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天氣異常寒冷的季節,常劍隨轉業的父親遷移到塔坪農場。塔坪農場不是常劍想象的那么好,在沱巴山區,交通十分不便。最初塔坪農場職工不多,上級用包括父親部隊在內的一批轉業軍人來填充,塔坪農場因此一下子壯大。
父親的部隊駐扎云南,成天在深山老林里鉆來鉆去,嚴密注視越南北方的動向,隨時準備入越消滅美國侵略者。一九六五年也就是父親轉業這年,父親部隊所屬炮營曾兩度調入越北,為保衛越南北方領土做出了很大貢獻。四十多年后,當常劍回憶父親部隊那支神秘的炮營時,總會產生一種威武自豪的感情。那是一支導彈部隊,常劍這么對別人說。
常劍在云南深山的茅草房里念過書,又在塔坪農場小學上到五年級,下學期要到幾十公里外的城里上六年級了。這是一九六七年,中國抗美援越仍處在高峰期。父親告訴常劍,常劍要上的那所小學叫白寶四小,在白寶火車站附近。火車站與縣城被一座大山阻隔,兩地背靠背,街道彎彎曲曲,斷斷續續,似連非連。火車站既在城里又在郊區。雖然不太理想,常劍還是忍不住興奮。他在父親送的新筆記本上反復地寫上“白寶四小常劍”幾個字,寫一遍,覺得字難看,又寫一遍,連寫了好幾頁。常劍在平房外寫這幾個字,他想自豪地告訴每一位經過的人,他要去白寶縣城上學了!
有一個男子站在常劍身后,笑著看他寫字。
我曾跟你父親同一個部隊,你父親是我的首長。這位男子說。我去過越南北方,我們中國的炮彈打掉了美國許多飛機。蘇聯的高炮部隊也去援越了,兩個國家的戰士較勁比賽,看誰打下美國飛機最多。我們沒有輸給蘇聯。蘇聯軍人愛稱老大,雙方在路上碰上時,他們不讓路。但我們也不是吃素的,你不讓,我也不讓,誰怕誰!有時候雙方僵持半天,如果不是執行緊急任務,誰也不讓,直到一方接到后退的命令。
哦,這是位英雄的戰士!常劍心里嘆道。這戰士高大威猛,說起打美國飛機的故事口若懸河。常劍聽得津津有味。兩年前父親部隊的炮營入越作戰,當時部隊大人們的話題重點是抗美援越。常劍沒機會得到詳細的戰況,今天,毫無準備地,戰況就送來了。常劍回身從家里搬來小板凳讓戰士坐,纏著他繼續講打美國飛機的故事。這個戰士多大年齡,常劍判斷不出,戰士的膚色偏黑。這不算什么,在云南的部隊誰的臉不黑?
戰士一連講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故事。末了,戰士交給常劍一張底片,讓常劍到白寶城里幫忙曬兩張照片。常劍樂意極了。
到白寶四小報到的第二天,常劍就去了照相館。火車站一帶有兩家照相館,一家是國營的,一家是集體的。選擇哪家照相館,常劍思考了好一會兒。國營的,態度差,但設備好(他這么想),守窗口的少婦漂亮;集體的服務質量好,但設備差,而且守窗口的是一個老男人。再一問,國營的曬兩張照片要六天,集體的只要五天。常劍最后選擇了集體的那家。焦渴地等待五天后,常劍拿到了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剎那,常劍震驚得差不多要暈倒。戰士一身整潔的戎裝,扎著武裝帶,手持沖鋒槍,威風凜凜地立在友誼關門樓前,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豪氣、霸氣、英武之氣。常劍仰慕這位戰士,希望長大后做這樣的戰士,將來也要手持沖鋒槍站在友誼關或者別的什么關之前留影,讓別人羨慕贊嘆。常劍把其中一張照片放在書包里,形影不離地讓它跟著。方便時,他就拿出來欣賞,為自己提氣壯膽。
白寶四小的學生主要是鐵路職工子弟,兼有一部分附近企業職工子弟。外來的很少,全校不到三十個。這三十個男女同學要么是野外地質隊子弟,要么是部隊子弟。常劍原本是部隊子弟,塔坪農場職工大部分是轉業軍人,但塔坪不是部隊農場,因此塔坪不是部隊。常劍什么也靠不上,是鐵路子弟心中的野種。論實力,鐵路子弟是絕對的第一,部隊子弟最弱,而常劍更是勢單力薄。白寶鐵路子弟一向有干壞事做惡人的傳統,在整個白寶縣城沒人敢惹。鐵路子弟稱王稱霸,他們內部分好幾派,時常打架斗毆,弄得學校內外雞犬不寧。但是,一旦有人欺負鐵路子弟,他們又空前團結一致對外。鐵皮廠三個子弟就吃過大虧,無意中惹著了一個鐵路子弟,引來全體鐵路子弟的圍攻。看這架勢,常劍就老老實實地躲著。他想跟部隊子弟聯手,至少形成同盟,部隊子弟不答應。常劍已經不是部隊子弟,沒資格加入他們的隊伍。常劍說,塔坪農場還是半軍事化的,有沖鋒槍有機關槍,還有幾挺高射炮。常劍說的是實話。部隊子弟說,你們是部隊嗎?!有師部有團部嗎?有偵察連嗎?常劍說,我們有高炮營,打掉過許多美國飛機!部隊子弟說,那是你們塔坪農場干的嗎?爭論到最后,常劍沒了底氣。他在軍營里長大,跟在云南深山里比,現在的塔坪農場充其量只能算是民兵。常劍父親是師部正團級干部,常劍埋怨父親為什么就不在部隊待了呢?隨部隊換防到河南多好。常劍向地質隊子弟靠攏,也沒有得到最終的確認。
外來子弟住學校,為了這幾十個住校生,四小專門設立宿舍和食堂。食堂師傅是部隊地質隊塔山農場共同請來的,部隊出了大頭。食堂伙食不錯,不比部隊差。食堂師傅看出來常劍一個人一派,很同情他,就暗中保護。否則,常劍的飯菜會被部隊子弟爭搶。常劍是軍人的后代,骨子里有血性,但他畢竟力量薄弱,能躲開就盡量躲開。也許都是外來人的緣故,部隊子弟雖不講理愛欺負人,也沒怎么過分地對待常劍。
對于鐵路子弟的囂張,部隊子弟是不服的。兩方都在暗中較勁,沖突一觸即發。后來終于爆發了一次沖突,一件微小事件引起的。鐵路子弟攜帶刀槍棍棒圍攻部隊子弟,部隊子弟手頭也有刀,即將進行血拼時,老師出現了。這個體育老師會武功,功夫還特別的好。他三下五除二搞掉了雙方為首者的刀槍,平息了斗毆。沒造成流血事件,學校就沒當回事,這是群體事件,無法責眾。部隊子弟被圍攻的消息傳到了部隊。十幾公里外的部隊是油庫部隊,還管著一個野戰醫院。部隊領導聽說子弟被欺,團長違反軍規,私自派出兩個全副武裝的排裝扮成子弟的親戚沖進學校,先是將一部分鐵路子弟抓起來,集中押到操場,后又把一部分鐵路職工押來現場。部隊朝天鳴槍一梭子,嚇得鐵路那邊屁滾尿流。帶隊的發話了,誰再敢欺負部隊子弟,就射他一萬發子彈!
從此以后,鐵路子弟對部隊子弟敬而遠之,雙方雖然還在較勁,但都有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期間,地質隊子弟已經通過巴結靠上了部隊子弟。常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常劍仍然不向任何一方低聲下氣地求收留。常劍不懼怕任何人,因為有戰士的照片為他撐腰壯膽。鐵路子弟壞慣了,不鬧點事出來心里癢癢。大力、肖鼠就注意到了常劍。大力肖鼠是鐵路子弟的兩個小頭目。大力長得壯實,力氣大;肖鼠長得瘦小,但不怕死,他的書包里時常擱著尖刀,即使碰上一只公雞,也要掏出來威脅砍殺一番。這兩小子放學后不回家,鉆到學校食堂來了。住校生領完飯后都坐在食堂里吃,常劍跟往常一樣走到食堂外院子里,一個人蹲著吃飯。大力、肖鼠已經知道常劍來自遠方的農場,沒有隊伍。
把飯碗拿過來。大力命令常劍。
常劍瞟一眼大力,哼哼一聲,繼續吃飯。肖鼠掏出了尖刀,夕陽照得尖刀閃閃發光。大力擋擋肖鼠的雙臂,說,停,先文斗后武斗。開始放屁!肖鼠立馬理會。他們一只手掌沾上口水,緊握腋窩,扇動手臂,通過摩擦產生類似臭屁的響聲。這個效果利用膝窩也能達到。兩人一前一后用腋窩“放屁”,發出歡快的笑聲。常劍正在吃飯,不想理他們。但躲不開。食堂里的同學聽聞響動,紛紛出來圍觀。圍觀同學不聲張或者大笑,總之沒人上去幫常劍。被人放假屁同樣也是侮辱。常劍快快地把飯菜扒完,空碗猛然扣到大力頭上,緊接著將大力別倒。在云南,常劍每天都能見到練武的解放軍,即便到了塔坪農場也如此,他這一格斗動作就是偷偷學來的。肖鼠揮刀過來,常劍又一個掃堂腿把肖鼠掃倒在地。常劍沒放過肖鼠,他跨步上去,右腳猛蹬肖鼠持刀的右手奪過尖刀。那邊大力爬了起來,常劍偷學的軍體拳再次發揮了作用。
大力肖鼠被痛揍,急忙叫囂著逃離。
圍觀的部隊子弟并不認為常劍是英雄,他們沒有拍手稱贊。你惹大事了。他們說。常劍知道自己惹大事了,他說,我不怕,他們就是有千軍萬馬我也不怕。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害怕。人家鐵路子弟多少人啊!
整個晚上常劍都在想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他從食堂偷來了短棍,口袋里裝滿小石子兒。
做廣播操時,鐵路子弟突然對常劍發難。常劍估計錯了時間。他最初估計昨晚大力、肖鼠帶著鐵路子弟來尋仇,未尋;他估計今天早上,仍然未尋。他最后估計可能在中午放學后,那時,老師更管不著了。因此,他的自衛武器就擱在教室里。
兩個鐵路子弟向常劍撲來,常劍后退一步,側過身子踢中一人的右腰。他趁機跑開,跑了一二十米,突然轉身將沖在前面的兩個鐵路子弟踢翻在地。鐵路子弟步步緊逼,他們手上大都拿著武器。眼看,常劍就要被消滅。
誰敢再靠近一步!危難時刻,常劍從懷里掏出戰士照片。常劍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可笑。然而想不到的是,鐵路子弟步子停下來。
常劍心理上立即占據優勢。你們看好了,誰敢碰我,他絕不放過!常劍左右移動照片,想讓面前所有的鐵路子弟看得清清楚楚。這照片有五寸大,能讓距離不遠的鐵路子弟看個真切。鐵路子弟嘖嘖稱奇,全被戰士英武之氣震懾。
照片上的解放軍是誰?大力大聲問。
還能是誰?當然是他叔叔或者大哥!別人的照片會在他手上嗎?房解軍替常劍回答說。房解軍是大頭目。他揮手說,弟兄們,撤!房解軍一發話,鐵路子弟就散了。
中午放學后,房解軍大力肖鼠等幾個核心人物叫住常劍,并向常劍走過來。為了表示他們無攻擊之意,他們舉起雙手。快挨近常劍,常劍警惕地后退一大步。房解軍抱住頭,大力肖鼠幾個照老大的樣子也抱住頭。
能讓我們看看照片嗎?房解軍笑著說。他求人的樣子與平時的不可一世判若兩人。常劍說,他的照片是你們隨便看的嗎?!他是誰,說出來嚇死你們!
房解軍低聲下氣地求常劍,表示只看一眼。常劍不想拿唐太久,差不多就行了。常劍說,真的只看一眼?如果多看了一眼呢?房解軍說,多看一眼,我眼瞎。常劍說,說話算數!你們,都閉上眼,我叫睜開才睜。常劍摸出照片,展示開來,說,睜眼。房解軍幾個睜開眼睛,不到兩秒,常劍收起了照片。房解軍說,這也太快了吧,一眼,至少十秒鐘。常劍說,十秒就是十眼了。
大力說,求你再讓我們看幾眼。
常劍說,你們得寸進尺。好吧,看在同學份上,我再讓你們看一眼。常劍把照片立在他們眼前。他們貪婪地看著,軍裝武裝帶沖鋒槍,還有雄偉的友誼關,無不讓他們傾倒。
他是戰斗英雄,我們師高炮營的,在越南打掉過美國鬼子一百多架飛機。他跟蘇聯軍人比賽打飛機,蘇聯軍人根本比不過。碰上蘇聯軍人,他就是不讓道。常劍主動介紹說。說得興奮,忘記了時間,房解軍他們就得以欣賞好多眼。
傍晚,房解軍給常劍帶來兩只餅干,以求看一眼戰士照片。常劍不答應。不約而同地,大力肖鼠也帶著東西來交換照片欣賞權。大力肖鼠兩家住得近,平時玩得最多。房解軍說,我都沒得看呢,你們來干什么?不經我同意就偷偷來看照片,反了你們!大力肖鼠不敢吱聲。大力說,常劍你就讓我們再看看吧,求你了。我們三個人合起來看,三眼也等于一眼,十眼也是一眼。肖鼠說,是啊是啊。房解軍呵斥說,什么是啊是啊,什么一眼十眼,滾開!房解軍轉身求常劍開恩。他的邏輯是,他是老大,別人誰也不能比他多看一眼。常劍說,食堂開飯了,去晚了飯要被他們分光。房解軍說,你去打份飯,你吃飽了再讓我看,我等你。常劍進食堂里,他們在分飯分菜了。常劍碗里的飯菜比他們的要多,他們都對他討好地笑。
我們想看照片,可以嗎?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
你父親的部隊有炮營,我們父親的部隊沒有,最好的武器是機關槍。一位部隊子弟說。
常劍說,我們部隊還有導彈!
常劍像往常一樣端著飯碗走到院子里。房解軍他們仨看著常劍吃飯。好香,好香,好香。大力說。他們不停地吞口水。他們手上有食物,可是舍不得吃,這是用來換取照片欣賞權的。常劍盯了大力肖鼠兩眼,大力肖鼠身子都下意識地縮了縮。他們都想到了昨天的“放屁”,因此倍感羞愧。
部隊子弟都走到院子里吃飯,他們以贊揚照片的方式來間接拍常劍的馬屁。常劍的這餐飯吃得非常慢,房解軍他們著急死了。
吃過飯,常劍說,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都看。
他們紛紛舉手要求看照片。常劍最后點了房解軍的名,說,你可以看一眼。房解軍跟在常劍后面,大力他們哄上來,常劍幾度驅趕。擺脫他們后,常劍讓房解軍看照片。房解軍還得到拿照片觀看的權利。房解軍很貪婪,要不是常劍收回,他會一輩子看下去。常劍說,也讓大力肖鼠他們看一眼吧。房解軍同意,但他有請求,一是時間上不能超過他,二是不能讓他們拿著照片看。因為拿著,就能充分地欣賞。常劍答應房解軍的請求。房解軍向在較遠處的大力肖鼠招手示意他倆過來。在房解軍的監督下,大力肖鼠觀看照片差不多有兩分鐘之久。大力肖鼠解了饞,心里舒坦多了。離開時,他們把手頭的食物全部給了常劍。
房解軍比所有鐵路子弟都看得久看得多,作為老大,他很滿意。他有資本繼續贏得大家的羨慕。英雄的戰士誰不想看看,多看看?!四小里刮起一股求看照片風。常劍是不會那么輕易讓他們看的,一張照片你看他看你摸他摸,會弄壞,等到寒假回塔坪農場時怎么向那個戰士交差?在一波又一波的求看風潮中,只有少量同學如愿以償,大部分同學則未能一睹戰士風采。沒看到照片的同學并不因此恨常劍,他們對常劍更喜歡了。鐵路子弟對常劍的崇拜慢慢地超過房解軍,房解軍發現后傷心了好幾天,后來就認了。常劍有英雄戰士的照片,他有理由有條件成為新的“領袖”。不多久,常劍有英雄戰士照片的事,學校知道了。校長組織老師接見常劍,他們傳遞著欣賞照片。
四小的美術課開得比較正常,并沒有因為“文化大革命”的鬧騰而取消或者減少。美術老師是學油畫的,在小學里他給孩子們上炭粉畫課。有一天美術老師上課時畫了一個解放軍,機靈的同學就來了靈感。見過戰士照片的同學根據回憶模仿照片畫畫,沒見過照片的根據別的同學的描述想象著畫。見過照片的看不起沒見過的,說他們在胡畫。沒見過照片的心里自然無底。見過照片的肖鼠畫得最像,他私下里把畫作賣給同學。但是事情很快敗露。首先發現的是房解軍。房解軍組織大力等三人把肖鼠押解到一個死胡同里,他們先是一人給肖鼠一耳光。肖鼠畫得相對像,但跟真正的照片比起來差得遠。他丑化了英雄的戰士,他必須低頭認罪。肖鼠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房解軍卻把此事告訴了常劍,提出由常劍親自批斗肖鼠。肖鼠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人,一共九個,據說遠不止九個。只是因為有人畫得太不像,又不承認,沒有確切的證據而已。九個人,不夠,必須湊夠十個。十個人游起街來才壯觀。房解軍揪出王左右。他們給十個褻瀆英雄戰士的“反革命”戴上高帽,先在學校里游街。老師想干涉,又不敢干涉,同學們做得沒錯。外面都在搞革命,學校不能落后。在校園游走三圈,他們押著十個人走到大街上,房解軍得到家里大人特別是姐姐的鼎力幫助,擬了好幾條標語,他們走著高喊著口號。通過看高帽子和胸前硬紙殼上的字,路人基本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流行隊伍從火車站走到縣城政府,縣城主要街道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和口號聲。常劍在隊伍里,他沒喊口號,他在想遠在塔坪農場的那位轉業戰士。如此英武的一位戰士部隊竟然讓他轉業,太不像話。戰士照片在他懷里揣著,他按了按,確認照片還在。一般情況下他不隨意拿出來欣賞,他擔心弄臟。
游街批斗會一共進行了三次,準備第四次時,因為五金廠化肥廠錳礦廠三廠聯合的革委會干將沖擊四小而中斷。“三廠聯合革委會”人多勢眾,力量強大,以什么理由什么機緣包圍沖擊四小,沒人知道。他們像洪水一樣包圍了四小,他們高喊口號,要揪出四小的走資派。誰是走資派?當然是四小的當權者,校長副校長。校長副校長根本沒資格當走資派,“三廠聯合革委會”的人沒文化,能有什么辦法呢。校長副校長意識到外面那些全副武裝的人是沖他倆來的,今天是跑不掉了。學生們被擠壓在操場上,鐵路子弟再牛,也牛不過外面那些大人。再說,外面那些大人目標不是他們。
常劍還是想試一下。他拿出戰士的兩張照片,左手一張右手一張。房解軍大力等人把常劍高高舉起。四小的圍墻說不高也高,常劍的頭只能剛剛越過圍墻。他們搬來板凳,舉重者站在板凳上。常劍的整個頭就凸顯在圍墻之上了。
滾開,外面的人趕快滾開!常劍手中的照片晃動著。見著照片的人都傻了眼,情緒回落。
他是戰斗英雄,在越南擊落了一百多架美國飛機,你們算什么!想嘗他的高射炮導彈嗎!常劍說,我們是英雄的子弟,誰敢動我們一根毫毛!
外面為首的回答說,我們不抓你,抓校長。
常劍說,我就是校長,你們敢抓嗎!
外面聲音小了下去,他們竊竊私語。雖然大家熱衷鬧“文化大革命”,但抗美援越的事情,他們也有所關心,他們通過聽廣播看報紙獲取抗美戰況。報紙電臺確實說了,中國炮兵擊落了許多許多的美國飛機。戰士照片背景是友誼關,毫無疑問是一個抗美英雄戰將。他們議論一陣后就悄悄撤退。
英雄照片再次退敵,顯示出無比的威力和魔力。常劍的威信再次空前提升。白寶縣城大部分學校受到沖擊,老師被批斗,學生回家,而四小,一切如常。
冬天到來時,常劍隨房解軍去縣城郊外游玩。下著雨,霧很大,他們幾個人突然就迷路了。他們面前出現一大片一大片墳地,風吹雨打霧飄飛,產生恐怖的景象。一人叫怕,眾人受染。關鍵時刻,常劍想到了懷里的戰士照片。他拿出來叫大家看。看過照片后,他們膽怯消失,頭腦清醒,終于走出困境,回到四小。他們相信,戰士照片同時具備神一般的力量。
寒假,常劍回到塔坪農場。沱巴山區氣溫低,高山頂上已經積雪。一個學期不在農場,農場變化很大。一排排平房搭建完成,水泥街道縱橫交錯。農場里有許多小孩,他們進山打獵捕鳥,下河弄魚。附近沒有大河,小河小溪倒星羅棋布。常劍有兩個弟弟,大弟上小學三年級,小弟還沒上學。農場幼兒園還沒建好,小弟正等著入學。大弟在外瘋玩,打不到獵也弄不到魚,但是大弟過得非常快樂。常劍自從回家后就大門不敢出。那個不知名的戰士隨時都有可能碰上,戰士的照片能在常劍這里多待一天是一天。回家一周后,戰士找上門來了。戰士是父親領回來的。戰士仍然叫父親常參謀長。父親是正團級副參謀長,作戰參謀,打過不少仗,但到云南后就沒再打過,只是因為訓練放過許多空槍。常劍聞訊,躲在屋子旮旯里。父親叫了幾聲,沒人答應。戰士就說,我改天再來,或者我晚上再來。戰士離開后,趁父親不注意,常劍現身。父親說,張連長說你幫他曬了照片,過來取呢,你偏偏不在。你趕緊給人家送去。他要把照片寄回老家,人家急等著相親用。常劍走出門去。他站在北風里張望。他不知道張連長住哪家。農場有千多職工了,相當于一個加強團。常劍也不想真找,只是應付父親。他的照片擱在書包里。在農場街道上行走半來小時后,常劍回到家。父親一個人正在小酌。父親一日三餐都要喝點,特別在沱巴山區這樣寒冷的冬天。父親看常劍一眼,沒說話,父親估摸著常劍已把照片交給了張連長。第二天父親聽說照片還沒交,就不高興了,急匆匆從農場辦公室趕回來。父親是副場長,場長轉業前是副師長,只有正團職務的父親只能當副職。父親腳剛踏進門就猛烈批評常劍,拖拖拉拉,像一個軍人兒子嗎?常劍申辯說,昨天沒找到,我又不是不給。父親說,早晚要給,就應該第一時間給。耽誤人家好事,你就是罪人。
常劍出門去。張連長就在門外。常劍把照片遞給他。照片擱在紙袋里,連同底片。張連長迫不及待地抽出照片。照片基本完好,張連長想不到他的照片被幾百人次欣賞過。張連長對自己的照片非常滿意。父親跟出了門,他是想監督。父親走近來看照片,父親驚嘆地說,太威武了太威武了啊!父親打過許多仗,他還未拍過一次英武照片。父親這輩子基本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農場也有武器,也有團營連排,但已經不是正規部隊,充其量是預備。父親眼睛濕潤。他也許突然想到許多戰爭場面。常劍轉身走了。父親跟張連長還在說話,大約是說如何拍得的這張照片,拍照片的人是誰。為張連長拍照的是一位軍報女記者,但有人說她是新華社記者,不管屬于哪里,都是記者,重要的是女記者。深入前線采訪的女記者,本身就是一個感人的故事。
照片沒了,常劍成天魂不守舍。他雖然也像小朋友一樣外出打獵捕鳥,就是快樂不起來。不管打到野兔還是野羊,捕到多少肥壯的魚,常劍都覺得沒有張連長的照片重要。臘月二十六,常劍碰上了張連長。常劍轉身就逃,被張連長叫住。
你幫我曬照片我還沒感謝你呢。那天太興奮都忘記說感謝了。張連長說。快,上我家玩會兒。
常劍被張連長請到家。張連長單身漢,他住一個套間,進門是客廳,里面是臥室,再里面就是廚房。
我想再看看你的照片。常劍說。
張連長遺憾地說,照片寄回老家了。前兩天來了郵遞員。農場郵局還沒建好,年后,我們就不用等外來郵遞員了。我們天天可以寄信收信。
常劍備感失望。
張連長說,我讓你看底片吧。張連長從抽屜里拿出底片。張連長教常劍如何看底片。底片要對著光,底片的人物景物與曬出的照片是相反的,即底片向左,照片就向右。
底片不能替代照片。常劍看后還是覺得很不過癮。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來人是郵遞員的親戚,說郵遞員病了,信件都無法送到公社郵電所,為了不耽誤或者弄丟,信件一一歸還。郵遞員病得不輕,據說,他準備辭掉郵遞工作。張連長接過他寄出去的信件,說,郵遞員年紀是挺大了。張連長又看看窗外,說,這信只能等到年后寄了。現在再寄已沒什么意義。常劍聽得出,家里人接照片時晚了,錯過了這一波相親時間。據父親說,在張連長的老家介紹人準備給張連長介紹一個市紡織廠姑娘。張連長家在離那座城市不遠的農村,姑娘是城里人,長得漂亮。姑娘答應介紹人牽線,但必須先要看張連長的照片。介紹人說,張連長那人長得威武啊,那機關槍打的那高炮打的那導彈放的,美國鬼子都嚇破了膽。可是,光說沒用,不見到照片,姑娘不談下文。
信件封好了,貼著郵票,不能再拆。常劍仍然見不著照片。常劍原封不動地把信件放入抽屜。
常劍思念張連長的照片。常劍設想過,沒了照片,他在同學們心中還會是什么地位,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更重要的是,沒了照片,常劍像丟了魂。
農場職工還沒放假,他們仍然戰斗在山林里。常劍走到張連長家門前,他爬上窗臺往里看。照片自然是看不到的,照片在抽屜里呢。張連長家大門鎖著,常劍身上有家里的鑰匙,他試著開鎖,但如預想的打不開。他在周邊尋到一根木頭片片,將門撬開。常劍直奔張連長的抽屜。他剛拉開抽屜,衣領就被人擒住。抽屜里有信,也有一些零散的現金。
常劍回頭看了,擒他的人他不認識。這人是保衛科的貝科長。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貝科長說,光天化日之下撬人大門偷竊財物!
我沒有。常劍說。
貝科長是偵察兵出身,常劍那點軍體拳功夫不值一談。常劍被押到保衛科審問。常劍矢口否認偷盜。保衛科的人都不認識常劍。場里領導聽說保衛科抓了小偷,有如敵人摸進陣地的緊張及興奮,指示保衛科好好審問,堅決打掉盜竊團伙。貝科長在朝鮮戰場時就抓過聯合國軍的俘虜,有一套審訊辦法。常劍抵抗不住,就說了實話。
我去看照片。常劍說。對,最終是去偷照片。我的設想是先看照片,后偷底片。
貝科長不信常劍,他仍然堅信常劍的目標是張連長抽屜里的現金。
張連長得知家里被撬,小偷擒住,趕到保衛科。一看是常劍,吃驚不小。張連長說,他是常參謀長的兒子,你們抓錯了,趕快放人。
貝科長不知所措,正猶豫時,常參謀長來了。不許放人!常劍父親揮掌就打,你把老子的臉丟盡了!人們攔住常劍父親。常劍父親的手腳打空,因為沒出上力,氣得更不行。貝科長安排人把常劍父親拉走。
把這小子斃了!常劍父親說。
常劍入室盜竊的事,整個塔坪農場都知道了。常劍父親捶胸頓足好幾回,他跟場里職工一樣,不相信常劍破門入室是為了照片。
很快就過年了,常劍仍然被關押在保衛科一間封閉的房間里。按場里的決定,常劍要被關押七天。年三十傍晚,常劍父親母親親自給常劍送飯,一家人在牢房內外吃了一頓年夜飯。天上下著雨,風也不小,鍋里的肉很快就涼了。
你不要恨父親,你自己犯的錯自己承擔。常劍父親說。
常劍眼睛噙著淚水,點頭。
父親說,真想不到,你會入室偷盜。你一點不像我的兒子,難道在朝鮮戰場上鬼子強盜的細胞隨飛血進入我身子,遺傳給了你?
飯后,常劍繼續待在黑暗的牢房里。常劍回憶過當天入室的情景。最早他并沒有計劃破門入室,因為想念照片而身不由己地接近了張連長的屋。入室觀看照片的念頭是突然到來的。為了看到照片,他忘乎所以。
外面有燈光和腳步聲。貝科長和張連長來了。貝科長將門打開,張連長對常劍說,跟我走,上我家。常劍不走。貝科長說,快點呀,等下來不及了。張連長在常劍身上披了一件軍大衣。這是大號軍大衣,把常劍整個身子都罩住了。張連長說,去我家過年,你還可以看我的照片。貝科長說,放心吧,常參謀長想不到這一招。
貝科長張連長還是低估了常參謀長,他們還沒走出保衛科,就被逮了個正著。
回去!常參謀長說。
貝科長說,參謀長,你太認真了。
常參謀長說,共產黨最講認真,你們還是不是黨員?包庇罪犯是犯罪!你們倆都給我進牢房去。
常參謀長不是一個人,他身邊有兩個干部兩個保衛干士,都持著槍。貝科長張連長隨常劍進入牢房。貝科長后悔抓住常劍,早知道那是參謀長的兒子,他哪會盯著他,哪會抓他問罪。張連長也后悔,當天就應該把信拆開來讓常劍看,看夠了,就不會有入室的想法。貝科長還是不相信常劍意在照片,因為太不符合常規邏輯。常參謀長是正直的人,但并不能說明常劍手腳就干凈。常劍去白寶縣城上學,學壞了,把流氓習氣學到了。
門被鎖上,天氣冷,貝科長就貢獻出自己身上的酒和花生米。貝科長原是計劃把常劍放出來交給張連長后,就去戰友葉學海家喝酒的。所以他身上帶著一瓶酒一袋花生米。在張連長和貝科長的建議下,常劍也喝了幾口酒。這酒很烈,常劍受不了。
室外有腳步聲。是常參謀長,他說,我兒子犯錯,我也有責任,我也要坐牢。我在你們對面的走廊里坐。我聞到你們的酒味了,這哪里像坐牢,分明是享受嘛!
聽了常參謀長的話,貝科長張連長大氣不敢出。
天亮時,有人來請參謀長回去,同時也把貝科長張連長放了出來。常劍繼續留在牢房里,對面走廊有保衛干事看守。保衛干事希望常劍破門逃跑,這樣他就可以撤崗。常劍不逃。保衛干事以暗示并且虛掩牢門的做法來幫助常劍,他也不逃。
這個春節農場只放了七天假,不像周邊一些鄉鎮或者農場,早早就放假,而且一放就是一個月。塔坪農場不那樣,這是一個半軍事化農場,他們要爭分奪秒把這個新農場建設成全地區一流單位。時間短,職工們就沒有回老家或者走親戚,他們知道整個農場只有一個人在春節期間坐牢。他們有理由相信常劍就是入室偷盜錢財,但這畢竟是參謀長的兒子,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他們一波一波去給場長求情跟常參謀長說理,場長同意隨時放人,常參謀長就是抵死不答應。人們敬佩常參謀長,也覺得參謀長不近人情。大家都給常參謀長那么多臺階了,他就是不下,一點不好玩。
“出獄”那天,張連長去接常劍。貝科長親自送常劍回家。貝科長向常參謀長匯報常劍改造情況。常劍寫了兩份深刻的檢討書,他已認識到破門偷盜的嚴重性,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常參謀長說,就算常劍說的是去偷看照片,并非偷錢財,也是偷,只要是偷不管偷什么都不允許。這些天張連長想過了,既然常劍那么喜歡自己的照片,就送給他好了。但常劍的意思是,帶底片去白寶曬照片,曬多少張多大尺寸都由常劍。去年曬的照片張連長可以寄回老家找對象用。張連長說,行是行,不過現在不用寄照片了,家里來信說,因為遲遲看不到照片,那姑娘已經跟別的小伙子處對象了。
新學期開學,常劍帶著底片回到學校。那家國營照相館也只需5天就可以取照片了,常劍曬了兩張七寸照片。曬相師傅見這張照片照得好,底片干凈,曬出的質量好,就曬了一張大大地掛在照相館門前櫥窗里招攬生意。常劍取照片時,對方不收錢,常劍不明就里。許多天后才明白過來。有同學發現了照相館里張連長的照片。這位同學又是聽家里大人說的。鐵路職工都在議論國營照相館解放軍戰士照片之事,許多人都去參觀,愛美之人就去照相。我要照成解放軍那樣的。來照相的男人說。師傅就笑了,說,小雞就是小雞成得了鳳凰嗎?這些拿到照片的男人跟張連長一比,都羞愧地低下頭,但張連長的英武是他們追求的目標。姑娘或者少婦更是成群結隊來照相,她們把自己的照片放得大大的,喜歡擱在張連長大照片邊配成對。他們向師傅打聽張連長情況。師傅哪里知道。有親朋好友打聽,師傅只是提供簡單的信息,說是一個小學生拿來的。
很快就打聽到了常劍這里。常劍閉口不告訴他們張連長是他什么人,他們沒有辦法,懷春的少女只有單相思的份。
跟全國一樣,白寶縣城的“文化大革命”開展得如火如荼。但是向往英雄崇拜英雄,他們有理由,他們有時間,沒人敢反對崇拜人民解放軍。
常劍來到照相館。張連長的大幅照片掛在照相館門前相當搶眼。常劍心頭涌出一股怒氣。未經他同意,照相館就把張連長掛出來,他不高興。師傅解釋說,他們是為了宣傳英雄歌頌最可愛的人。常劍說不過對方,對方還表態,照相館對常劍來照相實行免費。對方要求常劍提供更多張連長的信息,常劍說,他是戰斗英雄,打下了許多許多架美國飛機。他現在在哪里?我不會告訴你們!
房解軍大姐房解杏正是戀愛年齡,她看上了張連長。她通過房解軍把常劍帶到家里。房解杏是鐵路售票員,很漂亮,常劍不敢看她。房解杏買來好菜,親自下廚做給常劍吃,她讓常劍叫她姐姐,從今天開始她就是他的親姐姐。房解杏想從常劍嘴里了解張連長的情況,常劍嘴緊,一句多余的都不說。事實上,常劍對張連長知道并不少,張連長現在是塔坪農場的一個職工。常劍還知道,他找對象的事已經黃了,至今單身。張連長掌管著農場兩架高射機槍,等等。房解杏不急,她對常劍有耐心,相處久了,總有一天常劍會說出張連長的詳情的。
暗戀并且行動的不止房解杏一個姑娘。這段時間不斷有人來找常劍,希望得到張連長的詳細情況,最好能牽上線。常劍始終守好自己的底線。張連長是英雄,但張連長沒有授權他介紹情況,他是不能隨便說的。人們估計,張連長還在越南打美國飛機,或者換防到別的地方。總之他們想不到,張連長是塔坪農場職工,已經脫下軍裝。常劍心里清楚,姑娘們追求的與他不一樣,她們追求的是現實中的張連長,而他追求的是張連長的精氣神。一旦告訴她們實情,她們就會泄氣“拋棄”張連長。
常劍越想張連長的掛在照相館櫥窗的照片越生氣。趁著夜色,常劍來到照相館。此時這里靜悄悄。常劍用石頭砸爛櫥窗玻璃,取走了張連長照片。照片鑲在鏡框里,他又敲碎鏡框,摘走張連長的照片。
照相館職工發現照片被盜,立即報派出所。他們報了鐵路派出所又報了地方派出所。照相館在鐵路地盤上,但又屬于地方管。鐵路派出所只是例行公事地詢問了一下就放下了。地方派出所當作一個案子來抓。可是他們沒有頭緒,或者說他們根本沒心思去破這樣的案件。人人都在鬧革命,到處都有打砸搶,多少比這更嚴重的案子,只是沒有報案。人們都見怪不怪,沒有辯論沒有打砸就不是在搞革命。派出所共三個人,他們分析,盜走照片的應該是喜歡照片的人。既然人家喜歡,盜走就盜走吧。要是不喜歡別人的照片,送給他(她)都不要。此事就不了了之。
常劍把照片卷起來,塞在宿舍自認為安全的地方。有一天他檢查時,發現這張大照片不見了。他試著審問了多名住宿生,均沒有結果。
房解杏又叫常劍去她家吃飯。是星期天。早早地,房解軍就來到他的宿舍。我姐叫你。房解軍說。房解軍仍然是那么壞,喜歡惹是生非,但常劍能鎮住他。房解軍希望快點長到十八歲,他的理想是當空軍或者炮兵。房解軍翻看常劍的連環畫,都是打仗的,很過癮。隨后,常劍就去房解軍家。房解杏買菜去了,她父母在家。她父母對常劍不錯,沒有鐵老大的傲氣。她父親擺了兩盤象棋,一對二地與房解軍常劍下。房解軍不下,他父親就給了他一耳光。他父親棋藝很臭,一對一都對付不了,硬要一對二。而且每下一步都要思考很久。房解軍耐不了這個煩,擺開軍棋與常劍下。房解軍父親愛悔棋愛偷子,房解軍和常劍假裝看不見。取得勝利的他父親非常高興,要求一盤又一盤地下下去。
房解杏買菜回來了。她熱情招呼常劍之后就跟母親擇菜做飯。房解軍軍棋下不過常劍,但他服氣,說只下三盤就只下三盤。父親還要求下下去,房解軍不答應,姐姐回來了,父親就不敢打他了。房解軍帶常劍去姐姐房間,姐姐房間有好多連環畫。常劍就看到張連長那幅大照片了。照片貼掛在墻上,正對著房解杏的床,她抬頭低頭都能看得到照片。常劍看著房解軍。房解軍說,不關我的事,是姐姐讓我偷的。她早就猜到照相館被盜的照片在你那里。如果你不愿意,現在可以拿回去。
常劍伸手去摘照片。房解軍叫喊說,常劍取照片啦!房解杏沖過來,阻止常劍。房解杏說,你有底片,你想要,可以再去曬。這張就留給姐姐了。
事后,房解軍多次解釋說,照片是他替姐姐偷的,非他本意。常劍記著這件事,沒有明確表態,房解軍心里七上八下。
鐵路局一個領導,其實就是一把手,看上房解杏,要讓她當兒媳婦。局領導來白寶車站出差,無意中在售票窗口外看到了房解杏。他當時就動了心。他回去給兒子描述了房解杏的情況。兒子對房解杏感興趣。不久,隨父親來到白寶車站。房解杏父親母親都高興,攀上這門親戚,房解杏就可以嫁到大城市去。房家做了一大桌菜,好心的房解杏叫常劍過來吃。局領導在飯桌上挑明了這次來的目的,房家父母滿口答應。房解杏不作聲,只顧低頭吃飯。她草草吃完就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吃過飯,局領導和兒子去招待所休息。房解杏父親問她意見。她說,我不同意,我看不上。她父親說,比起你墻上那個解放軍來,這小伙子是差點,可是,解放軍是煙霧,是鏡中花。無論怎么勸,房解杏就一句話,不同意。局領導在白寶車站住了兩夜,多次上門來求親。房解杏煩躁,離家步行走到縣城躲避。
沒兩天,房解杏家就出事了。鐵路革委會接到報案,房解杏在家掛巨幅私人照片,天天朝拜。她對私人照片的熱愛超過了毛主席。革委會從房解杏房里搜出了張連長的照片,其實談不上搜,照片就貼在墻上。房解杏便多了一項罪狀,偷盜國家財產。國營照相館的所有東西都是國家財產,誰拿走誰就是竊賊。很快,房解杏被定為現行反革命,打入大牢。審判那天,白寶已經進入夏天,毒辣的太陽讓人們喘不過氣來。審判大會設在四小,鐵路職工大部分人都參加了。看到房解杏被押在臺上,常劍心疼,滴血一樣疼。他在心里連續地叫喊姐姐,姐姐。審判詞里沒說房解杏墻上掛的是解放軍照片,只說是私人照片。他們大約有顧慮,要是說那是張連長的照片,會引起騷動,很沒必要。也沒宣布她偷照相館照片的行為。鐵路職工都有一顆閃亮的紅心,容不得有人對一張私人照片的熱愛超過毛主席或者別的公共英雄人物。他們私下議論說,房解杏罪有應得。審判過后,房解杏被押到某個秘密之地去了。她不同于一般的罪犯,她是反革命政治犯,她的思想比一般刑事犯更骯臟。
暑假接著到來。常劍回到塔坪農場。回來后,常劍就去交還底片。見到張連長,常劍忍不住大哭。整個暑假常劍都心事重重,郁郁寡歡。他的這個心思,張連長看出來了。張連長將常劍叫到陰涼樹下,一點一點掏常劍的心思。
房解杏為你坐牢了。她房里掛著你的大幅照片,天天看。她想跟你搞對象。常劍告訴張連長。想你的姑娘很多,房解杏是最想你的,也以實際行動想你。鐵路局領導要她做兒媳,她都不答應。
張連長認真地聽著,他把房解杏當成故鄉那座城市的紡織姑娘,又不完全是。常劍說房解杏長得很漂亮。怎么個漂亮法,常劍形容不出。張連長腦子過了一下見過的美女,最后定在農場醫院的周醫生身上。后來,常劍告訴張連長,房解杏比周醫生還漂亮。張連長就想象不出了。當時常劍才13歲,他就懂許多男女之事了。張連長沒覺得什么,當年有的紅軍也才13歲便知道打仗、打下江山分田地討老婆了呢。張連長想象不出房解杏的漂亮,又找不到參照,還是以周醫生當參照。張連長假裝看病去農場醫院。正好是周醫生值班。周醫生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她是場里一位副團長的老婆,先是隨軍,后隨到了農場。她已經生育一個五歲的女兒了。聽說正準備懷第二胎。周醫生檢查張連長的身體后說,沒發現你有什么毛病,是不是精神緊張?張連長說,可能吧。這段時間場里生產太忙。周醫生給張連長開了一瓶葡萄糖,給他補充營養。
張連長只聽常劍說房解杏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三個字。張連長上過初中,家里成分不高,不讓上高中。年滿18歲時,他報名參軍,政審不合格,家族里正好有一個軍官回鄉探親,軍官擔保,就讓他參加體檢。張連長身體非常棒,完全達到部隊要求。張連長當兵后想去找家族里那個軍官,卻沒機會。那個家族軍官原來是國民黨,解放戰爭時投誠過來的,在解放戰爭中建立了赫赫功績。張連長給他寫過信,但沒收到回信。今天想起他,是因為想讓他出面過問一下房解杏的事。張連長從常劍那里拿到了房解杏三個字,于是提起筆來給家族首長寫信。張連長大約知道家族首長在哪個部隊,只要信件能到達那個部隊,家族首長就能收到。家族首長都是軍長了,部隊里誰不知道他。張連長寫完一封投進農場郵筒,感覺還有話說,回頭又寫了一封。農場的郵局建立起來了,每天四點鐘就要開一次箱,信件會通過專車投到山外。信發出去后,張連長就在等回信。過去十天半月了也沒見到回信。據說家族首長在大城市里,郵路是很通暢的,應該能較快地收到信。沒收到家族首長的回信,倒收到來自老家的信。父親寄來的,父親應介紹人的要求索要張連長的照片。張連長沒興趣在老家找對象了,已經不比在部隊。農場或者附近的白寶縣城都比老家便捷。張連長就婉轉地表述了自己的意思,照片他一張沒寄。他說,農場沒有照相館,寄不了照片云云。
一個多月過去了,家族首長沒有回信。張連長沒有怪罪首長,這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按家族首長的性格,他會回信的,即使幫不上忙也會回信。張連長接二連三地去了幾封信,仍然石沉大海。
常劍的暑假結束了,他要升為初中。農場子弟學校正在籌建,有小學和初中,但常劍沒趕上。農場附近的栗樹腳初中、白寶縣城的二中三中,常劍都可以去上。常劍跟父親商量后選擇了縣城二中。三中離火車站近,四小的小學畢業生全都升到三中。火車站是常劍的傷心之地,他不再想去那里,不想見到小學同學們。報到那天,張連長替參謀長送常劍去學校。張連長安頓好常劍后,步行到火車站。張連長體力還在,他健步如飛,仍然像一個軍人。他在火車站打聽房解杏情況。
那個反革命,你打聽她干什么?火車站一位老職工質問張連長。
后來的幾個人雖然沒質問張連長,但都回答說不知道房解杏關押在哪里。白寶火車站每天都有許多趟客運列車來來往往,加上貨運列車,鐵路上一派繁忙的景象。張連長站在一家旅館的頂層眺望鐵路,觀看進站出站減速加速的列車。后來他進了國營照相館。那塊被常劍擊碎的玻璃已經重新安裝好了。回憶常劍的講述,張連長找到張掛自己照片的位置。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大幅照片,要是常劍不把照片偷走,現在應該還在這里。除了常劍,不會有人偷他的照片。國營照相館可以掛大幅私人照片,私人在家里誰也不行,國營跟私人有著本質區別。張連長發著呆,照相師傅經過這里。照相師傅見張連長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面相雖變化不大,但穿著不同,人像背景不一樣,人們不太容易聯想在一起。
照相嗎?師傅上前來問。
張連長搖頭。
照相就進去吧,只要五天就能取到照片了。師傅又說。
張連長笑著離開照相館。張連長試著在鐵路職工宿舍得到房解杏情況,但里面的人對此事回避不及,一聽到房解杏三個字,就遠遠躲開。
張連長這趟白寶縣城之行,什么信息也沒得到,白來了一趟。夜晚張連長在二中附近的滅資旅館住宿,買來饅頭包子和二兩散酒一個人吃喝。心情不好,二兩酒下去,就醉了。
二中不像四小那么正常。課程不多,有時好不容易有節課,正上著課的老師突然被沖進教室的人帶走。學校亂糟糟的,到處張貼著標語,操場里批斗場面一天到晚不間斷。常劍時常被人拉去批斗人,跟著喊口號,他腦子糊里糊涂的,他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批斗那些人。他腦子里從來就缺少政治意識政治敏感政治頭腦,長大之后他時常這么總結。
有一天,常劍在二中的批斗現場見到了房解軍大力還有肖鼠。他們押著人來二中批斗。全白寶縣城都是批斗現場,只要他們高興,就可以把人押到任何一個空場地批斗。常劍不想見到四小的任何師生,因為他們任何人都會迫使他想起房解杏。他是房解杏變成反革命坐牢的罪魁禍首,他認為。常劍步到房解軍的身后,輕輕叫喚。房解軍革命熱情非常高,批斗現場唱主角,根本聽不到常劍的叫喚。趁房解軍稍有空閑,常劍把他拉到場外。
你干什么?房解軍不滿地說,沒見我正忙著嗎?
常劍壓低聲音說,有姐的消息嗎?
什么姐姐姐,我沒有姐!房解軍不耐煩地說。
他們把我姐關哪里了?
不知道,我說過,我沒有姐。我已經跟反革命房解杏斷絕了姐弟關系。你想知道情況,自己打聽去吧。但我提醒你,離房解杏遠點,免得傳染反革命病菌。
房解軍回到批斗現場,一下子融入革命洪流當中。
學校終于基本停課。常劍像無根的浮萍在水中漂著。在決定回到塔坪農場前,常劍來到白寶火車站。四小已不是去年的四小,大門緊閉,師生不知去向。火車站廣場垃圾遍地,空氣臭烘烘,蒼蠅蚊子成群結隊地進行飛翔比賽。常劍向人打聽房解杏。一個鐵路職工說,你找她干什么?要批斗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屁孩。她被關押在哪里,誰知道啊。常劍找到鐵路革委會,還沒開口就被攆出大門。
常劍帶著無任何消息的心情回到塔坪農場。他去見張連長。張連長說,看你臉色表情,我就知道你沒有房解杏的消息。
塔坪農場沒有批斗人的現場會,這些軍人出身的人熱愛政治,但不隨便揪人來批斗。他們每天都“請示匯報”,每天晚上都進行政治學習。白天他們生產勞動非常辛苦,晚上就趁政治學習打盹。有時候,負責念文件或者報紙的人念著念著就睡著了,因為有人打呼,呼嚕是最好的催眠劑,一個傳染一個,于是就都睡著了。農場以連為單位搞政治學習,一個連百號人打起呼來鬼都嚇死。山外鬧革命很兇,山里卻表面看上去很兇,實則平靜如湖。
常劍有時候去父親的團部觀看他們政治學習,他跟父親討論反革命通常會被關押在什么地方。父親說了許多地方,但又否定。父親關過日本俘虜,關過美國軍人,就是沒關過反革命。從理論上講,關押反革命與關押俘虜是不一樣的。這個問題父親很認真地對待,覺得是政治學習的一個話題。那晚輪到他主持時,他提出來讓大家討論。團部聚焦了農場的核心人物,都是軍官出身,帶過兵打過仗,思維開闊。他們討論了兩個晚上,列出了三五個最有可能關押反革命的地點。但是,這群曾經的軍人按照部隊的慣性思維,分析解決地方上的問題,他們列舉的地點,都不對,常劍去白寶縣城一一驗證尋找了,都不是關押房解杏的地方。
這是什么地方,房解杏并不知道。她被押解進來時,眼睛被蒙著。她以前聽過主人給驢蒙眼拉磨的故事。可是人不是驢,驢可以不停地拉下去。房解杏不會無限制地承認錯誤。她沒有錯,她愛英武的戰士沒有錯。這跟愛戴偉大領袖不矛盾,她心里既裝著偉大領袖也裝著可愛的戰士。她不知道戰士是誰,沒人告訴她他是張連長,叫張克莊。常劍也是很晚才知道張連長叫張克莊。她確實愛戴偉大領袖愛戴邱少云黃繼光,只是她無法證明給他們看。相反,他們有證據,在她房間沒有一幅領導畫像、全國人民共識的英雄畫像,倒是有一幅大大的私人照片。房解杏參加過別人的批斗會,公開批斗過別人,別人幾乎都是低頭認罪的。現在被批,她覺得很冤屈,她喜歡一個男人有錯了嗎?喜歡一個英武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有錯嗎?他們讓她交代問題,她原原本本地寫下暗戀過程。張連長照片從照相館失竊,她把罪行承擔下來,只字不提常劍。專案組看了她寫的檢查,暴跳如雷。房解杏不僅不認錯,反而認為自己有理,變本加厲地狡辯。專案組重新制訂批斗方案,加大批斗的密度強度。致使房解杏24小時沒得休息。
我喜歡戰士沒有錯,槍斃我也喜歡。房解杏有這個強烈的念頭,無論如何折磨,她都不說一個錯字。高密度高強度的批斗,專案組批斗疲乏了,就有了暫時的放松。房解杏身心得以修復。專案組留給她許多稿紙,是讓她用來寫交代材料的,房解杏認為自己的交代(情況說明)已經寫完,再沒有可寫的了。她就給戰士寫信。她給未謀過面的戰士取名為常念。因為腦子里想到常劍,就取這名了。她從頭寫起,從第一眼看到照片的時候。房解杏是在別人議論好幾天后才去照相館欣賞張連長照片的。都說得那么好,她想去看看。下班后,她就去了。那陣,有許多人站在櫥窗外,他們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他們還不知道用“帥呆了”這樣的詞,但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年輕男人們希望像戰士一樣英武,老男人老女人希望家里有這樣一個兒子或者親戚。年輕姑娘希望自己嫁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們沒有明確說出來,又很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房解杏對張連長一見鐘情,她快要窒息了。房解杏比別的動心姑娘行動快一步,真正付諸行動了。
小窗外的熱鬧遠大過白寶縣城尤其白寶火車站,房解杏分析這一定是一座大城市。她分析得對,這就是省城。她向中午送飯來的人打聽時,那人明確說了。那人的態度比前段時間好了些。小窗是氣窗,吸納外面的聲音卻無法讓你看到外面。房解杏并不寂寞,因為有張連長的形象相伴。她的腦子里和眼前時常閃著張連長,張連長從照片上走進現實,他對她親切地笑。給他寫信之余,她給他畫像,她越畫越接近腦中記憶的張連長。晚上來送飯的那人見到了她的畫,那人說,你還在畫啊,我知道你畫的是誰,你不就是因為這個人成為反革命的嗎,為什么還不吸取教訓,還不痛改前非呢!房解杏不認識這個送飯人,但可以想象這個人每次都在批斗現場。房解杏說,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戰斗英雄,我熱愛他有錯嗎?這個人沒表達自己的看法,他在房里站立了一會兒,然后說,你小資產階級思想非常嚴重,你個人的情感遠遠超過無產階級革命情感。材料上都說了,你戀上的并不是什么解放軍,是一小流氓,成天把放大的小流氓照片掛在墻上早請示晚匯報。
過了兩天,房解杏被移送到另一間房。這間房在三樓,有十幾平方米,有大大的窗戶,樓道盡頭還有廁所洗漱間。房間設有一張小木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這不像關押犯人之地,倒是一間豪華的旅館。房解杏站在窗戶前觀看樓下的街景,街上有一些車輛來回跑動,騎自行車的人最多。要是在白寶縣城,十分鐘也見不到一輛汽車。省城的街道更寬,樓房更多。兩地唯一相同的是街上不時出現游行的革命隊伍和貼滿街邊的革命口號。
房里沒有筆和紙,而移過來時,她的紙筆和給張連長的信件全部被清走。好在她往胸間塞入了兩張她最滿意的張連長的畫像。在這間通風敞亮的房間,她好好地欣賞自己的作品,通過作品思念張連長。
房間大門外面有一道鐵門,上著鎖。帶她來的人交代過她,需要上廁所時就大聲地喊,會有人來開門。房解杏大喊幾聲。有一個婦女過來了,她說,你什么口音?怪怪的!房解杏并不想上廁所,她趁機找一下有沒有筆和紙。房解杏去廁所轉了轉,沒找到任何紙片。回來時,她問婦女說有筆和紙嗎?婦女生硬地說,沒有!
接近中午,有一個中年婦女來看望房解杏。這位中年婦女批評了看守的那個婦女,說不該上鎖,不該限制自由,等等。中年婦女自稱姓韓,讓房解杏叫她韓阿姨。
你受苦了。韓阿姨說。
房解杏沒響應,她警惕地看著韓阿姨。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女不懷情,小房,你沒錯。韓阿姨說。
房解杏不為所動,她猜想韓阿姨沒懷好心,以特別的方式套取她的口供。雖然她認為韓阿姨說出自己的心聲,但絕不附和。韓阿姨提出帶她出去走走,房解杏默許。
這里是省城的繁華地帶,兩幢大大的百貨大樓面對面,書店電影院緊緊相連,還有一個連著一個的飲食店。韓阿姨帶房解杏逛百貨大樓,四五層都是百貨,琳瑯滿目。房解杏看花了眼,省城的生活是白寶縣城遠不能比的。逛著時,房解杏見到了文具柜臺里的筆和紙,她停下腳步。可是她身無分文。韓阿姨問她是不是想買筆紙?房解杏搖頭否定。如果她點頭,韓阿姨一定給她買的。她不能被韓阿姨收買,陌生的韓阿姨憑什么對她這么好?一定有目的。逛到布匹柜臺,韓阿姨扯下兩塊布,然后說,這是給你的。房解杏扭頭就走。她走到街上,舉頭一望,一片茫然。她迷路了。她記不得從哪個方向來的,應該怎么回到那間房。韓阿姨帶著她拐了好幾拐才到達百貨大樓。韓阿姨追上她。韓阿姨沒生氣,說,等等我呀。這面料多好,做成裙子穿在你身上一定非常漂亮。房解杏說,我要回去,他們找不到我就會繼續批斗。韓阿姨說,不會,只要你跟我在一起聽我的話,就不會有人批斗你。韓阿姨帶著房解杏逛了兩道街,就帶她進飲食店吃午飯。這個叫人民的飯店食客很少。韓阿姨與服務員對上語錄后買了兩份飯。人民飯店的飯菜做得不錯,房解杏胃口大開。
省城多好啊,就不想留在省城?韓阿姨說。
省城當然好,房解杏心里想,但省城不屬于她。留在省城的夢太遙遠,房解杏根本不去想。
吃過飯,兩人繼續逛。房解杏說,韓阿姨你回吧,我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了。韓阿姨說,沒事,今天是星期天,我多帶你看看省城。
逛到傍晚,韓阿姨回去了。房解杏回到那間房,她仍然被鐵門鎖著。她的自由仍然被限制。到現在她都沒弄明白,把她打成現行反革命的是些什么人,什么機構。她糊里糊涂地被斗來斗去。傍晚,有人送來筆和紙。房解杏又可以繼續給張連長寫信了。上回寫的信被清繳,隱私暴露,這回她有經驗有教訓,信寫好后藏起來,或者撕碎。寫給戀人的信,當然在戀人手上,在自己手上是不正確的。接下來,她代表張連長給自己回信。每寫一封就回復一封。見不到張連長,她心痛,張連長見不著她,心也痛。寫信或者讀“來信”,房解杏都哭得一塌糊涂。哭過之后,甜蜜又充滿心胸。
兩天后,韓阿姨又來了。她是叫房解杏上家里吃飯。房解杏不去,韓阿姨的好,她害怕。韓阿姨說,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真想吃你,上周日早吃掉你了。房解杏總感覺前面有陷阱有危險,她還是委婉地拒絕了。又過了一天,省鐵路局的一位領導來了,就是上回去過她家要她當兒媳婦的領導。
局領導開門見山地說,韓阿姨是我老婆。我們家的條件你也看到了。我們全家都很喜歡你。只要你答應跟我兒子處對象,你的反革命罪行就沒有了,工作也會恢復,我還會把你調到省城來。這么好的餡餅上哪兒找去。你就別想那個照片了。照片再好也會轉業,轉到地方就是普通人。我兒子不比那個照片差。希望你考慮,不,答應。
房解杏說,我不答應。我的感情很專一。
局領導說,你們戀愛多長時間了?感情發展到了哪一步?看看,這些都沒有嘛。你連他人都沒見過。人家根本不曉得你喜歡他。你是單相思。我們不算破壞軍婚。所以,我們大家都應該認清形勢,看準目標和方向。
房解杏說,見沒見過,發展到了哪一步,都跟別人沒關系。戀愛自由。這輩子我非“常念”不嫁。我為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是值得的。
塔坪農場生產生活一切正常,這是個受政治影響,但并不狂熱的山區單位。常劍在農場感覺到很安全和自由,他厭惡白寶縣城,厭惡房解軍。要不是為了幫助張連長,他根本就不想回到白寶縣城。
張連長被房解杏的行動深深打動,他天天想著房解杏。常劍的父親最后知道這個感動的故事了。常劍父親提醒張連長,房解杏人雖好,可畢竟是現行反革命,沾上反革命,自己就毀了。你還是把她的好心埋在心里,忘記她吧。張連長哪里忘得掉,他既然被愛情擊中就不能當沒這回事。反革命怎么了,何況她根本就不是反革命。他跟常副場長商量如何搭救房解杏。家族首長到現在也沒有回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別大的麻煩。通過家族首長打招呼這條線,已經不通。常副場長想了幾個辦法。兩人以農場的名義去白寶火車站提人,說是政治教育需要,塔坪農場決定押房解杏去開批斗會。他們拿著場里面的證明。火車站領導答復說,他們沒見過房解杏,不知道被押到哪里了。什么人押走的,他們也不清楚,反正是領導押走的。什么領導?誰知道呀。火車站領導是知道的,他不說,上面不讓說。常副場長跟張連長設計的幾套方案都沒有成功,房解杏的影子都不見。他們多套方案的最終核心就是,扣人或者搶人。火車站領導見到張連長時,愣了一下。因為他們見過張連長威武的照片。找不到人當然無法解救。張連長天天如坐針氈。
常劍久不久地要去張連長家,兩人關系好得不得了。常劍無意中發現了農場醫院周醫生的照片。張連長不好意思說他從周醫生辦公桌玻璃下面偷的。兩人會心地大笑。常劍收斂笑容說,姐姐不是這樣的,姐姐比周醫生漂亮。張連長說,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周醫生了,我把周醫生的照片當房解杏的。常劍說,小心周醫生老公揍你。張連長說,只要你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可是,張連長小看了周醫生。周醫生當天就知道照片被張連長偷走的事了。她有意不揭穿他。對于張連長跟房解杏的故事,周醫生已經聽過,消息還是老公告訴她的。張連長偷掉她的照片,她告訴了老公。老公吃了幾天醋,就理解寬容了。張連長還蒙在鼓里。常劍知道,農場職工都說周醫生是好人,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服務周到熱情,都很喜歡她。
常劍還是要硬著頭皮回一趟學校。二中還是那樣,混亂,失控。老師都被抓走了一大半,學生無一人在學校。常劍在校門口看了看,就往火車站去了。在去火車站路上,常劍看到了房解軍、大力還有肖鼠,他們的軍裝軍帽軍皮帶都是嶄新的,他們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引領隊伍前行。他們的口號和威風震得白寶河水掀起大波。常劍躲到一邊,躲過了四小同學的目光。常劍沒去四小,直接去了房解杏家。常劍包里裝著塔坪農場生產的農產品,敲開房家大門。
房父開的門,見到常劍他欣喜不已。房母聞聲也出來迎接。
有姐姐的消息嗎?常劍說。
房母就哭上了。
一有消息就告訴我,我爸還有張連長會有辦法的。常劍說。我爸以前是野戰部隊師部的作戰參謀長。我們農場什么武器都有。
房父點頭。
房母說,誰知道他們把你姐關押到哪里了呢!
省城,他們會不會把你姐押到了在省城的鐵路局?房父似乎恍然大悟。
房母說,有可能,白寶這里我們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剩下省城了。很可能是局領導在報復。
這個信息非常重要。常劍記下了。常劍這次來的目的除了打探房解杏的消息,還有就是要房解杏的照片。
張連長想我姐,天天想,他拿周醫生的照片當姐的。常劍說。
這怎么行。房父說。
房母從相冊里抽了一張房解杏去年的照片。這照片拍得很不錯,提升了房解杏的美貌。房解杏愛照相,差不多每個月都要進一次照相館。漂亮的姑娘都愛照相。常劍把照片收好,又拿出張連長的照片,說這個放到姐姐相冊里吧。
常劍趕回塔坪農場。房解杏的照片到張連長手里時,他驚訝地大叫幾聲。房解杏的相貌徹底顛覆了他的想象。房解杏的照片一時間在農場傳開。他們爭相觀看房解杏的照片。張連長不小氣,誰看他都讓。看后,大家都一致贊嘆。這姑娘不僅長得俊,面相也和善,是個好姑娘。他們都這么說。
可是這么好的姑娘,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為什么?因為她天天觀看張連長的放大照片,她對張連長的熱愛超過了偉人和黃繼光邱少云。這罪狀不能成立!塔坪農場職工得知原因后氣得眼冒金星。是誰把她打成反革命?鐵路局!
操他奶奶的鐵路局,欺負到我們塔坪農場頭上來了!職工們被這種情緒感染。
全農場千多職工有大半人看過房解杏的照片,還有人排著隊等著觀賞。白天,屬于大家參觀房解杏時間,夜深照片就屬于張連長一個人的了。熄燈前,張連長反復盯著她看,熄燈后他把房解杏的照片擱在胸前“摟”著睡。有了真實的相貌,周醫生的相貌就清走了,又回到了她本來的位子上。張連長借口去醫院看病想趁機還回去。周醫生早看出來了。醫院里看病的職工不少,張連長估計見到他,職工們肯定要提出看房解杏的照片的。張連長就把房解杏的照片也帶上。果真是這樣。看病的職工圍在一起欣賞照片,他們都嘖嘖稱贊。周醫生昨天已經在常劍的家里看過房解杏的照片,今天她還要看,她湊上去,把照片搶過來。周醫生為了給張連長還照片的機會,有意把欣賞者引到醫院院子里。張連長抓住這個機會,完璧歸趙。
塔坪農場的戰斗隊伍很快建立起來。他們稱之為特別行動隊,常副場長親自任隊長。過了一天,認為行動隊名稱不夠響亮,遂改為“塔坪獨立團”。戰斗成員都是從部隊下來的優秀軍官和戰士,百里挑一,精干無比,一共一百二十六人。他們翻出脫掉領章的綠軍裝,集訓三天,制訂出詳細的作戰計劃。沱巴山區離省城遙遠,常隊長派出梯隊式偵察員,直搗省城搞情報。
清晨,戰斗隊出發。幾輛大卡車滿裝戰士。他們每人一桿自動步槍或者沖鋒槍,每輛卡車還配有一挺機關槍,子彈無數。職工們前來送行。場長做戰斗動員令,要求戰斗隊不輕敵不畏敵,機智勇敢,并且嚴守革命紀律。
張連長在戰斗隊伍之列。常劍要求參戰,常副場長不允許。你沒受過軍事訓練,你去干什么,小屁孩一個!常副場長說。常劍求張連長,張連長又去求常副場長。常副場長就答應了。隊伍里只有常劍一人見過房解杏,有常劍在,有利于解救。
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山外進發。這些戰士大都打過仗,沒有打過的也在邊境部隊有過逼真的戰斗訓練,這是一支極具戰斗力的部隊。久不戰斗,大家心里癢癢的,一有任務人人都高興。沒被選上的心里不服氣,等常副場長帶領隊伍一走,副團轉業的趙山喜就坐不住了,他立即組織了一支隊伍,精心挑選出六十人。人員一天之內就到位。其實這支隊伍趙山喜醞釀了好幾天,自從他沒被選上就在琢磨打算盤。場長支持這支隊伍。外面武斗很厲害,場里多一支精干的武裝力量沒什么壞處。要是今天突然有武裝力量攻擊塔坪農場,隨時可以戰斗。同在沱巴山區的弄巖農場就被五一礦血洗。五一礦的工程師制作出了炸藥包、土炮,三下兩下就消滅掉了人口眾多的弄巖農場。對于進攻塔坪農場,理論上五一礦不敢,因為誰都知道塔坪農場職工幾乎都是軍人出身。但此事也不能絕對,時刻防備不會錯。場長默許趙山喜組織第二戰斗隊是有道理的。但趙山喜的部隊是要走出沱巴山區,隨時支援第一戰斗隊的。兩支隊伍離開,農場里就空了。于是場長把剩下的職工編成戰斗組,農場四周設立崗哨,以防不測。
常田長的隊伍悄然出山,一切順利。進入離白寶還有一公里的地方,常團長派出偵察員小李和常劍進城,趕制一面旗幟。常劍受寵若驚,立即領命。為了確保安全,常團長又派出張連長等三人尾隨。
制作旗幟的人態度很差,推三阻四。一聽說旗幟上要寫“塔坪獨立團”幾個字竟敢放肆大笑。小李用槍頂住那人的腦袋,說,限你半個小時之內把旗幟做好,否則,讓你的腦袋搬家!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們是正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那人又看了一下小李的衣服,嚇得全身哆嗦,立即答應趕制旗幟。那人小心翼翼地說,半個小時太緊,能不能給一個小時。小李不答應,跟上來的張連長說,一小時就一小時,不能再提條件!
這是一家老店,集體企業。因為“文化大革命”,他們的生意特別好。有槍逼著,廠長只能放下別的活,立即派人趕制塔坪獨立團旗幟。他們先是在白紙上剪出字,然后將金黃色的字跡印到紅色旗幟上。正在制作的時候,有一伙紅衛兵過來取旗,聽說他們旗幟還沒做好,火冒三丈,揚言要砸場子。小李站出來說,你敢!他們趕制我們的旗幟怎么了?紅衛兵看到是“塔坪獨立團”幾個字,也放肆大笑。常劍鬧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遼沈戰役的時候不是有塔山守備團嗎。小李受到極大侮辱,他飛起一腳將那個紅衛兵踹倒在地。紅衛兵不服,爬起來后又撲上來,不料又被小李掀翻在地。紅衛兵回去搬救兵,一下子來了二三十人。張連長大笑一聲,手中的沖鋒槍朝天放出一梭子,大聲說,我們是塔坪獨立團的,誰敢放肆!槍聲以及呵斥聲把只有大刀和紅纓槍的紅衛兵嚇住了。他們停在原地。
都是革命同志,不要誤會。沒想到站出來的是房解軍。年齡上,房解軍比這群隊伍的紅衛兵都小,他卻當上了頭,能耐可了得。
誰跟你們做革命同志,都給我滾遠點,我們是正規軍!張連長說。
常劍叫出房解軍的名字。房解軍似乎見到救星。那是我同學。房解軍說。張連長揮手讓房解軍保持距離。常劍附著張連長的耳朵說,他是房解杏姐的弟弟。張連長態度立即好了。
常劍說,我們有大行動,你跟我們走。
房解軍說,我們也有大行動,我不能跟你們去。站在一旁的張連長不作聲,他控制著房解軍。旗幟一制作完成,驗收無誤后,張連長立即將房解軍抓到手上。
解放軍叔叔,我不能參加你們的大行動,我們有行動。我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房解軍說。
閉上你的嘴!
房解軍被抓到隊伍里。他的隊伍因為他被抓走而解散。到了車上,張連長說,好好跟著我們,我們這是去救你姐。
我沒有姐。我跟房解杏斷絕關系了。
你姐不是反革命。
她是。
不是。
是。
張連長說服不了房解軍,就不再說話。最后補上一句,即使你姐是反革命,也是你姐,親情不能說斷就斷的。
房解軍突然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張連長說,你可能見過我的照片。
對對對,房解軍說,就是照片。啊,你真威武。我可見到活的了!但是你為什么要去救一個反革命呢?你救反革命,形象就大跌了。
還沒出縣城,常團長改變主意,坐火車進省城。幾輛軍式卡車拐往火車站。廣場還是那么臟亂。大伙跳下卡車,常團長對司機們說,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哪里也不許去。司機說,我們也是戰斗隊員,憑什么不讓我們參加?常團長說,汽車被人開走或者破壞掉,你負責任?司機說,敢!常團長說,軍車又不是軍人,哪有不敢的。這是命令!少四個人,戰斗力絲毫不會削弱,我們立功,你們四個也有份。
從車站里回來的“戰士”說,客車四個小時才到,另外,即使到了也沒票。
常團長說,那不行,等四個小時黃花菜都涼了。常團長親自走到售票窗口以命令的口氣說,給我一百二十張票,要馬上出發的那趟。賣票的說,沒有票,沒有車。她說著把窗口關上了。常團長擂響窗口,里面沒反應。他媽的!常團長生氣了。走!他說。幾個“戰士”跟在他身后。他們沖進站長室,給我們派輛專列,一節車廂就行。
你是誰呀?站長輕蔑地說。
塔坪獨立團的!
沒車!什么團的都沒用。
常團長拍桌子說,不好使是不是?
站長這才仔細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全副武裝,與戴領章的軍人沒有兩樣。或者這就是真正的部隊。站長口氣緩和下來,說我們是小站,不是局,沒資格也沒有車輛可派。
常團長帶著隊伍沖入站臺,正好一輛貨車停靠。常團長和兩位“戰士”爬上車頭,對火車司機晃晃手中的駁殼槍說,我們要去省城。火車司機說,這趟車倒是去省城,但這是貨車,沒座位,上面運著貨,而且臟兮兮的。
就是它了!同志們,上!常團長說。
火車司機面露難色。常團長說,我們在執行任務,耽誤了,你要掉腦袋。
火車啟動,車速越來越快。
這時,張連長才發現房解軍沒上車,剛才車站混亂,讓這小子趁機逃掉了。逃掉了也沒關系,回頭再找也不遲。連姐都不要的人,還是人嗎?張連長對常劍說。
火車因為交會被迫停下來兩次。常團長說,想辦法轉告調度,只許對方停車,我們的車一個站也不能停,我們在執行重要任務。
貨車運載著塔坪獨立團成員全速前進,七個小時后到達省城火車站。此時是下午六點。鐵路局已經接到白寶火車站報告,有一輛被截的貨車直抵省城。劫持者是一伙沒有領章的軍人。局領導判斷這是一支假冒軍隊,立即組織民兵持槍把守車站各要點,決定把這支來歷不明的武裝消滅在火車上。
常團長派出的偵察兵早半天出發。他們開著吉普車進的省城,他們正在火車站摸情況。他們沒想到常團長帶著隊伍改坐火車來。當火車徐徐進站,一面寫著塔坪獨立團的旗幟飄在車窗外時,偵察兵立即明白,朝火車上做了幾個有伏兵的動作。鐵路局民兵營長不認識偵察兵,以為他們也是自己人。偵察兵混進隊伍是為了好好搞情報。
常團長看到了偵察兵的動作,而且他早有防范,把隊伍分散到各節車廂,做好了戰斗準備。有一個偵察兵站在民兵營長身邊,待火車停靠,他的槍迅速頂住民兵營長。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立即撤兵,否則我打死你!
民兵營長說,你是誰?
我是塔坪獨立團的!
民兵營長這才醒悟,身邊的這幾個陌生人,原來是奸細。他被完全控制了。民兵營長只是民兵,而這個偵察兵曾經就是偵察兵,無論軍事技術還是擒拿格斗術都是一流。民兵營長的腦袋被冰冷的槍口頂著,手臂被鐵鉗一樣的手爪鉗著。偵察兵一臉殺氣。民兵營長低下了頭。
自己人,同志們,請放下武器!民兵營長大聲命令他的民兵。得到命令,民兵各自從崗位撤離,集中到月臺上。偵察兵經過判斷,確認危險解除,立即向常團長釋放信號。
塔坪獨立團火速下車,很快集結。他們的一舉一動英姿颯爽,處處顯示出軍人風范。民兵營長感嘆說,這是支優秀的部隊,幸好沒發生沖突,否則,我們的民兵會全部犧牲。既然是面對革命部隊,民兵首先撤離戰斗崗位,一百個正確,毫不丟人。
摸清房解杏在哪兒了嗎?團長問偵察兵。
報告首長,還沒來得及摸情況。首長神速,令人驚嘆。
少拍馬屁,連個情況都摸不清,太不像話。
戰斗還沒打響就結束了,這叫什么戰斗!有“戰士”開始發牢騷,都有怪罪偵察兵多事的意思。要是沒有偵察兵“斬首”行動,戰斗就發生了。
常團長說,走,去局長辦公室。叫他帶路。常團長指著民兵營長說。
局領導正在研究下一步革命行動。常團長的人沖了進來。那一瞬間局領導想,我們的民兵失敗了!一槍也沒響呀。
我們是塔坪獨立團的,我命令你立即交出房解杏!
局領導說,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
砰砰砰!“戰士”的槍打在墻上。
你們要干什么?
交出房解杏!所有沖鋒槍對準局領導。
她是反革命,你們不能帶走。局領導說。
她不是反革命,我們馬上帶走!常團長跨進來。他的手槍砰地將吊燈打碎。
局領導身子抖動起來,意識到處境十分危險,害怕起來。他答應帶部隊去見房解杏。到達那幢房前,有“戰士”開槍射擊空目標,以過戰斗之癮。常團長說,不許開槍,特別是針對女同志。
房解杏寧死不屈,待遇下降了,她又被關押進那間黑暗的“牢房”里。她心里戀著“常念”,日子過得充實。她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任何折磨都不在乎。局領導氣急敗壞,正想放棄婚姻,對她的身體進行殘害。
門被打開,之前房解杏早聽到了槍聲。她對槍聲已經麻木,因此毫無懼怕之心。
常劍,她是房解杏嗎?常團長叫常劍過來辨認。
光線暗,房解杏又被折磨,樣子大變。但常劍還是認出來了。是我姐,是我姐!
姐,我是常劍,我們來救你了!
張連長沖到前面,房解杏的相貌與照片中相差很遠。此時,她臉色蒼白,面容消瘦,精神狀態極差。
還猶豫什么,張連長,趕快把你媳婦抱起來,走人。
張連長彎下腰抱起房解杏。
姐,他就是張連長,就是照片上那個你喜歡的大英雄!常劍在一旁提醒說。
房解杏睜大眼睛看他,確信這就是她日思夜想而終于得見的男人。
常團長的部隊警戒著回到車站。常團長命令局領導把部隊送上特快列車。局領導只好照辦。比起來時,回去坐上列車舒服多了。他們雖然取得了勝利,但并不高興。這戰斗來得太容易了,這根本不是一次戰斗,只是一次演習。于是他們就放松地睡覺。整節車廂都是塔坪獨立團的人。房解杏和張連長坐在一張三人座上。常劍和父親坐在對面。房解杏躺到張連長身上。她的臉色好了些,面色一好,精神一來,她就更像照片了。
本次特快列車在白寶車站沒有設立停靠,但停下了。此時,白寶天空已經大亮,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濕濕的,空氣也特別新鮮。
剛出車站,塔坪獨立團就被幾百甚至上千人的隊伍圍住了。常團長很快得知,這是房解軍組織的一支“反搶團”,塔坪獨立團搶走“反革命”,房解軍要搶回來。一看這架勢,塔坪獨立團“戰士”們就興奮了。他們立即投入戰斗,三分鐘之內完成了搶點和有利地形的占領。
把反革命房解杏交出來!是房解軍的聲音。房解杏聽到了。常劍安慰說,別理他,姐。有獨立團在,他們就動不了你一根毫毛。
一位“戰士”向聲音開槍。這位“戰士”并非真打,只是警告。
別開槍,別向我弟弟開槍。房解杏說,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張連長聽到了。張連長輕聲地對房解杏說,你放心吧,我們不會傷害到房解軍的。
把路讓開。常團長舉槍示警,否則,機關槍沖鋒槍不認人。
塔坪農場的司機將卡車開出火車站廣場,他們在附近隱蔽安營。他們警覺地發現了房解軍的動向,一直關注著他們的行動。特快列車進站,看到部隊的身影,立即靠攏過來。他們的卡車散放著,形成交叉火力。他們每輛車上都放著機關槍。昨天常團長從農場出來,越往外走越對即將到來的戰斗有必勝的信心,到了火車站都把機關槍舍棄掉了。
機關槍向地面掃射,嗒嗒嗒,彈殼飛濺,子彈飛舞。逼迫房解軍的“反搶團”后退。機關槍一直追著,直到將對方驅趕到安全距離以外。
我要回家。房解杏說。
這里不安全,我們帶你去塔坪農場。張連長說。
房解杏我們救回來了,我們要把她帶到安全的塔坪農場去。常團長大聲說話。他知道周邊還有許多圍觀的民眾,他們會把話帶給房解杏的父母,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和安慰她父母。
進入沱巴山區,常團長叫車停下。他跳下車,朝天空放槍。聽到槍聲,“戰士”們紛紛跳下車來。常團長也很遺憾,這回行動,什么戰斗也沒形成,太不過癮。無論鐵路局民兵還是房解軍的烏合之眾,都不值得戰斗,大象踩死螞蟻,沒什么光榮可言。人人都放槍后,緊憋的心情終于放松。
趙山喜的部隊計劃今天去接應常團長。出農場不久,聽到槍聲,這么密集的槍聲,一定是發生了較大的戰斗。趙山喜命令偵察員前去偵察,回來報告說,是常團長帶著隊伍回來了,都在那里放空槍呢。趙山喜說,這算什么,要來就來個真的對抗。他命令隊伍火速前進。見到常團長的隊伍,他首先看了看房解杏,并且贊嘆說,我的天,這真是仙女啊。
趙山喜認為“戰士”們的戰斗癮已經被勾出來了,必須想辦法過足癮。常團長說,怎么過?趙山喜說,打空目標沒意思,我們去攻打五一礦如何?聽說他們的戰斗力了得!
常團長給了趙山喜一耳光,說,胡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塔坪農場職工愛和平,不喜打仗。
春天到來時,張連長跟房解杏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塔坪農場當作節日來過,每家都隨了禮,每個人都參加了婚宴。場長親自當證婚人。
四十多年后,在桂林漓江邊一家小餐館里,常劍跟我講述上面這個照片的故事。此時,常劍已經是正師級軍官。常劍的初中在白寶二中沒讀完,好在后來塔坪農場子弟學校建立起來,設有初中高中。常劍在農場完成中學所有學業。整個“文革”,塔坪農場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影響,他們像沙漠里的一片綠洲,安靜地生活著。常劍高中畢業去參軍,在那場戰爭結束后,游覽了友誼關,并且留影。他把這張照片擱在錢包里,張連長當年的照片也擱在里面。當他發現跟你談得來時,就會讓你看兩代人的友誼關照片。
其實我最想見張連長和房解杏。于是,我提出來要見見這對有著傳奇色彩的夫妻。常劍痛苦地搖了頭。
你見不著他們了,他聲音低沉地說。
我說為什么?
張連長跟房解杏結婚半年后,房解軍帶著人來要人,這自然是徒勞的。后來,房解軍獨自進來了。作為姐和姐夫,他倆并沒有計較房解杏的愚蠢行為。而且,房解軍進農場后,只字未提要人未提反革命三個字。張連長就放松了警惕。而突然,有一天深夜,張連長家發生了爆炸。那是房解軍安放的烈性炸藥。張連長和房解杏被炸藥炸飛炸碎。
房解軍沒有逃過常副場長的手掌,不出半天,常副場長帶人在深山里抓獲了房解軍。常副場長主持召開批斗大會,這也是塔坪農場“文革”十年唯一的一次批斗大會。批斗過后,是審判,最后常副場長押著房解軍去到刑場,就地正法。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