莊楓說,“這你懂,即便唯利是圖,也是有原則的。”

“我需要證明寶叔是無辜的。這起案件只是幾年來系列殺人案的其中之一,寶叔被人嫁禍了。你不用把一切弄得太過復雜,也不要用錢來衡量目前面臨的問題,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志愿者吧。”

莊楓意味深長地笑了:“所以,你讓我找到寶叔不涉案的證據。那樣的話,我需要的可不僅僅是目前知道的這點兒信息。”

“別討價還價。你只需要了解你要做的事情,該讓你知道的,遲早會告訴你。”

“好吧,強者邏輯。”莊楓聳聳肩。

“志佬被殺案呈現出的一些證據跟寶叔毫無關系。”鄭航說,“這正是我們提出懷疑的依據。我們需要做更多的調查和鑒定,在這之前,我們沒有任何最新信息。”

“并案就是信息……”

“那是刑偵部門的事。我只是在幫助寶叔,我相信寶叔是無辜的。”鄭航太了解莊楓了,簡直無孔不入,所以把嘴封得很嚴。

“你不是參與這起案子的調查了嗎?你都不知道,還有誰清楚?”

“如果我是,”鄭航拍拍莊楓手里的案卷,“你拿不到這些東西。”

“好吧,好吧,”莊楓舉手投降,“但我真的需要更進一步的信息。信息共享,對大家都有好處。”

“現在我只是想確定兇手不是寶叔。”

“那么,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敢肯定不是他呢?”

“因為他沒有殺人動機,還有……”鄭航看了莊楓一眼,猶豫了一下,“志佬比他高大得多,他根本移不了尸體……”鄭航突然停下來,他不能說案卷里沒有的東西。

莊楓翻開案卷里的法醫鑒定。“你的意思是,現場發現的皮肉碎屑、布條、血跡,都是兇手事后塞給死者的。布條好說,那兇手是如何搞到寶叔的皮肉碎屑和血跡的呢?”

“這就是需要我們解決的問題。”

“好吧,那我們先來看看幾個基本問題。首先,寶叔當天的行蹤,也就是不在場證明,這個是關鍵。刑警查過,但不清晰,他本人的供述有避罪的嫌疑,沒有旁證,不足信。”

“他跟我說過,那天他回家途中遇到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頓。”鄭航說,“這是他當晚行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就是你說的那個問題,沒有旁證,全是他一個人的說辭。”

莊楓點點頭:“第二個問題,他為什么突然逃離。當時,專案組還沒懷疑到他頭上,是什么嚇走了他呢?”

“我跟他待了大半夜,從各個角度探問這個問題,他說到一些人和事,但沒說具體。他說他有預感,有些跡象顯示,他那天晚上的活動——”

“行蹤。”莊楓糾正他。

“是的,他的行蹤成了別人設置陷阱的一部分。那個人知道他會干什么,會出現在哪里。很顯然,那人不僅當晚在跟蹤他,還知曉他近期所有的事情,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才能扣緊每一個步驟。”

“我猜情況或許更糟糕。”

鄭航嘆了口氣,真是什么也瞞不過莊楓。“他已經很長時間不接觸毒品了,但那晚他悄悄出去找毒品。”

“我想他應該是去找以前接觸過的零包毒販。”

“沒錯。但是,那個毒販他是偶然遇上的,他已經刪除了以前存下的電話號碼,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我們找不到這個人。最后,他往回走。本來可以走大街的,但他怕遇上巡警,便走了一條小巷子,正好在巷子里被人算計。”

“關于那個襲擊者,他說了什么?”

鄭航搖搖頭。

“不知道?還是對我保密?”見鄭航依舊沉默,莊楓嘆了口氣,“誰叫我碰上你了……那好,再說第三個問題,那天晚上寶叔接觸過的人,除了死者、毒販、襲擊者,還有哪些人?這些人能否串在一根線上,找出他們的某種關系?”

“要是全都查清,就水落石出了。”鄭航淡淡地說。

二十八

方娟全速朝田衛華追去。這是她第五次看見這個高個子男人,她終于忍不住了。自老玻璃廠圍墻外與方娟扭打,被鄭航抓進派出所關了一夜,他仍賊心不改,又跟蹤過方娟三次。這次,他別想逃脫。

轉過一個大彎,前面是條筆直的巷子。方娟緊跑幾步,貼在田衛華身后。若僅從身材衡量,田衛華比方娟高出一個頭,身板也比她寬,但方娟出其不意,一個鉤腿將他放倒。田衛華不愿與方娟近身糾纏,打了個滾站起來準備繼續逃,但方娟已經豁出去了,不等他站定,電警棍迅速出手,戳在他腰間。田衛華顫抖著蜷縮在地上。

她掏出手銬將田衛華雙手反銬,然后解下他的皮帶,一頭套在手銬上,一頭拿在手里。“說,你想干什么?”

田衛華好不容易緩過來:“我想干什么……警官,你這樣做是違法的。”

方娟努力克制著自己才沒有再次將電棍擊向他的臉頰。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感覺身后有雙眼睛,晚上睡覺都不安穩,她已經沒耐性了。“為什么跟蹤我?”

“我沒有——”

“想賴賬,就別每次都讓我發現。跟我到派出所去。”

田衛華磨蹭著:“嘿,腳是麻的,起不來,你的棍子電壓多少,這么大的后勁。”

“快起來,”方娟揚了揚電棍,“否則,我讓你在這里呆一夜。”

“你再動那東西,我去人大告你。”田衛華不情愿地一只腳跪地,慢慢把身子往起撐,“真的起不來……”

方娟戒備地抓緊皮帶和電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這個人在吸毒圈里混,但并沒有像其他癮君子那樣潰敗的身體。難怪他沒有在管理中心登記。

“好,我來幫你。”方娟一腳踢在他背上,讓他整個身體趴在地上,一手用電棍對著他的頭,一手搜他的身。一分鐘后,她得意地搜出彈簧刀、一百多元現金、一小袋鋼珠和一堆游戲幣。她將鋼珠掂了掂,這家伙身手一定不錯,她輕視了他,幸虧用電棍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田總,你還做鋼珠生意?”

田衛華從容不迫地坐起來,夸張地吐了口唾沫,作秀一般扭了扭脖子。“我的鋼珠只用來對付某種人,你不夠格……”

“再問你一遍,為什么跟蹤我?如果我是你,我絕對會乖乖配合。我已經發現你幾次了,你擾得我睡不安穩。老田,志佬死了,現在有證據表明,可能是你們圈里人干的,你,可能協助或參與。即使我不告你騷擾,這個夏天你也可能待在看守所里。”

“你認為我和志佬的死有關?我有不在場證明。”他死盯著方娟,那張如花似玉的臉龐仿佛刑拘證。

“志佬死的時候,你的身影出現在他走過的街道視頻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是流浪漢。”

“老田,我要生氣了。上午開會時局長講了,不論發現誰有嫌疑,關起來再說,所以……”

“百步蹬的那些人可以為我作證。”田衛華突然說。

“你的同伙?”方娟無所謂地聳聳肩,“沒關系,我也不怕你們搞攻守同盟,先關滿刑拘期再說。”

田衛華瑟縮了一下:“別,美女警官,我自始至終說的都是真話……”

“好。”方娟不等他說完,電棍迅捷戳中田衛華的右肩,接著一腳踩住他的左手,一手抓住他的夾克衣領。“哈,你還藏著這玩意兒,好辦了。”

她插好電棍,手法利落地翻開衣領,衣領下面有一條拉鏈,里面藏著五六包白粉。田衛華目瞪口呆。方娟給他一個微笑。參加工作以來,她一直都在訓練,今天終于派上了用場。她不想跟毒販子打交道,她討厭那些會用槍和刀,卻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義的年輕人。

“我不想再跟你廢話,老田。接下來我問你問題,你回答我。如果我不喜歡你說的,或者你再惹火我,我就用這個,”她晃了晃電棍,“直到你說真話,懂了嗎?第一個問題,志佬死的那天晚上,也就是被抓之前,你干了些什么?”

“不就是跟蹤你嗎?”

“之前?”

“在百步蹬玩兒。我就是從那個地方開始跟著你的。”

“瞎說,我根本就沒去百步蹬。你在九井灣干什么?”

田衛華搖著頭說:“我在乾元巷看到鄭所長的背影……然后……你出現在他身后,我就跟了過去。”

“你怎么在哪里?”方娟冷冷地問。

田衛華表情尷尬。

“在兜售這個吧?”方娟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沒有……”這個問題田衛華回答得比較快,想必是刺中了他的神經。

這時,一道光柱從巷子口射進來,隨即,一輛警用摩托停在方娟身邊。

“鄭所長。”田衛華求助似的叫了一聲。

鄭航并不理他,與方娟低聲討論了幾句,問田衛華:“你賣毒品給寶叔?”

“嗯。”田衛華自知無法抵賴,“他說是給別人買的,自己不吸。”

“誰?”

“他沒說。”

“他去了哪里?”

“我們分頭走的,沒多久,就看到了你。”

鄭航看了方娟一眼。“是看到了我,還是看到了方主任?”

“是看到了你。”田衛華的話第一次顯得十分真誠,“你先出現,然后我看到一個小個子跟蹤你,我才跟了上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方主任……”

“你和寶叔聊過志佬嗎?比如他們有什么糾紛,或者志佬遇到了什么麻煩?”

“當時沒聊過,但他說傍晚時碰到過志佬。圈里人都知道,他和志佬一起戒毒。還有,聽說寶叔從哪里搞來一筆錢,志佬向他借錢用,他不肯。”

吸毒者與吸毒者的矛盾大同小異,前面幾起殺人案的動機也基本如此。但方娟覺得起因全都雷同,也太過神奇了。“他們的矛盾如此公開化,打過架嗎?”

“應該難免吧。志佬養著那么些只吃不做的人,開支很大,到處借錢。聽說寶叔很摳門……”田衛華說,“你們不會真的認定是寶叔作的案吧,不可能的……”他看了一眼鄭航,“圈子里的人一直都在談論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還有人說近幾年死去的幾個人罪有應得。”

鄭航的下巴緊繃著。田衛華的話令他不安,不只是因為涉及他父親。父親死于公安局辦的一起錯案,父親死后錯案才得以糾正。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但癮君子圈內卻另有傳聞,那傳聞比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實更加冰冷。

“最后一個問題,”方娟趕緊把話題扯回來,她擔心鄭航崩潰。“圈里人都覺得五年來發生的一系列癮君子被殺案都是冤案嗎?他們怎么不去找警察呢?”

“去找誰?公安?檢察?法院?判都判了,誰相信?”田衛華的語氣激動。

“你不是認識鄭所長嗎?怎么不跟他說說?”

“我也怕啊。不過,從目前來看,我還是安全的,因為十二年前,我還不是圈里人。”

“恭喜你,老田,你不用怕了。”方娟再次抓起田衛華的衣領,往外一抖,看見肩背部位還有四五處拉鏈,里面全是小包裝的白粉。“法律會保護你,你就去監獄待幾年吧。”

二十九

寶叔家樓外燈火通明,室內卻一片漆黑。他將窗簾拉得緊緊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見,逼仄的空間充滿了壓迫感。

最近兩天,除了鄭航偶爾來看望,周圍鄰居再也沒有人問候他。這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近日來,各種各樣的議論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讓他頭暈目眩。

“你倒好,二十四小時有警察保護你,你不怕成為眾矢之的?”

“別以為關在屋子里就安全了,無論你在哪里,要索的命,必然會索了去。”

“十年前你就想保護姓鄭的,現在好了,姓鄭的特別保護你。”

……

“不見,就是不見!”多年來,這是兒子留給他的唯一的聲音。

已經有好幾個鄰居提出抗議,認為警察對寶叔的監視侵犯了他們的隱私權,甚至有人指桑罵槐,詛咒他快死。他不僅成了癮君子的眾矢之的,還成了鄰居的眾矢之的。他很后悔,請求鄭航將他取保候審就是個愚蠢的決定。堅毅、果斷的基因傳承,畢竟掩不住臉上的稚氣。他相信鄭航能處理好一些事情,但他無法理解他的精神領域。而且,他無法對他傾訴。如果以為什么問題都可以拿出來討論,那就太天真了,他不會忘記鄭航是什么人。畢竟,他與鄭航只是鼠與貓的關系。

正是這種心理,讓他有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鄭航剛剛來了,他竟然呼吸困難,胃收縮個不停。他準備了好多話,只差喉嚨的距離。他原本認為無論他說出什么話,鄭航都有能力處理。但事與愿違,那些話都堵在喉嚨里,唯一溜出來的是:“我想回到看守所去。”

他沒看清鄭航的臉色,但聽見他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鄭航沒有問為什么,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考慮考慮。”

鄭航走后,寶叔關上門,找到所有過去的照片,把它們全部回顧一番,里面竟然有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鄭平的正面照,是鄭平犧牲后登在報紙上的,相當于蓋棺定論。他將照片折成一顆五角星捏在手里,然后小心地放進衣櫥的暗盒。但這樣做似乎還不夠,內心依舊忐忑。也許,就今晚的心情而言,怎么做都不夠。

最后,他極度疲憊,蜷縮在沙發上。他又想起鄭航冷峻的眼神,想到志佬、賈誠、齊勝,以及所有令他不安的事情。

睡神終于光臨。但沒多久,他從尖叫聲中醒來。他躺在地板上,身上捅滿了窟窿,四周彌漫著自己的鮮血。厚重的窗簾外面,有個人正盯著他。是年輕的灰衣人,是他一直在跟蹤志佬,然后將志佬放倒在橘樹林里。

寶叔趕緊翻身起來,他身邊沒有武器,連菜刀也被警察搜走了。他猛地滾入床底,從席夢思下面抽出一根鋼管。他像一陣風似的跑到灰衣人出現的窗口前,但窗外空無一人,只有清冷寂寞的路燈光。

他全身顫抖地回到客廳,把齊肩高的鋼管放在身邊,拿過一條毛毯卷著,重新躺在沙發上。他瞪著有些斑駁的天花板,努力想將那血淋林的場面忘記。

“老李,你如此膽戰心驚,活該送命。”

確實,他的驚恐沒有邊際,因為這個夜晚似乎無比漫長。

敲門聲再次響起。

方娟將成堆的資料稍稍整理一下,用手揉揉脖子,特地照了一下鏡子。頭發有些亂,但不影響形象,臉色稍嫌憔悴,有些煞風景。她以前對自己的顏值是十分自信的,特別是夜晚,即使不化妝,燈光下的她看起來依舊性感迷人。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覺得鄭航對她似乎有些審美疲勞。

她沒有通過門上的窺視孔確認來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站在門外的就是鄭航。她打開門,抿嘴一笑,酒窩與紅唇會讓任何男人眼前一亮。不過,鄭航并沒有看她的臉,徑直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下制式上衣,穿著休閑的花格襯衣,配靛藍的警褲,倒也不顯另類。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她很喜歡現在的他。雖然她調查過他,得知了一些現在尚難以預料結果的故事。那些故事也許沒有意義,也許真有什么,她懷疑他會不會認真地面對。此外,她也想知道,如果在最后一刻才知道故事帶給他的影響,又會怎樣呢?對兩個人來說,會不會太晚?她應該小心。她是個有經歷的女人,自信、理智,比大多數同齡女孩兒更了解人性的黑暗面,更懂得拿捏分寸。

“忙完了嗎?”他自顧在電腦桌前坐下。

“差不多了。”她的心底有些涼絲絲的。

鄭航盯著她的電腦:“癮君子的吸毒史能精確到他們的始吸日期嗎?”

“如果你是癮君子,你會告訴警察你的始吸日期嗎?”她反問。

“有道理。”鄭航點點頭,“那就只有首次被抓的日期,這個也差不多。”他停頓了一下,拿起方娟剛整理的幾頁資料,收進包里,拉上拉鏈。“謝謝你。”

“剽竊成果。”方娟一臉的鄙夷,“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張表給你也許不合適,還有,這個系列案件你是不是應該回避?”

鄭航皺起眉頭:“你說什么呢?”

“據田衛華的口供,這個系列案件可能跟十二年前你父親的犧牲有關,可是你從沒跟我提起過。”

“我從來沒想過這兩件事會有什么聯系。”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父親犧牲的事?田衛華為什么說你父親是因為一起冤案而死的?聽他的意思,那起冤案才是這個系列案的起因。”

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冷酷:“十二年前,當時我還沒成年,我目睹了血案,但我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而且,即使所有人都懷疑我,我也不希望其中有你。”

“這個系列案件一定跟你父親的犧牲有關。寶叔知道你是誰。難道你沒看出來,他看你的眼神有些異樣?田衛華為什么跟蹤我?因為他看到我跟蹤你。他為什么擔心你?因為他們把自己跟你綁在了一起。”方娟目光銳利地看著鄭航,“而我,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也許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和癮君子不尋常的關系也不是什么正常的聯結。我真不應該把你拖進來,如果因此發生什么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鄭航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我不能放棄偵辦權。”

“因為你答應過寶叔,你會始終保護他,是嗎?”

“是。”他語帶遲疑,“明知他被冤枉而不糾正,當什么警察?”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當警察是我一生的選擇,我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如果寶叔真殺了志佬,法律不會讓他逃脫的。一個人做了惡事,想不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是不可能的;旁人想為他消難免責,那不是幫助他,只會釀成更大的罪錯……”

“這是你父親犧牲后,你的感悟?”方娟低聲說。

“嗯。”

“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但我還是想勸你放棄這起案子。”

他看著她,眼神復雜,但不再糾結于這個話題:“明天志佬出殯,關局長讓我們做好穩控工作,你們這邊有安排嗎?”

“主任打電話叮囑過我,讓我著裝參加出殯。”

“寶叔那里也怕出問題,葬禮之后,我們一起過去守著吧。當然,我另外還安排了人。”

“田衛華的事恐怕得向賈副局長和齊隊長匯報一下,希望……不要在他們那個層次引起什么誤會。”

“我知道你會為我解釋的。”

她輕聲說:“我會爭取……但是,田衛華說近幾年死去的幾個人罪有應得,我不知道這話里的邏輯。我希望你告訴我所有的事情。”

鄭航突然站起來,臉色鐵青,把她嚇了一跳。“別再提這事。”

“現在的處境,你無法回避。”

“但是,不是現在。”

三十

他被洪水裹挾著,一會兒拋向空中,一會兒沉入水底,而岸上、船上的人們興奮地歡呼著。“救命!”沒有人理會他,幸災樂禍,嘲笑他罪有應得……

寶叔一下子驚醒過來,立即感到不對勁:他又躺在地板上,雙腿夾著鋼管呈交叉狀。他疲憊地松開腿,伸直,望著灰暗的天花板,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深深的失望。

室內溫度不低,但他的身體抖動著,是一陣陣來自骨髓,來自靈魂深處的寒冷,生命似乎在一點點萎縮,肉體仿佛在一塊塊地撕裂、化去,最終不屬于自己。這種感覺真是太難受了。

我必須站起來,必須做點兒什么。

幾天前,他腦海里就冒出這個聲音。最初,它給了他希望,而現在,他只剩下絕望。他曾想將自己的一生寫下來,寫成懺悔錄,給世人一個教訓的標本。但信息時代,除了快餐經驗和心靈雞湯,誰還有興趣閱讀那些帶著淚水和痛苦的東西?

“就沒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成的?”他心里有些哀傷地問著自己。

“不可能吧。”內心柔弱無力地反駁道。

他走到衛生間的鏡子前,想找回一點兒自信。鏡子里映出的卻是一張蒼白憔悴、死氣沉沉的臉。“我真的快要死了嗎?”

鏡子無語。那張翕合的嘴巴灰黃難看,像古墓里的僵尸。“跟你同類的人,或被殺死,或被冤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一把牙刷,末端尖利。他曾聽說過磨尖牙刷自殺的故事,這還用磨尖嗎,這不已經很尖利了嗎?他把末端頂在頸部,然后立即意識到它的作用,在一陣刺痛消失前放了下來。警察收繳了他家里的刀具。但如果一個人想死,辦法太多了。

一想到這個,他就備感絕望,但同時也讓他充滿力量。在最后的時刻,在這樣生不如死的恐懼中,不如……給世人留下一點兒東西。

最終,他決定去找紙和筆,這是一個需要勇氣的決定,他對這個世界厭煩透了,但要命的是他活在這里,他的任何一個行為都可能讓世界定性出一個跟他的愿望不一樣的結局。雖然蓋棺定論的權利不在自己的手里,但要留下自己的想法。

今天正是志佬的葬禮,葬禮之后……

回到家里,他顧不上吃飯,利索地鉆進淋浴間脫光,讓傾瀉而下的熱水痛快地沖刷疲倦的身體。過去幾天的計劃,因為方娟和鄭航的干預,變成了一件不知何時才能完成的事情。

最初,他覺得有趣、刺激,充滿了斗志,但越玩下去越累。他甚至有些后悔,當初不該把線索留給方娟。他極力放松自己,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床上。那些以為殺人嫁禍很好玩的人,肯定不能理解其中的苦與累。

他在床頭柜里一陣翻找,拿出一個藥瓶,里面是一些水果糖一樣的藥丸。他扭開瓶蓋,水都沒喝,囫圇吞下兩顆。瑪咖烯和瑪咖酰胺能讓他恢復精神。許多事情已經完成,但還有很多事情尚待去做。

昨天晚上,他差點兒搞砸了。李后寶幾天來深居簡出,讓他心生好奇,他想知道李后寶在家里怎么樣,煩惱還是快樂,活著或者死了。沒想到老頭兒還挺機靈,剛挑起窗簾的一角,看見他驚驚顫顫、神魂不守的樣子,下一秒老頭兒就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像頭小豹子似的沖進臥室,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根銀亮的鋼管。

他嚇了一跳。但是老頭兒的動作有點兒不尋常,這令他冷靜下來。老頭兒的動作近乎夸張,步伐像太空人,目光不知看向何處。他明白了,老頭兒仍在夢中,他在對夢中的某個迫害狂喊打喊殺。

也許是他引起的,也許老頭兒確實感到了危險,也許他真的看到了瘋狂的幻象。不論如何,這都是不理智的行動。他在原地靜靜地待著,看著老頭兒揮舞鋼管,看著他茫然四顧,然后悻悻地收起來,放在腳下,重新躺倒在沙發上。真怪,這老頭兒放著好好的床不睡。

可笑。他為自己差點兒失控嘲笑自己。不過,他現在必須注意,不能失控。因為,他的事情還沒完成。

今天是志佬的葬禮,他不能缺席……

寶叔一輩子沒有好好寫過文章。讀書時,作文寫得狗屁不通,經常挨老師批評。成年后,幾乎沒有動過筆,偶爾立個字據什么的,都是別人寫好,他簽個名,或按個手印。但這次,他覺得寫得還算通順,心里想什么便寫什么,紙上的語句便是他口頭的表達,不事修飾的大白話,蠻好讀。

他不是兇手,他相信吳平凡、劉居南都不可能是兇手。那么,殺害志佬的兇手一定與前幾年發生的殺人案件的兇手是同一人。這個兇手很狡猾,很熟悉吸毒圈子的情況,特別是很熟悉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因為,不論是志佬等被殺害的人,還是他和吳平凡、劉居南他們,都是從十二年前那件事情中走過來的。

寶叔進一步思考。當年的知情人因為害怕殺人真兇和販毒分子的報復,三緘其口,事后持兩種不同意見:認為警察做得對的,也就是同情鄭平的,和認為警察粗暴執法,公安局死個人罪有應得的。

第一種人比較善良,經歷了那件事后大都痛改前非,很好地融入了社會生活。他們戒絕了毒品,做點兒小生意養家糊口;那件事對第二種人沒有絲毫影響。他們在毒品中越陷越深,有的淪為毒販子,有的進看守所像進自家門一樣。他們甚至互相威脅,互相傷害。

他曾和劉居南分析,第二種人里出殺人犯是可能的。只是,這種系列殺人嫁禍的智商水平似乎有點兒高。換句話說,當年的吸毒者里面好像沒人有這么深的心機。還有,長期吸毒的人心智都會下降,不吸毒時懵懵懂懂,吸了毒則癲狂暴烈,很難做出理智的分析和冷靜的行動。

不過,也不能排除吸毒者中存在特別的人,這人是真正的心理變態者,殺人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但這個人會不會出自第二種人,他沒有把握。最重要的是,他和劉居南分析來分析去,在圈子里找不到近似的人。

也有可能是當年受害者的子女。被判處死刑的販毒者有一個兒子去了國外,但一直沒有回來過,即使偶爾回國,也不可能實施如此處心積慮的行動。即便他有能力買兇殺人,但實施殺人者也需要具備高端的能力。另外幾個連帶判刑的,死的死,廢的廢,他們的后代也沒有一個有這種行動能力。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單純的知情者殺人。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殺人狂,在知道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真相后,找到了殺人的理由,為社會除害的想法讓他揚揚自得。寶叔在網上查詢過,這種人說不定是個白領,平時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但到了晚上,或者一個人獨處時,卻成了禽獸。

據一份研究報告所述,這種人一般眼睛深陷,顴骨很高,即使是年輕人,臉上也會有很多隱性皺紋——皺紋是心機的表現。寶叔為此觀察過很多人,當然是身邊的,或者他認為有嫌疑的人。后來,他想到了鄭平的兒子。當他意識到自己的猜測意味著什么,他感到渾身發冷。

鄭航。

父母雙亡的悲劇,足以為他的變化提供依據。

寶叔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跳,意外地發現自己好久沒有這么專注過了。只要他下決心想事,他就感覺下定決心戒毒時的自己又回來了,他依然是那個充滿希望,渴望未來的李后寶。

他戒了毒,逃離了吸毒者的圈子,跟朋友做生意沒多久,朋友夫婦在家被雙雙殺害,錢財被洗劫一空。警方確定為熟人作案,他被列為重要犯罪嫌疑人。正當人生充滿希望時,寶叔又被抓進了看守所,一關就是幾年。無罪釋放后,又因國家賠償,跟政府糾纏多年,直至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這就是命運。朋友夫婦的死再次讓他脫離正軌,他的內心充滿太多矛盾的情緒,憤怒、悲痛,還有恐懼。如今,雖然和之前進看守所是同樣的待遇,但心情和意義卻完全不同。

“我想到哪兒去了?”寶叔想。

鄭航,對。可鄭航怎么可能是變態殺人犯呢,警察會干出這種事來嗎……說實話,劉居南有這種懷疑,寶叔也不敢反對。但丹霞山的遭遇后,寶叔完全改變了看法。

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寶叔的心驟然縮緊。很快,他所有的信心都離他而去。他的臉變得沒有血色,瘋狂的心跳讓他窒息,背脊開始發冷。

“你還好嗎?”一個沙啞的男聲。

監視干部嗎?不是說不來打擾他的嗎?寶叔跑進臥室,拿起鋼管,又沖到客廳,擺出橫掃千軍的架勢。

“我沒什么事,你回去吧。”他大叫。

外面安靜了一陣。他的手抖得厲害,甚至無法握住沉重的鋼管。他腦子里一直在想,真的會是干部嗎?還是那個冒充干部的殺手?不,不能輕易相信,除了鄭航和方娟。

“嗯,我剛才聽到什么聲音——”

“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哦,那好。我們就在社區辦公室里,如果有什么事,開門喊一聲就行。”

過了一會兒,那個沙啞的聲音在下面唱起了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他慢慢放下鋼管。他的身體依然顫抖著,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他的心跳依然很快,就好像剛跑完幾千米。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季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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