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個孤老頭兒,靠編籃子、縫氈靴、看守農莊果園度日。他身體很差,瘸著腿,頭發過早地白了,還有道彎彎的深疤從腮幫一直到嘴唇。
有一回,一個叫小伊凡的孩子爬進農莊果園,想偷蘋果吃。沒想到,褲腿鉤在圍墻釘子上,撲通一聲落到下面帶刺的醋栗叢里了。伊凡渾身是傷,哇哇大哭。這一下給看守人抓住了。不用說,老頭兒可以拿蕁麻抽他,甚至可以拖他到學校去告狀,可老頭兒可憐伊凡。伊凡兩只手都受傷了,褲腿撕破了,一條破布片兒掛在屁股后面,像條羊尾巴,通紅的臉頰上淌著眼淚。老頭兒一聲不響,把嚇破了膽的伊凡從園子門帶出去,放他走了,沒打他一下,甚至沒有在背后罵他一句。
伊凡又羞又惱,溜進林子,走迷了路,到了一個沼澤地。他累壞了,看見青苔中間露出一塊石頭,就往上一坐。可他馬上“哎喲”一聲跳得老高,因為他覺得就像坐在一只野蜂上面,野蜂從褲子后面那個窟窿狠狠地蜇了他的屁股。可回頭一看,石頭上根本沒有野蜂,只是像被燒燙的煤塊似的。石頭表面上還露出些字,被泥糊住了。這是塊魔石頭——伊凡這樣想。他脫下一只鞋子,用鞋后跟擦掉石頭上的泥。
他讀到這樣的文字:
這石頭放到山上,誰打碎它,誰就能返老還童,從頭活起。
伊凡讀后,覺得很不痛快。他才八歲,要是從頭活起,他就得再念一年一年級,這他想都不愿想。
伊凡突然想起看守果園的老頭兒:“他本來可以隨便用蕁麻打我,可他可憐我,沒有打。現在讓我也可憐可憐他,叫他返老還童吧,這樣他就不再瘸腿,不再咳嗽,呼吸也不再那么困難了。”
于是好心的伊凡來到了老頭兒面前,開門見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老頭兒好好地謝過小伊凡,可是不肯擅離職守上沼澤地去,因為他擔心有人趁這個機會溜進果園,把水果偷得一個不剩。
老頭兒叫小伊凡自己到沼澤地上去,把石頭挖出來,搬到山上去。他待會兒上那兒,拿樣什么東西把石頭敲開。第二天早晨,小伊凡拿起厚麻袋,就上沼澤地去了。伊凡弄得渾身是泥,好不容易把石頭從沼澤地里挖了出來。
他心里說:“好吧!我把這塊石頭推到山上去,等會兒瘸腿老頭兒來了,就敲碎石頭,返老還童,從頭活起啦。大伙兒都說他一輩子吃夠了苦。他年紀大了,孤單單的,挨過打,遍體鱗傷,從來沒得到過幸福。別人卻得到過。”他小伊凡雖然小,這種幸福也得到過三次。一次是他上學要遲到了,一位素不相識的司機用閃閃發亮的小汽車把他從農莊一直送到了學校門口;一次是春天里,他赤手空拳在溝里捉到一條大梭魚;還有一次是米特羅方叔叔帶他進城過了一個快活的“五一”節。
他想到這里,站起身子,耐心地把那塊石頭推到山上去。
太陽快下山了,老頭兒才上山向小伊凡走過來。這時小伊凡已經精疲力竭,他渾身發抖,蜷成一團,正在燙石頭旁邊烘烤又臟又濕的衣服。
“老爺爺,你怎么不帶錘子、斧子、鐵棍啊?”小伊凡驚奇地叫起來,“難道你想用手把石頭砸碎嗎?”
“不,小伊凡。”老頭兒回答說,“我不想用手把石頭砸碎。我根本就不想砸碎它,因為我不想從頭活起。”
老頭兒說著,走到驚奇的小伊凡身邊,摸摸他的頭,伊凡感到老頭兒沉重的手掌在哆嗦。
老頭兒對小伊凡說:“當然,你肯定以為我老了,瘸著腿,殘疾了,很不幸。其實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這條腿是被一根木頭壓斷的,可那時候我們是在推倒圍墻,正在構筑街壘,舉行起義,要推翻你只在畫片上看到過的沙皇;我的牙被打落了,那時候我們被投入了監獄,齊聲歌唱革命歌曲;我的臉也在戰斗中被馬刀劈傷,可那時候最早的人民團隊已經開始反擊白匪;我害了傷寒病,待在又矮又冷的板棚里,躺在干草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說著胡話。可有一件事比死更可怕,就是我聽說我們的國家遭到包圍,敵人的軍隊要侵略我們。然而,我在重新閃耀的太陽的第一道光芒中清醒過來,我知道了,敵人又被擊潰,我們又進攻啦!
“我們這些幸福的人相互從一張病床向另一張病床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膽怯地幻想著,即使不在我們生前也在我們死后,我們的國家將變得像今天這樣的強大。傻伊凡,這還不是幸福嗎?我為什么要另一次生命,要另一個青春時代呢?我曾經是過得很苦,可我過得光明正大!”
老頭兒說到這里停下來,拿出煙斗來。
“對的,老爺爺!”小伊凡聽了輕輕地說,“既然這樣,這塊石頭本可以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個沼澤里,我干嗎費勁把它搬到山上來呢?”
老頭兒說:“讓大家看到它!小伊凡,你看看以后會怎么樣吧。”
許多年過去了,那塊石頭依然在那山上原封不動,沒有被砸碎。不少人從它旁邊經過,走過去看看,想了想,搖搖頭,又走了。
(摘自《一塊燙石頭》,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