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芯
在那山岡上
山岡睡著 我的頭發
在風中醒來 松林
呼吸著晨曦的星光
我幽暗的臉 像一塊巖石
在山岡的夢中移動
慢慢地脫離山岡的胸口
瞬間我變成一縷輕霧
清楚地看到 那些松樹
在奮力地指向山岡
留下的落葉在陰影里枯萎
沙沙響的聲音
日復一日 為眼前的臺階
清理舞臺
小徑曲折 一條蜿蜒的繩子
圍繞著山岡的頂尖
激起波浪
而鳥帶著一絲幻覺點擊樹梢
頭上的白點畫出一根弧線
把一滴露珠 凝為冰冷的光
一枚鑰匙
泥土里伸出一枚鑰匙
我用手指
把它輕輕翻轉 摳去泥灰
亮出來的光澤
仿佛以前見過
鑰匙透著一種存在的冷靜
齒尖沒有銳利的情緒
像一縷廢棄的光
在急促和焦慮的呼吸中
獨自發黑 埋入塵土
讓我內心的嗓音黯然下去
在山岡上蜷腿而坐
我的手摸到自己的臉
臉已不屬于自己
像僵硬的石膏 放棄了表情
我的手尋找自己的胸口
那里藏著一件非常小的東西
但我忘了它藏的角落
我的手搭上自己的脈搏
血的流量在激流上飛奔
卻又流進事情的泥沼
我的手梳理自己的頭發
頭緒在懸崖上走來走去
影子墜進了深淵
這時 我的喉嚨干澀
發出撕紙時的聲音
像微弱的紙屑輕輕飄動
陶 片
幾十年 也許上百年
戳開一層薄土
在無人看見的草叢
用無垠的沉靜
浸透靈魂的骨頭
像冰冷的手指
在黑夜里 淌著河流和樹林
無釉的時光
在難忍的訴說中
緊貼地面
聲音 留在高處或低處
寂靜穿過一切
一只陶甕蹲在此刻的山岡
冷瑟的風中
云從空蕩蕩的胸口飄去
椅 子
我看見的椅子 在山岡上
魂魄沒有形態
氣象詭譎地變化
所有晝思夜想的光芒
幻覺在心尖上 在睫毛上
飛揚 天空由暗變藍
或由藍發黑
椅子從沒記住過飄忽的人影
從沒墊上天鵝的絨毛
貫穿椅背的戰栗
隨風流淌
吹動曠野 如喘息的小草
而升騰的沙粒
掩埋鞋履 形成心臟的懸崖
一絲幾厘米遠的深淵
我看見的椅子 長著四只貓眼
四個方向里的漠野
在它眼里 起伏和跳躍
在高處
山岡的高處
兩座懸崖峭立 千仞絕壁的縫隙里
飄出一股陰森的冷氣
我和你 這樣地
面對面 面對真實的靈魂
看見懸崖深處的沉默
冷漠墜落下去
真實的秘密響起回聲
天上的風
變成我和你深吸的一口空氣
抬起頭 懸崖的邊際
同大地縫在了一起 我和你的軀體
在草地上 穩穩地著陸
喊 聲
當石頭插上燒香的樹
山岡就是祭祀的供品
喊山的聲音
伴隨紙錢的飛舞
魂魄在風中復活
回聲反射過來
穿越我的頭發 變黑的天穹
閃出鬼火的星辰
被吹起的黃土
如同供品上裊裊飄動的纖影
再現升天的場面
恐懼籠罩一地花草
我的脊椎變成一根骨頭
落在喊聲的邊緣
雨
夜的山岡孤寂
樹的哭泣 抽搐著
每滴淚珠的墜落
緩緩說出親人的名字
每個名字都是樹葉的眼睛
呆滯的目光仰望天空
目睹身邊的山谷
捧著一杯無形的茶水
嘴在咀嚼著空氣
沉陷的黃土 仿佛
蘇醒的氣息 樹木的苦澀
雨滴瘦得像一聲稱呼
眼前的樹影 注滿了冰冷的水
蟻 群
螞蟻攢動 長長的列隊
在血管的路上行進 蜿蜒無聲
觸須里的秩序
連成一個整體
在視力和想象的氣味里
聯系彼此的足跡
在觸覺和嗅覺的交點上分散
把平凡的蠕動
變成渴望和意志
一根觸須的振動
引起另一根觸須的共鳴
透過尋找的線路
穿越山岡的波峰浪谷
用時間的頌歌
品嘗泥土的滋味
有關山岡的契約
在活過的這些年里
時間久了 就跟山岡有了契約
每個人從樹間冒出頭來
不管多長時間
都會在山岡的一個角落
安靜下沉
每個人是山岡的一個句號
坡上的身姿 從沒被記住
年齡 疼痛 挫折
從不向喘不過氣的肺屈服
山岡 把世界吹得很輕
山岡就是呼吸的磁場
薄薄一層黃土 從一個人
覆蓋到另一個身上
記 憶
把往事放上巖石 讓它
成為巖石縫中的鴿子
回味絕世的光芒
如果它還要俯下身去
尋找丟失的溫暖
鴿子會從黑暗中飛走
羽毛也是刺
把喉嚨里的名字變成血痂
用一滴血的光
留下天空最后的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