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白一直強調自己是皇族李姓的后人,卻因為過于遙遠而實在難以考證,所以這些強調就顯得多少有些生硬和失措。這在人性里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其實直到今天也不難讓人理解。
一個人能夠直面自己的出身,不為自己的出身而羞愧,有時候也是很難的。人很愿意根據需要,從不同程度上掩飾和夸張,甚至創造和虛構個人的血脈。這樣做并非是一件小事,而是常常具有現實效用的。比如當代人也常常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出身高貴——雖然只是一般小知識分子家庭或工薪階層的孩子,但走到哪里都愿意講“我們高干子女”如何,遇到一些事情就慷慨陳詞地說:“我們作為高干子女來講,可不這樣認為”,等等。還有的更甚,竟然要找一個同姓的古代高官做自己的先祖。
但也有相反的情形,那要在極其特殊的時期才會發生。比如在“文革”那些年,人們不但不能強調自己出身的富貴,還一定要往反里說。一個人絕對不能強調祖上有多少財產,也不能承認出過什么高官和大的知識人物。現在則不同了,這些都變成了很榮耀的事情了,可以算做另一種資本。而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一定要強調自己的窮困,出身貧農還不過癮,還要強調自己是雇農或更下層才好。那時還產生了一個特別古怪的職業:專門的“憶苦家”。
現在的年輕人一定會覺得奇怪,問專門憶苦有什么好?但當時確乎是這樣。這些“憶苦家”在當時是很忙的,他們日復一日地穿行在工廠、學校、部隊、機關,到處忙著做憶苦報告。這些人并非一定是受了最多苦的人,而主要是靠一張嘴巴出名,在方圓十幾里甚至上百里都很有名。聽他們憶苦將留下深刻的印象。《九月寓言》里寫過這種情形,那應該是沒有多少夸張的。在憶苦大會上,臺上的人一開始要慢慢講,先做一些鋪墊,漸漸就呼喊起來了。他們進入一些苦難的細節時,會發出一些凄厲的聲音,喊叫:“拿刀來啊,拿繩子來啊,我不活了!別拽著我呀!”一時聲淚俱下,讓全場人都一齊跟上哭。
那時專門的“憶苦家”是很有社會地位的。這樣講一點都不夸張,因為那是一個畸形的年代。在憶苦的深夜,那種喊叫聽起來就像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既嚇人又感人。當年有一首歌許多人都會唱,歌詞里有一句很難讓人忘記,說的是窮人在大雪天里討飯的苦境與絕境:“十個腳趾頭,凍掉了九個?!蹦菚r候我們一方面覺得人生真是太苦太可怕了,另一方面也心存疑惑:怎么只剩下了一個腳趾?這大概會是大拇腳趾吧?
時代的風氣就在兩極里變換:那時極為崇窮,現在極為崇富。如果我們能生活在一個平常自然的、取其中間的時代該有多好,就是說生活在極富裕和極貧窮的中間狀態就很好了。這樣會更正常也更安定些。
事實上中國人在出身問題上很少會有平常心態,究其根本原因,無論“崇富”還是“崇窮”,都是極不正常的,這可能源于自古以來便沒有生命平等、人類平等的意識——由等級文化造就的人。而不是民主文化造就的人,所以才有這樣的意識。我們這里也許實在沒有西方那樣的真正的世襲“貴族”,五千年來無非就是農民起義輪番上臺:打倒“老貴族”,讓自己成為“新貴族”;打倒舊地主,讓自己再做新地主。如此循環往復。
李白和杜甫因為出身問題,在詩文中花費了極多口舌。因為無論是就社會環境還是他們個人來說,這似乎都成為一種很重要的大事。在這種情形之下,出身對于他們的行為、思想和詩風也就不可能不發生重大影響了,想要忽略都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