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國

我一抬頭，就見夢溪站在滾梯上鬼鬼地笑著。他去玩具城了？

昨夜我們回到喜來登酒店。怎么回事？酒店正門上方，亮起了玩具反斗城的彩燈？我們住酒店十七樓。玩具城開到我樓下了？

這家喜來登，開在上海的閘北區(qū)。1987年我來這一帶采訪住房問題。棚戶又棚戶，棚戶復(fù)棚戶，何日有出路？做人太辛苦！而2007年底，這里都是我喜歡的小馬路，兩步就能跨到街對面。商場、超市、電影院、老正興、星巴克，如同一塊魔方，想變什么就能變出什么。知道我來了，就變出一個玩具城。

當(dāng)晚我拉起夢溪就去三樓，果然是我熟悉的玩具城。進(jìn)口處擺著“禁止入內(nèi)”的字牌，但我太興奮了，玩具之外的任何信息都入不了我的腦子了。我只顧往里走，就被人攔住了，說是還沒開業(yè)呢。我好掃興：那什么時候開業(yè)？明天十點(diǎn)。

行，我午后才離滬。明天，是多么有盼頭的一天！

太有盼頭的這天到了。快到十點(diǎn)時，我對夢溪說我去玩具城了，你看書吧。他正在讀一本學(xué)術(shù)書，在飛機(jī)上讀，在酒店里讀，走到哪里也沒走出書里。我興沖沖地去找那直達(dá)玩具城的滾梯。待我找到的時候，卻見滾梯上已變出一個鬼鬼地笑著的夢溪。

人之初，性本玩。

我和夢溪，是走進(jìn)這家玩具城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好像大大小小的事情，“第一”總能叫人得意揚(yáng)揚(yáng)。反斗城，當(dāng)然，美國有，港臺、新馬泰有，上海南京杭州有，但當(dāng)時我常住的京城沒有。我在這反斗城來回跑，忽聽手機(jī)響，是夢溪打來的。他什么時候走開的？走哪里了？“還有個卡通世界！這里好玩的東西太多啦！”他這么嚷嚷著就把手機(jī)掛了，顯然興奮得不愿多說一個字了。

我找到卡通世界。就見一個四歲模樣的女孩一步跨入，站在門口張嘴大喊：“哈哈！”夢溪最快活的時候，也喜歡這么大喊“哈哈”！那聲調(diào)、節(jié)奏，—模一樣。也許人類最快活的時候，感覺其實(shí)是一樣的，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是背包里裝著學(xué)術(shù)書的，還是頭頂上系著蝴蝶結(jié)的。

看罷這位蝴蝶結(jié)的“哈哈”，又想那位放下書本的“哈哈”在哪兒呢？卡通世界的大門外，坐著不少長者老者，顯然是把孩子送到這里嬉戲，自己坐外邊養(yǎng)神。那么，游樂場里只要找到頭發(fā)花白的，差不多就是我家的“哈哈”了。

卡通世界里邊有個“大人國歷險記”，我速速走進(jìn)大人國，掃描花白頭。先看見一只卡通兔咧開嘴笑著跳繩。兔子跳一下笑一下，我也跟著笑一下。我就像兔子那樣笑著找到了“哈哈”。

“哈哈”正在興頭十足地研究一個個游戲機(jī)。有一個大轉(zhuǎn)盤，只要扔下大人國特制的幣，再按下紅鈕，就可以碰運(yùn)氣了。“哈哈”按下按鈕，轉(zhuǎn)盤大轉(zhuǎn)，箭頭直指“你贏得了大獎”。這臺游戲機(jī)叫“大樂透”。夢溪接過嘩嘩流出的中獎券，完成了從“哈哈”到“大樂透”的演變。他還要再樂透。我就再去反斗城買玩具。我買完玩具辦了一張會員卡，回到大人國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他，只好又走向“大樂透”。就見夢溪正坐在轉(zhuǎn)盤前的高凳上等著轉(zhuǎn)盤停下來，從背影看到側(cè)影，下巴微抬一臉氣象，雙目輕合滿腹經(jīng)綸?？伤砼载Q著的是大人國“大樂透”的大轉(zhuǎn)盤。這么搶拍一張照片很顛覆！他全然不知他那高凳后邊站著兩個四五歲的乖小孩，右手都握著大人國的特種幣，等著他玩夠了他們好上。

我們捧著一大堆中獎券去換獎品。服務(wù)員告訴我們，總共420張獎券，可以換取一個香皂大小的臺歷或者別的。這個小臺歷不足道也。但是420張獎券帶來的中大獎的感覺，早就讓夢溪大樂透了。

我又去開碰碰車，去坐海盜船。夢溪頭易暈，我只好獨(dú)自當(dāng)海盜。船越來越顛簸，越晃越高，好像要把我甩到天花板上了。當(dāng)此之時，海盜船周邊的彩燈大亮。我想起拉斯維加斯賭場的老虎機(jī)，一旦中了大獎，就樂聲大作，彩燈大亮，使快樂最大化，使成就感最大化。海盜船是兩頭翹起的，月牙形的。我好像騎著月亮，在彩燈的群星中穿行。整個大人國里，我一定是凌駕于眾人之上的了。

快樂，就是至高無上。

我又想，大人的世界就是大人國。人大了以后也一樣想大樂透。當(dāng)然，在太多棚戶區(qū)的年代，太多苦中取樂。現(xiàn)在，當(dāng)城市變成大魔方的時候，激發(fā)快樂，激活快樂，我們來把大人的世界變成大人國。

告別大人國，我們兩個大樂透回到十七樓的房間，我的手機(jī)響了?！拔?，陳小姐嗎？”一個我完全陌生的聲音。“你是誰？”“我是誰并不重要，陳小姐——”我啪地關(guān)上手機(jī)。我想起影視劇里的鏡頭：一個壞人的嘴的特寫，說著我是誰并不重要。不，“我是誰”是很重要的。手機(jī)又響又響。我只好打開。“陳小姐你忘了拿走會員卡了。”這次對方速速地然而清晰地一句就把事情交代清楚，確實(shí)“我是誰”并不重要了。我反身就下到三樓玩具城，那位“是誰并不重要”的“我”正站在進(jìn)口處，舉著我的會員卡等我呢。而且笑得那么可愛，像大人國里那只跳繩的兔子。

從此玩具反斗城的會員卡，就印上了這位“我”的笑和兔子的蹦跳，叫我禁不住地想笑。多一份友愛就多一次樂透。

如果是童話的開頭，可能會這么寫：從前，有一個大人國。而我想寫：將來，有一個大人國 ……

（摘自《我的小小世界》，作家出版社）