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卓
名噪一時的“馬家軍”再次闖入公眾視野,這一次擊中人心的不是榮譽,而是丑聞。
近日,有關“王軍霞領銜舉報馬家軍興奮劑丑聞”的消息鋪天蓋地,盡管此前相關傳言也曾散見于媒體,但卻并未產生較大影響,而這一次,人們選擇了相信和接受。
在1998年發表的由中國知名作家趙瑜撰寫的《馬家軍調查》一書中,由于當時的歷史背景,有3萬字關于馬家軍隊員控訴教練馬俊仁迫使隊員長期服用興奮劑的內容被刪除,直到近期新版發表才首度披露。
馬俊仁作為馬家軍總教頭,是他成就了王軍霞,也是他讓她過早隱退,從未有一對師徒的恩怨像他們一般,霧里看花,懸念迭生。
離開我,你們就是一群驢
馬俊仁、王軍霞,毫無疑問,在中國當代體育史上,是一對關系微妙的師徒組合。
上個世紀90年代,馬俊仁高強度的訓練,讓旗下包括王軍霞在內的長跑隊員,66次刷新全國紀錄、亞洲紀錄和世界紀錄。美聯社曾評價:“這在田徑史上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奇跡!”
但在內部管理上,這支被外界稱為“馬家軍”的田徑隊伍有著種種問題。馬俊仁極端嚴厲,立下隊規:不能留長發、不能讀書、不能談戀愛。隊員間禁止交流。
王軍霞不會和教練發生直接沖突。趙瑜在《馬家軍調查》一書中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馬俊仁不讓隊員們穿胸罩,命令所有人站成一排,親手將胸罩撕下扔掉。有些隊員順從,有些會反抗,只有王軍霞選擇逃跑。“我跑得快,他追不上。”王軍霞打趣。
“在隊里,我干什么都是默默的,默默跑步,默默生活。”王軍霞回憶過往。苦悶時,她偷偷寫過日記,后來燒掉了好多,“怕被找麻煩”。
馬家軍最興盛時,馬俊仁一個命令,隊員們就要收拾行李,陪同他參加各種活動。“不能問,也沒有權力問,就像一個工具。”一次,馬俊仁要王軍霞為一位基地來訪者倒水,她慢了一些,馬俊仁急得揮起拳頭。
“我們教練常說,你們這些丫崽子,離開我什么都不是。你們就是一群驢,就是畜生,就不是人。我讓你們跑第幾,就跑第幾,我讓你們跑多快,就跑多快,我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
加入馬家軍時,她已經18歲。此前,王軍霞一直很自由,世代務農的父母對兄妹三人的教育態度是:做一切想做的。她在山里長大、熱愛大自然。中學時顯示出了長跑天賦,1500米的成績勝過男孩。15歲進入大連體校,啟蒙教練是王時忠,這個畢業于北京體育大學的年輕人告訴王軍霞:放松跑,高興地跑。在寬松的訓練環境下,擁有極佳天賦的王軍霞幾乎很少讓冠軍旁落。“我為自己奔跑,每次的成績比上次好,都很開心。那是一種很開闊自由的心態。”
加入馬家軍后,馬俊仁宣稱,他母親是鹿仙,弟子的成績全靠他母親的庇護,有人成績不佳時,他會要求去燒紙。如同某種儀式,馬家軍每年要為馬母上墳。這竟然成為王軍霞最高興的時刻,“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山里紅”。
師從馬俊仁的3年,從身體到精神,她經歷著外人難以想象的痛苦。1994年,沒有人能事先料到,看似溫順的王軍霞獨自一人走進馬俊仁的辦公室,當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表達訴求時,馬俊仁只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隨即,她收拾行李離開基地。這是中國體育史最著名的“叛師”事件——馬俊仁將她培養成世界冠軍,創造了世界紀錄,她卻與他決裂。當年很多媒體指責王軍霞:因為獎金分配不公離開。但王軍霞說:“我的離開跟錢沒有關系。我只是無法忍受他不尊重我們。”
不想被拆穿的神話
當王軍霞決意“背叛”馬俊仁后,她自然被許多人視為體制的挑戰者。在崇尚集體主義的時代,這是個異類。舉國體制下,各省之間利益復雜,誰也不愿意收容一個“叛徒”。在遼寧省,馬俊仁的勢力如日中天,而王軍霞的出走,意味著這個“神話”的破滅,這無疑損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在離開馬俊仁后,她向有關部門遞交了一封請愿信,信的末尾寫道:最后我們提心吊膽地向領導提出,保護我們的人身安全,防止馬導報復行兇殺人。
從后來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樣的擔憂,并不完全是一個21歲女孩的杞人憂天。
最直接的困擾是,沒有人敢做她的教練。直到半年后,在該省體育局某領導的幫助下,另外一位知名教練毛德鎮才接過王軍霞的教鞭。
“我要在離開他的兩年內登上奧運會冠軍領獎臺。”王軍霞作出一個決定,她從未在乎過任何一次比賽,唯獨1996年奧運會,她要證明自己。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王軍霞奪得5000米冠軍,萬米銀牌。賽前,她精神壓力太大,上吐下瀉,跑萬米時,她想:讓我死在跑道上。那并不是她最好的狀態,也不是她個人最好成績,但贏了。
可回到遼寧省隊后,迎接這位奧運冠軍的是更為悲慘的境遇:教練毛德鎮被調去了廣州,王軍霞被控制起來,不能接受采訪,不能收發信件,吃飯也不是冠軍灶。她身體變得很差,長年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讓她吃不下任何東西,患上了神經性嘔吐。
1998年,馬俊仁升任遼寧省體委副主任。王軍霞回憶,自己的“處境更加糟糕”,就連訓練都難以保證。
走投無路下,王軍霞找到遼寧省體委高層,幾乎哀求著要出國:“現在我面前都是死路,讓我出國,出了國,是死是活我自己負責。”隨后,在朋友的幫助下,她“逃”到美國。
2009年,王軍霞職業生涯的最后一任教練毛德鎮(已身患癌癥),向當時王軍霞的丈夫黃天文講述了亞特蘭大奧運會前后的遭遇:300萬買教練人頭,500萬買王軍霞人頭,死亡威脅、除夕夜送到家中的白色花圈、師徒為保證訓練安全東躲西藏,深夜里懷揣匕首的陌生男人……對話被刻錄成4個小時的視頻,黃天文保存,一旦需要,將公布于眾。
神話背后的殘酷內幕
歷史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恢復真相,而真相出現的方式又常常令人唏噓不已。1993年8月,德國斯圖加特田徑世錦賽,馬俊仁帶領“馬家軍”一舉奪得10000米和1500米金牌,以及3000米金、銀、銅牌。此后一年間,“馬家軍”又接連刷爆66次紀錄,轟動了世界,也成為國人心中的英雄和神話。1994年春晚,黃宏在小品《打撲克》中有段慷慨陳詞:不是馬家軍吃了興奮劑,是馬家軍給全體中國人打了一針興奮劑,我們中國人,總有一天,要跑在世界的最前方——這句豪氣干云的話曾讓億萬國人血脈僨張,這也大概是為什么面對“馬家軍”的種種傳言人們寧可選擇不相信的原因之一。但今時今日,充斥著謊言、幻象的浮云正逐漸散去。
這當然同當年的被刪文章得以重現有關。
書中披露,“馬家軍”長期服用興奮劑,馬俊仁為隊員制定了打針計劃表,即使在火車上也要求女隊員脫褲子打針。長時間的煎熬讓隊員們身心俱疲,于是就有了1994年年底的“兵變事件”:包括王軍霞在內的10名運動員發表聯名信,控訴馬俊仁一手遮天,隊員們在信中痛訴,“我們是人,不是一個機器,更不是什么牲畜,我們需要過人的生活,我們有做人的權利,我們需要自由!”中國田徑史上的神話遭遇興奮劑丑聞,而隊員們就是興奮劑的主要受害者,王軍霞前些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真相絕不止趙瑜的一本《馬家軍調查》那樣簡單,服用興奮劑對于隊員們無異于一場噩夢。
興奮劑意味著什么,過去很多人第一時間可能會想到丑聞,它意味著運動員成績是虛假的,冠軍名不副實,榮譽只是一場騙局。隊員們當然知道這一層關系,她們經過深思熟慮才選擇控訴馬俊仁,由此更可看出興奮劑帶來的摧殘。隊員的遭遇讓人唏噓,常年注射興奮劑,她們的身體遭遇了怎樣的考驗,今天的生活是否受到了影響?蒙蔽多年的真相被曝光后,這可能是今天很多人的疑問,關懷代替了譴責,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變化背后不僅是時間的作用,更反映了觀念的變化。
過去一旦出現類似興奮劑這樣的丑聞,無論對個人還是集體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驗,它還可能演變為傷害國民感情的公共事件。如此可以想象,在當時的環境下,承認興奮劑丑聞,控訴馬俊仁需要多大的勇氣。隊員們即便愿意放下榮譽,忍受外界可能的批評,也會有各種力量阻止他們恢復正常的生活。這里面當然不僅包括馬俊仁本人,事實上,趙瑜的調查作品發表后,馬俊仁一氣之下住進了醫院,控訴趙瑜是騙子。此后馬俊仁試圖通過司法手段以證清白,這一做法甚至得到了地方政府部門的支持。可以說,圍繞“馬家軍”的興奮劑丑聞,過去一直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試圖蒙蔽真相。這不能簡單地歸結于利益相關者的影響,馬俊仁的憤怒今天看來很滑稽,但如果放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其實不失為一種本能反應。
當年馬俊仁及其弟子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被無數人視為偶像,他們所代表的不僅是一種運動員精神,身上也凝聚了難得一見的精神財富。由此可見當時普遍的社會心理,推崇各種各樣的體育神話,這是那個時代的體育榮譽觀念。也使得運動員背負了巨大的壓力。“體操王子”李寧的一段經歷至今還被許多人提及,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渾身傷病的李寧只得到最后一名。當時一些報道竟謾罵李寧為“體操亡子”,李寧還收到子彈和繩子。
興奮劑丑聞無疑是最大的社會負能量,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馬家軍”興奮劑丑聞早已被曝光,但細節卻遲遲沒有披露。
被神話和政治化的“馬家軍”現象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而日漸多元開放的社會,讓人們更愿意也更有條件親近真相遠離謊言。又或者,謊言失去了護身符而不再堅硬,真相經過時間的錘煉必須破繭而出。
在1994年春晚上,王軍霞的一段自述曾讓聽者心酸。她說:“說實在的,我為了得到這個榮譽,真的付出了很多。我們隊員的腳,沒有一個腳趾甲蓋是完整的。我們睡覺的時候,腳在被窩里都不敢亂動,太疼了,鉆心的疼。每吃一口飯,就直往上翻。每往上翻一口,眼淚就不自主地流了下來。但是為了訓練,還是硬往下咽……”當時很多人將其當作勵志感言,卻未承想言者心中別有酸楚。有一次,王軍霞回到家中,對父親母親沉痛交底,她說:“哥哥去世了,我很悲傷。我更傷心的是,由于大量用藥,將來,擔心我們這群苦孩子不能為爹媽生孩子, 那該怎樣孝敬老人啊……”
當年“馬家軍”成名后,一種名叫“中華鱉精”的“神藥”曾風靡一時,人們相信“馬家軍”是從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中吸取了神力,更為之振奮甚至瘋狂。而現在看來,“神人”馬俊仁更像是一個洞悉世事的投機分子,他對時勢和世態人心的把握能力遠勝于作為一個體育教練的能力,再加上一些頗具江湖氣的驍勇和膽量,竟然成為被億萬人膜拜的超級英雄。回過頭來看,這種極具戲劇性的歷史本身,或許更值得咀嚼和玩味。
當時間讓歷史驚異地重現,注定會激起波瀾。對于這樣一起意味復雜的事件,有太多品評和解讀的視角,譬如舉國體制,譬如冠軍情結,譬如對體育本質的認知,等等。但不管怎樣,我們都感受到真相的分量——一句真話,比世界冠軍的分量要重得多。
如今的“馬家軍”
今天,很多“馬家軍”隊員脫離了大眾的視線,她們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我們常常在QQ上交流。聊孩子老公,現在的生活。”王軍霞隊友劉東說,馬家軍的隊員分散在世界各地:美國、西班牙、廈門、沈陽……沒有條件相聚,所以常在網上聊家常。
王軍霞與馬俊仁的關系也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緊張,逢年過節,她給他發去拜年短信。不止一次,她在公開場所說:“我永遠不否認,沒有馬俊仁就沒有王軍霞,我已經理解,在那個時代,他只能那樣。”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說,前不久,馬俊仁在和他的通話中嘆息:當年的一些事情可能是被別人利用了。
真相如迷霧。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中國,任何一個參奧項目都不只是一項單純的競技體育,它們關乎權力、欲望與利益,一如王軍霞所經歷的那些故事。
(綜合摘編自《人物》《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