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埃德·盧比當過阿爾·卡彭的私人保鏢,后來自己干起了運販私酒的營生,掙了不少錢。禁酒時期結束后,他回到老家伊利烏姆老磨坊鎮。在這里,他盤下幾家店,其中有一家是個餐館,他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埃德·盧比牛排館。這是一家很不錯的餐館,紅色的前門上還有一副黃銅門環。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7點鐘,哈維和克萊爾·埃利奧特把餐館門上的銅門環打得啪啪響,因為餐館的門鎖著。他們是從30英里外的城里趕過來的。今天是他們結婚14周年,他們將要在盧比的牛排館慶祝他們的第14個結婚紀念日。
哈維和克萊爾·埃利奧特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的愛,就是沒有很多的錢,所以他們一年來這里一次其實是糟蹋錢。他們盛裝打扮,帶上從牙縫里省出來的20美元,像埃及的末代國王法魯克和他的新女友一樣,一路嘻嘻哈哈,駕車來到埃德·盧比牛排館。
盧比牛排館里亮著燈,還有音樂,停車場上停著很多車,哪一輛都比哈維和克萊爾他們的新好多。他們的是一輛舊式旅行車,車上的木質部分已經開始朽爛。
牛排館顯然在營業,但紅漆大門就是推不開。哈維再次猛扣門環時,門開了。是埃德·盧比本人開的。埃德·盧比是一個長相兇狠、完全禿了頂的小老頭兒,他個子不高,卻很結實,長得像顆子彈。
盧比異常憤怒。“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想把人逼瘋嗎?”他說話像鷯哥叫。
“怎么了?”哈維說。
盧比嘴里罵罵咧咧,眼睛看著門環。“這東西馬上就要掉了!”他說。“都是些笨蛋,像門上的門環。”他轉過身對他身后的大個子打手說:“馬上把它拆了!”
“是,先生。”打手說著轉身回去找改錐。
“盧比先生?”哈維很茫然,但禮貌地問,“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盧比說,“是我該問你出什么事了!”他依舊看著門環而不是哈維和克萊爾。“你們到底想干什么?”他說,“萬圣節了還是怎么的?今天晚上是盛裝打扮起來去敲人家的門直到把人逼瘋的時候嗎?”
拿盛裝打扮挖苦人很明顯是指克萊爾·埃利奧特,而且這一奚落也起到了作用。克萊爾容易受到攻擊,不是因為她打扮得看上去滑稽可笑,而是因為她穿的那條裙子和她借的那件皮外套。克萊爾看上去并不俗氣。誰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看上去也不會俗氣。美麗是因為被生活所感動。克萊爾苗條,深情,非常樂觀。歲月、家務和生活的煩惱帶給她的,除了微不足道的勞累,就是讓她的容顏不改。
對于盧比的挖苦,哈維·埃利奧特沒有很快反應過來。他依然沉浸在結婚紀念日的好心情當中。所有的焦慮,所有可能遇到的不快都暫時擱到了一邊。除了高興事,哈維打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只想到餐館里面去,那兒有音樂、美酒和佳肴。
“門推不開,”哈維說,“很遺憾,盧比先生,門推不開了。”
“不是推不開,”盧比說,“門鎖了。”
“你——把門鎖了?”哈維試探地問。
“這里現在是私人俱樂部,”盧比說,“會員都有一把鑰匙。你有嗎?”
“沒有。”哈維說。“怎么——怎么才能弄到一把呢?”
“填一張申請表,交上100美元,然后等著看資格委員會怎么說。”盧比說。“要等兩周,有時候得一個月。”
“100美元?”哈維說。
“我想,這里不是你們這種人享樂的地方。”盧比說。
“14年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一直都是在這里過的呀!”哈維紅著臉說。
“是的,我知道。”盧比說,“我清楚地記得你。”
“你記得我?”哈維又燃起了希望,問道。
這回盧比真的很過分。“是啊,款爺,”盧比對哈維說,“你一次給我25美分的小費,我——盧比,有你這個肥主,一次就給我25美分!朋友,我死也不會忘記你!”
盧比用他那短而胖的手不耐煩地做了一個掃地出門的動作。“二位不介意把路給讓開吧?”盧比對哈維和克萊爾說,“你們把門堵住了,有會員要進來。”
哈維和克萊爾趕忙低聲下氣地往后退,讓開路。
他們擋住的是兩位大模大樣走過來的會員。來者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大腹便便,洋洋自得,兩張胖臉就像兩塊廉價的餡餅。男的穿一身嶄新的晚禮服,女的穿豆綠色的女夜禮服和油光發亮的黑貂皮大衣,看上去像條毛毛蟲。
“法官,晚上好!”盧比說,“萬普勒太太,晚上好!”
萬普勒法官手里拿著一把金燦燦的鑰匙。“我不必用這個了吧?”他說。
“因為要做一點小小的修繕,門碰巧是開著的。”盧比說。
“明白了。”法官說。
“我正要把門環卸下來。”盧比說。“老百姓來到這里,不信這是私人俱樂部,把門打得啪啪響,里邊的會員都快要瘋了。”
法官和他的太太不屑地看了哈維和克萊爾一眼。“我們不是第一個到,是吧?”法官問。
“警察局長已經到了一個小時了,”盧比說,“還有沃爾德倫醫生、凱特、查爾夫,還有鎮長,都在里面。”
“好了。”法官說,然后和他的太太走進去。
埃德·盧比的保鏢手里拿著改錐回來了。
“埃德,這些人還在惹你不痛快?”埃德·盧比的保鏢說。沒等盧比發話,他便徑直走到哈維身邊。“走開,小子!滾!”他說。
“走吧,哈維,我們走吧。”克萊爾快要哭出來了。她說。
“沒錯,滾吧!”盧比說,“你們需要的是像日出飯店那樣的路邊餐館。那兒有一塊五一份的好吃的漢堡牛排,還有免費的咖啡。你在盤子底下丟個25美分,他們就會把你當大亨吉姆·布雷迪。”
哈維和克萊爾·埃利奧特回到他們的旅行車上。哈維又羞又氣,有一兩分鐘都不敢開車。他雙手顫抖著緊握起來,恨不得掐死埃德·盧比和他的保鏢!
包含在那些不敬的、罵罵咧咧的只言片語中的信息之一,就是哈維曾經給過盧比25美分的小費。“14年前——我們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哈維說,“當時我給了他——25美分,他就記住了!”
“如果他愿意,他有權把餐館改成俱樂部。”克萊爾面無表情地說。
這時盧比的保鏢已經拆完了門環,和盧比一起走進俱樂部,砰地把門關上。
“他肯定有權!”哈維說,“無疑,他有權利!但是他這個臭名昭著的卑鄙小人沒有權利像剛才罵我們那樣罵人!”
“他真惡心!”克萊爾說。
“沒錯!”哈維兩手十指交叉著握在一起,砸到儀表盤上。“沒錯——他真惡心!讓我們把盧比這樣的卑鄙小人斬盡殺絕!”哈維說。
“看——”克萊爾說。
“看什么?”哈維問道,“還有什么能讓我心情變得更好或者更壞的嗎?”
“看看他們的會員都是些什么東西。”克萊爾說。
一男一女兩名醉漢正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
男的正在給出租車司機付費,不料卻把一大把零錢和俱樂部的金鑰匙掉到了地上。他趕忙趴在地上找鑰匙。
和他一起來的那個浪蕩女人倚靠在出租車上,顯然,她已經無法站立了。
男的拿著鑰匙站起來,他為他找到鑰匙得意洋洋。“伊利烏姆最頂級俱樂部的鑰匙!”他對出租車司機炫耀說。
說完,他拿出錢包,要給出租車司機付錢,這才發現錢包里的鈔票最小也是20美元的,司機找不開。
“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醉漢說,“我們進去拿零錢。”
醉漢和那女的順著人行道跌跌撞撞走到俱樂部門口,男人胡亂地戳著鑰匙,企圖把它插進鎖孔,但一次一次把它戳在紅漆大門的木頭上。“芝麻開門!”他哈哈大笑起來,鑰匙就是插不進鎖眼里。
“這就是他們這個俱樂部里的好人。”克萊爾對哈維說,“你不后悔我們不是會員了吧?”
醉漢終于把鑰匙插了進去,一扭鎖,門開了。他和那個女的差不多是跌進去的。
不一會兒,兩個人又跌跌撞撞地被埃德·盧比和他的保鏢趕出來了。
“出去!出去!”夜里,盧比的吼聲顯得格外響亮。“你在哪兒弄的鑰匙?”沒等醉漢回答,盧比一把抓住醉漢的衣領把他向后按到墻上。“在哪兒弄的?”
“哈利·瓦納姆借給我的。”醉漢說。
“去告訴哈利,他不再是這兒的會員了!”盧比說。“誰把鑰匙借給像你這樣的流氓、醉鬼,就取消他的資格!”
之后,他把注意力轉移到醉漢的同伴身上。“你永遠也別在這里出現!”他對她說。“即使你陪著美國總統來,我也不會讓你進去!這就是我把這個地方改成私人俱樂部的原因。我可以禁止像你這樣令人討厭的人入內,我沒必要拿好吃的招待——”很明顯,他說出了她所從事的職業。
“還有比這更糟的職業呢!”女的說。
“你說出來!”盧比說。
“我從不殺人!”她說,“你能這樣說嗎?”
這樣的指責一點也沒有讓盧比感到不安。“你想去跟警察局長說嗎?”他質問道,“你想去跟鎮長說嗎?你想去跟萬普勒法官說嗎?在這個鎮上殺人可是重罪啊!”他走近那女的,上下打量著她。“你個多嘴婆!你個——”他又一次說出了她的職業。
“你讓我惡心!”盧比又罵了一句。
說著,他使出渾身的勁兒,狠狠一巴掌打過去。這一掌只打得那女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一聲不吭,倒在了地上。
醉漢見狀,嚇得從他的同伴身邊、從盧比和他的保鏢身邊連連后退。他沒有幫她,一心只想著自己趕快溜掉。
哈維·埃利奧特從車上跳下去,沒等克萊爾來得及拉住他,就已經沖到了盧比面前。
哈維朝盧比的肚子狠狠打了一拳。那肚子像鑄鐵鍋爐一樣硬。
那種滿足感是哈維記得再清楚不過的了,直到他回到車上還記憶猶新。車子很快就開走了。是克萊爾開的。
哈維懶洋洋地把隱隱作痛的頭靠在他14年發妻的肩上。
克萊爾的臉被剛流下來的淚水弄濕了,但她沒有哭。她不屈不撓,意志堅強。
她駕車飛速穿過卑劣、骯臟的伊利烏姆商業區。街燈很暗,一盞和一盞之間相隔很遠。
一條廢棄的有軌電車的軌道不時卡住這輛老舊的旅行車的輪子。
一家珠寶店門前的鐘表停了,霓虹燈招牌在閃爍,一會兒變小,一會兒變紅,“酒吧”“啤酒”“歡迎光臨”“出租汽車”的字樣輪流出現。
“我們現在往哪兒去?”哈維問。
“親愛的,你感覺怎么樣?”克萊爾問。
“不知道。”哈維說。
“你看你自己。”克萊爾說。
“看什么?”
“你的襯衣上滿是血,好好一套衣服全毀了。”她說。“我在找醫院。”
哈維坐起身來,動動肩膀、扭扭脖子,摸摸后頸。“醫院?有那么嚴重嗎?”他說。
“不知道。”克萊爾說。
“我——我不覺得很糟糕啊!”
“也許你不需要去醫院,”克萊爾說,“可她需要。”
“誰?”哈維問。
“那個女的——那個女人,”克萊爾說,“車后面。”
哈維扭頭往車后看,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他渾身劇痛。
車后座被放平,做了一張汽車床。在那顛簸的、硬邦邦的床上,灰黃色毯上躺著那個被埃德·盧比打了的女人。她頭枕著一件兒童風衣,身上蓋著一件男式外套。
帶她去金鑰匙俱樂部的那個醉漢盤腿坐在那兒。那件男式外套就是他的。這是個大個子鄉下人,臉色憂郁、蒼白,游移遲鈍的眼神告訴哈維,他和誰都不想說話。
“我們怎么把這兩個活寶給搭上了?”哈維問。
“是埃德·盧比和他的朋友把他們當禮物送我們的。”克萊爾說。
她開始失去勇氣,幾乎又要哭出來了。“他們把你和那個女的扔進了車里,”她說,“他們說我要再不開走,就連我也打。”
克萊爾現在心煩意亂,車再也開不下去了。她把車停在路邊,無聲地哭著。
哈維正試圖安慰她時,聽見車后門開了又關上。大個子鄉下人下了車。
他從那個女人的身上拿起他的外套,站在人行道上穿好。
“你打算上哪兒?”哈維說,“回來,看好那個女的!”
“老弟,她不需要我看了,”鄉下人說,“她需要的是殯儀員。她死了。”
遠處,警笛鳴響,警燈閃爍。一輛巡邏車開了過來。
“你的朋友警察來了。”那個男的說著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
警車小心翼翼地開到旅行車前面停下來。車頂上的警燈走馬燈似的旋轉著,把討厭的藍色投在街面和街邊的建筑物上。
兩名警察從車上下來,一人持槍,另一人手里拿著電筒。
“舉起手來!不要耍花招!”一名警察說。
哈維和克萊爾趕忙舉起手。
“你們是剛才在盧比金鑰匙俱樂部鬧事的吧?”這次問話的是一位警官。
“鬧事?”哈維說。
“你肯定就是打那個女人的家伙!”警官說。
“我?”哈維說。
“他們把她放在車后邊。”另一名警察說著打開旅行車后門。他看看那個女人,然后抬起她已無血色的手又放下。“已經死了。”他說。
“我們正要送她去醫院。”哈維說。
“有用嗎?”警官說,“打完之后再送去醫院,有用嗎?”
“我沒有打她。”哈維說。“我為什么打她呢?”
“她對你妻子說了些你不愛聽的話。”警官說。
“那是盧比,是盧比打的。”哈維說。
“除了幾個小小的細節外,故事編得真像。”警官說。
“什么細節?”哈維問。
“目擊證人!”警官說。“談到目擊證人,老兄,鎮長、警察局長,還有萬普勒法官和他的妻子,他們都看見是你打的!”
哈維和克萊爾·埃利奧特被帶到了骯臟不堪的伊利烏姆警察局。
在那兒,采集了指紋之后,沒人給他們東西擦拭手上的油墨。這種令人不堪忍受的羞辱發生得這么快,這么不可更改,哈維和克萊爾的反應是驚愕多于憤怒。
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難以置信,那么突然,哈維和克萊爾只能像孩子一樣堅守如下信條:清白的人沒有什么好怕的。
克萊爾被帶到另一間辦公室接受詢問。當她即將被帶走的時候,她問哈維:“我應該說些什么?”
“告訴他們真相!”哈維說。之后他轉身面對剛才帶他進來、現在則負責看守他的警官說:“請問,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
“請律師?”警官問。
哈維說:“我不需要律師,我想給我們家的保姆打個電話。我想告訴她我們遲一會兒回去。”
警官一陣哈哈大笑之后說:“遲一會兒?”警官臉上有一道疤,從面頰一直扯到肥厚的嘴唇、又從嘴唇一路延伸到結實的下巴上。“遲一會兒?”他重復道。“我說老兄,20年后再說回家吧。如果你運氣好,也得20年。”
“我和那個女人的死沒有關系。”哈維說。
“我們聽聽目擊證人是怎么說的吧,好嗎?”警官說。“他們一會兒就到。”
“如果他們真的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哈維說,“他們來了后的五分鐘我就可以回家。如果他們弄錯了,或者他們真的認為他們看見是我打死了那女人,你們也可以讓我妻子回去呀!”
“我來給你上堂法律課吧,老兄。”警官說,“在這起兇殺案中,你妻子是從犯。因為是她開車幫你逃跑的,她和你的罪一樣重。”
哈維被告知在接受了警隊隊長的詢問后,才可以想給誰打電話就打給誰。
一個小時后,輪到哈維去見警隊隊長了。他問警隊隊長克萊爾在哪里,隊長告訴他克萊爾被關起來了。
“有必要嗎?”哈維問。
“我們這兒有個有趣的慣例,”警隊隊長說,“凡是我們認為與兇殺案有關的人員一律羈押候審。”隊長是個身材矮胖的小個子,禿頂。哈維發現他的嘴臉有點似曾相識。
“你的名字叫哈維·K.埃利奧特?”
“沒錯。”哈維說。
“聲稱之前從沒有犯罪記錄?”警隊隊長問。
“連違規停車的罰單都沒有。”哈維說。
“這個我們可以查實。”
“希望你們能夠。”哈維說。
“正如我對你妻子說的,”警隊隊長說,“試圖把這種事嫁禍給埃德·盧比,你們真的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你們碰巧挑了一個鎮上最受尊重的人。”
“我無意冒犯盧比先生——”哈維反駁說。
警隊隊長憤怒地在辦公桌上猛砸了一拳,打斷了哈維的話。“這些話我在你妻子那兒已經聽夠了!”他說,“我沒必要再聽你說!”
“要是我說的就是真話呢?”哈維問。
“你認為你們編的故事我們就沒有核實嗎?”隊長說。
“和那個女的一塊兒來的那個男人呢?”哈維說,“他會告訴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們試圖找過他嗎?”
警隊隊長用存心不良的眼神看著哈維。“沒有什么男人,”他說,“她是一個人來的。乘出租車。”
“不是這樣!”哈維說。“你去問問出租車司機,是有一個男人和她在一起!”
警隊隊長又在桌子上砸了一拳。“不要說我錯了!”他說,“我們跟出租車司機談過了,他發誓說她是一個人。我們不需要多少證人。出租車司機發誓說他也看見你打那個女人了。”
警隊隊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哈維。“我是盧比隊長。請講。”他說。
然后他對站在哈維身后的警官說:“把這個混蛋弄出去!他讓我惡心!把他關到樓下!”
哈維在推搡中走出了辦公室,沿鐵樓梯來到地下室,這里有幾間牢房。
地下室的走道上只有兩只裸露著的燈泡發出暗淡的光。地面上有積水,所以墊了幾塊木板。
“警隊隊長是埃德·盧比的兄弟?”哈維問警官。
“哪一條法律規定警察不許有兄弟?”警官反問道。
“克萊爾!”哈維大聲喊道。他想知道他妻子到底被關在哪間牢房里。
“哥們,她關在樓上。”警官說。
“我要見她!”哈維說,“我要和她說話!我要確定她沒事!”
“你的要求還挺多,是吧?”說著,警官一把將他推進狹小的牢房,砰地把牢門關上。
“我要行使我的合法權利!”哈維喊道。
警官哈哈大笑起來。“朋友,都有。你在這里干什么都行,”他說,“就是不能損壞公共財物。”
警官回樓上去了。
地下室好像再沒有別人。他能聽見的只有頭頂上走路的腳步聲。
哈維抓著牢門上的木柵欄,試圖從腳步聲里發現點什么。
有許多大男人走路的聲音,有一個人轉身出去了,又一個出去了。哈維想。
一個女人高跟鞋的走路聲。這腳步聲是那么輕快、自由,又那么有條不紊,不可能是克萊爾。
有人在移動一件笨重的家具。有什么東西掉到了地上。有人哈哈大笑起來。幾個人突然站起身來,一齊往后挪著椅子。
此時哈維明白了什么叫活埋。
他大聲喊起來。“嗨!上面的!救命啊!”他喊道。
附近傳來了回應。另一間牢房里,有人懶洋洋地咕噥著什么。
“誰?”哈維問。
“睡覺吧。”那個聲音說。這聲音是那么煩躁、遲鈍和困倦。
“這是個什么鎮子?”哈維說。
“什么是什么鎮子?”那聲音問,“你有位高權重的朋友嗎?”
“沒有。”哈維說。
“那這就是個爛鎮子。”那聲音說,“再睡一會兒吧。”
“他們把我妻子關在樓上,”哈維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我得做點什么。”
“那你就喊吧。”那聲音說。之后,傳來一聲慘淡的笑。
“你認識埃德·盧比嗎?”哈維問。
“你的意思是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那聲音說。“誰不知道。你的意思是問他是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的話,你想我會被關在這下面嗎?如果是的話,我早就在埃德的俱樂部吃免費的牛排,把我關進來的那個警察早就被打得半死了。”
“埃德·盧比真的那么有權勢嗎?”哈維問。
“有權勢?”那聲音說,“你說埃德·盧比?你沒聽說過那個升天的精神病醫生的故事嗎?”
“怎么回事?”哈維問。
于是那聲音給他講了一個古老的故事。是地方版的。“精神病醫生死了,升了天,明白嗎?圣彼得看見他便高興得不得了,好像上帝有什么精神病需要治療似的。精神病醫生問圣彼得上帝有什么癥狀,圣彼得對著他的耳朵悄悄地說:‘上帝以為他就是埃德·盧比。’”
那個有條不紊的高跟鞋又咯噔咯噔地從地板上走了過去。電話鈴響了。
“一個人怎么可能這么有權勢呢?”哈維問。
“在伊利烏姆,埃德·盧比就是一切。”那個聲音說。“剛才那個故事的答案回答了你的問題了吧?大蕭條期間埃德回到這里,帶回了他在芝加哥運販私酒掙到的所有的鈔票。當時的伊利烏姆百業不興,許多店鋪等著盤出,于是埃德·盧比就全部買了。”
“我明白了。”哈維說。他開始明白埃德·盧比會有多么可怕。
“有趣的是,”那聲音繼續說道,“和埃德相處融洽的人都對埃德言聽計從,說埃德喜歡聽的話。這么一班人在老伊利烏姆過得很開心。就拿警察局長來說吧,他一年工資八千美金,已經當了五年。他把他的工資管理得那么好,以至于他已經有了一套價值七萬美元的住房,而且全額付清。他有三輛汽車,在鱈魚灣有一處避暑山莊,一艘30英尺長的游艇。當然了,盧比的兄弟比他混得還好。”
“就是那個警隊隊長?”哈維問。
“當然。那個隊長逮住什么撈什么。”那聲音說,“他才是真正操控警察局的人。現在他擁有伊利烏姆大酒店、出租車公司,還有WKLL廣播電臺,就是那個《伊利烏姆友好之聲》。
“在伊利烏姆還有一些人混得也不錯,”那聲音繼續說道,“像老萬普勒法官,還有鎮長——”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哈維緊張不安地說。
“別浪費時間了。”那聲音說。
“就沒有人反對盧比?”哈維問。
“沒有。”那聲音說。“我們再睡一會兒吧,嗯?”
十分鐘后,哈維被帶回到樓上。盡管帶他的還是關他到這里的那個警官,但這一回沒有推搡他,態度也好了許多,甚至還有點歉意。
盧比隊長在樓梯的頂頭迎接他們。他的態度也變得好多了。他勸哈維把他看作一個雖然愛開玩笑,但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的大男孩。
盧比隊長把手搭到哈維的肩膀上,笑瞇瞇地說:“我們對你粗魯了,埃利奧特先生。我們知道。對不起。但是你得明白,有時候警察不得不粗魯,特別是在兇殺案的調查中。”
“那樣是可以接受的,”哈維說,“但是你們對被冤枉的人動粗可就不行了。”
盧比隊長像個哲學家一樣聳聳肩膀。“被冤枉了?也許吧,也許沒有,”他說,“那得由法官來定。”
“如果不得不走到那一步的話。”哈維說。
“我想可能的話,你最好盡早和律師談談。”警隊隊長說。
“我也這么想。”哈維說。
“現在局里就有一個,如果你想聘用他的話。”警隊隊長說。
“是埃德·盧比的又一個兄弟嗎?”哈維問道。
盧比隊長看上去顯得很驚訝,接著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會因為你這么說而責備你,”他說,“我能想象你的心情。”
“你能?”哈維說。
“你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陷入了困境,”警隊隊長說,“突然看來好像每個人都叫盧比。”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只有我和我兄弟——就這么兩個盧比——再沒有了。外面這個律師,不但不是我的親戚,而且對我恨之入骨,對埃德也是。這讓你感覺好一點吧?”
“也許。”哈維小心回答道。
“‘也許’是什么意思?”警隊隊長問,“你要還是不要?”
“和他談了以后我會讓你知道。”哈維說。
“去告訴賴明,我們可能給他弄來一個客戶了。”警隊隊長對警官說。
“我想要我的妻子也到這兒來。”哈維說。
“那是自然的,”警隊隊長說,“這沒有什么可爭辯的,她馬上就來。”
在克萊爾還沒到來之前,律師就被帶進來,介紹給了哈維。律師叫弗蘭克·賴明。賴明夾著一只破舊的黑色公文包,包里好像沒多少東西。這個小個子男人長得像一只梨。
賴明名字的大寫字母印在公文包的一個面上。他衣衫破舊,松松垮垮,說話氣喘吁吁。他留著超大號的胡子,這也許就是他具備膽量和風格的唯一的外在符號了。
他張嘴說話時,發出的聲音深沉渾厚,顯得那么無畏。他問哈維是否曾被人恐嚇或者傷害過,無論是什么方式。他和盧比隊長以及那位警官說話時,那種口氣好像是這兩位遇到麻煩了。
哈維開始感覺好多了。
“請諸位先生出去一下,”賴明說。他以極大的譏諷稱警察為“先生”。“我想和我的當事人單獨談談。”
兩位警察順從地走開。
“你無疑是一縷清風。”哈維說。
“有人這么說我還是第一次。”賴明說。
“我剛才已經開始納悶,我這是在納粹德國嗎?”哈維說。
“聽起來好像你以前從沒有被羈押過。”賴明說。
“從來沒有。”哈維說。
“總會有第一次。”賴明和藹地說。“指控你什么?”
“他們沒告訴你?”哈維問。
“他們只說他們這里有人需要請律師,”賴明說,“我在這里本來是要辦另一起案子。”說著他坐了下來,把那只軟塌塌的公文包靠在椅子腿上。“他們指控你什么罪名?”
“他們——他們一直在說兇殺。”哈維說。
這一信息只讓賴明略微為難了一下。
“伊利烏姆的警察都是些低能兒,”賴明說,“對他們來說什么都是兇殺。你和這事有什么關系嗎?”
“沒關系。”哈維說。
“他們說你和這事有什么關系?”賴明問。
“我的拳頭。”哈維說。
“在斗毆中你打了人——而且把人打死了?”賴明問。
“我沒有打人!”哈維說。
“好吧,好吧,好吧。”賴明安慰哈維說。
“你和這些人是一起的?”哈維問,“你也是這場噩夢的一部分?”
賴明歪著腦袋。“也許你最好解釋一下這句話。”他說。
“我聽說伊利烏姆鎮上的人都在為埃德·盧比效勞,”哈維說,“我想你也是。”
“我?”賴明說,“你在開玩笑吧!你剛才聽到我怎么和盧比的兄弟說話的,換成埃德·盧比,我也是這樣。我不怕他們。”
“也許——”哈維注視著賴明,他真心想相信他。
“聘我嗎?”賴明問。
“律師費多少?”哈維問。
“先付50美元。”賴明說。
“意思是馬上就付?”哈維問。
“要和我做生意,”賴明說,“要不馬上付,要不就永遠也別付。”
“我現在身上只有20美元。”哈維說。
“眼下這就夠了。”賴明伸出他的手說。
就在賴明要把錢放進錢包時,一個穿高跟鞋的女警察帶著克萊爾·埃利奧特進來了。
克萊爾臉色雪白,一直等到那個女警察出去之后才開口說話。說話時,她的聲音沙啞,有些歇斯底里。
哈維抱住克萊爾,鼓勵她說:“我們現在有律師了,我們沒事了,他知道怎么做。”
“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這里的任何人!”克萊爾眼睛睜得大大的。“哈維!我必須和你單獨說!”
“我馬上出去,”賴明說,“要我進來的時候叫我。”他把他的公文包留在原地。
賴明一出去,克萊爾就問哈維:“有人恐嚇你嗎?”
“只有些粗暴的言語。”哈維回答說。
“有人恐嚇說要殺死你嗎?”克萊爾又問。
“沒有。”哈維說。
克萊爾悄悄對哈維說:“有人恐嚇我說要殺了我,還有你——”說到這里,克萊爾崩潰了。“還有孩子們。”她斷斷續續地小聲說道。
聽了此話,哈維火冒三丈。“誰?”他大喊道,“誰這樣恐嚇你?”
克萊爾趕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懇求他安靜點兒。
哈維推開她的手。“誰?”
這回克萊爾甚至連聲音也沒有了,只是動動嘴唇,無聲地說:“隊長。”她抱住他耳語道:“求你了,我們說話得小聲點,我們得冷靜,動動腦筋,我們得編個新說法。”
“關于什么?”哈維問。
“關于已經發生的事情啊。”她搖搖頭說,“我們永遠不準說出真相。”
“天哪!”哈維說,“這是在美國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美國,”克萊爾說,“我只知道我們得編一個新故事——否則——否則將要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哈維說。
“但更可怕的事情可能還在后面呢。”克萊爾說。
哈維用手后掌揉揉眼眶,努力想了想。“如果他們正試圖那么費盡心機地嚇唬我們,”他說,“他們肯定也害怕得夠嗆,我們肯定可以做許多對他們不利的事情。”
“怎么做呢?”克萊爾問。
“堅持真相。”哈維說。“這相當簡單。不是嗎?這就是他們想要我們閉嘴的原因。”
“我不想危害別人,”克萊爾說,“我只想從這里出去,我只想回家。”
“沒錯,”哈維說,“現在我們有了律師。這就是開始。”
哈維喊賴明進來。賴明搓著手走進來,高興地說:“秘密會議結束了?”
“結束了。”哈維說。
“對,在他們的地盤上保密很重要。”賴明說,“不過我強烈建議你們不要對律師保密。”
“哈維——”克萊爾提醒說。
“他說得對,”哈維說,“你不懂。他是對的。”
“她喜歡隱瞞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嗎?”賴明說。
“她受到了恐嚇。就是因為這個。”哈維說。
“受到了誰的恐嚇?”賴明問。
“不要告訴他。”克萊爾懇求哈維。
“這個我們稍后再談。”哈維說,“賴明先生,事實是我沒有犯他們強加在我頭上的殺人罪。不過我和我妻子確實看見誰殺了人,但是,如果我們把看到的說出來,就會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恐嚇。”
“不要說了,”克萊爾說,“哈維——不要說了。”
“埃利奧特太太,我向你保證,”賴明說,“無論你和你丈夫跟我說了什么,我都不會說出去。”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為他的諾言感到驕傲。他看上去真是個讓人非常心動的人。“現在可以告訴我誰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了。”
“埃德·盧比。”哈維說。
“你再說一遍?”賴明木然了。
“埃德·盧比。”哈維說。
賴明一下子跌坐下來,像被抽干了血一樣,頃刻間衰老了許多。“我明白了。”他說。現在那聲音像掠過樹梢的風一樣,一點也不深沉。
“我聽說,”哈維說,“他是這四鄰八鄉一個有權勢的主兒。”
賴明點點頭。“你的消息沒錯。”他說。
哈維開始講盧比是怎樣打死那個女人的時候,賴明阻止了他。
“你這是怎么——怎么回事?”哈維問。
賴明對他慘淡地笑了笑。“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他說,“但是也是——但是也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這么說,你也在為他效力?”哈維問。
“也許我——畢竟——”賴明說。
“你明白了吧?”克萊爾對哈維說。
賴明拿出錢包,把那20美元退給哈維。
“你不干了?”哈維問。
“這么說吧,”賴明沮喪地說,“從現在起,你從我這里得到的任何建議,一律不收費。我不是這起案子的律師了,而且我提供的任何建議都與法律沒有多大關系。”他攤開手。“朋友,我是個見錢眼開的律師。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哈維說。
“那么你就需要一個能與整個鎮子抗衡的律師。”賴明說。“因為埃德·盧比是這個鎮子。我在伊利烏姆贏過好多案子,不過它們都是埃德·盧比不在乎的案子。”他站起身來。“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那么這就不是一起案子,而是一場戰爭了。”
“我該怎么辦?”哈維問。
“埃利奧特先生,”賴明說,“我給你的建議是,像你妻子一樣害怕吧。”
賴明點了點頭,然后匆匆地離去。
幾分鐘后,警官進來帶著哈維和克萊爾穿過一道門,進入一個房間。房間里的泛光燈大開著,照得他倆睜不開眼睛。黑暗處傳來幾聲低語。
“這是什么地方?”哈維的手臂摟住克萊爾說。
“叫你說話你再說。”這是盧比隊長的聲音。
“我需要律師。”哈維說。
“你不是有過一個嗎?”警隊隊長說。“賴明怎么了?”
“他不干了。”哈維說。
有人又在竊笑。
“有意思嗎?”哈維苦澀的聲音說。
“閉嘴!”盧比警隊隊長說。
“這有意思嗎?”哈維對著黑暗處說。“站在這里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一生中從沒有犯過法,現在被指控殺死了一個他們試圖救助的女人——”
盧比隊長從黑暗處冒了出來,把右手里的一樣東西展示給哈維看。這是一塊8英寸長、4英寸寬、半英寸厚的橡皮板。
“這就是我稱之為‘盧比隊長牌’自作聰明者的興奮劑。”警隊隊長說。他把橡皮板在哈維臉上輕輕地拍了拍。“你想象不出來這東西一板子下去有多疼,”他說,“每次我使用它的時候都感到奇怪。往這邊站!站直了。把嘴閉上,面向證人!”
從黏糊糊的橡皮板接觸他面頰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決心要越獄,要逃走。
警隊隊長返回到黑暗之中時,哈維逃跑的決心已經成為了一種執念。他別無他策了。
黑暗處一個清晰、自豪的男人的聲音說,他看見哈維打了那個女人。他自報家門說是伊利烏姆鎮的鎮長。
鎮長的妻子很榮幸地表示支持她的丈夫。
現在,哈維既不反對也不抗議,他正一門心思、盡其所能地辨認強光后面都有些什么。有人從另一個房間進來,告訴哈維門在哪兒,門那邊有什么。
在門那邊,他看見一個門廳,門廳的外邊,他看見了廣闊的田野。
接著,盧比隊長問萬普勒法官是否看見哈維打那個女的了。
“看見了。”這個胖男人認真地說,“我還看見是他妻子幫他逃走的。”
該萬普勒太太說話了。“沒錯,就是那兩個人,”她說,“這是我這一輩子看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哈維試圖辨認出第一排的人和他要越過的第一個人。他能確定的唯一一個人就是那個穿著高跟鞋的女警察。她正在記錄剛才所有人的發言。
哈維決定30秒鐘后就跑。
他開始數秒。
第二部
哈維·埃利奧特和他妻子克萊爾站在耀眼的泛光燈前。一生中從來沒有犯過罪的他,在即將越獄前,在逃脫謀殺的指控前,正數著秒。
現在,他在聽所謂的見證他有罪、實際上他才是真正犯有兇殺罪的那個人發言。埃德·盧比,在強烈的燈光后面的某個地方,講述著他編的故事。他的兄弟,伊利烏姆警察局的隊長,不時地向他提一些看似有用的問題。
“三個月前,我把我的餐館改成了一家私人俱樂部,”埃德·盧比說,“把一切不良分子擋在了外面。”盧比這個阿爾·卡彭曾經的槍手才是真正的不良分子。
“我想那兒站的那兩個人,”他指的是哈維和克萊爾。“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或者,他們認為這并不適用于他們。他們不是壞人。不管怎么說,反正今天晚上他們來了,當他們得知不能進去的時候,變得非常惱火,在俱樂部前面長期逗留,不肯離去,還羞辱俱樂部的會員。”
“以前你見過他們嗎?”隊長問道。
“這地方成為私人俱樂部之前,這兩個人通常一年來一次。”盧比說,“我之所以年復一年地記得他們,是因為這個男人常常喝醉,而且喝醉以后就在我這里耍酒瘋,變得很兇惡。”
“很兇惡?”警隊隊長問。
“他就打架,”盧比說,“而且不僅僅打男的。”
“那么今天晚上又是怎么回事?”隊長問。
“這兩個人在俱樂部門前逗留,給會員們惹事,”盧比說,“這時一名女士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是獨自一個人。我不知道她來干什么,我想是在接路邊的什么人吧。反正她也停了下來,因此,我的俱樂部外面就有了三個人停留在那里。后來他們就爭吵起來了。”
讓哈維·埃利奧特感興趣的是,盧比講的這個故事對房間里的情緒產生了影響。哈維看不見盧比,但是他感覺得到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看著這個男人。他們被他蠱惑了。
哈維覺得,逃跑的時候到了。
“對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并不想要你們相信我的話,”盧比說,“因為我知道有人聲稱是我打了那個女的。”
“我們已經有了其他目擊證人的證詞了,”警隊隊長同情地說,“你說吧,跟我們說出你的看法,我們會去核查的。”
“那好吧,”盧比說。“從出租車上下來的那個女士對著那一個女士——就是站在那兒的那個女士——”
“——埃利奧特太太。”警隊隊長說。
“是的。”盧比說,“她說了埃利奧特太太一些埃利奧特先生不喜歡聽的話,接下來我知道的是,埃利奧特先生就拖拽她,并且——”
哈維·埃利奧特突然沖向泛光燈,沖進模糊不清的黑暗,沖向房門,奔向自由的遠方。
哈維躺在二手車停車場一輛老舊的小轎車下面。他距離伊利烏姆警察局有一個街區遠。他的耳邊一片喧囂,他的胸部不停地顫抖。越獄仿佛發生在數百年前。他毫不費力地撞開了擋路的人、門、家具,這些被他撞得七零八落,像飄落的樹葉。
接著槍聲大作,子彈好像就從他腦袋邊飛過。
夜幕降臨了,人們還在吶喊。哈維靜靜地躺在小轎車下面。
一個清晰的影像出現在他夢幻般的狂奔中——就那么一個。他十分清楚地記得那個女警察的臉,她是隔在他和自由之間的第一人。哈維把她甩進泛光燈炫目的強光里時,他看見了她烏青、驚愕的臉。
這也是他所看到的唯一的一張臉。
搜捕哈維(這是哈維所聽到的情況)聽起來是多么可笑、草率、令人沮喪。當他恢復了精力和理智時,他感到不可思議。他想大喊!他想大笑!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取勝了。他還要到州警察局去,他要帶州警察局的警察回來,回到伊利烏姆來解救克萊爾。
之后,他將盡自己的能力聘用最好的律師,洗清自己的罪名,把盧比送進監獄,并且要求腐敗成風的伊利烏姆鎮賠償他一百萬美金。
哈維在車下面向外窺視,他發現追捕他的那些人并沒有朝他這邊來。他們互相指責著,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孩子氣地抱怨對方讓他逃走了。
哈維從小轎車下面爬出來,蹲在地上,留心地聽了聽,然后在燈光的陰影里像偵察兵一樣警覺地向前移動。城市的那些微弱的燈光剛才還是他的敵人,現在變成了他的朋友。
他背靠被煤煙熏黑的墻壁慢慢向前走著,然后快速地閃躲,跑進一處頹敗房屋的門洞。他意識到,單純的災禍也是朋友。避開它、戰勝它、摧毀它,可以賦予人生不可思議的價值。
一張報紙被晚風吹著,飛滾過去,仿佛也在以它卑劣的方式離開伊利烏姆。
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哈維不知道他們在朝什么開槍,或者什么被打死了。
伊利烏姆鎮上沒有幾輛汽車在行駛,甚至連行人也寥寥無幾。一對不修邊幅的情人在離哈維不到幾英尺的地方默默走過。他們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一個東倒西歪的醉漢看見哈維,嘴里嘟嘟囔囔地罵了幾句,然后蹣跚著走開。
警笛大作。一輛又一輛警車從伊利烏姆警察局駛出后分散而去,它們呆頭呆腦地用警笛聲和警燈將自己的行蹤昭告天下。
在哈維前面不遠的地方,一輛警車橫在路上,構成了一道喧囂、閃爍的路障。它堵住了一條鐵路路基土堤下面的通道。警察所做的事情多數還是聰明的,他們的警車把哈維的路給攔住了。
在哈維看來,這條路基就是赫然矗立的萬里長城,城那邊是他向往的自由。他必須認為自由離自己已經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遙。實際上,在這段高高的土壘那邊還是伊利烏姆鎮,只是有著更多昏暗的街燈和更多頹敗的街道。希望,真正的希望,在遙遠的地方,遠遠超過了幾英里,超過了高速公路。他的希望在反應快捷、清正廉明的州警察局。
但是,哈維現在不得不騙自己,他只要穿越或者跨越這條土壘就行了。
哈維躡手躡腳地走到鐵路路基旁,沿煤渣的地面悄悄離開這條有警察把守的通道。
他發現,又一條鐵路路基土堤下面的通道也被警車堵死了。他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他聽出來了,這是盧比隊長。
“就別費神要活捉他了,”隊長說,“這對他本人,對其他活著的人都沒有好處。就當幫納稅人的忙了,格殺勿論。”
什么地方傳來火車的汽笛聲。
哈維看見一個穿過鐵路路基的涵洞。最初,看上去這個涵洞好像離隊長站立的地方很近,后來隊長打著一支強光手電筒快步走近涵洞時,借著他的手電光,哈維看見了那條專為涵洞開挖的溝渠。溝渠穿過一片扔著許多油桶和雜亂無章垃圾的田地,通向遠方。
隊長把手電筒關掉后,哈維爬上田地,爬到溝渠邊,然后滑進溝渠里。溝渠很淺,又濕又滑。哈維朝涵洞口慢慢爬去。
呼嘯的火車越來越近,車速終于在刺耳的咣當聲中慢下來。
當火車行至頭頂,嘈雜聲震耳欲聾時,哈維鉆進了涵洞。在涵洞的另一端冒出頭來的時候,他根本不考慮那邊會不會有人伏擊,而是立即沿煤渣斜坡向上攀爬。
哈維抓住了一列運行中火車車廂旁銹跡斑斑的鐵扶梯。
似乎過了好久好久,這列行動緩慢的火車才載著哈維離開了伊利烏姆。現在,它正“怨聲載道”地穿行在看似沒完沒了的荒漠、森林和荒野之中。夜風中,哈維的眼睛針刺一樣疼,但他還是努力睜大了眼睛,搜索前方的亮光和任何動靜,搜尋將幫他解救妻子的另一個世界的蹤跡。
火車行到鐵路的一段彎道上時,哈維看見了燈光。就在荒無人煙的鄉村中,那些燈光看上去像狂歡節一樣熱鬧。
造成這一錯覺的東西其實是鐵路和公路交叉口的信號燈和停在信號燈前的一輛小車的大燈。
當無蓋貨車廂吱吱嘎嘎地通過路口時,哈維從火車上跳下去,然后就地打了個滾。
他爬了起來,搖搖擺擺向停在路口的小車走去。借著小車的大燈,他看見開車的是個年輕女子。
他能看得出來她很害怕。
“喂!等一等!拜托了!”哈維說。
火車的最后那節車廂一過去,那女子猛地掛上擋,汽車從哈維身邊飛速沖過路口,后輪帶起的煤渣濺到了哈維的眼睛里。
清理完眼里的煤渣,他發現小車的尾燈早已消失在夜色里。
火車也走遠了。
紅色信號燈也滅了。
哈維孤零零地站在北極一樣寂靜、寒冷的鄉野里,放眼望去,哪兒也沒有住戶的燈光。
遠處傳來火車凄涼的汽笛聲。
哈維把手放到臉上。臉頰很濕,也很臟。黑沉沉的四野讓他又想起了伊利烏姆的噩夢。他把手捂在臉上,仿佛只有這雙手和這張臉才是真的。
他開始向前走。
再沒有汽車開過。
他吃力地走著,不知道現在身處何方,也不知道他要去向何方。有時候他覺得他聽到了遠處繁忙的公路上車輪碾壓發出的沙沙聲,看見了忽明忽暗的車燈。
其實什么也沒有。
他來到了一家黑洞洞的農舍旁。屋里,收音機嗡嗡地響著。他走上前去敲門。
有人窸窸窣窣地在動。收音機關了。
哈維又敲了幾下。門上格子里的玻璃松了,哈維敲門的時候,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他把臉貼近了玻璃,看見里面有香煙頭發出的微光,那點亮光只夠照到它所在的煙灰缸的邊緣上。
哈維又敲了敲門。
“進來吧,”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門沒鎖。”
哈維進到屋里。“你好嗎?”他說。
沒有人給他開燈,叫他進來的人也沒有問他是誰。哈維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對著黑洞洞的屋里說:“我想用一下你的電話。”
“不許扭頭!”聲音是從他的身后傳來的。“埃利奧特先生,我有一桿雙筒獵槍對著你的后腰,你要有任何反常舉動,我會立刻把你打成兩半!”
哈維舉起手。“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問道。
“這是你的名字?”那聲音說。
“是的。”哈維說。
“好了,好了,”那聲音咯咯地笑著說,“我一個糟老頭子,老婆死了,朋友沒了,孩子也走了,正想著要在自己身上用這支獵槍呢。你看,我差點錯過了!這正好證明——”
“證明什么?”哈維問。
“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什么時候走運。”
天花板上的燈亮了。那燈就在哈維的頭頂上。他抬頭看了看。因為害怕被一槍打成兩半,他不敢往后看。那燈本來應該有三只燈泡,但現在只剩下一只。從那兩個隱約可見的灰點,哈維可以看出少了兩只。
磨砂玻璃罩上滿是小蟲子尸體投射過來的影子。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往后面看,埃利奧特先生,”那聲音說。“你親眼看看我有沒有槍。”
哈維慢慢轉過身,看見一個皮包骨頭的老人。老人滿嘴雪白的假牙看上去叫人惡心。他手里真的握著一支獵槍——一件生了銹的、千瘡百孔的老古董,裝飾花哨的拱形擊錘已經扳起來了,隨時準備擊發。
老人面帶恐慌,但是心情很好,甚至有些興奮。“埃利奧特先生,不要惹麻煩,”他說,“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你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八次勇敢地爬出戰壕,朝著敵方沖鋒的男人,不是一個嚇得不敢開槍的膽小鬼。開槍殺人的事我以前不是沒干過。”
“好吧——不惹麻煩。”哈維說。
“你不是我開槍打死的第一個人,”老人說,“就此而言,也不會成為第十個人。”
“我相信你。”哈維說。“我可以問你一下你怎么那么巧,知道我的名字呢?”
“收音機。”老人說。他朝一把扶手椅打了個手勢。椅子的坐墊已經綻裂,彈簧也開始失去彈性了。“埃利奧特先生,你最好坐下。”他說。
哈維照辦了。“收音機里有有關我的消息?”他問。
“我想有。”老人說。“我想電視上也有。我沒有電視。像我這把年紀的人,沒必要裝電視,有收音機就行。”
“收音機里怎么說我?”哈維問。
“殺了一個女人,越獄了,”老頭說,“你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都值一千美元。”老人用槍繼續指著哈維,朝電話機走去。“埃利奧特先生,你是個幸運的人。”
“幸運?”哈維說。
“這是我說的。”老人說。“全縣的人都知道有一個瘋子跑了。收音機里一直對他們說:‘鎖好門窗,關掉電燈,待在家里,不要讓陌生人進來。’實際上,無論你朝哪家走去,他們都會先開槍,再問話。幸運的是,你走到了一個不容易恐慌的人的家里。”說著,老人從電話架上拿起話筒。
“我這輩子從沒傷害過任何人。”哈維說。
“這是收音機里說的。”老頭說。“說你是今天晚上剛剛瘋了的。”他撥通了接線員,說:“給我接伊利烏姆警察局。”
“等等。”哈維說。
“你想要拖延時間,計劃如何殺了我嗎?”老頭說。
“州警察局——給州警察局打!”哈維說。
老頭搖搖頭,狡譎地笑了。“那筆賞金不是他們提供的。”
電話通了。老頭告訴伊利烏姆警局他們在哪兒可以找到哈維。他還一再說明他的住處。伊利烏姆警察局要進入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地區,這兒可不是他們的轄區。
“現在他完全安靜下來了。”老頭說,“我讓他完全安靜下來了。”
這是事實。
一場非常艱難的游戲即將結束,哈維感到非常放松。放松是死亡的近親。
“發生在一個老頭身上的趣事,恰好在他快要死的時候。”老頭說,“現在我有一千元了,相片要上報紙了——上帝知道一切——”
“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哈維說。
“打發時間嗎?”老頭和藹地說,“怎么都行,只是你要坐在那椅子上別動。”
于是哈維給他講了他的故事。他講得很動人。他為自己的故事吃驚,由于吃驚,憤怒和恐懼再次開始滲入到他的體內。
“你一定要相信我!”哈維說,“一定讓我給州警察局打個電話!”
老頭哈哈地笑起來。“你說一定?”
哈維說:“你不知道伊利烏姆是個什么樣的鎮子吧?”
“我想我知道,”老頭說,“我在那里長大,而且我父親、我爺爺也在那里長大。”
“你知道埃德·盧比給鎮子上帶來了什么嗎?”哈維說。
“噢,偶爾也聽到一點。”老頭說。“我知道,他捐給鎮醫院一棟新側樓。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還在那棟側樓上住過。要我說,他是個慷慨的人。”
“即使我告訴了你我說的這些,你還會這么說嗎?”哈維說。
“埃利奧特先生,”老頭帶著誠摯的同情說,“我認為你現在的狀況不適合談論誰好誰壞。由于我也曾經瘋過,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知道我在說什么。”“但是我沒有瘋。”哈維說。
“當時我也這樣說,”老頭說,“他們照樣把我送進瘋人院。我也有過頭條新聞,那全是他們編的,他們穿一條褲子編的。”老頭搖搖頭。“你的故事我也信。埃利奧特先生,我的意思是說,我信。”
“我告訴你,我沒有瘋。”哈維說。
“那應該由醫生來說,不是嗎?”老頭說。“埃利奧特先生,你知道什么時候他們才讓我從瘋人院出來的嗎?你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讓我出來,說我可以回家見我的妻子和家人的嗎?”
“什么時候?”哈維問。他的肌肉正在縮緊。他知道他即將再次沖破死亡——沖破死亡,進入黑暗。
“在我終于能夠明白沒有人真的想把我關在里面的時候,”老頭說,“在我明白那些都是我的腦子自己想出來的時候,他們才讓我回了家。”老頭打開收音機,“我們等待的時候聽聽音樂吧,音樂總沒壞處。”
收音機開始播放愚蠢至極的少年愛情音樂,然后是這樣一段新聞:
“伊利烏姆警察局認為他們正在接近逃亡的瘋子哈維·埃利奧特。此人今晚在伊利烏姆鎮金鑰匙私人俱樂部門外殺死一名婦女。現提醒廣大聽眾,請繼續關注此人,鎖好各家門窗,發現形跡可疑者立即報警。此人詭計多端,非常危險。伊利烏姆警察局局長將此人描述為‘瘋狗’,并提醒大家不要嘗試以禮規勸此人。該警察局已對埃利奧特提出一千美元的懸賞。無論死活。
“這里是WKLL廣播電臺,《伊利烏姆友好之聲》,”播音員說,“電話860,我們將為你提供全天候的新聞和音樂的聽覺享受。”
就在這個時候,哈維朝老頭撲了過去。
哈維把獵槍撞到一邊。雙筒獵槍發出一聲巨響。
強大的沖擊力在房子一側的墻上撕開一個大洞。

老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他無力地握著那桿獵槍。哈維解除他的武裝,拿著槍從后門走出去的時候,他沒有做任何反抗。遠處公路上傳來警笛的聲音。
哈維跑進屋后的小樹林,但是接著他就明白過來,在樹林里他很快就會成為盧比隊長和他手下的獵物。他應該出其不意。
于是哈維繞回到公路邊,躺在路邊的溝里。
三輛伊利烏姆鎮警車威武地停在老頭的屋前。警車開過去的時候,其中一輛的前輪離哈維的手只有不到一碼的地方。
盧比隊長領著他的勇士們下車后直奔老頭的屋子。藍色的警燈閃爍,制造出一個噩夢般的效果。
一名警察留在外面,坐在離哈維最近的那輛警車的方向盤后面,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屋和進屋去抓人的警察。
哈維悄悄地從溝里爬起來,用那把沒裝子彈的獵槍對準警察的后脖子,平靜而又客氣地說:“警官先生?”
警官扭頭一看,一支銹跡斑斑的雙管獵槍正對著他呢。槍管足有榴彈炮口那么大。
哈維認出了他。他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面頰一直延伸到嘴唇。他和克萊爾就是這位警官逮捕的。
哈維坐到車的后排座位上。“走吧!”他坦然地說。“車燈關掉,慢慢起步。別忘了,我有精神病。如果我們被抓,我就先打死你。好了,我們看看你能多么悄無聲息地離開,然后再看看你的車能開多快。”
伊利烏姆鎮警車沿著高速公路飛速行駛。后面沒有人追趕。所有車輛都靠邊讓道。
警車正在開往離這里最近的州警察局警營的路上。
開車的警官身體強壯,但他很識時務。他完全按哈維的要求做。同時,他也讓哈維知道他并不害怕。他說他很高興。
“埃利奧特,你認為你這樣做能得到什么?”警官問。
哈維在后座上動了動身子,好讓自己坐得更舒服點。“它會讓許多人得到許多東西。”哈維認真地說。
“你認為州警察局對一個殺人兇手會比我們更寬宏大量嗎?”警官問。
“你知道我不是殺人兇手。”哈維說。
“不是越獄犯嗎?不是綁匪嗎?嗯?”警官說。
“我們等著看吧。”哈維說。“我是什么樣的人,馬上就會見分曉。大家是什么人,馬上就清楚了。”
“埃利奧特,你想聽聽我的建議嗎?”警官問。
“不想。”哈維說。
“如果我是你,我他媽的就從這個國家消失得干干凈凈。”警官說。“畢竟你已經犯了錯誤了,朋友,你沒有機會了。”
哈維又開始焦慮起來,頭一陣陣地疼,腦門后面的傷口像針扎一樣,仿佛要裂開似的,頭暈目眩時緩時重。
哈維忍住眩暈,問警官:“一年里你有幾個月在佛羅里達度假?你妻子有漂亮的毛皮大衣和六萬美元的房子嗎?”
“你真的瘋了。”警官說。
“你沒得到你的那一份?”哈維問。
“那一份什么?”警官說,“我干我的工作,我掙我的工資。”
“在這個國家最墮落的城市。”哈維說。
警官哈哈大笑起來。“你想要改變這一切,是嗎?”
巡邏車慢下來,突然一個急轉彎,拐上一條岔道,來到州警察局嶄新警營前的停車場。這是一幢花里胡哨的黃磚建筑。
車一停下,就被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了起來。
警官轉過身,沖哈維咧嘴一笑。“朋友,這里就是你心目中的天堂。”他說。“得了,下去吧,去和天使們好好聊聊。”
哈維被從車里拽出來,戴上腳鐐和手銬。
然后,他被警察架著帶進警營,送到牢房,重重地扔到一張簡易床上。
牢房里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
為了一睹這位亡命之徒的尊容,人們把牢房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哈維昏厥了過去。
“不——他沒有裝。”云天霧地里的哈維聽見有人說。“他的后腦勺傷得很厲害。”
哈維睜開眼,看見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子正站在他身邊。
“你好。”年輕人看見他睜開了眼睛說。
“你是誰?”哈維問。
“我是米切爾醫生。”年輕人說。這是一個肩膀不寬、態度莊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與站在他身后的兩個人相比,他顯得非常微不足道。那兩個大男人一個是盧比隊長,一個是穿著警服的州警察局的警官。
“你感覺怎樣?”米切爾醫生問。
“非常糟糕。”哈維說。
米切爾醫生說:“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他轉身面對著盧比隊長。
“這人你不能帶回監獄。”醫生說。“他必須到伊利烏姆醫院去做X光檢查,至少要觀察24個小時。”
盧比隊長發出一聲苦笑。“好了,他進來以后,伊利烏姆的納稅人現在要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了。”他說。
哈維坐起來,感到一陣惡心。“我妻子——我妻子怎樣了?”他問。
“已經半瘋了。”盧比隊長說。“都是因為你做的那些事。你他媽的還能指望她怎么樣?”
“你們還把她關著?”哈維說。
“沒有,”盧比隊長說,“誰在我們的監獄里待得不開心,我們馬上就放他走,讓他直接走。這你是知道的,你是行家。”
“我要你們把我妻子帶到這兒來。”哈維說,“這是我來這兒——”說著他又迷糊起來,低聲說,“是要把我妻子從伊利烏姆弄出來。”
“你為什么要把你妻子從伊利烏姆弄出來?”米切爾醫生問。
“醫生——”隊長詼諧地說,“你老是問犯人他們怎么會想到這么做那么做的,你就沒有時間行醫了。”
米切爾醫生看上去對隊長有些不悅。他繼續問哈維問題。
“醫生,”盧比隊長說,“那種病叫什么來著——有人老是覺得所有人都在針對他?”
“狂想癥。”米切爾醫生有點緊張地說。
“我們看見埃德·盧比打死了一個女人,”哈維說,“于是他們就反咬一口說是我打死的。他們說,要是我們說出去,他們就殺了我們。”他向后一靠。意識正迅速消失。“看在上帝的分上,誰來幫幫我們吧。”
救護車把哈維·埃利奧特送回伊利烏姆醫院。太陽正在冉冉升起。他知道自己正被送往醫院,也知道太陽在升起。他聽見有人提到太陽正在升起。
睜開眼睛,他看見兩個男人騎坐在與他的病床平行的長凳上,隨著救護車的顛簸,兩個人在不停地搖晃。
哈維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們是誰。希望破滅了,也就沒有了好奇心。再者,哈維被注射了麻藥。他只記得那位年輕醫生說,為了止痛給他打了一針。那一針在解除哈維痛苦的同時,也解除了他的擔憂,留給他的只有一種虛幻的安逸:一切都無關緊要。
根據兩位旅伴的交談,他知道他們是誰了。
“你是新來的吧,醫生?”一個說,“以前在鎮上不曾見過你。”這是盧比隊長。
“我三個月前剛開始執業。”醫生說。這是米切爾醫生。
“你應該認識我的兄弟,”隊長說,“他能夠幫你開業。他幫襯過許多人。”
“我聽說了。”醫生說。
“埃德稍稍的吹捧不會傷害誰。”隊長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醫生說。
“躺著的這家伙企圖陷害埃德,他真的犯了一個愚蠢可笑的錯誤。”隊長說。
“這我能看出來。”醫生說。
“實際上,鎮上的每一個人,只要是有頭有臉的,個個都可以為埃德的清白作證,都可以證明是這個混蛋干的。”隊長說。
“嗯嗯!”醫生說。
“什么時候我把你介紹給埃德。”隊長說。“我想你們倆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真是受寵若驚。”醫生說。
在伊利烏姆醫院急診室,哈維·埃利奧特被從救護車上轉移到推車上。
一個病人剛好在哈維之前到,所以哈維他們被迫在接待室里耽擱了一會兒。不過時間也不長。那個病人一到醫院就死了。那個病人是男性,躺著的推車和哈維的一模一樣。
哈維認識他。
他就是之前帶他的女友去埃德·盧比金鑰匙俱樂部的那個男人。他親眼看見了他的女友被埃德·盧比打死。
他是哈維最重要的目擊證人。他也死了。
“他怎么了?”盧比隊長問護士。
“誰知道,”護士說,“他們在公交車站后面的那條小巷子里發現了他。他的脖子后面被人打了一槍。”護士蓋上死者的臉。
“太糟糕了,”盧比隊長說。他轉身對著哈維。“無論如何,埃利奧特,你比他幸運。至少你沒有死。”他說。
哈維·埃利奧特躺在推車上,在醫院里轉了一圈,做顱骨X光檢查、做腦電圖,醫生還認真檢查看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咽喉。
無論他被推到哪里,盧比隊長和米切爾醫生都緊緊跟隨,寸步不離。盧比隊長說下面這樣的話時,哈維沒有異議:“真是瘋了!你知道嗎?我們徹夜不眠,就是想一槍干凈利落地結果了這個家伙,但現在呢,我們整天在這里陪著他,花大把的錢給他做檢查。真是瘋了!”
米切爾醫生給哈維打的針擾亂了他的時間觀念,但是,他確實感覺到各種檢查一直進展緩慢,而且,越來越多的醫生正在被召集過來。
米切爾醫生好像對他的病人也變得更加緊張。
又有兩個醫生到了。他們簡單地觀察了一下哈維,便和米切爾醫生走到一邊,低聲商量起來。
一個正在拖地的清潔工停下手頭沒完沒了的工作,仔細看了看哈維。“就是他?”他問。
“就是他。”盧比隊長說。
“看上去不像是亡命之徒,不是嗎?”清潔工說。
“他已經快沒命了。”隊長說。
“就像耗盡了油的汽車一樣。”清潔工點點頭。“他瘋了嗎?”他又問。
“他最好是瘋了。”隊長說。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清潔工問。
“要是他沒瘋,”隊長說,“他就要坐電椅。”
“哎呀呀,”清潔工搖搖頭說,“很高興我不是他。”他又開始清潔地板,在走廊上推出了一連串污白色的水浪。
走廊那頭傳來很大的說話聲。
哈維漠然地扭過頭,看見埃德·盧比正朝他走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大個子保鏢和他的好友——肥頭大耳的萬普勒法官。
埃德·盧比,一個舉止文雅的男士,首先擔心的是他那雙黑色尖頭皮鞋的潔凈度。“看你往哪兒拖,”他操著鷯哥般的嗓音對清潔工說,“這可是50美元一雙的鞋!”
埃德俯視著哈維。“天哪,”他說,“這就是那個一人軍團啊。”然后,他問他的兄弟,哈維會不會說話、能不能聽見。
“他們告訴我,他的聽力還行。”隊長說,“好像根本說不了話。”
埃德·盧比笑著對萬普勒法官說:“叫我說,這樣的人再好不過了。法官,你說呢?”
醫生們的討論會結束了,他們一致認為情況不樂觀。醫生返回到哈維身邊。
盧比隊長把年輕的米切爾醫生介紹給他的兄弟,埃德。“埃德,這是鎮上新來的醫生。”盧比說。“他好像有點護著埃利奧特。”
“我想這是他當初誓言的一部分,對吧?”埃德·盧比說。
“你說什么?”米切爾醫生說。
“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醫生仍然要救死扶傷,是吧?”
“是的。”米切爾醫生說。
盧比認識另外的兩個醫生,他們也認識他,但他們互相都不太喜歡對方。“你們兩個也在給埃利奧特這家伙看病?”埃德問。
“沒錯。”其中一個答道。
“誰能告訴我這家伙出了什么事,要這么多醫生趕過來給他看病?”盧比隊長問。
“他的病非常復雜,”米切爾醫生說,“非常棘手,非常微妙。”
“什么意思?”埃德·盧比問。
“是這樣,”米切爾醫生說,“現在我們差不多都同意必須立刻給這個人做手術,否則他很可能死掉。”
哈維被沖洗了身體,剃光了頭,然后被推進那道雙開門,放到了手術室耀眼的燈光下。
盧比兄弟倆被擋在了門外面。現在只有幾名醫生和護士在哈維的周圍。他只能看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口罩和身上穿的手術室的隔離服。
哈維一邊等待戴口罩的麻醉師出現,一邊默默地祈禱。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埃利奧特先生?”米切爾醫生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哈維答道。
“你感覺怎么樣?”米切爾醫生又問。
“在上帝的手里。”哈維說。
“埃利奧特先生,你不是一個有重病的人。”米切爾醫生說,“我們也沒有打算給你做手術。我們把你弄到這兒是為了保護你。”手術臺周圍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米切爾醫生說出了他們不安的原因。“埃利奧特先生,我們在這里冒了相當大的危險。”他說。“我們無法知道你是不是應該受到保護,所以我們想再聽一次你的故事。”
面對一雙雙滴溜溜轉來轉去的眼珠,哈維輕輕地搖了搖頭,幾乎讓人察覺不到。“我沒有故事。”他說。
“沒有故事?”米切爾醫生說,“我們為了你惹了這么大的麻煩,你居然說沒有故事?”
“無論埃德·盧比和他的兄弟怎么說,那都是實情。”哈維說,“你們可以告訴埃德,我終于明白了。他怎么說都行。告訴他,我不會再給他惹任何麻煩了。”
“埃利奧特先生,”米切爾醫生說,“我們這里不論男的還是女的,沒有一個人不想看見埃德·盧比和他的同伙進監獄。”
“我不相信你們,”哈維說,“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他搖了搖頭。“就現在的狀況,”他說,“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證明我的故事了。埃德·盧比已經說服了所有的證人。有一個目擊證人我想我可以說服——他也死了。就在樓下。”
這一條消息讓手術臺邊的人感到驚愕。
“你認識那個人?”米切爾醫生問。
“別提了,”哈維說,“我不想再說了,我說的已經太多了。”
“有一個方法你可以證明你的故事——至少令我們相信。”米切爾醫生說。“如果你同意,我們想給你注射一針硫噴妥鈉。你知道硫噴妥鈉是什么嗎?”

“不知道。”哈維說。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吐真藥,埃利奧特先生。”米切爾醫生說。“它會暫時讓你全部的意識系統癱瘓。你將睡上幾分鐘,然后,我們喚醒你,你就不會說謊了。”
“即使我告訴了你們真相,你們信了,也想除掉埃德·盧比,可是你們一大幫醫生又能做什么呢?”哈維說。
“我承認,幾乎不能做什么。”米切爾說。
“但是這里只有四個人是醫生,”米切爾醫生接著說,“正如我跟埃德·盧比說的,你的病很復雜,所以我們召集了一次相當復雜的會議來深入研究它。”他指著手術臺邊戴口罩、穿手術連體衣的人說:“這位先生是縣律師協會的頭兒,這兩位是州警察局的偵探,這兩位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不知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不知你愿不愿意讓我們證明它是真實的。”
哈維又看了看那些滴溜溜轉動的眼珠。
他伸出一只赤裸的胳膊來接受注射:“來吧。”他說。
在硫噴妥鈉催生的令人不快的神游狀態中,哈維講述了他的故事,并回答了各種問題。
問題問完了,昏睡還在繼續。
“從萬普勒法官開始吧。”他聽見有人說。
他還聽見有人在打電話,命令確認一下那個把被害女子載到金鑰匙俱樂部的出租車司機,然后將其逮捕,帶到伊利烏姆醫院的手術室來。“你聽清我說的話了吧——手術室。”打電話的人說。
對此,哈維并沒有感到特別高興。不過,接下來他聽到的倒是幾個非常好的消息。另一個人接過電話對某人說,依照法院的人身保護法令,立即從監獄里把哈維的妻子放出來,“另外派人去查一下誰在照顧那幾個小家伙。”打電話的人說。“還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務必讓報紙、電臺澄清一下,這個人根本不是什么瘋子。”
哈維聽見另一個人拿著一顆子彈走進手術室。子彈是從樓下那個死人——死去的目擊證人身上取出來的。“這是一個不會毀滅的證據,”那人說,“一件很好的樣本。”他把子彈拿到燈光下。“證明它來自哪種槍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吧,如果我們有這種槍的話。”
“埃德·盧比很聰明,他不會親自開槍殺人。”米切爾醫生說。顯然他的心情好多了。
“他的保鏢聰明不足,”又一個人說,“實際上,他愚蠢有余,甚至愚蠢到至今還把槍帶在身上。”
“我們要找的是一支點38口徑的槍,”手里拿著子彈的那個人說,“他們都還在樓下嗎?”
“看好他們。”米切爾醫生高興地說。
這時,有話傳來說萬普勒法官來了。于是,為了他進來時只能看見他們的眼睛,從而產生一種神秘感和震懾力,大家又各自戴上了他們的外科口罩。
“什么——這是什么?”萬普勒法官說,“怎么叫我到這兒來?”
“我們想要你幫我們做一個難度非常高的手術。”米切爾醫生說。
萬普勒臉上擠出一絲古怪而又呆滯的微笑。“先生,什么意思?”他說。
“我們聽說你和你的妻子都是昨天晚上那起兇案的目擊證人。”米切爾醫生說。
“是的。”萬普勒說。他亮光光的下巴顫栗起來。
“我們認為你和你的妻子沒有說實話。”米切爾醫生說。“這一點,我們認為我們可以證明。”
“你怎么敢和我這樣說話!”萬普勒憤憤地說。
“我敢,”米切爾醫生說,“是因為埃德·盧比和他的兄弟在這個鎮上已經完了;我敢,是因為外面來的警察已經介入此事,他們打算鏟除這個鎮上那顆墮落的心。此時此刻你是在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和州警察局的警察說話。”米切爾醫生不無譏諷地說,“先生們,假如你們摘下口罩,那么法官大人就會明白他正在和誰說話了。”
口罩除去了,一雙雙藐視的眼睛威嚴地看著法官。
萬普勒看上去好像要哭出來了。
“現在告訴我們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米切爾醫生說。
萬普勒法官猶豫了一下,然后低下頭,嘟噥著說:“我什么也沒看見。我當時在俱樂部里,所以什么也沒看見。”
“你妻子也沒看見什么嗎?”米切爾醫生問。
“沒有。”萬普勒低聲說道。
“你們沒有看見埃利奧特打那個女人?”米切爾醫生問。
“沒有。”法官說。
“那你們為什么撒謊?”米切爾問道。
“我——我太相信埃德·盧比了,”萬普勒說,“是他——他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我就信了他。”
“現在你還信他嗎?”米切爾說。
“我——我不知道。”萬普勒難過地說。
“作為一個法官,你應該知道。”米切爾醫生說。
萬普勒點點頭。
“以前,作為一個普通人,你可以不知道。”米切爾醫生說,“好吧,給他裝扮一下,讓他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萬普勒法官被迫戴上口罩、穿上了手術連體衣。
在眾人的嚴密監視之下,萬普勒法官在手術室給伊利烏姆鎮的傀儡警察局長和傀儡鎮長打了電話,叫他們馬上到醫院來,說這里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警察局長和鎮長到來之前,兩名州警察把那個出租車司機帶了進來。
當他被帶到一群由外科醫生組成的法庭面前時,幾乎嚇破了膽。他惶恐地看著由于硫噴妥鈉的作用處于迷糊狀態、直挺挺地躺在手術臺上的哈維。
萬普勒法官再次榮幸地和司機做了一次交談,因為由他來告訴他埃德·盧比和他的兄弟完了,要比別人更令司機信服。
“說出真相吧。”最后,萬普勒法官顫抖著聲音說。
于是司機說出了真相:他看見埃德·盧比打死了那個女子。
“給他一套衣服。”米切爾醫生說。
有人給司機拿來了連體衣和口罩。
緊接著,鎮長和警察局長到了。
在他們后面進來的是埃德·盧比、盧比隊長和埃德·盧比的大個子保鏢。
他們仨是肩并肩從手術室的雙開門走進來的。
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就被解除了武裝,戴上了手銬。
“這他媽是什么意思?”埃德·盧比吼道。
“結束了。就這樣。”米切爾醫生說。“我們想你應該知道。”
“埃利奧特完了?”盧比問。
“是你完了,盧比先生。”米切爾醫生說。
盧比開始強作鎮定,突然的一聲槍響,他一下又慌亂了。有人拿盧比保鏢的手槍朝一只裝滿棉花的水桶開了一槍。
那人從棉花里扒拉出那顆子彈,拿到一張操作臺上,那里安放著兩臺顯微鏡。盧比呆呆地看著。
盧比稍微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好吧,請稍等片刻——”
“我們有的是時間。”米切爾醫生說。“沒人急著要上哪兒去,除非你和你的兄弟、你的保鏢在其他什么地方有約會。”
“你們是誰?”盧比惡狠狠地問道。
“待會兒會讓你知道。”米切爾醫生說。“首先,我認為你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們一致認為你完了。”
“是嗎?”盧比說,“我來告訴你吧,我在鎮上還有很多朋友。”
“先生們,是摘下口罩的時候了。”米切爾醫生說。
所有的人都摘去了口罩。
埃德·盧比徹底崩潰了。
顯微鏡旁邊的那個人打破沉默說:“配上了,兩顆子彈配上了,它們出自同一支槍。”
哈維突然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他哈哈大笑,笑聲在手術室里久久地回蕩。
哈維·埃利奧特又睡著了。他被送進一間專用病房,一覺過后,藥效將消失。
妻子克萊爾正在那里等著他。
哈維被推進病房的時候,年輕的米切爾醫生也跟著走了進來。“埃利奧特太太,他很好,”哈維聽見米切爾醫生說。“他只是需要休息,因此,我想,你會照顧好他的。”
“我覺得我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難以入眠。”克萊爾說。
“如果你愿意,我給你一些東西。”米切爾醫生說。
“以后吧,也許,”克萊爾說,“但現在不用。”
“對不起,我們剃掉了他全部的毛發,”米切爾醫生說,“當時這似乎是沒法避免的事。”
“多么瘋狂的夜晚——多么瘋狂的一天。”她說。“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深長。”米切爾醫生說。“多虧了那些誠實、勇敢的人。”
“也多虧了你。”克萊爾說。
“我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想到的人是你丈夫。”米切爾醫生說。“至于我本人,在我一生中,我最珍惜的東西就是自由。這件事告訴了我,人們怎樣才能得到自由,怎樣才能守護自由。”
“怎樣?”克萊爾問。
“為那些不認識的人伸張正義。”米切爾醫生說。
哈維·埃利奧特努力睜開了眼睛。“克萊爾——”他說。
“親愛的——”克萊爾說。
“我愛你。”哈維說。
“這是絕對的,”米切爾醫生說,“如果你們曾經懷疑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