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十年間,英國BBC中國編輯凱瑞·格雷西多次報道了重慶巫溪縣白馬村,原因是農民張啟彩身上吸引她的不僅有東方女性傳統的勤勞和質樸,還有她不甘屈從命運的抗爭精神。凱瑞持續十年用鏡頭關注著這個普普通通的中國朋友……
在過去十年里,英國BBC中國編輯凱瑞·格雷西(Carrie Gracie)多次報道了重慶巫溪縣白馬村,記錄了它從一個小型的農村社區成功轉型為現代化新城市的過程。為什么是巫溪?為什么是白馬村?記者采訪完故事的主人公—白馬村村民張啟彩之后發現,一切其實挺偶然的。
凱瑞原本是張啟彩的洋雇主,張啟彩19歲離開重慶巫溪到千里之外的北京打工,在凱瑞家當保姆,一干就是十年,凱瑞至今仍習慣稱呼她“小張”。
凱瑞第一次到小張的家鄉,那時的白馬村還是一個村莊,張啟彩也才30歲。由于兩個孩子相繼出生,她不得不留在了家鄉,不能再去北京。
原本想去看望曾經在家里做過保姆的朋友,凱瑞走進了西部這個小村莊,職業的敏感讓她一下子感受到了中國發展的脈搏。自此她開始記錄這個山村的變化,讓世界從一個地理坐標上看到了中國式發展的脈絡。
“中國農村的變遷給了小張以解放和機遇,這是一個關于她生活變遷的故事,也是她的國家變遷的故事。”凱瑞在報道中這樣寫道……
離鄉:
打工是惟一能改變命運的門路
當歷史學家討論中國如何從名不見經傳,發展成為世界經濟強國時,他們會評估其對文化、思想、領導和全球化的影響。但他們又會如何評價那些億萬名試圖離開農田、尋找不同命運的農民呢? 他們會如何看待像張啟彩這樣充滿活力、試圖做出自己選擇的女性呢?
—凱瑞
張啟彩在重慶巫溪鄉村度過了童年。在她的記憶里,19歲前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對她來說,鄉村的生活毫無生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至今記得,剛學會走路不久就開始幫家里干農活。
“我媽媽經常生病,我是家里最大的,經常要幫忙喂豬、下地干活、照顧弟弟妹妹。”張啟彩像講故事一樣告訴記者,“去學校要走四十分鐘,沒有人關心我讀書。我刻苦學習,成績也不錯,但晚上干完活后我才能看書,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那些年興起一股民工潮,看到外出打工的村民為家里寄錢回來,11歲那年小學畢業,她便輟學決意要去北京打工,遭到母親的竭力反對,把她買好的火車票又退了。在白馬村祖輩的眼里,女孩子應該待在家里,等著結婚成家生子。
張啟彩不甘于這樣的命運,她執意要離開家鄉。
隨著沿海經濟的快速發展,招工者四處尋找著廉價勞動力。對張啟彩來說,打工是當時惟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遇。
1994年,19歲的張啟彩終于背著行囊來到了北京,做了一名保姆。
“凱瑞是我的第三個雇主。”張啟彩說。
她在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家老人做飯。一年后,她受雇于凱瑞的中國公婆(凱瑞的丈夫為中國人),同時照顧著兩位老人。有一年,凱瑞在英國生完孩子,帶孩子來中國看望公婆,對勤快直爽的小保姆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她回去就跟丈夫說,能不能把“小張”叫到我們這邊來?
“我是1974年生的,凱瑞也屬虎,比我大一輪。她一半時間在北京,一半時間在英國。”看得出張啟彩也頗為喜歡凱瑞。
張啟彩在凱瑞家工作了很多年,雖身份懸殊,但彼此卻成了十分信賴的朋友。“可能就是緣分吧。凱瑞先后雇過幾個保姆,但她僅把我帶去英國。”
張啟彩跟著凱瑞到英國打了幾年“洋工”,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學會了簡單的英語,也去過英國的農村。“英國的農村地多人少,跟城市沒多大的區別。”這是她印象最深的地方。
“老板愿意幫我們拿綠卡把孩子送到英國,可是我老公文化程度低,家里又有殘廢的媽媽,九十多歲的爺爺,他不愿意去。我懷了孩子,他不去的話,凱瑞和她的丈夫也不敢承擔風險,所以我在英國待到懷孕六個月才回到家鄉。”
那些年,白馬村的年輕人和張啟彩一樣從村里消失了,年輕力壯的年輕人紛紛前往沿海城市打工賺錢。
張啟彩告訴記者,現在家里的三層小樓,是她用十年打工賺的錢蓋起來的。房子比鄰居家蓋的都高,外表貼著白色瓷磚。“我們結婚后修了這個房子,房子很大,村里人都羨慕我。”
2005年,凱瑞第一次來到張啟彩家,那時的白馬村仍然與幾十年前沒多大變化。農民在小塊土地上手工勞作,靠種地、喂豬和養蠶賺點微薄收入。剛滿30歲的張啟彩有了一雙兒女,女兒洋洋在她身邊玩耍,兒子沛沛抱在懷里,身后是層層梯田和云霧繚繞的山巒。
如今的張啟彩顯然已無法適應農村的生活,在接受凱瑞采訪時她坦言:“外面的世界讓我大開眼界,我現在知道城里人的生活,再也不想回到父母那樣的生活狀態,也不想讓我的孩子過那樣的生活。只要我的孩子能過得開心、過得好,就算累死我也愿意。”
“白馬村是被遺忘的地方,是落后中國最貧窮的角落之一。”真正走進這個村莊,凱瑞才理解和“小張”一樣涌向城市的數億農民工,以及他們想改變的迫切愿望。
返鄉:
她又被拴在了這片土地上
沒有什么比婦女們的抱負更能展現中國所經歷的變化了。對小張來說,努力奮斗就像呼吸一樣自然……這樣的婦女一直頂著山里的半邊天,她們的斗志、決心和精力正改變著中國。
—凱瑞
回到家鄉,張啟彩發現白馬村還是過去的老樣子。老城巴掌大的地方沒什么工作機會。挖地、種菜、養豬,又成了她的職業。“那是一件辛苦卻回報少的事。”在大城市打工多年后她得出這樣的結論。
兩個孩子相繼出生,她不得不把自己再次拴在了白馬村。
2006年,凱瑞第二次到巫溪采訪張啟彩時,發現她開始反抗命運。“一天晚上,我們看著她喂豬、給家里做飯,然后在夜色來臨時抱著兒子,女兒則在前面蹣跚地走著,上山回到娘家。她準備戰斗一場,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白馬村地處狹窄的河谷,被群山包圍。張啟彩的母親年輕時就身體虛弱,有嚴重的呼吸疾病,經常需要臥床休息。盡管家境還算可以,但只能下嫁他人。
在山區,下嫁則意味著“往上走”,即離開肥沃的河谷,嫁到環境更加惡劣的山上去。她生了四個孩子,夭折了一個。幾十年里,日子一直過得十分窘迫。“母親從未離開過白馬村,每年春天種玉米和紅薯,秋天種麥子和油菜,為供養兒子,她幾乎傾注了全部心血。”
兩個女兒出嫁后,她獨自在山上生活,丈夫也加入了民工潮,外出努力掙錢供惟一的兒子上大學。
“這個家庭竭盡全力地提供兒子需要的一切,甚至以犧牲女兒的利益為代價。”凱瑞看到這種差別,便理解了張啟彩的抗爭注定面臨的是失敗。
2006年,凱瑞記錄了母親和女兒的那次爭吵:
“媽,你就幫幫忙吧! 現在我在家帶孩子,種地、養豬、養蠶,一年賺不了多少錢。你不覺得,我們該改變這種生活嗎?”張啟彩想把懷里抱著的兒子和3歲的女兒留給母親,像結婚前一樣去做保姆,這樣能多掙些錢,自己的孩子也要養啊。
“你的兒子女兒太小,和你分開怎么辦?你怎么不聽話呢?”母親不為所動。
“我現在就是想出去打工掙錢,維持這個家里的生活,你總是要我待在這里,苦苦地辛苦。”張啟彩最終無奈地嘆息道。
這樣的爭吵并不鮮見。
在拍攝的十年里,凱瑞只遇見過張啟彩的丈夫龍江澤兩次。他在北京一家化工廠工作,每年只有春節回家。
作為夫妻,他們一度很生疏,從結婚到孩子出生、長大,他們都沒有機會彼此熟悉。
26歲時,張啟彩回家過年,受不了家里的壓力,加上被龍江澤多年的等待所打動,同意嫁給了他。“我在北京打工時,龍江澤幫了我家不少忙。”
結婚后,龍江澤匯入了外出打工的潮流,似乎沒有爭論的余地,只有春節期間能回家待幾周。聚少離多的日子,讓女兒洋洋對自己的爸爸都感到陌生。
“孩子還很小,我根本不想走。兒子出生時我也不在身邊。”龍江澤喃喃說。
每年過年回家時,走與留的問題都會重新迸發出來:
“現在還不出去使勁做,我們怎么能維持生活?”
“我們不能這樣下去,小孩還小。”
“那你說怎么辦吧。”
“回來干,別出去了。”
“那我就沒話跟你說了。我就出去,你就在家。”
“你走吧,大門給你敞開著的。”
每一年的結果都差不多,張啟彩沒有走,龍江澤也沒有回家。這種婚姻的僵局一直持續著。
張啟彩告訴記者,兒子剛滿四歲時,突然得了一場罕見的重病,那段時間她非常難熬。“他在北京打工,母親從小身體不好,婆婆也是殘疾人,還有個正上幼兒園的女兒。她從小上幼兒園都是自己去自己回,要走幾十分鐘的路。我都沒辦法接送。”
凱瑞第一次拍攝洋洋自己去幼兒園時,她僅4歲,卡車、摩托、汽車與她擦身而過,看著讓人揪心。張啟彩無奈地告訴凱瑞:“洋洋需要鍛煉。”
改變:
在城市化的洪流中,向前
當小張與家人在為工作和撫養孩子爭吵時,白馬村的村民則在房子、土地和孩子讀書問題上與地方政府掐架。城市在擴張,白馬村在消失。高樓、高速路、餐館和酒吧等等,中國的現代化迅速逼近這個谷地。
—凱瑞
幾年后,隨著城市建筑逼近張啟彩家的三層小樓,她開始靠租房掙錢。
后來政府征用了她家的地,她拿到了賠償金,頭也不回地在新城的法院做起了清潔工,并得到管理方的信任,擔當起了保潔員的管理工作。
在城鎮化的召喚下,她的丈夫也回來了,和她一起在法院做起了清潔工。2015年,凱瑞發現張啟彩終于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丈夫龍江澤很高興能回到家里,在家門口找到這么一份工作。如今12歲的洋洋不需要父母輔導作業,一直是尖子生和班干部的她,升入初中后的學習壓力,讓她頗感難以適應。
凱瑞記得洋洋8歲時曾對她說,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希望爸爸能永久回來,因為她的父母經常在電話上吵得很兇。
凱瑞第一次見到洋洋時,她只有一歲,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樣,被嚴嚴實實地裹著躺在地頭,看著媽媽在梯田里耕作。再次見到她時,3歲的洋洋已經在稻田里學著鋤草。“她總在看、總在學,向家里的兩個有堅強毅力、犧牲自我的女性學習。 ”凱瑞寫道。
4歲時洋洋開始自己走路上學,凱瑞記得她曾聽到龍江澤從工廠打來電話,對洋洋說:只有努力學習爸爸才會回來看她。
現在洋洋在最好的中學讀書,她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爸爸媽媽的關系好很多。以前吵架總是關于錢,但現在我們也夠用了。他們經常在外面忙,沒時間陪我們。但那天他們都有空,花了一整天陪我和弟弟去公園,那是我最高興的一天。”
因為長期兩地分居,導致很多農民工的婚姻瀕臨崩潰。但張啟彩說他們從沒有這個問題:“我們也吵,對事情看法不一樣。我覺得人要努力才能進步;但他覺得,只要能活夠用就行了。”
凱瑞記錄到:十年來,我們見證了這個村莊變成城市,這種轉變在中國成百上千的村莊里上演,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城鎮化,也是以發展的名義進行的信念上的飛躍。
2016年3月,張啟彩在巫溪新城法院已經做了五年清潔工。“生活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過去的農田變成了新城,給我們帶來了就業的機會,孩子們的學校也蓋了新的。”
自2005年起,凱瑞多次來巫溪看望并跟蹤采訪張啟彩一家。她的采訪是獲得巫溪外事部門和公安部門同意的,全程有專人陪同接待。
“第一次從電視上看到自己,覺得好丑,老實巴交的,有點害羞的感覺。”張啟彩笑著說。
巫溪新城的建設占了三個村的土地,白馬村是其中之一。很多地方至今仍在開發建設。張啟彩和丈夫也早已轉成了城鎮戶口,參加了城鎮職工的養老統籌。
“從我懂事起就一直在做事,沒有停歇。不像有些得到了土地補償款的村民,天天打牌無所事事。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關吧。凱瑞也問過這個問題,什么時候該歇下來?跟其他人一樣跳跳舞逛逛街。我說可能要等到老了吧。可等我老了,有了孫兒還得幫忙,一輩子都得忙,人生在世恐怕就得做事吧。”張啟彩感嘆中帶著十足的滿足感。
習慣了省吃儉用的張啟彩,去年才下了決心買了智能手機。“不怕你笑話,我們一家都沒拍過全家福。我只考慮要把孩子培養的比我好,所以得使勁掙錢,兩個孩子將來的開支真不簡單。”
法院的清潔工作從早上的七八點要忙到晚上九十點。中途可以回家給孩子們做飯。“我一邊做清潔工作,外面有活,我也堅持去做,所以不能像其他家長把孩子照顧的那么好。顧了孩子就掙不了錢,掙了錢就顧不了孩子。”
在半山腰父母的家里,張啟彩弟弟仍是這個家庭關注的焦點。一家人為資助他讀書,所付出的艱苦勞作終有了回報。如今他在一個大城市做土木工程師的工作。
凱瑞記得十年前的白馬村,到處是綠油油的稻田。那時的張啟彩還在抱怨變化來得太慢了。但2015年她再次來時卻發現,白馬村已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城。
“白馬村原來沒有一棟樓房,都是地,現在變成了一個城。”張啟彩回憶過去的一切,似也如同一場夢,她說至今一點也不懷念過去的生活。
凱瑞用十年時間記錄了這個中國朋友的生活變遷,也記錄了這個貧困的山村如何變成一座漂亮的城鎮。她驚異于這種速度,為自己的紀錄片起名為《世界上變化最快之地—白馬村的故事》。
她在簡介中寫道:十年前,白馬村成了人類歷史最大的城市化進程的一個小部分。中國政府決定讓5億農民成為城鎮居民消費者。這個計劃的規模是如此的大,速度是如此的快,你在地球的其他地方根本是難以想象的……
張啟彩告訴記者,所有的變化是從女兒誕生那年開始的。那一年政府開始征地,一年后,兒子誕生,筑路工來到白馬村,很快就將這里與現代世界連接了起來,城鎮化讓我不必再走天涯。
(本文采寫過程中參考了Carrie Gracie《白馬村的女人》,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