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白和杜甫作為人們最熟悉的古典詩人,識字不識字的人都知道這兩個名字,可見普及程度之高。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講,真正理解他們甚至有過深入閱讀的人卻是少而又少的,將來也許越來越少了。因為這是一個網絡時代,人們往往會更加不求甚解,更加忽略卓異的個體——那些有大性格、大才華的人物,只有極其深入的思悟才能領會,而任何這樣的思悟都需要一個基本的條件:安靜獨處。
當代作家、知識分子和文化人早已失去了最基本的條件,所以沒有誰能夠“孤獨”。去大學里,最深的感受是現在的大學變得過于熱鬧,實在讓人擔心和失望。在大學里都難以清靜,可見我們的社會環境對于文化而言,已經走入了多么嚴重的困境。大學里通常有大量的“例行授課”,一個授課人每個星期要趕幾十節課。這樣忙碌,還寄希望于他們產生特別的見解,有點個人的發現,當然是不可能的。學者、知識人失去了閑暇,于是也就失去了一切。
大學需要清寂,大部分作家、文化人和知識分子都需要清寂。孤獨和閑暇對他們這個群體來說并非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創造和發現的某種先決條件。而在這個劇烈競爭的時代,物質和欲望的時代,已經完全沒有這樣的可能了。這就是當代文化與精神的一大悲劇性因由。
沒有閑暇,沒有個人的寂寞和徘徊,就難得再有那種思悟和發現,也沒有真正杰出的非凡創造。無論一個人有多高的才具,只要他常常置身于膚淺的文化泡沫和水流之中,就一定被沖散——剛剛凝固起來的心靈之核、一些堅實的硬結,就會溶解和潰敗。一個人的五官所接觸吸納的,除了慣常的概念、淺表和泛化,再也沒有其他,這是多么可怕的磨損和浸泡。這種環境決不適合于個人思想的沉淀和塑造,不適合于知識人的生存。
一個人或者在時代縱橫交織的水流里沉到底層,或者隨流而下。
人們現在經常說到“文化責任”——什么是“文化”?它要定義也許很難,但它一定是包含了一整套符號系統、觀念和傳統、地域和經驗,當然還有知識,是這些的綜合體。文化一定要借助于一套符號系統去表達和記錄,比如說文字、概念、語言,通過這些去固定和轉述、傳遞和積累。比如,漢文化離不開漢語,一個人只有利用這一套符號系統才有可能把一些思想、立場和觀念表達并傳承下來。運用這種符號,不停地記錄和傳遞,成為一個不能間斷的過程,于是它的內容將無邊地擴大下去,這就構成了“文化”。
如果“文化”完全變成了“大眾化”,成為大家都在談論都可以談論的東西,就削成了一個平面化。這個“平面”無論如何也還是淺薄的,沒有厚度,沒有縱向的連結。而文化的主要特征就是通過一套符號系統的延續和積累,這其中特別需要一些優異的個人去承載。個人對于文化的重要性無論怎么說都不過分。這簡直是一個族群的文化生命強化還是萎縮的生死攸關的問題。
李白和杜甫仿佛早就被普及化了,也就是說被充分地大眾化了,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是多么令人懷疑的情形:只聞其聲而未讀其文,或者只能三三兩兩地哼上幾句。談到李白就是“月亮”,就是“喝酒”;談到杜甫就是“底層”,就是“人民”和“疾苦”??梢娝麄儫o比的豐富性和具體性給壓成了一種薄片。這種所謂的“知”,反而影響了起碼的理解,反而是極其有害的。
卓異的個體運用一整套符號系統,深入記錄一種文化并使之得到有效的傳承,其過程有可能是稍稍晦澀的、并不通俗的。這不可能是大眾直接和隨時都能參與的事情,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與大眾達成一致。這樣的個體是否在一個時期里頑強地存在、相當多地存在著,也就決定了一個時期的文化狀況和文化品質到底如何。
可見理解和繼承歷史上的卓異的個體,這是一件多么重要和多么艱難的任務。在唐朝,在中國文學史上,李白只有一個,杜甫也只有一個,而且無論是過去和未來,都將無人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