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野地里蘊含著對這個世界的救贖。
——梭羅
一、荒野逐花人的復雜身份
2016年的清明節小假期,祭祖踏青賞花的日子。劉華杰起了個大早,他很興奮,就想去外面轉轉,想發現早春的野地里有什么。他又檢查了一下雙肩背包,慣常必備的兩瓶水、巧克力和面包,這些頭晚上便收拾好了。
此行要爬未徹底解凍的山坡,一兩公分厚的土層下還有冰碴兒,穿什么鞋很重要。當然是抓地牢實的防濕防滑透氣性很好的登山鞋。上身棉布格子襯衫,外套牛仔夾克,下身牛仔褲,這一身野外行頭耐磨禁臟,累了就地上一坐,臟點兒也無所謂。其實,這一身穿著也是劉華杰上課時的標配。他有四五套不值錢的牛仔茄克,最貴的也不超過兩百元,牛仔褲甚至不超過一百元。
4月初,節氣上已是仲春,但要去的地方還有寒意。細尋找的話,陽光充足的地方有一絲綠。臨出門,劉華杰又塞進包里一件很薄的、運動時會發出聲響的“北臉”防雨衣,倒不是為了防雨。北京的早春巴不得下點兒雨,可是干涸的大地一點兒雨也盼不來,他經常用這件輕便的衣服擋風、御寒。多年前到青海年保玉則高海拔地區看花就穿著這雨衣。
小跑著下樓,發動起那輛跟了他多年的坐騎,一輛紅色奇駿越野車。向北,直奔延慶。
不到6點就上路,是為了避免堵在路上動彈不得,劉華杰此時的心早已箭鏃般飛向遼闊山野。
這次外出,目標是尋找一種黃色的小野花,《北京植物志》并未記錄的一種名叫側金盞花的毛茛科草本植物。這種野花原本生于東北,劉華杰根據前人的經驗,憑直覺認為這時節在水泉子村南溝那里可能尋到。有多大把握呢?百分之十或許再高一點兒。
山坡上老村舍還在,但殘垣斷壁的,只有一戶還住著人。一老農看見背包客沿小路上山,心里納悶:樹葉還沒冒出來,這窮山溝子有啥逛頭?“大爺,您老可在這附近的山梁上見過這種金黃色的野花?”劉華杰拿著資料圖片給老農看。“見過,這不是那婆婆丁嗎?還早著呢,到時候田間地頭,草窠里有的是啊!”劉華杰失望地說:“謝謝大爺,我找的不是您說的那種花!”
老農自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誰,干啥來著。
第一天,劉華杰先后尋遍四條溝岔,想象著側金盞花可能的生長環境,反復篩找,就是不見,無功而返。
第二天,4月2日,劉華杰與愛人一起出行。還是北上,三小時后到了河北崇禮,那里是2022年冬奧會的舉辦地,是距北京最近的滑雪小鎮。此處去年劉華杰已經來過五次,為編寫一本張家口野花小冊子積累素材。冬去春來,此次是想拍攝第一批野花。不曾想,崇禮寒風陣陣,背陰處還蓋著雪,樺樹林下土灰色,全是干草,向陽處偶爾有冒出來的煙管薊、委陵菜。此處收獲不大,“賊心不死”的劉華杰,與妻子商議后決定再去昨日的地點,“按理說,那個地方是能找見側金盞花的!”
再上山,再搜尋,還是一無所獲。劉華杰仍不甘心,決定在村子里住下來,4月3日再嘗試一下。
第三日,天剛亮就上山,一上午過去還是沒影。這時遠處有五位年輕背包客爬上山來。打招呼后,聊起天來,他們竟然說起劉華杰撰寫的書《天涯芳草》以及多年前他辦的網絡植物圖譜。那伙人不知道,與他們面對面的正是劉華杰!這伙人也是來尋野花的。且目的竟然也是來此地尋找側金盞花的!他們均已大學畢業,有不同的職業,看野花是他們共同的愛好,都是些資深花友。
結伴而行,沿一條山谷繼續向高處前進。眼看著就要登頂了,小道卻消隱在雜草亂石堆里,左探右試半個小時未果。其他人坐下來休息,劉華杰在密密的樹枝間向上,踽踽獨行,他決心先到山梁上瞧一瞧。十分鐘后,其他人也不甘心,便跟著劉華杰鉆入樹叢繼續向上爬。山坡地面外層是枯葉,下面是大約幾公分厚的解凍了的腐殖土,再下面是冰凍層。在這樣的斜坡上爬行一不小心就會滑動,摔倒。這時手要盡可能抓住樹枝借力,不能把身體重心全落在腳上。終于,正午12時許,劉華杰登上了海拔大約1200~1300米的主山梁,代價是臉部被樹枝劃出一條L形的口子。劉華杰與那伙愛花人一左一右,分頭在山梁兩邊尋找。
上蒼或許被感動了,半小時后,在山頂的一片陽坡地帶,那日思夜想的小野花像夢一樣閃著金燦燦的光,終于等到追逐者劉華杰的到來。隨后劉華杰通知了同行的尋花人。
春天里,下午偏西的陽光照在那貼地生長、有瓦楞式皺褶的花瓣上,一派溫煦。即將知天命年紀的劉華杰興奮得像個孩子跪到地上。抬相機的手微微顫抖,長長地深呼吸一口氣后,他平靜下來。劉華杰的鏡頭聚焦了它,“咔嚓”“咔嚓”。他有機會要將這種遼吉側金盞花與此前在秦嶺見過的蜀側金盞花進行對比。
山花爛漫,清景無限,詩意的山野。我只能想象,劉華杰用鼻子嗅聞了那小野花,他愉悅的表情及行為無疑是深情是厚愛,那樣子臻近于得到甘醇般的愛情……
三天假日,連續不斷地尋找,那個叫劉華杰的人終于在山梁上看見北京春花遼吉側金盞花。值嗎?這花有什么用?
劉華杰后來在博客日志上發了幾張此花的圖片。他不嫌嘮叨,自言自語,敦請大家好好保護:關于生長地點,寫得如此詳細,是覺得愛花人有權欣賞大自然的美麗。過去,對這樣稀少的植物,出于保護的目的,對于目擊地點人們盡量講得不詳細。但回避不是個長久辦法,想找的人總能找到。重要的是大家提高覺悟,不亂挖亂采。最后他還不放心,又補充了個特別提示:此植物除觀賞價值外無什么特別價值,特別是它無營養無藥性(據說有毒);此植物無法栽培,觀賞請在野外原生地進行。植物學家已經研究過,標本館亦有收藏,無須再采集標本。
三條補充說明就一個意思:只許看、拍攝,別動手拔、挖。
劉華杰可謂苦口婆心。
這種原本東北才有的美麗野花乍看似普通的黃色野菊,卻屬于毛茛科,對北京人來講的確非常珍稀。一窺芳容后,劉華杰的微信頭像便改成這種小野花了。在北京周邊尋到遼吉側金盞花或許是劉華杰2016年春天最開心的一件事。
這個春天,他還用兩天時間在兩處尋找箭報春,用三天時間在三處尋找款冬,用兩天時間回訪兩處的槭葉鐵線蓮。
無疑,劉華杰的行為表明他是個環保生態人士,也是個愿意為無用野花浪費時間的人。
清明假一過,劉華杰回歸城里的慣性生活和工作,摘錄幾則他的微信自況:
2016.04.10我的野草園子。蔞蒿+卷丹,玉竹,藿香,欒樹,葛羅槭,榆樹,薤白,紫花耬斗菜,紫斑風鈴草。以為后者沒了,今年突然又發出十幾株,很高興。
2016.04.16,周一。微風,略有寒意,然天清氣朗。黃刺玫、諸葛菜、小朵白云、藍天構成美麗畫卷。隨田松步入奧體南園西門,與其環境倫理學課程本科同學一起園中看草木。為每位同學設定目標:新認識20個物種。理由有二:首先,個體一生可能結識2000到8000個人,但他們合在一起仍然只是一個物種,從大尺度看,為了獲得良好的哲學啟示,應當接觸更多物種。其二,響應孔子號召“多識”。網絡時代通過名字鏈接,他人的研究可變成自己的個人知識。那里的活血丹別來無恙?欣喜的是,長勢較好,數量增加,花開無數。奧體公園以及植物園成為北京人最佳休閑去處,也是修煉博物學的好地方。“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2016.04.17下午王釗和我在承澤園開荒種地。先種了黏玉米、花生、韭菜、秋葵。我們手上都磨出了血泡。
2016.04.17預告:明天上午10:30在北大文史樓西集合,我帶大家在校園中認植物,12時結束,歡迎參加。今日所見:棣棠花,葶藶,黃鵪菜,山萵苣,美人梅,葛縷子,白梨,益母草,郁李。
開心事接踵而來。美麗的人間四月天,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美麗的書,《一九〇六:英倫鄉野手記》。打開書頁,手寫體文字配彩繪草木圖,那花似乎也散發出芬芳,鳥也歡鳴著似的。譯者、編輯都是畢業于北大中文系的女生。
譯者紫云在書的后記里有下面一段話:2009年我和小木頭、兔子等好友一同選修了北大哲學系劉華杰老師的“博物學導論”課程,在這門課上,我們接觸到了一批自然人文經典,諸如《瓦爾登湖》《沙郡年鑒》《寂靜的春天》《植物的欲望》等,無論是原著還是譯作,均深入淺出、清通雋永。這門課開設在春季,大部分時間劉華杰老師領著我們在草長鶯飛的燕園中漫步,辨識草木。我們曾深入到鳴鶴園深處的蘆葦叢中,也曾匍匐在長著點兒地梅的草地上,尋找春天的秘密。以業余身份來翻譯此書,或許正應了博物學的題中應有之意。這本書的譯成,是一份集體合作完成的博物學“作業”。
《一九〇六:英倫鄉野手記》是一份額外的漂亮作業,中文系學生呈給北大哲學系的劉華杰老師。
劉華杰是哲學系老師?
帶領學生識別花草樹木,他是搞植物分類學的?
與他人開荒種地?劉華杰還是園藝專家?
劉華杰,八成是個植物分類學家了!讀過他書的人猜,植物的拉丁學名他都能一串串地寫啊。
拿到了劉華杰的簡歷:1966年7月生于吉林省通化市,北京大學地質學系本科,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碩士、博士,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自然科學哲學問題、科學傳播學、科學社會學、博物學史。主要著作:《混沌語義與哲學》《分形藝術》《以科學的名義》《一點二階立場》《中國類科學》《看得見的風景》《天涯芳草》《檀島花事》《博物學文化與編史》《博物致知》等。《博物人生》和《博物自在》分別入選2013年度和2015年度“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由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全民閱讀活動組織協調辦公室開展)。曾獲得霍英東獎、文津圖書獎、臺灣吳大猷獎等。
哲學教授?植物學家?博物學家?作家?名頭太多,好復雜的一個人!
2015年年初,我讀到《三聯生活周刊》2015年第八至九期合刊的那篇文章《劉華杰:博物人生》。我認識劉華杰,早就加了他新浪博客的關注,跟看他的博客好幾年,還多次向他請教過。記得他在美國訪學時,曾到著名的博物學家、探險家約瑟夫·洛克的寓所訪問。洛克是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聘用的攝影家兼撰稿人,20世紀20年代至20世紀40年代末曾在云南麗江玉龍雪山腳下的雪嵩村一待二十多年,寫下《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等書。我曾挖掘采訪過洛克在云南麗江的個人史,還把寫就的文章發給他看呢。
今年3月底我在微博上私信劉華杰:劉老師,我要采訪你!
他應允。
劉華杰,有點兒神秘,難以勾勒,本科學地質,碩博研習哲學,如今宣揚博物生存……
一周內,十多本劉華杰老師的作品及譯著分批自亞馬遜和當當來到我的書房,好大一摞:《天涯芳草》《博物學文化與編史》《混沌之旅》《看得見的風景》《檀島花事》《博物致知》《博物人生》《博物自在》《燕園草木補》,以及譯著《玫瑰之吻:花的博物學》《湍鑒:混沌理論與整體性科學導引》、《事實、虛構和預測》。
我埋頭從他的《博物人生》開看。這個本科在北大讀地質學專業、碩博在中國人民大學讀哲學專業,現為北大哲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的他為何人生一再大拐彎?如今竟然來拈花惹草的?不可思議,一個東北的大男人癡迷地愛憐著天涯芳草也愛惜著燕園里每一株草木!見到一小片雀麥草他都要欣喜地吆喝:大家快去認認雀麥草,不定哪天被當雜草除了就見不到了!
他的起步,他的心路歷程及這些年他野外考察、本土探尋,以及他首先提出的博物生存(living as a naturalist)到底是個什么理念?他的思想抵達了什么樣的疆域?在書堆里掘地三尺刨一個人的足跡,就是追蹤他的生命之痕、思想軌跡,所有的蛛絲馬跡閃著銀亮之光。
《博物人生》的第一版2012年3月發行,出版后遠超出作者及出版社的預期,受到熱捧。2014年年底第二次加印,也很快售罄。這書被列入了中央國家機關讀書活動2012年下半年推薦書目十一種之一,竟是科技類中唯一的一本。緊接著,又入選2013年度由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組織十三家媒體評出的“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榜單。梁文道在鳳凰衛視的“開卷八分鐘”里特地介紹了這本書。梁先生說了一句話:你真可看出這是一個珍愛大自然的博物學家!
《博物人生》封面印著一行作者語錄:博物學需要從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同時推進,后者是少數人的事情,而前者人人可以嘗試并做出自己的貢獻。
通讀下來,《博物人生》不是佶屈聱牙的學術專著。一周時間我就讀完了它,書頁被我畫線、折角,空白處各種字跡符號,一塌糊涂。
沒想到,一本融自然科學哲思的書這么抓眼球。文字親切生動,其間穿插了作者博物生存的緣起,人生體驗,親近自然時的愉悅。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他所說的那話看來沒虛飾不矯情。他說,在自然面前我就像個孩子!
二、《赤腳醫生手冊》的引領及被自然喚醒后演繹的傳奇
1966年7月29日,劉華杰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鴨園公社四道江大隊,此地位于渾江邊上。上小學前,外祖父去世,為照顧外祖母,全家由四道江大隊搬到壩壕村的一個小山溝,名叫板廟溝。板廟溝周圍五公里沒有其他人家。劉華杰到壩壕村上的小學,班上只有六個學生。上學要翻一個嶺過三次河。小學五年級時全家從板廟溝搬出,搬到了鴨園公社所在地,小學畢業前報考全市重點中學,考中,但因沒地方住宿初中就沒有到重點中學讀書。初中畢業前再次報考重點中學,這次成功入學省重點中學高中部,高中三年住校。學校住宿條件太差,曾有一段時間四十七人一個大教室居住。冬天的夜晚異常寒冷,火爐邊上水盆中的水在屋子內都會結冰。高二那年劉華杰參加了全國地質學夏令營的吉林分營,首次與地質學打交道。營長是長春地質學院的董申葆教授,他當時是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因前一年參加過地質學夏令營,他高考的第一志愿就報了北京大學地質學系。本科畢業后,對哲學來了興趣,碩士、博士學位是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拿的。
迅速掃描過劉華杰的成長履歷,來到2011年,這年他到美國夏威夷群島訪學。2011年至2012年我開始跟讀劉華杰的新浪博客。幾乎天天更新的博客上他竟然識得那么多花草,竟然回國后就搗鼓出了《檀島花事》一書(三冊)。在他面前我唯有臉紅,三十多年前我在植物學名家學者云集的云南大學生物系植物專業學習,當時植物分類學考全班第一名的我到如今,只剩些很模糊的概念了。常常被人問到,此樹何樹此花何花,我答不上來。幾年前,昆明一條背街上的行道樹忽然開出了很漂亮的藍紫色的花,路過的人都很驚異,來問我,我張口結舌,資料也查不到,只好拍了照片放到博客上求問,一位福建的博友告訴我那叫藍花楹,來自南美,昆明引進沒幾年。我好生奇怪,劉華杰個人的植物學、博物學知識主要從哪兒學來的?自學么?見到過他在夏威夷群島訪學期間的各種照片,會爬樹,印象中劉華杰很野!
“哈哈,我沒有‘科班學過植物學。小時候,我的植物學、博物學知識都是通過父親、母親言傳身教學來的。在我眼里,父親是百科辭典,對家鄉的一切都非常了解并且能講出點道理來。跟著父母,采山菜、撿蘑菇、挖藥材、摘野果、砍柴火,不知不覺就對家鄉熟悉起來,我上小學時就能獨立上山做這些事情了。”
聽劉華杰回憶童年,你能感覺出他像摘了一把野果子,嚼吃得甜美誘人。
山里長大的孩子幾乎沒有不會爬樹的。野外生存,爬樹是基本功夫。父親是劉華杰的第一個植物學老師。
說到父親,劉華杰好驕傲,聽得出來,父親對他的影響是在根子里便成全了今天的他。
劉華杰的父親是位中學語文教師。全通化市語文老師測試,他父親得了第二名。劉華杰一直認為父親非常有才,而且很全面。解放前劉華杰的爺爺是地主,家庭成分高,父親未能讀上大學,改革開放后,父親才在東北師范大學讀了函授大學本科。父親對家鄉的山山水水無比熱愛,熱愛讀書。劉華杰說父親老拿著不多的幾本藏書翻來覆去地讀,其中有一本是《赤腳醫生手冊》,吉林人民出版社發行的。年少的他很好奇,也悄悄捧起來讀,一讀便放不下。劉華杰說他家的原書還在,只是封皮壞了。他去年從網上又購買到一本,一模一樣。那本書中收錄一百多種東北藥用植物黑白線描圖,按圖索驥,少年劉華杰能認出許多來,加上父親指點,最后他全部都能認出來。
那年頭,劉華杰家就在山坳坳里,出門就是山,采野菜——蕨菜、大葉芹、刺嫩芽,挖薺菜、小根蒜、婆婆丁、曲麻菜、山胡蘿卜。采藥草——黨參、細辛、龍膽草,捉魚拿蝦補營養——蝲蛄、狗蝦、鯽瓜子。摘野果——山里紅、山葡萄、山核桃。撿蘑菇——楊樹蘑、小青蘑、松樹傘、掃帚蘑、牛肝菌、榛蘑、豬嘴蘑。哪一片林子里何時生長哪一種蘑,哪棵樹上的山梨大些、味道好些,哪個山坡的蕨菜沒有苦味,蕨菜稈的顏色是綠的灰的還是淡紫色的,他都清清楚楚。
劉華杰每每想起這些來,都有太多話說,那是饑饉年代的淘生活,也是年少時的玩樂游戲。山里人隨時上山采集,就像城里人從這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取拿東西,家在山野里,山野就是擴開去的家園。那時上山,誰帶水啊?隨處可見山泉、樹液、野果,冰雪也是干干凈凈的,渴了就抓一把放嘴里。
兒時,劉華杰對自然山野土地的饋贈便心懷感激,他鄉別處怎么會有自己的家鄉好?少年劉華杰認為他的家鄉就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這種對土地的依戀依附感一直保持著。
樸素的土地情結在遠走他鄉求學、飽飲知識的瓊漿后,劉華杰把這種對故鄉對土地的感情上升為一種信念。
父母教會了劉華杰大量“地方性知識”。這些東西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劉家三個孩子中,劉華杰對自然興趣最大。
做父親的早先沒能讀上大學,希望兒子能讀,初中畢業劉華杰有機會考師范,但父親反對,父親篤定地要讓兒子繼續讀高中考大學。父親的遠見卓識令少年劉華杰印象深刻。后來的人生成長中他不斷提醒自己,考慮問題時要想得遠一些,再遠一些。
采訪斷斷續續。微信中見到了劉老師那本《赤腳醫生手冊》,紅色塑料封皮,“文革”時期語錄本的那種設計模式。1970年印,售價2.2元。我家也有一本!小時候我和妹妹從父親的書箱里偷出此書來看過,但我們當年探索的是生命的秘密,壓根沒注意到這本書上有一百多種植物藥草的圖譜。
一截命運的老根從此埋下,盡管那截老根休眠了好多年,任由他本科四年學地質,碩博六年學哲學,但當各種學業的營養澆灌了那截心田里的老根,它最終蘇醒萌發了,它長成了一棵博物學的大樹。20世紀70年代出版的《赤腳醫生手冊》成為劉華杰博物生存的最初引領。從《赤腳醫生手冊》上一百多幅藥草的野外辨識到寫出《檀島花事》簡直就是個傳奇。
多么遺憾!這顆種子沒有屬于小時候也看過《赤腳醫生手冊》的我。我對同齡人劉華杰說,在物質精神都貧乏還荒誕的年代,我問母親我是從哪里來的,她告訴我,河里撿的。后來我真在河床上見過一個死嬰,便相信了,男孩子們撿河床里的鵝卵石砸那死嬰玩,我當時真是慶幸我媽及時撿回了我。可大孩子們悄悄告訴我,你媽亂說。
1984年,劉華杰考上北大地質學系,專業是“巖石礦物及地球化學”,一入學,他們這一屆就趕上國慶35周年閱兵、游行等大事情。本科四年,一向上進的劉華杰把所學專業學得好好的同時,最難忘的是聽了大量別門學科的講座,社會活動沒少參與。在校期間他擔任過班長、系學生會主席,與同學合作在全校創辦了北京大學生攝影學會。大學校園里目不暇接的豐富生活,讓劉華杰暫時跟大自然的關系疏遠了。1987年大三時劉華杰聽了力學系黃永念教授主講的一門研究生課“混沌與穩定性理論”,他的興趣轉向數理和純哲學,他決定考研。1988年劉華杰考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研究生階段他關注科學意義上的混沌、分形和復雜性,而最終這又把他從虛幻的理想世界引回到五彩紛呈、復雜多變、堅實可感的現實世界。
1994年劉華杰博士畢業后,童年少年時身心投入大自然的記憶被徹底喚醒,再次找到親近大自然的感覺,他開始琢磨科學哲學、科學史如何與博物學深度結合。從那時起,劉華杰又變得“野”性十足,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留意周圍的花草,一有空就上山看植物,倘有一陣子不得上山,他就會渾身不自在,他發覺還是在大自然中,他才找到真正的自我,這之后,在生活工作中,他尋覓結識同類人,后來他招研究生時,明確寫下一條要求:要真的喜愛大自然!
親歷自然之美,讓劉華杰意識到,只鉆研歷史而忘卻了現在,只顧及理論而不親自實踐,不劃算不聰明。
劉華杰開始走出書齋走向大自然,親閱自然界這部大書。劉華杰的博物人生從此正式啟幕!
什么是博物學?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劉華杰用四個英文單詞闡述之:一是Beauty:認識到天地有大美;二是Observation:去感受、觀察、描述和分類;三是Wonder:像孩子一般對自然懷有赤子之心;四是Understanding:理解萬物,產生“共生”的理念。
四個單詞的首字母合起來是漢語拼音BOWU,即博物!通俗點講,觀鳥、看花、種菜、采集標本、給自然物分類等,都算在博物的范圍,如果做得精致些、有條理些,就接近博物學了。
認識體察到自然之大美,便要對眼前的物進行認知和觀察描述歸類,帶著對自然的情感,深刻理解萬物共生的理念,人類不該駕馭世界萬物。認識到這些,博物學的最初目的便達到了。
博物學為何那么強調和在乎分類呢?劉華杰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分類的重要和多向性。有一組植物,茄子、椰子、梨、榆葉梅、櫻花、辣椒。對此有哪些分類方案呢?按產地分、按用途分、按草木分、按科屬分。椰子產于海南、云南等熱帶地區,中間四種是木本,茄子、辣椒是蔬菜草本茄科,四種木本中,椰子是棕櫚科,梨、榆葉梅、櫻花是薔薇科。
分類溝通了宏觀與微觀,分類是人類所有知識當中最基礎、最核心的部分,人為體系與自然體系,由分類最終進入“進化論”,站在無機界和有機界綜合演化的層面看待結構、功能、知識、目的、價值、倫理、神性等問題。
人人都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博物分類,建立自己的自然檔案。
一個疑問產生了,劉華杰本科學地質學,他可博物巖石、礦物、寶石、化石啊,為何偏要拈花惹草啊?花花草草一般是女人的小閑事,一個大男人一個哲學教授怎么就迷失進去了?免不了俗的我也好奇劉華杰的這個日常行為。
劉教授反問:“喜歡花草跟性別有必然的聯系嗎?通常女性做飯,但也有男廚子嘛!男人女人都有喜歡植物的。鐘情于美麗的花朵,可能反映了人的一種天性。我們依戀著大自然,我們屬于大自然;而時代精神(哲學經常這樣自居)不能不關注蓋婭(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神)。博物學在乎的花朵好比女性,哲學在乎的理性好比上帝,女性與上帝一定要對立嗎?是否有合二為一的可能性?我認為有,比如女神!比如敬畏自然,憧憬天人合一的可持續生存!哲學上有許多人都聽說過一個句子:兩極相通。也有人提及,中國古代的儒釋道本來都是有靈性的生命之學,強調親證、體證,反對一味地在概念上胡扯。博物學為此提供了一個實例,博物學既感性又理性,既具體又抽象。哲學有不同的做法,現在英美主流哲學界仍然延續分析的套路,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哲學。簡單說,哲學不等于概念、命題、邏輯分析和論證。哲學號稱是時代精神的體現,自然不能完全無視活生生的現實:現代性給人的種種壓迫。哲學只要睜眼看世界,就有可能與博物學聯系上。哲學家可以引入價值判斷,對人類的當下理想生活方式給出規范性的說明,在‘變焦的過程中審視何謂自然、人性、神性、崇高、正義、真理、合理性等。”
劉華杰的思辨一不留神就難以跟上。
我與劉華杰教授在郵件里、微信里、微博上交流,以求在這種語境下的“面對面”中做出個劉華杰教授的紙上雕塑……
三、情傾燕園,博物生存就在身邊
1994年秋天,劉華杰從人大博士畢業后來到北大工作。他還記得那一天,他去燕園未名湖畔的13號公寓拜見季羨林先生,季先生晚年住在那里。那時候,劉華杰跟季老談的是混沌和模糊理論,他還只是一般性地對花草感興趣,還沒與博物學深度結合,兒時心田里埋著的那截老根還在將醒未醒的休眠期,還沒徹底被自然喚醒。季先生指著一片小山坡上藍瑩瑩的二月蘭對他說:聞一多先生很喜歡這種植物。
如今季老已仙逝,但當年先生的音容笑貌時時在劉華杰眼前像電影畫面一樣閃過。如今,每次繞到那里,劉華杰都不由得想起這一幕。
13號公寓前的湖里曾有一片荷花,人稱“季荷”,如今已不見。
在劉華杰眼里,季羨林先生是優秀的博物學家,很少有人這樣來評論先生。劉華杰說季先生晚年的著作《蔗糖史》令他果斷下了這個定論。季老翻閱了自周秦以來浩如煙海的中外群籍,從“糖”字的演變到甘蔗種植、制糖業的發展,引用了大量例證,用以說明:文化交流而使經濟、科技得以發展,人類的營養得以保障,人口數量得以增長,蔗糖業的發展促進了社會進步。
季老年事已高后,并不曉得哲學系那個曾與他談混沌哲學的年輕人開始了他在燕園的博物學研究和實踐,這是一件憾事。
在博物學界聲名鵲起后,劉華杰現在常常被問到一個問題,這問題令劉華杰煩惱不堪——博物學有什么用呢?
博物學要復興,任重道遠。劉華杰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卻不得不一遍遍回答。他反問:“詩歌有用嗎?孔子說過,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言志。不過,這些功用或許根本不在提問者考慮的‘有用性之中。面對類似的提問,我說博物學沒用。沒用還關注、還浪費時間研究,不是犯傻嗎?靠博物學升官發財,沒門。因此,我只好再次強調:博物學沒用。”
如果承認了“沒用”,在此基礎上關于博物學還能談什么?
“在沒用的前提下,可以談談它的另類價值!梅特林克說世上存在大量‘無用且美好的東西!在急功近利的人看來,文學、美學、哲學,甚至純科學,通通沒用。不過,當下的無用性有可能蘊藏著長遠的有用性。在個體層面,博物有可能放松自己。放松了,就將自己融入了更大的共同體,包括大自然。在群體層面,博物可能有助于大系統的平衡和適應。在天人系統層面,博物可能保持環境友好,因為博物學堅持自然公正原則,人既不妄自菲薄也不膨脹僭越。”
這些年,請劉華杰開講座的機構多了起來,在各種場合他盡可能說明博物致知不同于科學認知,人人可以成為不同興趣點上的博物學家,博物不是忽悠人,嘗試了就知道所言不虛。
都市人如何實踐博物生存呢?大家都很忙啊,哪有時間去博物?
“的確,博物者向往荒野,但野地與普通都市人有距離,但是要轉變態度,態度一變,不論出身,不論原有專業,我們的眼睛其實處處可以發現有趣的東西,即便身處鋼筋水泥城市里,也不缺野性頑強的生命禁錮在無數的夾縫中,它們也活得精彩。”
都市人聲稱忙,沒時間,而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相對自由地支配時間則因人而異。劉華杰基本不用手機,這就節省了許多時間。他的手機正常狀態是關機,長期以來手機款式也很土,現在幾乎沒人在用了。劉華杰認為人是社會性生物,有些應酬是需要的,但現在應酬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吃飯和社交要應酬,做學問和開學術會議還要應酬,真是無趣而且勞累。當初選擇教師這一職業,就是為了清凈點。
劉華杰討厭儀式化的學術會議,盡可能少參會。也盡量減少應酬。他不鼓勵別人像他一樣。因此,相對于別人他有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劉華杰的作息時間很規律,不熬夜,睡得較早,11點通常就睡,早晨6點左右就起床。一周的業余時間看書占去一半。
劉華杰曾多年不用智能手機,直到女兒在日本讀書時打工為他購買了一臺他才不好刻意拒絕。他的一雙眼睛總是很尖地順著墻腳瞄綠地看,劉華杰活得輕盈、自由!在他熟悉的校園,不經意間玩出了一本《燕園草木補》。
北大老校長許智宏院士主編過一本《燕園草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出版后受到師生和游客的熱烈歡迎,重印了多次。其實《燕園草木》因只收錄了185種,用起來很受限制。燕園校區有植物大約450種,劉華杰編的《燕園草木補》另外收錄了232種植物,并對校園植物的管理進行了個人化的點評。
低頭身邊環境,囿于燕園這樣一個所在,劉華杰“拾”得一本書。而這個“補”一直在持續。某日劉華杰去暢春園看王釗(劉華杰的學生)發現的一株歐耬斗菜,在附近又找到月見草。加上地丁草、雜配藜、杖藜,今年他在北大發現5種新遷徙來的植物。還有一種菊科一種毛茛科一種唇形科的,要等到開花才能準確鑒定。校園多了什么草木,劉華杰總是迅速得悉。燕園旮旮旯旯里的普通草木,劉華杰都印象深刻,他說,只要活著,就不會忘記它們的模樣,就不會忘記它們長在哪個特殊的地點。如果某一天經過時,發現某某植物不見了,心情甚至會不好,會猜測,究竟發生了什么?
《燕園草木補》一書中所有植物照片都出自劉華杰的鏡頭。為了拍攝燕園里的水生植物,他多次下水趨近它們,每次少不了腿部的劃傷,少不了泥水濕身,哪顧得上一個教授個人形象的暫時損毀?劉華杰樂此不疲。
“喜新不厭舊,是博物至理。”在他看來,校園、家鄉,有著特別的含義。“北大的校園植物種類多、配置講究,與建筑交融混成,成就了北方難得一見的優美花園。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重要的,它們作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聽起來,燕園的每一株草木都像是劉華杰的至親家人。
博物,博身邊之物。本土博物,人人都可跨進這個門檻。
現在校園里的年輕人與自然的關系隔著一個手機屏電腦屏,讓他們走近自然在我看來很不樂觀。我對劉老師說了我的失望:“我也算個業余博物人了,我把拍攝的各種美麗的昆蟲圖片調給我那個讀研一的兒子看,他沒啥子興趣,瞟一眼便過。我急,這么美好的自然神奇造化你為何無動于衷?多可惜啊!他說,別綁架我。典型的90后自以為是的態度。”
劉華杰說起一件事。
讀小學時劉華杰每周都要上勞動課,上勞動課就得到野地里去玩。學校有校田,在老師們指揮下由學生打理,農忙時學生還要經常幫生產隊干農活。脫坯、割草、運磚、墊路基、植樹、砌墻、拾糞、鋤草、插秧、栽紅薯、翻紅薯藤、拔草、抗旱澆水、撿土豆、割谷子、拔蘿卜、收大白菜等活計,樣樣都干。
這種課程安排影響文化課學習了嗎?家長有意見嗎?
劉華杰覺得沒有影響學習,家長也沒有意見,那時的學生都很“皮實”。春季每位學生都有采蕨菜的任務,以支援國家建設,蕨菜出口用來換鋼材,每人的份額是8市斤。每年全校師生都參加一次“野游”活動,遠足、登山、野餐。每年秋季班主任都要帶全班同學搞小秋收:上山采集野山楂、野葡萄、刺莓果、五味子、藥草種子等,回來后分揀、晾曬,出售給供銷合作社,用換回的錢購買文具再分給同學。同時,老師會布置寫關于秋景、秋收的作文。
劉華杰說,時代變了,有些做法已經無法照搬,但類似的事情還是可以做的。劉華杰對多所中小學恢復博物學教育出過點子,他的話說得很直接:博物或許是成人的一種必要的過程,“成人”指成為健全的人。博物不是科普,對于“成人”,它比科普重要得多。
中國古代文化有深厚的博物傳統,劉華杰的信心越來越足,20世紀末,他萌生恢復博物學的想法,但完全沒想到有今日的響應度。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人變得認同博物。
都市人也可博物生存,那么會有專業和業余之分嗎?一個初涉博物生存者會不會因為專家順嘴說些草木的拉丁學名而卻步?會否因此犧牲掉另類的地方知識?
一種草木在當地有個形象通俗的名字,易記易懂,非給它個學名,太生硬,這會不會造成另一種阻隔,導致蘊含其間的地方文化流失?我拿火棘果說事請教了劉老師。
在云南,火棘果有個別名叫救軍糧,為何這么叫?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被其叔叔燕王朱棣所逼,在做了四年皇帝后,大難臨頭。正史宣布他與兒子在皇宮大火中燒死了,但民間傳說他化裝成和尚,一路逃到了云南。亡命天涯,建文帝及隨從一路忍饑挨餓,一天,實在餓得慌,他的隨員見路邊有一叢叢紅色的火棘果,便試著吃了點兒,味道酸澀甜,飽腹解渴正好,一行人便一把一把地摘吃那野果子。后來,民間把這種原本普遍叫火把果(彝族火把節前后成熟)的紅色野果叫成了“救軍糧”。如是,有關滇地的一些歷史傳奇便蘊含在其名字里了。
劉華杰給出他的觀點:所有關于外部事物的名稱,都是寶貴的文化遺產,都應當盡可能收集、記錄、出版,只有這樣后人才可能看懂過去的圖書。不是我們特喜歡拉丁名,是因為沒辦法。拉丁名的一個好處是交流上相對確定,理論上它有唯一性。在學術界一種植物的學名也會變來變去,變得眼花繚亂,細心的話會發現仍有據可查。也可以把拉丁名當作一種代號,相當于一串數字吧!民族植物學或者博物學非常重視地方名,這個與地方性知識有關。名字中有大量歷史、文化信息,包含著生存智慧。現在新編寫的某地植物志,都非常重視搜集當地人對某植物的稱謂。叫法可能不統一,沒關系,應全部記錄下來。
四、重讀盧梭,劉華杰對其思想有新的發現
在中國,提到盧梭,會有些人知道他是寫《懺悔錄》《社會契約論》《愛彌兒》的思想家,卻很少有人知道他還留下過一本有關植物學的著作《植物學通信》。
盧梭的非凡思想與植物學有何關聯?起初劉華杰也懷疑,寫這書的人是那個法國的盧梭嗎?劉華杰求人從海外購得了盧梭的《植物學通信》英譯本,果然是他!自然而然地,劉華杰把啟蒙思想、現代與后現代思想和盧梭對植物的研究聯系在了一起。
后來,劉華杰推薦并鼓勵自己的學生熊姣博士翻譯了這部中國人幾乎不知道的盧梭著作。在這本書里,劉華杰讀出了盧梭研究植物學對其進行“精神治療”的含義,觀賞植物、研究植物抑制了盧梭的神經質。植物、植物學讓盧梭心境平和,孩子氣十足,從而忘卻生活中的種種煩憂。
劉華杰對盧梭的《植物學通信》有以下評價:“名義上這書是向一位小女孩講述植物知識,但他對植物的細致觀察、研究與當下科學家做植物科研,動機、態度、規范和方法是有區別的。這也可視為博物學與科學的差異。盧梭曾坦率地講:那些一輩子擺弄瓶瓶罐罐的學究瞧不起植物學,照他們的說法,如果不研究植物的效用,那么植物學就是一門沒有用處的學科;只把植物看成是滿足我們欲望的工具,我們在研究中就再也得不到任何真正的樂趣。”
盧梭與其他啟蒙思想家保持了相當的距離,他因植物研究多出了一個參照系,這是盧梭的重大收獲。
“作為啟蒙學者,盧梭一方面是現代性的創始者,另一方面是現代性的深刻批判者。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突然經盧梭一個人而迅速串聯起來,在他身上,這三個階段都有表現。盧梭一直在鼓吹‘自然狀態,通過政治哲學又提出了‘公民狀態,但他對即將到來的全面現代化進程又表現了深深的不滿,因而提出了許多后現代學者才有的社會批判。”
劉華杰說:“回想起來,我們對‘啟蒙的理解是多么天真啊!這樣單向度解讀盧梭的缺陷是,只看到與當下現代性觀念相一致的思想方面。于是盧梭的自然觀念被置于次要地位,沒有與他的教育學、哲學、政治學聯系起來,以為盧梭的植物學愛好是可有可無的修飾或者晚年的無奈。現代人已經自動放棄辯證思維,只認單向度的效率,不知道慢本身也是一種重要價值,無法感受老子《道德經》講述的另一套價值體系。”
劉華杰在重讀盧梭時發現他還是一個研究植物的博物學家,而盧梭思想的光芒之所以高人一籌,正是因為他比別人多了一個反思的維度。
按今天一些人的眼光看,博物學是過時的學科。但是在亞里士多德的時代、盧梭的時代,擁有廣博的生物、地理和物候學的興趣和知識,是作為學者應具備的基本素養。達爾文19世紀進化論的發表是博物學時代的高峰。之后,隨著現代分科之學的發展,它像大河斷流的過程一樣,漸漸流向生物學、氣象學、地質學等,當科學研究完全進入了實驗室,博物學和博物學家之名謂也隨之從科學界消失。
劉華杰在媒體上表述過,他從事的是一項力量微弱,甚至可以說是逆時代潮流的工作。他要在科學之外為公眾感受、理解大自然延續一個傳統、開辟一條道路。
理科男出身的劉華杰對科技的發展并不抱持全面的樂觀,在《星際穿越》等科幻影片和科幻小說《三體》在中國越發看好的今天,他堅定地認為“太空移民只是一個神話”。如果需要貼標簽的話,他是一個不關注數理星空而關注博物地球的哲學家。劉華杰是一個懷疑論者,休謨是他喜歡的哲學家。劉華杰寫的略帶科學懷疑論的書籍在學術領域不占據主流,是“小眾”書,劉華杰自我評價時說,“我認為賺錢不是最重要的,普通人好好活著最重要,而這反主流。人要過高質量的生活,過上小康的日子,博物是一個重要選項。”
對很多中國人來說,博物學是個陌生的詞,大家都過著慣性的生活,一代代更迭,早已不再追問:這,是不是我需要的?
劉華杰以一種相對“退”的姿態處世和治學。一度他處于學界爭論的“風口浪尖”。十多年前他與其他三位年輕學者曾并稱“F4”,在致力于科學傳播、抨擊偽科學的同時,反對極度的科學主義。
在現代化進程中,劉華杰這個親近自然的博物生存者最頭痛最不爽最不自然的事是什么?
劉華杰先是個哲學家,然后成為博物學家,他的回答令我覺察到他面對自然時的孩子氣。
“比如叫不出一株草的名字,查也一時查不到。比如觀察不仔細,回家鑒定時,發現拍攝得不全面,有的特征沒有拍好。我一般不采標本,所以許多鑒定只能依賴于多角度的拍攝。再比如,想看的東西太多,時間不夠。人總是有點兒貪,搞博物的也不能免俗,但我會經常提醒自己,差不多就行了。我下一步要更進一步地熟悉家鄉,但也要到遠方旅行拍攝,這兩者是有矛盾的,我的解決辦法是兼顧。有時我總要提醒自己家鄉的要優先。還有,對自己的語言表述不滿,好的東西頭腦中有圖像,心中也有情感,但是文字表達不好。這可能是最大的問題。安慰自己的辦法是,不必都寫,別人也可能感受到了、知道了。”
其實,我最想問劉華杰的問題,是關于人與自然終極關系的問題。有過生物學素養訓練的我,大學畢業后到一工廠工作,跟所學沒一點兒關系,后來業余寫作。如今,兩年前因為用手機偶然間拍到的一只蒼蠅,很大程度改變了我的業余生活。那是一只停歇在雨后芭蕉葉上的麗蠅(綠頭蒼蠅),它的美麗打動了我,我開始關注昆蟲。在親近自然后的這兩三年來,最大的得益是解決了自己面對生死的終極問題,從前的我不敢正視死亡這個話題,現在我信奉一句話: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眾生平等,我跟草木一樣,我蹲下身子,向草木學習,跟蟲子溝通,我人類的單眼平視蟲子們的復眼,我真的感覺到它們對我是有表情的。我怕什么呢?生死皆在山川里。
大自然給我的這點兒智慧我對劉華杰老師講了,他也把擊中過他的感悟分享:“有同感。我雖然以前沒怎么想死的問題,但于死我確實不怕、不在乎,因為覺得自己夠本,沒什么遺憾的。我也偶然有神秘的體驗,感覺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這個說起來,別人會不信。只是這樣的感覺并不是時時有。博物令人幸福、滿足,這是不爭的事實。說到死,我完全不明白一些人為什么那么在乎購買墓地,要花幾十萬元!我死后,希望家人能把我的骨灰悄悄撒在校園某處的樹下或草叢中,讓那里的植物長得好一點。來自大地,回歸大地。”
劉華杰是對草木有情的癡人,天涯尋芳草,檀島弄花事,燕園補錄草木,繼之,他再以自身的哲學修養,自然也必然,縱橫捭闔,把人與自然的關系,經緯線穿梭地梳理出當代博物學的理論,非他莫屬地成為當代中國博物生存理論兼實踐的大家,橫空出世!
五、博物者的情懷,去遠方還是居于本土?
少時在家鄉的山野里劉華杰是得天地厚愛的,但后來讀大學本科學地質,碩博學哲學,竟然把自然丟到一邊好些年,說起這事劉華杰覺得特可惜,在他看來人須臾都不能怠慢自然。
博物者需要什么樣的情懷?去遠方還是居于本土?像詩人海子說的,以夢為馬做遠方忠實的兄弟?像約瑟夫·洛克不遠萬里來到云南麗江?還是就盯著眼前這小塊立足之地?
與劉華杰老師的對談漸入佳境,我的問題大膽而潑辣起來,更加直截了當:“劉老師,做個博物生存者,應該具備什么情懷?您在拿博物學與專業科學做同與不同的比較時說博物學門檻低,我能理解,但我認為博物人是需要情懷的。在云南麗江雪嵩村待了二十多年的植物學家、探險家洛克先生在中國的歷史檔案館里被定義為‘美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分子,他的《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納西語-英語詞典》是他對納西族文化經年研究后的大作,現在仍是納西族文化史的重要遺存。作為媒體人我在1999年采寫過一篇文章《洛克與世博會的隔世情緣》,大體說的是他當年因為把滇西北無比多樣的植物種子輸送出去,給了世界頂尖園藝高手們培育新種的可能,最終大大豐富了西方花園的色彩,世界得以姹紫嫣紅。劉老師在博物理念里一再強調博物本土化,那么你如何評價洛克先生這樣的博世間萬物的情懷?”
劉華杰被我這個有點尖銳的問題激活,一封長信到了我郵箱里:
這個思考提問很好很關鍵。這涉及了家園本土與遠方。博物也獵奇,這好理解。外行人想象的博物學家就是到遠方探險、采集。這只說對了一半。博物學家中的確有一部分人,在遠方探險這一方面做得特別突出。但那也只是一部分博物學家。還有相當多的博物學家不是這樣,比如懷特,他一生主要在家鄉塞耳彭,寫了一部書《塞耳彭博物志》。另外,從訓練的角度講,不了解近的,遠的也不可能了解。近代西方國家,早就把近的搞得清清楚楚了,才開始向世界擴張,拿遠方人家的好東西。目前的中國并不是這樣,我們的百姓甚至科學家,對自己的家底還不清楚呢。北京周邊有什么,校園中小區中有什么動植物?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我們的媒體根本不報道這些自然物。文學、藝術也很少關注鄉土自然事物。現在令很多人興趣盎然的戶外活動,以健身為主,以平視、對話的方式關注山川、巖石、動植物的,還是較少的。
約瑟夫·洛克(Joseph F.Rock)這個例子,就很能說明問題。他為何能來中國?當時的美國哈佛大學、農業部、國家地理雜志為何會雇用洛克?
洛克根本沒讀過大學,也沒科班學過植物學、地理學,也沒學過攝影。他之所以受雇而且雇主給的錢非常多,原因在于來中國之前他做得很棒,有信譽。即他對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相當精細,那份工作充分顯示了洛克的學術能力和交際能力,包括語言能力。我大約猜到了這種情況,我2011年至2012年到夏威夷就是想在細節上確認這件事。洛克的成就有兩大部分:對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貫穿一生,去世前他還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他對中國納西族語言文字和宗教的研究。他的植物采集現在看屬于副產品,算不上大成就。他在中國就植物學主題沒有發表過一篇嚴格意義上的論文。他采集的植物標本數量還可以,但質量一般,新種也不多。在我看來,洛克首先了解本地(夏威夷),然后才能應付遠方(中國)。
另外,公眾博物學的導向,不能只是遠方,必須先強調家園。要先搞清楚自己家鄉的東西,對它們一清二楚,對它們有感情,然后才可以考慮別的。這樣的定位才可使博物學有根。1955年中國翻譯過一本蘇聯的小書《研究自己的鄉土》,書名太好啦。知識點已經過時了,但思想沒過時。每個地方都應開展這樣的工作。可以科學地做,也可以博物地做。對于百姓,只能是后者。對于學生,還要了解第二故鄉,即校園。
重新回歸自然后,劉華杰獲得的最大益處是什么?是為自己另外找到一條學術道路而慶幸,還是在自然山野的懷抱里找到一種價值感,找到了一種健康綠色的生活方式?
劉華杰的感覺是,那個過程就像上山看植物一樣,雖有預期,但總是有不期而至,而恰好是未曾料到的突然呈現,才真正令人欣喜。劉華杰初中畢業沒去讀師范而是上高中,是希望能考上大學,并不敢想一定考上什么樣的大學。到了高中,感覺學得還可以,便想著上一所好大學。后來考上北大。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一步一個腳印。
六、博物學的春天及其凸顯的曲線救國意義
一個手機在握,便讓傳統平面媒體在數字化生存的時代背景下哀鴻遍野。2015年年末,《中國國家地理》的姊妹刊《博物》雜志發行量卻迅速增長,目前的發行量保持在每月20多萬冊。
了不起的《博物》雜志!這個信息顯示,博物生存方興未艾。十多年前劉華杰為《博物》雜志的試刊號撰寫了發刊詞,創刊之初雜志也曾辦得有些艱難。
之后,我采訪了《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執行總編輯單之薔先生,請他談談博物。他復:“中國的博物學在現代意義上的復興和發展,是華杰教授他們努力的結果,記得2004年在北大上課時,華杰教授提出博物學的復興,并且身體力行,率先投身植物識別,在華杰的影響下,我們國家地理創辦了《博物》雜志,當時也不知是否能為社會接受,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華杰開創的事業紅紅火火地在中國開展起來,我們的《博物》雜志也獲得成功,發行量節節攀升。感謝華杰教授。”
其實,2013年,劉華杰覺察到博物學的春天要來了。2012年他申請的一個普通研究項目石沉大海。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的申報開始,這次他的題目是:西方博物學文化與公眾生態意識關系研究!單說博物學評審過不了關,單提生態意識的項目又太多,兩者融合在一起,這個題目擊中評委們的眼球。最終,劉華杰拿到了80萬元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這是空前的,博物學第一次入選國家最高級別的研究項目。
十八大后,生態文明建設被反復提及,博物學凸顯了它對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曲線救國意義,而到了2014年,圖書出版市場博物類圖書雨后春筍般“噌噌”冒出來,大量譯介自國外的博物類書籍紛紛涌入,站在中國當代博物學復興潮頭的劉華杰如春風拂面。
在中國,有多少人在劉華杰和他的同行們的倡導下博物致知呢?
“實際在做著博物之事的人并不少,但是他們多數人不知道那是博物!這與過去學校的片面教育和媒體片面報道有相當的關系。在我的忽悠下,走上博物之路的,不好統計。可能有一些吧,也不會太多。有些人是看了我的書,受了影響,具體情況沒法統計。不過,就博物學文化而言,我們做得相對多些,主要是盡可能擴展一下,讓人們意識到還有一種古老的學問、認知方式、生存方式,它叫博物。另外,我盡可能挖掘西方豐富的博物學文化,也明確指出博物的多樣性,其中的‘某一款可能適合自己。沒有博物學文化的研究和宣傳,博物學走不遠。”
劉華杰說,博物不同于科普,科普的意識形態色彩較重并且太在乎知識,而博物強調體驗,需要人去親歷去辨識去實踐,進而可上升為一種生活方式。科普,喜歡教育人、教訓人,更多的是讓百姓聽權威科學家如何講,讓百姓記住。博物學不強調被教育,而強調主動學習。主動和被動,完全是兩個概念,差別巨大。絕大多數人不喜歡被動。博物學講教育時不突出知識,而是突出情感和價值觀,誘導人們對大自然某些方面感興趣,從而引起自己的主動學習。
在《博物自在》這本書里劉華杰發過一次感嘆:我們活著卻泯滅太多的初心,甚至將孩子俯下身去看螞蟻,去撫摸流浪貓當成愚蠢,可現實的困境是:失去了幼稚,也就失去了敏感;失去了感動,也就失去了愛。
同行田松的環境哲學課程經常請劉華杰幫著帶,他的任務是在室外具體告訴學生們一些植物的名字、所在的科及相關知識。北大、清華、師大三校科技哲學這一學科的老師、同學經常會互通有無,差不多每年都組織集體野游。大部分搞科哲的老師都對博物有興趣,非常支持劉華杰。他們認為博物學可以部分修正對科學、對文明的印象,要改造社會,博物學可能會有點兒用吧。
劉華杰的長遠設想是,帶學生先做國外各種類型的博物學家研究,若干年后,再做中國的。先做中國的,因為沒有參照系,許多事情看不清楚。他在讀的博士王釗是第一位做與中國博物學有關的學生。王釗以一篇博物學論文參加全國科技史學術討論會,論文獲得二等獎,得了兩千元錢,全會只有一個一等獎(一位老師獲得),一個二等獎。說起自己的學生來,劉華杰很得意。他那些畢業了的學生里有研究林奈、華萊士、班克斯、女性植物繪畫的。
2011年至2012年間,劉華杰在美國夏威夷群島訪學時,特別關注每一朵異域之花每一粒形狀顏色各異的種子,那時他就和田松等人在做很多博物的事,劉華杰是中國當下倡導博物生存最得力的推手嗎?
謙虛的劉華杰說:“就博物生存這四個字及與之相關的行為,我可能的確是第一,英文詞組living as a naturalist是我編的,中外都不曾有人這樣叫過。但是,并不能說我做得最好!有的人可能不知道博物兩字,不知道博物生存這個概念,但實際上人家在實實在在地博物生存,我們不能埋沒人家的貢獻,而應當像人類學家一樣描述他們,把他們的生活記錄下來,進行研究、推廣。”
劉華杰的言談里總是會露出些他的哲學背景來,私下里想,劉華杰之所以成為今天的他源于他所受的教育,無這些條件和背景似乎這門學問還得等另外的人橫空出世,去實踐,去研究,去傳播。
學哲學有一個好處,思想資源多。劉華杰把完全不同領域的若干事情聯系在一起思考,比如他注意到了阿米什獨特的生存方式和對待高科技、現代教育的態度,并把阿米什介紹到中國。另外,他把環境史、自然文學、環境美學、環境倫理學這些新學科有機聯系起來,與博物學結合起來。
劉華杰說:“環境史已經成為史學中的一個熱點,國內有一些人早就在做自然文學研究,但他們都沒有將自己的工作與博物學關聯起來。那些寫自然文學的大家們無一不是博物學家。環境美學中講到‘自然全美的思想,在大自然中各個層面都可以找到美。環境倫理中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講土地倫理也與博物學有關,他本人就是博物學家。中國有無數研究利奧波德的人,但幾乎無人強調他的博物學家身份。類似地,寫《寂靜的春天》的卡森也是博物學家,她也自稱是博物學家,但是在中國,人們幾乎從不提她的這一身份,而提她是科學家。我早就發現不對頭,有那么多科學家,為何他們沒有對環境問題敏感,為何在20世紀60年代有那么多科學家、科技公司攻擊她?后來,當卡森勝出了,人們把她算成了科學家。這些判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博物學與生態保護有某種內在關聯,不能說是必然關聯,但確實有相當強的關聯。建設生態文明、保護環境,自然不能忘記公民博物。當前中國有許多口號,如:可持續發展、發展是硬道理、生態文明、以人為本、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等,它們并非都兼容得很好,需要適當排排序。這些口號按優先次序我認為應該如下:生態文明>和諧社會>可持續發展>以人為本>科學發展觀>發展是硬道理。”
劉華杰認為重建博物學與文明批判有關。目前的文明有許多問題,有些人已經感受到了,更多的還未被普遍意識到。單純批判并不能解決問題。恢復博物學這件事,包含對現有文明的批判,也是對新文明的一種憧憬、一種行動。
許多人喜歡隨大溜或者趕潮流,對世界對人生沒有思索,不知道目前的工業文明是不可持續的、不知道自己隨大溜的生活方式對環境系統無好處對自己也未必有好處。
七、被議論的劉華杰
囿于我的視野,劉華杰老師是博物生存理念的親歷者,更是寫作各種博物學著作最多者,他跟同行們是什么關系?他們有個核心圈子嗎?他們對中國博物學的發展有些什么規劃?采訪順著我的設想進入了劉華杰的圈子,同行、學生、家人全納為采訪對象。同行的首肯、認可及見證,家人的怨和最終的理解讓我從多重角度,看見一個學者的各種側面。
劉兵,清華大學教授、科學傳播研究學者,他這樣評論劉華杰:他立足于對科學的社會學、歷史學、哲學的思考,從自然觀以及科學與公眾關系等多重角度,倡導博物學,在中國博物學興旺發展中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田松,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他說:劉華杰由業余而專業,變娛樂為學術,我目睹了一個新的學術范式的誕生。他是最早認識到博物學對于當今社會的價值和意義并在哲學高度上加以闡發的學者之一(與他同時的還有吳國盛教授,我與其他人相對較晚),而在我們之中,他是唯一一位能夠以專業水平進行博物學實踐的人。
熊姣,劉華杰的學生,《看不見的森林》《植物學通信》《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自然神學十二講》的翻譯者。劉華杰是她讀碩博時的導師。在她印象中,劉老師對學生一向很溫和、寬厚,有困難必定會幫助。他非常善于發現學生的優點,并加以適當的引導和鼓勵,與此同時凡事并不苛求,很有名士風度。熊姣在跟隨劉老師讀研究生之前,只是出于本能地喜歡花花草草,也沒有想過這種喜好與人生態度有什么關系。考研之前接觸到劉老師的博物學理念,覺得耳目一新,經過幾年的學習,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作為他的學生,熊姣總是有幸跟隨他到野外去認花識草,享受親近自然的樂趣。熊姣說她做的一些翻譯工作,也是在導師的指導和幫助下完成的。這些工作本身也是博物學實踐的一部分,因為在閱讀和譯介博物學著作時,同樣能感受到那種純粹的快樂。
4月25日晚,在采訪熊姣博士當天,央視10頻道李潘主持的《讀書》時間里熊姣博士受邀推薦了《雜草的故事》。孩子還小的熊姣博士現在商務印書館工作,她2011年便翻譯了著名的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植物學通信》,這本書的書名有點兒小眾,沒讓她火,但到了2014年她翻譯了現代生態學家哈斯凱爾的《看不見的森林》后,這書成為當年各種年終榜單里被熱薦的好書,譯者熊姣漸為人知。著名作家周曉楓說,她太喜歡這本書了,向很多朋友推薦過這本書,她認為這書用詞精準文筆很好。這種閱讀體驗直接來自作者哈斯凱爾與自然的深厚情感,他對一草一木都傾注了最細節的觀察。熊姣跟著導師劉華杰有那么多年的博物學素養訓練,她每翻譯一本書。導師劉華杰都為她熱烈鼓掌。熊姣說她后來得知那一期央視的讀書節目收視率創了新高,那一期節目介紹的書全是自然博物類書籍。
王釗,劉華杰的在讀博士生,他是劉華杰學生中第一個研究中國博物史的學生。春天,處處有新鮮事,北大校園每有新的綠色萌發物鉆出地面,劉華杰都如見新生兒一般的高興。前幾天他在微信上連發了兩條學生王釗博士在燕園又發現了新的外來植物的圖片。
劉華杰記之:王釗說在某地發現了一種新入園的植物,去看了,確實是新的。
這個王釗要做《燕園草木再補》嗎?王釗告訴我,他的導師是一個很隨性的人,為追尋野生植物,可以驅車幾百公里專門去尋找,前不久他就驅車趕往河北與河南交界的太行山地區,專程去看緣毛太行花,這是一種分布地很狹小的中國特有植物。他善于發現生活中的小細節,對北大一草一木如數家珍,哪里又長了一種新植物,哪里的北京本土種植物在學校扎下根來,在校園里有沒有滅絕危險,他都說得頭頭是道。
王釗的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繪畫中的博物學,這是一個交叉而嶄新的研究領域,國內外極少有人涉獵。劉華杰對他很信任,鼓勵他研究,王釗也很感興趣。當初劉華杰在中科院的一場講座深深吸引了王釗,使學園藝背景的他最終成為劉老師的學生。王釗4月中旬的兩條微信記錄了他參觀故宮牡丹題材文物展的心得。博物致知,博物完全可以從很小的一個口切入,然后打開一大扇看世界的窗,博物可以跟自然關聯,博物也可跟藝術糾纏。博物處處可為!
張冀峰,山西大學在讀博士,是劉華杰的“編外”學生。他本科在河北大學讀心理學,看“火蝴蝶”叢書,關注上劉華杰老師,然后去國家圖書館聽他的講座。劉老師首倡博物生存,他認為這切中了每個當代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未經審視的人生沒有價值,人們不僅活著,而且要思考如何活著,進而要根據這種思考做出選擇。博物生存就是對人類生存的一種反思和選擇,博物生存以其學識之博大提升人的思想格局,以其對物之關懷拓展人的生命厚度。博物生存讓生存不再單調,乏味,恢復了人與天地萬物的聯系,讓人不再是極其封閉局限的個體。張博士認為劉老師倡導的博物生存可看作一場解放運動,其意義可能遠遠超出人們的預料!
采訪完劉華杰的同行和學生,我盯上了他的家人,家人眼里的劉華杰太貪玩。
劉華杰的愛人,一位牙科醫生,她這樣跟我講她的先生:“由于各種動植物生長環境和生長周期的不同,需要隨時觀察,他為了他的博物,總是說走就走,相當任性。他很少考慮家里的狀況是否適合離開,無論是老人、孩子還是經濟狀況。家中的大小事情他幾乎不管。柴米油鹽要買,水電煤氣費要繳,家人生病住院要人陪伴照顧,房屋的維修修繕得人張羅……家里的所有事情都無條件為他的博物讓路。我女兒這些年成長的關鍵時期他幾乎都不在身邊,甚至中考、高考的日子里他還在山上看花觀鳥。印象里他沒參加過孩子的家長會,以至于女兒說,我們老師和同學都以為咱們家只有我和我媽兩人呢。他的工作場除了學校就是荒郊野外,一投入工作便天下事不聞不問,進入癡迷忘我狀態。你想他這狀態,獨自在荒野里待著我能不牽掛不擔心他的安全?唉,可能的情況下我都會陪他一起去。這些年我們家用于他博物的花銷不計其數。”
劉太太話語里有一絲絲抱怨,但更有對丈夫的理解和愛。
劉華杰的女兒曉晨,中國人民大學大四在讀,前兩日剛通過本科論文答辯。問她父親的博物生存理念是否影響到她的人生喜好,她用90后孩子的典型口吻對我說:“博物學是啥我不知道,但是有個搞博物學的爹的好處是,每次跟人說起來我爹是個搞博物學的,大家都異口同聲地驚嘆:那你爹肯定很博學!”
作為一家之男主人,劉華杰自言他太喜歡到山野里去玩,愈老似乎外出玩的欲望愈強,但現實是不允許總玩。家人算是非常支持他了,或者說包容他的貪玩。女兒小的時候,一家三口經常去野外,也時常到遠方旅行。但后來女兒讀書了,長大了,她更愿意自己行動,不過,回憶起來,女兒小時候跟著外出還是學到許多東西,見多識廣,寫作文至少素材多,她蠻會講故事,喜辯論。不過,女兒并不是很看重老爸所做的工作,至少她從來沒有當面表揚過老爸,反而開玩笑諷刺他。偶爾承認老爸比她厲害一點兒!同學問到一些植物,她會轉而問老爸。
劉華杰說:“女兒自學能力超我這一代,她許多方面比我強。”舐犢之情溢于言表。
八、現代性的時尚,會有過時的那一天!
繞山繞水,繞過博物生存的高山大川,落腳于博物教育這個話題。
劉華杰對此永遠有一腔熱忱:清末民國時期,博物學在各級教育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特別是一些啟蒙教育,博物色彩很濃,這可從當時的教材看出來,如《幼學瓊林》《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高等學校中也有博物課,甚至有博物部、博物系。解放后新中國教育資源有限,國家急需實用人才,博物學自然靠邊站。幾十年后,中國的教育已經發展為世界上最龐大的體系,每年頒發數量最多的博士學位,“科教興國”已經成為國家戰略,但仍然沒有博物學什么事,各級課程體系中根本就沒有博物的字樣。這與當今正規教育的導向有關,與教育界想培養什么樣的人才有關,即與教育的目的、方針、政策有關。當今教育是“現代性”范式下的教育,以培養對大自然、對他人有競爭力的主體為基本職責。在這樣一種狀況下,博物學的確落伍了,因為它“太慢”“不深刻”“沒力量”!
“劉老師,有時我想,近五十知天命年紀,我追求起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事情來,會不會很多年輕人包括您經常帶領著去野外識花認草的那些孩子們,他們只是一時地對博物有點兒興趣,其中很多人最終還是被這個世界馴化、馭使、規定,而對自然沒有真正的審美興趣和真摯的情感?”
“中國的孩子主要是沒有時間和自由。他們無法給自己做主!這是要害所在。許多孩子其實不必讀大學。在發達國家,有些人也放棄讀大學,不是讀不起,也不是智力不夠,只是不愿意讀,而愿意讀技校。其實中國最缺少熟練工人、技術工人,教育的大部頭不應當是大學,而應當是技校。孩子被世風習俗帶壞了,導致他們有自然缺乏癥。這不能怪孩子,只是大人的錯、社會的錯。”
劉華杰一直通過各種平臺呼吁教育部門要減少應試教育的比重,讓學生有更多時間和機會接觸大自然,應當結合社區、家鄉的具體情況編寫鄉土教材,教育學生熟悉家鄉的歷史、自然環境、生物多樣性,即讓孩子從小掌握一些地方性知識,這些知識可以受用終身。孩子了解、熱愛家鄉,長大后會想著報答家鄉。一枝一葉總關情,愛著家鄉的一草一木方是念念不忘鄉愁的那個結。
采訪期間,遇上世界讀書日,劉華杰說,他一向讀書很亂很雜。什么書都看。最近他集中讀亞里士多德大弟子塞奧弗拉斯特的兩部植物學書,并讀與此相關的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理論、命名思想。西方發達國家的博物學很發達,首先表現為有大量相關圖書,價格相對便宜,書店中有獨立書架。中國現在的博物學處于起步階段,近幾年發展較快,甚至比他預期的要快。劉華杰認為應試教育害了孩子,害了國家。許多教育是對人性的一種摧殘,比如讓人變得虛假,讓人遺忘自己是生存在大自然中。他相信物極必反,現在也許還折騰得不夠,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轉向。現代性的時尚,會有過時的那一天。
九、萬物皆奇跡!人類并非是一個有道德的物種
劉華杰很忙,時間老不夠用,上課、帶學生外出博物、搞講座、野外考察、寫作、接受采訪,整個人像被時間之繩抽打著的陀螺停不下來。
4月下旬,美國的Julia Haslett教授來北京大學就博物學對劉華杰做了訪談,中國人民大學搞環境史、搞科技史的兩位教授極力推薦了劉華杰。
5月4日,《中華讀書報》大篇幅刊發了劉華杰為《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寫的序,書是4月份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發行的。這書仔細描述納博科夫做了怎樣的研究,達到了什么樣的專業程度。這本書的出版直接與劉華杰有關,他把英文版仔細讀后,覺得非常棒,便推薦給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購買到翻譯版權。劉華杰說,納博科夫曾經創作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如《防御》《天資》《庶出的標志》《洛麗塔》《普寧》《微暗的火》《說吧,記憶》《阿達》《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透明》等,但聽說過納博科夫名字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一名作家,卻多不知他還是一位博物學家,是蝴蝶蛾類的頂尖研究專家。1977年去世前,納博科夫一直頗在意自己在科學史、博物學史中的地位,最在乎在博物館、標本館中的標本上貼上一個紅標簽,紅標簽意味著“模式標本”,發現了新種。納氏的一個猜想半個多世紀后終被證實,他的蝴蝶研究才得到世界昆蟲學界最終的高度評價。
晚年的納博科夫在詩歌《致我的靈魂》里,把自己說成是“沒見過世面的大自然的熱愛者,一個迷失在天堂里的偏執狂”。
劉華杰何嘗不是這樣?一個自然的熱愛者,一個草木花癡,以哲學家的身份硬在博物學界弄出了大影響,他之博物生存理念何止只在專家學者那里轉悠,他的影響力有時如人體微循環里微細血管的傳播方式一樣,涓涓細流般輸送到了遠方。
5月中旬,劉華杰飛往廣東中山市講學,我對他的采訪中斷一周。起先我猜他是受當地教育局官方邀請,未曾想,邀請方是廣東中山市一所叫“湖洲山森林學園”的民辦小學,校長張為先生對博物學教育很感興趣,曾專門到北京面見劉華杰。那所學校承包了一片山林,又租了山下著名的詹園辦學,詹園是嶺南著名的私家園林,環境優美,學園的入口處一副對聯引人注目:務農學藝練就修身真本領,格物致知寫成濟世大文章。博物生存的敏感性神經末梢看來在民間。
劉華杰受邀前來給老師們做培訓,講博物課程設置。在講課過程中,劉華杰帶領學員們進山博物。外出之前,劉華杰把他從北京帶來的小旗幟拿了出來,那上面印著“博物自在Living as anaturalist”字樣。要打出旗幟,需要縫合一個部位,沒針線,劉華杰當即從園子里的劍麻那兒打起主意,他利用一根尖利的劍麻刺做針,然后順勢撕下刺“針”后面的纖維做線。
穿針引線是溝通,這次沒有穿針,“線”天然地有了,且使用上了。這樣的博物生存示范給學校的老師們提供了一個生動的教學案例,信手拈來,卻予人深刻的啟示。
6月4日,首都圖書館,劉華杰搞了一個講座,主題是如何理解奧爾多·利奧波德與《沙鄉年鑒》的博物教育,并分享了個人的博物學實踐,為博物學在大眾中開展提出了不少的方法和建議。
在劉華杰看來,在正規教育中恢復博物學課程只是一個方面,當前更主要的是要在課外自學中向所有人推廣博物學理念,倡導博物學生存。博物,是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健康美好,于個體、群體、家園、地球、天地皆是利和益。
對于博物生存,劉華杰感嘆不斷:“在今天科學技術高速發展的時代,我們還能否像前人一樣,感受《詩經》中描寫的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還能否拿出時間去看看一片樹葉、一朵花?云南有句老話,叫好在,意思就是好好活著。如今我們提倡博物學,就是提倡好在。說起來簡單,但需要堅持。”
沒想到,劉華杰竟然曉得我們云南人特有境界的一句土話:好在!好好在著,好好活著——人類樸素至極的向往!
在劉華杰看來,博物學不是現在才有。它是一門有著數千年歷史的古老學問,也是自然科學的四大傳統科目之一,但這樣一門學問卻不見于當下教育部門的學科、課程體系。博物學在宏觀層面與大自然打交道,試圖了解大自然中存在的動物、植物、菌類、礦物、天體、物象等,對它們進行描述和分類,同時也關注大自然中各個部分之間、各個層面之間的關聯。
國外有大批優秀的博物學家和博物學著作,中國也有,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優秀的博物學家和博物學作品,如張華、鄭樵、沈括、徐霞客、李時珍、李漁、高濂、曹雪芹、李汝珍等人及其作品。現在也有,只是人們不太注意罷了,比如季羨林的《蔗糖史》,趙力的《圖文中國昆蟲記》,張巍巍的《昆蟲家譜》安歌的《植物記》,付新華的《故鄉的微光》,徐仁修的“蠻荒探險系列”,朱耀沂的《蜘蛛博物學》、《成語動物學》和《臺灣昆蟲學史話》,郭憲的《那些花兒》,阿來的《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等。
如今還是有一些人,在日常生活中挖掘到了博物的樂趣,享受到融入自然的美好。
“萬物皆奇跡!”蕾切爾·卡森說。
萬物可博,博物生存!博物致知!博物自在!
劉華杰的好朋友田松認為,博物學是一門古老的學問,舉凡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手之所觸,鼻之所嗅,都可以納入博物學的范疇。基于對自然的最基本的認知、觀察、命名、歸納,是人類與自然相處的本能方式。博物是人類了解自然,親近自然,繼而放下人類中心主義傲慢的開始。
通過博物學,人類換一種視角看待自然,并逐漸能夠體會自然,感受到作為生命的自然,繼而可能會感受到人類有史以來,尤其是工業革命以來,對自然造成的巨大傷害。由此,人們也許會意識到這樣一個不大容易接受的現實,那就是在自然界中,人類并非是一個有道德的物種。而意識到這一點,恰恰是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道德覺醒的開始。
現代化進程的狂飆讓這個世界有一點兒變態,人與自然、人與人、人甚至與自己的關系都擰巴起來,人類需要自我拯救,有必要重新審視生命最初的源流,人類重新走近自然,自然就會給出喻示。道法自然比人腦想出的大道理生動深刻得多。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種——人類恰恰應該擔起保護其他物種的責任來。我真要感謝這次采訪,自感人處低處,受了自然的感召,讀了劉華杰的那些書,觸摸、嗅聞、欣賞了博物生存的思想之花,我有從低處向上向上,抵達高處的欣喜。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博物,讓我們在自然的詩意中遇見平靜和美好。
博物生存是高貴的生活方式。
對劉華杰的采寫到今天已兩個多月,他太豐富太博雜,要寫他,切入的角度太多。這時我想起胡適對地質學家丁文江的一句評價:丁文江是文人里的科學家,科學家里的文人。
允許我套用一下:
劉華杰是哲學家里的植物學家,植物學家里的哲學家!
劉華杰,作為中國當下博物生存的首席倡行者,他朝向曠野探訪花草的姿態,他受邀去做各種講座,他著書立說,他的身體力行是要提醒人類重新與自然同步,重新順應自然,重新與自然相親相愛。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