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不過說真的,她可能原本就不曾有過名字。
女人們乍一見到她,一定會驚嘆不已,說:“多么可愛的小狗啊!快過來,小狗。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們的感嘆則十分簡潔:
“看這小狗……傻樣兒……”
他們馬上就會給狗起出名字來,但二十四天之后,這一拔療養(yǎng)的人走了,名字也就叫不起來了。巧合的是,盡管不同的人們給她起了各種各樣不同的名字,但最常叫的卻是“淑女”或是“意中人”兩個。
無論稱呼她什么,她都以吠作答。只要有人跟她講話,她都興奮異常。很有可能,她的吠叫聲中同樣蘊藏著某種含意,只是眾人不理解,令人遺憾。
很難講,她到底屬于哪個品種。沒研究過狗的人,常常武斷地將她當作普通的看家狗,連仔細看她一眼的耐心都沒有。事實上,淑女完全不是劣種狗,只是劣種狗太多,魚目混珠淆亂了人們的視聽罷了。
她有一只耳朵像護羊犬一樣機警地豎立,而另一只卻像攆山犬一樣耷拉著。一旦遇有緊急情況,淑女就會兩耳直立或耳廓向下,很明顯,任何新式的花招都休想使之驚擾不安。
要說起尾巴來,那她可是運用自如到了極點,這會兒你明明看見她像純正的萊卡狗一樣卷得如同面包圈,可一轉(zhuǎn)臉的工夫,淑女又拖著直溜溜的尾巴從你面前跑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腿稍稍有點顯短,因此,就她的家系來講,很明顯非常復雜,是個令人難以想象的混血兒。她每日里跑來跑去,張羅個不停,直到筋疲力盡,似乎是要自絕這種迄今為止十分罕見的身世。
淑女要干的活多得不得了,她為自己制定了在療養(yǎng)院中的職責權(quán)限。
每月兩次,她要到火車站去接來療養(yǎng)的人。
她坐在距離車軌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等著,站臺上停著一輛由一匹半睡半醒的老騸馬拖拉的四輪車。管理員科羅特科夫到火車上幫療養(yǎng)人搬弄箱子。
當四輪車里裝滿沉重的行李,老騸馬繼續(xù)打著盹往回拉的時候,淑女就會彬彬有禮地嗅遍每一位來賓,以這種最別致的方式迎接他們到她的單位去。
“這是我們的卡貝茲朵赫。”科羅特科夫用棍子指著狗說。
有一種科學觀點認為,如果狗在一生中蒙受幾經(jīng)易手變換主人的遭遇,那它就會變壞。

淑女的生活可謂復雜多變,光怪陸離,以至于她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擁有一個長久的主人。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她的心中才漸漸蘊積了一種對眾人的普愛,而非對具體哪一個人的感情。她甚至還能忍受一些強加于她意志的不公,體貼地認定這些都是因為人在氣頭上,憂心如焚而暫時忽略了她的緣故。在這樣的時刻要自我克制并忍受粗暴,不要斤斤計較,人總會有一天悔悟過來。淑女還發(fā)現(xiàn),與一個人獨處,要比跟一大堆人在一起相處好得多。
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相處并認清住在療養(yǎng)院中的人們的?可能有一天科學會為我們揭開謎底。
淑女的忙碌從每天的一大清早開始。天剛蒙蒙亮,她就從不知什么地方鉆了出來——沒人知道她睡在哪里——匆忙而關(guān)切地跑過自己的領(lǐng)地,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在她查看奔跑時,如果有人因乍到新地難以入睡因而在臺階上站著,淑女就得會溫和地走上前去,熱情地搖著尾巴。她這樣做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人,讓他覺得自己在一大早并非孤單一人。
人喜歡狗,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嘴里嘟囔著“你好啊,看家狗”,或者“近來如何,討人喜愛的家伙”之類的話,繼而就開始用力撫摸她的腰,這時她往往疼得受不了,因為這個部位曾經(jīng)磨過泡。但淑女發(fā)現(xiàn),人們偏偏喜歡這么做,于是她便站著,默默地承受這一切。
對她而言,一天中最勞累忙碌的時間莫過于早飯之后。
一群療養(yǎng)者要她陪同前往秀奇湖。在這里,肯定會有人把手杖遠遠地拋進水中,命令她說:“撿回來。”
或者講一句她不太懂的術(shù)語:“叼來!”
淑女躍進湖中,用前爪刨水,一連二十幾次撿回療養(yǎng)者們的各種物品。大概什么物品必需,他們就扔什么,因為經(jīng)過這樣的練習之后一旦發(fā)生意外,他們就可以跑去向淑女求救。
人們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她可沒有這個閑工夫,她一溜小跑趕回家,那里還有事等著她呢。
新來的療養(yǎng)者站在門口,管理員科羅特科夫向他指點:
“直著往前走,從水塔那里往右拐,繞過那座藍色小別墅,爬上小山坡,再往左拐……嗯,你會迷路,你記不住。等一下,讓卡貝茲朵赫去送你。”
“她怎么知道我要去郵局?”療養(yǎng)者問。
“她什么都知道。這么狡猾的狗。鬼都甭想蒙混她。你只要手里拿著信,走上那條小路,她立馬就知道你要去郵局。”
科羅特科夫與淑女之間關(guān)系惡化的原因并不復雜。
廚房旁邊放著她的小盆,廚師一天兩次往里倒剩飯,科羅特科夫并不反對她這個消費標準。但是路經(jīng)淑女身邊的每一位療養(yǎng)者都把一天三次從食堂里給狗帶點吃的當成自己的義務,那些體質(zhì)較差身體瘦弱的療養(yǎng)者尤為如此。胖子們把自己的一份吃得一干二凈,瘦子們卻把吃的全部帶出去——稀飯,煎蛋,魚,香腸,黃油。當科羅特科夫目睹這一幕,他的心忍不住陣陣縮緊:伙食白白流失,他的小豬連一點吃的都沒了。
其實沒有這些,淑女也可以吃飽,但她不想辜負主人們的熱情,依然很有禮貌地去吃。
傍晚時分,她邀請了自己的鄰居——全村的狗來赴宴,這一下徹底讓科羅特科夫氣憤難平,他甚至去找療養(yǎng)院經(jīng)理,建議他買幾個捕獸器放在淑女經(jīng)過的地方。經(jīng)理沒答應,只是將超支額轉(zhuǎn)支到編外人員款項上。
這時科羅特科夫才決心用一種較為人道的方式除掉淑女。
他挑選了一個晚秋的陰雨天,叫上廚師,命他逮住淑女。他們?nèi)齻€乘上電氣火車,去了八十里開外的城市。
在城里,淑女感覺極為不適,她上前踩廚師的腳跟,百般示意讓她還有他倆逃離這座地獄,盡快回家。
科羅特科夫不想讓廚師知道自己的陰謀。一出站臺,科羅特科夫就說:
“你去商店吧,阿歷克謝·伊萬嫩奇。我要去一下貨站,很快就回來,肯定可以追上你。卡貝茲朵赫跟我走吧。”
廚師走了。為了不讓淑女跟著廚師,科羅特科夫扭住她的脖子。電車的轟鳴和城市的噪聲讓淑女渾身發(fā)抖。
廚師剛一走出視線,科羅特科夫就引著狗向街對過走去。她順從地緊跟著他。
到了嘈雜的十字路口,管理員冷不防突然跑開,上了一輛途經(jīng)的電車。淑女先是一愣,繼而看到科羅特科夫上了車,便撒腿猛沖,沿著馬路追趕電車。
一開始她還可以輕松追上,但電車在拐彎的時候加了速,她晃著腦袋追,與登車板并齊奔跑,努力想讓這場游戲結(jié)束,讓這個玩笑結(jié)束。
科羅特科夫甚至差點開始同情起小狗來,但一想起大量的飯菜因她而浪費,他便忍不住抱緊肩膀,怒火中燒。電車上有一位乘客大叫起來:“同志們,你們誰把狗丟了?……有一條狗在跟著電車跑呢!……”
站在登車板旁邊的一位中學生指著科羅特科夫說:
“這位叔叔的狗。他想把狗扔掉。”乘客們都非常不滿地看著管理員。
他沖著中學生叫起來:
“你不要太過分!想必你也不是個優(yōu)等生……你憑什么說那是我的狗?”
這時電車繞過一個街心花園,城市里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都從這里疾馳而過,淑女正處在一輛按著喇叭的莽撞的大卡車和晃晃悠悠的交通車之間,乘客們由于擔心和憐憫,都顯得很憂郁。中學生看著科羅特科夫說:
“好,就算你沒撒謊,就算你不是狗的主人。否則的話我非要指給你看看,狗在忍受怎樣的折磨!……又是怎樣在路上被丟失遺棄。”
科羅特科夫心情沉重,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痛苦不安。一下車,他馬上喝了兩大杯冰啤酒,心里才舒緩了些。
在商店里,他找到了廚師。他們很快辦完了事,直到這時廚師才想起狗來,說:
“淑女哪里去了?”
管理員含混不清地解釋,說是淑女在大街上遇到一條公狗,聞了幾下就跟著溜了。無論他怎么叫,她都不回來。
“說起來,這種狗東西不值得憐憫。她是母狗,她畢竟是一條母狗啊。走,阿歷克謝·伊萬嫩奇,上火車前我們喝它三兩。”
“我不想跟您喝。”廚師說。
“你怎么了?傻了嗎?”科羅特科夫問道,“為什么呀這是?真有意思,居然不想跟我喝酒?”
“關(guān)鍵您可是不愁吃不愁穿。”廚師說。他們就在一家餐館里喝起酒來,不過是分開進行,單獨酌飲。他們在車上也沒說話,而是進了不同的車廂。
療養(yǎng)院的生活還是一如繼往,悄然流逝。只不過有些老住戶時常記起淑女,說:“原來這里有一條狗,聰明機智,彬彬有禮,什么都懂,‘人的朋友’這個稱號,她絕對當之無愧。”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
有一天,某月一日,早上九點,晨飯剛過,一群新來的療養(yǎng)者走出門來,想要去湖里滑冰。因為沒人認識路,他們就問一旁走過的管理員,到秀奇湖最近的路怎么走。管理員就給他們指點起來:
“登上這座小山,繞過消防站,往右拐……”
他突然愣住了,眼睛盯住一個黑點。
淑女站在最近的一個山坡上,正準備領(lǐng)人去湖邊呢。
“淑女!”管理員叫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他忘了她的名字叫卡貝茲朵赫。
狗向他跑來,興奮地叫個不停,她終于找到他了,雖說找尋歷經(jīng)千難萬險,但她終究還是找到了他,現(xiàn)在他怎么都不會趕她走了。
她嫻熟地嗅遍每一位新來者,搖著自己臟兮兮的磨損的尾巴,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帶領(lǐng)他們到秀奇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