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白和杜甫他們如果能夠更早地成為我們藝術和精神的鄰居,那該是多么好。可惜在一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時代,我們竟然成為盲瞽,幾乎沒有多少資格去談論他們,更不要說研究了。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許多人就像一架吞書的機器,不知把多少手邊的書籍吞下肚去。當年的翻譯作品比現在少得多,而大多數文學青年的閱讀力卻非常強,市面上所有的翻譯作品都要買回來,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地吞下。
相比較中國古典文學這一塊就弱得多了,因為課本里收錄很少,從小就沒有“背功”。背功很重要,古典文學要大聲朗讀出來,一些好的詩和散文還需要背下來。年紀大的學者談到中國的傳統文化,說到一些著名的人物和作品,常常是如數家珍,因為他們有“童子功”。
今天常常有人說他需要一個書單,這就難壞了開單的人。因為說到讀書,有人19世紀前后的經典讀得很多,剛翻譯過來的東西讀得比較少,當代文字讀得尤其少。文論方面只讀過一些經典人物的著作,流行讀物讀得很少。比如有人曾經很激動地推薦了當代上、中、下三卷學術著作,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第一卷讀完,結果發現是大量庸俗社會學的堆積。當代著作的選擇可見有多么困難。
現在到了一個很特殊的時期,這個時期不是沒有好的作品,而是平庸的作品太多,反而把好的覆蓋了。要找到一點極好的東西,不知要拂開多少泡沫和蕪雜。如果有誰告訴我們一本好書的消息,那將是特別應該感謝的事情。看影片也是如此,這么多影片,中國的外國的,要看多少片子才能遇到一部像樣的片子?就為了找這一個,先要把胃口徹底敗壞一番,這個代價真的太大了——最后也就望而生畏,索性不再看了。
傳達藝術和思想方面的好消息是功德無量的事情,應該深深地感謝他們,就因為他們的無私。當然人和人的標準是不同的,有時候彼此見解正好相反,這也沒有辦法。
這樣說并不是要廢棄當代。如果遇到一個足夠感動你、吸引你的人物,不讓你失望,讓你信任,就盡可能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找來讀。如果他能在長達十年、二十年里不停地感動你吸引你,那么這個人就是相當了不起的——這種人雖然很少,但肯定有。
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現在出了一個全本。有人認為這本書是當代知識分子的必讀書。當年俄國出現了那么多知識分子,思想激流沖撞不一,正是一個醞釀著巨大社會變動的時期。俄羅斯出現了許多代表性人物,比如別林斯基、巴枯寧、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都屬于這個時期。正因為有了他們,才成就了一個了不起的大時代。看赫爾岑在這個時代是怎么處理這些復雜的問題,怎么評價各種人物、不同的政治角色和思想角色,這本書大概不可以忽略。
還有一本小說實在難讀,就是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這本書沒有完成,寫得似乎蕪雜,不太像小說。但閱讀中的忍耐是值得的,讀下去將有出乎預料的收獲。一個寫作者怎么可以用畢生精力寫出這樣的一本書,如此枯燥和糾纏,又如此有魅力。我們在閱讀中會疑惑自己的文學品質:簡單化、現世化、娛樂化,草率而輕浮。
穆齊爾作為一個寫作者和思想者,在他所處的時代里是那樣篤定,給自己尋找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這差不多算是另一個“獨孤明”。如果再看一些有關作者的生活記錄,會發現當年他的寂寞和痛苦其實是很大的。他流亡到了瑞士,申請了另一個國家的國籍,盡管被批準了,卻生活得非常不愉快。他的失落和痛苦隨時伴隨,但為什么就是沒有被這痛苦和失落擊潰,能夠繼續個人的思想和藝術?這會深深地啟發我們去思考。
如果是一個專業寫作者,那么他們從《沒有個性的人》中汲取的還遠遠不止這些。寫作技法,如作品的空間、人物塑造等,也會給人諸多啟發。它的反專業性,恰恰讓專業人士大開眼界。
更重要的,當然是人與時代和思想的關系:有一些人為何沒有被寂寞和失落徹底擊潰?要知道他們當年面對的誘惑一點也不比我們少,比如李白、杜甫在長安時的痛苦不可規避,但他們怎樣改變人的生活,又以怎樣的方式留在了文字中,卻是一個大問題。
我們當代人很能遷就自己的行為,會說在這個網絡的、物質的時代,面臨的誘惑已經空前之大,所以怎樣做都可以原諒。但是我們忘記了那些歷史人物在他們的社會環境里,生活得并不比我們容易,他們的痛苦一點都不比今天少。他們沒有被蜂擁而至的信息包圍,沒有被巨大的嘈雜包圍,遇到的卻是另一些東西,那也是足以打敗和征服任何一個人的,但他們沒有倒下。
李白和杜甫作為詩人,今天的地位如此顯赫,當年卻是兩個匆忙辛苦的奔波者,有時甚至難以為繼。杜甫曾這樣寫道:“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他淪落到跟猴子一道在山谷里揀橡實,像野人一樣狼狽不堪。還寫道:“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
作為一個嚴謹的寫實者,這些自述文字當是沒有多少夸張的。這讓我們清楚地窺見偉大詩人的窘境和苦境,并讓我們反思諸多,比如物質與藝術、思想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