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玲
難題
你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說話不能,沉默不能,我自己也不能
只身去到郊外,摩托飛馳著驚魂而過
風鼓起他的衣衫,蝸牛的后背
那年的蘇州,江平路上的寂靜
擠在一輛三輪摩托上
我抬頭看了看月亮
似乎所有的星光都在聚攏
都在窺視。那一顆沉靜的心
希望路更長更長。這遺留的痛
像永遠無法破解的難題
而你們的笑聲,一無所知
鬼故事
兩個溺水的男孩,出現在水井中
他們的笑容真誠,誘惑我前去
夕陽就要下山,外婆家的路還有一段
媽媽站在田埂,喚我快快回來
這樣的描述過于簡單,但疑惑一再出現
我看見了他們的未來,還是他們的過去?
“哦,這也許是平行時空的問題,
其實我們在不同的時空活著?!?/p>
傾聽者用最新理論解答了我
但他們忘了安撫我,讓我在雨夜
獨身回家。經過最暗的小路
我恍然進入了那個黃昏
水井出現,兩張濕漉漉的小臉
我回頭,媽媽不在我身后
無用
對于才華平平的人來說
寫下再多的文字都是無用的
它們沉默,以前在筆記本上
如今在電腦里
它們就像我的一生
被忽略,被刪除
——我知道這一切
但我依然在書桌前坐定
我提筆,灰塵迎光揚起
但很快,被更大面積的昏暗所消融
窗外的木棉紅了一樹
這潮濕的春天。我對著窗口
念出新寫的詩句
隔壁的寡婦,開大了音響
被覆蓋的聲音,你聽不見
舞臺
那片迷人的光牽引她進入
一生中的童年拉開帷幕
衣衫襤褸的女孩,牽著牛繩的手
被勒得通紅。牛的饑飽
決定她一天的內疚或成就
她愛它,遠勝愛自己
遠勝成年后愛任何一個人
他們桃花一樣的心,被看透
被石頭一樣的沉默所擊碎
老牛帶著剛出生的小牛
賣到另一個村莊。野草沾滿淚水
她把頭埋在了雙膝間
遠方收留了她的青年和中年
兩座荒廢的花園,閃著鐵銹的光芒
晚年的鐘聲響起,舞臺的燈光熄滅
她轉過頭來,她成為了我
我是我唯一的觀眾
我起身離去,沒有弄響椅子
挫敗
這必然會帶來孤獨,當一場雨
被蒸發,而你青春耗盡
就像你感到挫敗的那些日子
你離開時的那些日子
他們要么沉默
要么“嗯嗯嗯”變相沉默
哦,這時,鋼釬也無法撬動
他們的眼皮。太陽也無法把他們
向日葵一樣的臉,轉向你
烏云越積越厚,你人世中的心
被薄涼的風吹過,但不留悲苦
南國的寺廟,香火里的眾神
面目奇異,在靜穆中看你
竹林稀落,掩映禪房
一群吃西瓜的和尚,比神還快樂
消失
電梯下降,那個失去工作的同事
消失在大樓的門前
“有理想的人,終將被理想刺傷”
他的后背微駝,臉上的表情
雨水洗涮后的石階。憤怒
已被中年剔除。一地的落葉
無人焚燒,恍如他身處過的
慢慢衰敗的行業
而他的座位,新人放上了水杯
我曾癡迷于注視
一切消失,或者即將消失的事物
雜草夾出小路,通向村莊外的河流
消隱在時光里的親人,擠在了路上
他們有著一張,暴雨時天空的臉
對此,我只記憶,從不挽留
虛構
我惟愿一切都在行走
像時光所虛構的那樣,從不停頓
你從不出現。不在窗口,不在書桌
不在雨中,不在任何戲劇性的場合
你獨步而來,安歇在詩中
完成的詩句,勾勒出了你的
一小部分。這一小部分
為消減我內心的疼痛而存在
我按著胸口的手,慢慢放回了衣袋
未完成的部分,指向模糊的你
更為模糊的,是我的焦慮
我在靜默中抒情,或者敘述
在遺忘中記起,互道再見的那年
酒醉的我獨坐樓下。你的歌聲
像深處升騰的火焰,難以靠近
歧途
大雪封路,一列火車在半夜
悄悄停下。一個偏僻的小鎮
在黑白電影里走了神
乘客在不安中翻身,咳嗽
我對著車窗呵氣,默念
“下一場夢境,請抵達遠方”
夜色中的山巒下蹲,前傾
一個奔跑的姿勢,多么年輕
我所處的風景,鏡框慢慢堅固
一切都在變得破舊,而我
正成為最舊的那一部分。釘子腐蝕
我羞恥的心,敞開了一個夜晚
遲疑的腳步,踩在了暮年的草地上
我每一次出發,都折返回了自身
沒有一朵云彩飄向你
通向你的道路都是歧途
再見
“時間過得真快,我又要和你告別”
這是年少的我,在信里常寫的一句
如今,我又要寫下這一句
我以為這首詩會一直生長
從春天到冬天,至少到秋天
就像果實壓彎枝頭,秋天所擁有的豐收
一個完美的隱喻,帶著臃腫的喜悅
事實上,在初夏就草草結束
午后變得安靜。不遠處的珠江
游輪駛過。它的波濤,輕輕蕩漾
我盯著屏幕的眼睛,沒有淚水
身上的補丁,被時光修復
在緩慢的愈合中,我送走了童年
那個悲傷的小姑娘
我再也沒有想要到達的地方
所有的遠方,都復制了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